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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云之光

    2024-06-23 00:00:00林森
    小說月報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鎮(zhèn)

    高速路兩側(cè)的熒光標(biāo)志牌,被車燈掃到,瞬間亮起,猶如通電。車身向前奔馳,熒光牌又暗淡下去。標(biāo)志牌明明滅滅猶如記憶,某個點剛被燃亮,正要細(xì)細(xì)辨究,迷霧撲來,立即又身陷于四顧茫然。我把身子陷入后排皮椅的柔軟之中,困倦不斷襲來。我不會開車,在同齡人中已經(jīng)是一個笑話,并非買不起,而是真沒興趣去學(xué)。我?guī)缀跏チ送g人該有的所有愛好——他們愛聚會,而我不斷縮小活動的范圍;他們愛在灌酒之后,換個地方喝茶,討論紅茶、綠茶、白茶、黑茶的口感與功能;他們壓低聲音,說起某一回艷遇,說跟一個上午才見第一次面的異性晚上就躺到了一起;他們說起黃花梨的木紋鬼臉與沉香手串的攝魂之氣;他們說起某位中醫(yī)的回春妙手,兩針下去,劇痛的頸椎頓時舒緩……我總是逃避這樣的聚會,并不是因為我有什么優(yōu)越感,恰恰源自我的自卑——別人口若懸河,我一言不發(fā)渾身瘙癢,只剩沒完沒了的尷尬。

    “陳慕,你怎么不學(xué)車?開車后,活動范圍會大好多……”駕車的程培冒出這話,又是這個無數(shù)次回答過的膩歪話題——我倦意更盛了。程培在深夜驅(qū)車帶著我離開省城,是要回到我們成長的瑞溪鎮(zhèn),在那里吃一份據(jù)說味道數(shù)十年不變的炒粉。我已經(jīng)不碰任何消夜了,可被他脅迫怕了,只能跟來。作為初中同學(xué),我和他已經(jīng)好些年沒聯(lián)系,去年在一個同學(xué)群里加上微信之后,在幾個沒法推辭的局上見過幾次,可也沒什么深談——時間挖開了足夠深的鴻溝,拉出了足夠遠(yuǎn)的距離。最近他打了七個電話約局,我都找各種借口推托,有時說我在外地,有時說等等我在開會,有時隨便嗯嗯嗯幾聲即掛掉……他含含糊糊說拜托我件事,我根本沒給他機會說出來——有人拜托你,跟挖坑給你跳沒啥區(qū)別。程培也不再打太極,直接趕鴨子上架,夜里十一點開車來到我家小區(qū)門口,說我不下去,他不走。我讓保安幫我盯著,半個小時后,保安給我發(fā)信息:他還在。我苦笑,只能下樓,上了他的車。

    我的“冷漠”在同學(xué)群里“有口皆呸”,大部分的聚會我都不參加,即使去了,他們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而我支支吾吾,直到散場也認(rèn)不出三兩人——“貴人多忘事啊”“趾高氣揚”“哎喲,難怪混得這么好……”等帽子便扣在我的頭上,我便更加不敢參加了。對我自己來講,這并不是所謂隨著年齡漸長而做減法、斷舍離和縮回舒適區(qū),而僅僅是記憶的遺忘,是和過往歲月的相望無言。省城離瑞溪鎮(zhèn)并不遠(yuǎn),近三十公里的高速,下高速后再走七八公里,就回到那段近乎凝固的舊時光。高速口到小鎮(zhèn)的路,并不平整,兩側(cè)種滿莊稼,田地過去是沃野間閃著零星燈光的村子。早在我個人記憶里刪除的一些零碎畫面,從這曲曲折折、顛簸不平的路面上浮現(xiàn)——多年前,我曾在路邊的哪棵樹下,看過月色從枝葉縫隙間漏入地面?多年前,我是不是也曾背著一把竹劍,沿江岸一路朝東,想直達(dá)江水的盡頭?這樣的夜,容易讓人心變得柔軟,變得沒那么容易拒絕人。我終于知道程培為什么驅(qū)車跑這么一段,他是不是要借助這環(huán)境,把我的防備卸下來?——看透了這一點,我暗暗發(fā)狠,把防護(hù)與戒備重新套上。

    程培太熟這段路,估計閉著眼睛也能把車開回鎮(zhèn)上。燈光逐漸亮起之后,我們抵達(dá)瑞溪鎮(zhèn),回到我們的少年。很多視頻博主最近流行鼓動大家半夜離開省城,到各個小鎮(zhèn)上覓食,其中,瑞溪鎮(zhèn)是一個熱門打卡點——而我在瑞溪鎮(zhèn)上成長,熟悉那里的任何一道縫隙與皺褶,知道那里的哪棵樹為什么會長歪,不愿別人以掠奪般的方式去講述它。車靠著鎮(zhèn)上街邊的一個炒粉攤子停下,程培的目的地,果然跟那些小網(wǎng)紅推薦的打卡點一樣。而我,當(dāng)然對這攤點是熟悉的,攤主跟我們年紀(jì)差不多,當(dāng)年我們在鎮(zhèn)上讀初中,攤主還是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年紀(jì)不算大就死于一場怪病,發(fā)作起來神志不清,看到誰都喊媽媽,讓人既尷尬又悲傷。父親死后,起先只會騎著嘉陵摩托車狂飆的他,接手了這個攤子,一個風(fēng)馳電掣的騎士,渾身裹滿了油煙。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我們在鎮(zhèn)上讀初中,最羨慕的人,就是這個消夜攤的攤主了,他們家的炒粉不知撒了什么料,吃過兩回就有癮,每回從攤子邊路過,鼻子和胃部壓不住地顫動,同頻共振,遠(yuǎn)山回響。

    這家炒粉攤數(shù)十年的柴火灶、頑固的舊味道,再加上小網(wǎng)紅們的助推,不少陌生面孔不時出現(xiàn),生意是挺火爆的,但估計是被最近不時反復(fù)的疫情沖刷,這里顯得蕭條。黃燈冷寂,我有瞬間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錯覺。擺上來的炒粉和只漂浮著兩片葉子的酸菜湯還沒嘗,但味蕾的記憶,已從舌尖返場,鼻尖和胃部好像又動起來了。我吞咽口水,說:“開車這么遠(yuǎn)帶我回來,不會只為了這一碗炒粉吧?”程培說:“專門來吃這碗粉的,多了去了……不過,我當(dāng)然有事求你幫忙?!蔽液攘艘豢谒岵藴骸熬椭罇|西沒這么容易吃。”程培說:“你自己也做短視頻,你看過我們商會的那個視頻號沒有?上次我轉(zhuǎn)給你,你看過沒?”我說:“看了兩條,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背膛嗾f:“我們縣的老板們,在省城成立了一個商會,這是那商會在做的一件事,由我負(fù)責(zé)。當(dāng)然,你也懂,我這人,露不了臉,適合做幕后。我們想采訪從本縣出去的一些有影響的人物,挖掘他們的故事,鼓勵我們縣那些做企業(yè)的后輩……”我說:“挺好的事!找我是……我不做生意,也沒啥社會影響……”程培說:“想請你幫我們采訪一個人……”我夾起一筷子粉:“你們不是有個女主持嗎?”程培說:“不是誰當(dāng)主持的事!我們問了好幾回,人家不愿接受采訪。我想,你去幫我們問問。如果有一個人能撬開他的嘴,那個人只能是你?!蔽腋杏X到了不妙,把炒粉塞到嘴里:“你們想采訪誰?”程培手一抬,指向這條街黑黝黝的盡頭,話像是飄出來的:“老沈!你肯定還記得,當(dāng)年在街角處開租書店的老沈?!?/p>

    ——我當(dāng)然記得,在鎮(zhèn)上讀初中那會兒,老沈那個擺滿武俠小說的破爛租書店,是我向往的天堂;每一本殘破不堪的書,都是一扇時空之門,翻開就可以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磥?,程培拉我回來鎮(zhèn)上,真的是蓄謀已久、精準(zhǔn)投喂——他是要讓過去的時光,成為勸說我的催化劑。我不知道如果答應(yīng)下來會遇到什么困難——更何況在動不動就寸步難行的疫情時期——我沒應(yīng)下也沒拒絕,只說:“再說吧?!边@些年里,老沈早已成為省內(nèi)文化界的一個傳奇人物,我跟他倒是在一些場合見到,但也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從不越過那條自我設(shè)置的分界線——老沈保持著自己的某種神秘,我也對別人的試圖靠近特別警惕。我們有熟悉的部分、重疊的陰影,但都沒到掏心掏肺的程度。

    鎮(zhèn)上小街拐角處老沈當(dāng)年租書店的位置,已荒草蔓蔓。當(dāng)年那場大火后,老沈沒有在那塊地上重建,也沒有把其賣出去,任墻壁倒塌,荒草蟲蚊入侵。隨著周邊房子越來越新、越來越色彩斑斕,老沈的破敗房子就越加礙眼,有人找到過老沈,想讓他轉(zhuǎn)讓宅基地,他一口回絕。據(jù)說鎮(zhèn)領(lǐng)導(dǎo)也找到他,說他那地塊這么礙眼,像潤白臉上的帶毛黑痣,像羊脂般肌膚上的一個膿瘡,像一鍋熱飯上的老鼠屎……破壞了小鎮(zhèn)的整體形象,讓他要么轉(zhuǎn)讓,要么回來蓋間房——反正他也不缺這點錢。老沈?qū)B環(huán)比喻無動于衷,只淡淡地說:“我樂意,我就想這樣放著?!辨?zhèn)領(lǐng)導(dǎo)無奈,每逢上級到鎮(zhèn)上檢查、調(diào)研、采風(fēng)、與民同樂或者節(jié)假日,還得噴一大塊彩繪,嶄新的照片、標(biāo)語夾帶刺鼻的油漆味,掛在那破敗房子前,略作遮擋。

    我說:“你不知道,他老婆身體不好,他平時極少見人,怕把病毒帶回家,傳給有基礎(chǔ)病的老婆,你們一大幫人的拍攝隊伍,他哪會答應(yīng)?你們采訪誰不好,偏偏盯上他?”程培苦笑:“哪是我想做?我那老板,是他的小迷弟,聽說過他的一些故事,不把他拍一拍不甘心。說真的,你若不幫我,我這活也沒法干了……我們老同學(xué)了,也不瞞你,疫情到現(xiàn)在,快三年了……眼下這就業(yè)情況,你懂的……這事完不成,我就得滾蛋。”我喝了口酸菜湯:“所以就把這球踢給我?”程培說:“反正不管咋樣,我是厚著臉皮把球傳給你了,幫不幫這個忙,你自己定?!彼拖骂^,和碟里的炒粉、碗里的酸菜湯較勁。我起身,沿著街巷往前走,程培也站起身,跟行兩步,又退回,坐下。我走到街末,再往外,就是鎮(zhèn)外的田地,植物的氣息洶涌彌漫。

    當(dāng)年,老沈那間簡陋的租書店,給我灌輸了一個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也養(yǎng)肥了我的想象力——我不知道那是幸還是不幸。站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yīng)夜里的黑,我拐到老沈當(dāng)年那間租書店的廢墟面前,焚燒倒塌多年后的鋪面,在暗夜中散發(fā)出來的,不僅是荒涼,也有恐怖。夜風(fēng)攜帶著一陣濃重的霉味撲來,也灌過來幾個巨大的謎團(tuán):那場讓小鎮(zhèn)人心惶惶的大火,到底是誰點的?為什么老沈在大火之后,毫不猶豫就離開了小鎮(zhèn)?為什么老沈飛黃騰達(dá)后,不愿意回到鎮(zhèn)上,把這間房子蓋起來?……

    這些念頭跟程培一樣不懷好意,撩撥、煽動著我的好奇心。但我仍舊緊閉嘴巴——答應(yīng)別人自己吃苦頭的事,我已經(jīng)歷過不止一回……我絕不能自己給自己戴上枷鎖,絕不能自己戴上枷鎖后,還把鑰匙交到別人的手中。程培驅(qū)車離開小鎮(zhèn)返回省城時,我們不再講話,那座好像永遠(yuǎn)不變、永遠(yuǎn)不會變的小鎮(zhèn),就是腐爛污濁的泥潭,泡進(jìn)去,再拔出來,我們就都披著一身洗不凈的淤泥。

    高速路上的熒光標(biāo)志牌又閃閃滅滅。

    要想引起老沈的興趣,你不能跟他談他滿架子的海撈瓷,別談他手頭各個歷史時期的徽章,別談他時時點燃沉香供養(yǎng)的那顆舍利子……而要跟他談音樂。其實,也不是談,而是有求于他家的音響:“老沈,懷念你那音響了,想去聽聽?!痹诙嗄甑墓盼锸詹刂?,老沈迷上了黑膠唱片,房里墻面頂天的大架子上,是他從全球收羅的幾萬張黑膠唱片。他的播放機和音響都是豪奢之物,連接音響的也是裝修時留出的一條專用電線——那線自然也是價格不菲。據(jù)說有人問老沈到底值多少錢,他臉色不變,不哼聲也不搖頭,而消息靈通的則悄悄說:“那根線,夠你們買房時還二十年貸?!闭l看到老沈架子上密密麻麻的黑膠海洋都會犯迷糊,可你把網(wǎng)上抄來的曲子名報給他,他也不細(xì)看,手指在黑膠碟片盒的側(cè)面一劃,停下,一抽,大數(shù)據(jù)定位般精準(zhǔn)。收藏是有癮的,他當(dāng)然只聽過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連包裝膜都沒撕,可滿世界飛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帶回一些在其母國也極為小眾冷門的唱片,在網(wǎng)上輸入演奏者和唱片名都搜不到什么消息。

    一般來講,在他那博物館般的收藏室里只能待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從起初的松弛變得緊張兮兮,我瞧他眼神不對,準(zhǔn)備辭行。他站起來,說:“今天就這樣,改天再來,我得到樓下去?!睘榱朔畔滤呛A康牟仄?,有一年,在賣出一批海撈瓷后,他一口氣買下頂樓的兩層,下面一層居家,上面那層擺放藏品。他面帶愧色:“不好意思,我家那位,要吃藥了,我得下去看看,改天再來,改天再來?!彼掀诺纳眢w這兩年急劇垮塌,已經(jīng)坐了輪椅,而在這新冠病毒不知藏匿在哪個角落的慌亂年月,老沈根本不敢把她推出門。老沈甚至把原來一個幫襯的阿姨給辭退了,他實在沒法預(yù)想那阿姨在進(jìn)入家門的時候,身上會潛伏著多少病毒。那阿姨覺得自己會因此生計困難,立即就哭了出來——老沈被坐在輪椅上的老婆訓(xùn)斥半天,他趕緊走進(jìn)房間,包了個大紅包給阿姨,才安撫了過去。老沈被網(wǎng)上的信息嚇到,擔(dān)心一旦被新冠病毒襲擊,有基礎(chǔ)病的老婆挺不過去,只能把心狠起來。阿姨一走,所有的事都得他自己來了,每天買菜做飯,定時提醒老婆吃藥。他每次出門后,得先返回頂樓,對自己全身噴酒精,確認(rèn)不會有任何病毒能存活之后,他才敢到下面一層去。我有時想,他老婆睡下之后,夜深人靜之時,老沈會不會上樓來,以目光撫摸這滿屋的收藏品?這么多的收藏品,被一代又一代的前人所觀看,現(xiàn)今,它們被老沈的目光所摩挲,老沈眼睛發(fā)出的光,會不會透過這些舊物和前人的目光相碰,火花四濺,魂魄飄???

    我有自己的工作,閑暇時經(jīng)營一個自己的短視頻號,我做的內(nèi)容極為冷僻,和所有熱點繞道而行。我想不到自己那個視頻號有一天竟因為其中的一期節(jié)目而火爆了一陣。那是我去年春節(jié)在老家拍的,拍守著一家祠堂的孤獨老者,他每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打開祠堂大門,收拾打掃,夜里也準(zhǔn)時準(zhǔn)點把門關(guān)上——由于他過于勤懇,那祠堂過于干凈,他揮舞掃帚,并沒掃向落葉和塵土,而是掃向虛無的空氣;他開門,無人可迎,關(guān)門更無人需要防。他每天固定勞作,時鐘般精準(zhǔn)的儀式感,顯示出了某種神圣感。即使是冬雨不停,祠堂院子的地面有水,他也仍然沒有停下掃帚。這個視頻莫名其妙被某個名人轉(zhuǎn)發(fā)后,帶來了不少粉絲,竟然也有廣告跟了過來,還有人后臺留言提供拍攝線索,還說真去拍了肯定能讓我更火。工作、視頻之外,我還悄悄寫東西,我有一個和本名差別巨大的筆名,不會有人在文學(xué)雜志上看到那個名字所寫的東西,把其跟我的視頻聯(lián)系起來;更不會有人把那些文字和標(biāo)點組成的陣列,跟我的工作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然,各個刊物在公眾號上宣傳文章的時候,都會配發(fā)作者的照片,但我每次轉(zhuǎn)這類文章的時候,都把朋友圈里分類清楚,不會讓同事看到。

    最近,我非但不更新視頻,打開電腦也沒法敲下任何一個字,對工作也變得沮喪與恍惚。我很想找到緣由所在,可怎么說呢,我就像那個準(zhǔn)時準(zhǔn)點揮舞掃帚的老者,每次只掃到空無。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所有的變化,來自口罩——疫情之后,我們把臉縮在一只只口罩的背后,人與人保持著距離,我意識到了人們情感的變化,可到底是怎么變的?這種變化如何讓人物言語慌亂、動作無措?這些新的變化,要在鏡頭里、文字中怎么呈現(xiàn),我還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面對新現(xiàn)實,如此無力的寫作,有啥意思呢?眼下的事沒法寫,那往前吧,回溯到?jīng)]有電力的古時,讓夜色洇染每一個月光照顧不到的縫隙。寫個武俠故事吧,一切自由,讓自己的思緒飛揚——而我仍然沒法構(gòu)思一個完整的故事,沒法說服自己去寫一場仇殺、一段逃亡、一次懸崖下的奇遇,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的只有一個畫面:荒郊野外,破敗屋院,夜雨傾盆,火光微弱……這場景驅(qū)趕不去,有很多回,我?guī)缀蹙腿ネ四莻€現(xiàn)場,夜風(fēng)夾雜著水汽,涼意沁骨,我期待著某個人的出現(xiàn),期待著某段故事的開啟,可那人是誰、那故事如何,我不知道。我總覺得我曾寫過這么一個故事,總覺得有些廝殺、逃亡和江湖路遠(yuǎn),曾在我筆下鋪展綿延,然后戛然而止。某一個夜里,我呆坐在電腦屏幕前,對著一堆凌亂的視頻素材,不知道該往哪里剪,不知道哪段畫面要配上什么背景音樂,才能把畫面激活。鍵盤的左邊,堆著各類藍(lán)色、粉色、黑色的口罩,有全新的,也有用了沒丟的,好像不是用來阻隔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病毒的,而是嘴巴的鎖、言語的囚和遮臉的布紗。遮臉……夜行衣……一群戴面罩的人,在不知真正敵人是誰的亂局中互相廝殺——這畫面猶如電光浮現(xiàn),是的,這場面曾出現(xiàn)在我少年時的筆下,在那故事里,人人被困,渴望破城而出,但那故事并未完結(jié),那故事與我的少年時代一同終止。那寫了半截故事的硬皮本遺失在我中考之前,故事里的細(xì)節(jié)也從我的記憶里逃逸。

    那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中期,老沈的租書店是我的向往之地。出了小鎮(zhèn)上最高學(xué)府——鎮(zhèn)初中的校門,往南曲曲折折,在一個分岔口處,是一家文具店。說是文具店,也是雜貨店,各種小零食、煙酒、鞭炮、香燭都能買到,老沈坐在貨柜后面,雙目空茫,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有人覺得他魂不守舍,神不知鬼不覺拿了點什么往自己懷里塞,卻總會在即將得逞之前,被突然伸來的鐵鉗般的手掌鉗住,老沈的身影猛壓而至,那人還來不及反應(yīng),身子已經(jīng)被拎起,往門外一丟。被丟那人哇哇哇著爬起,顧不上身上的灰塵和疼痛,伸手在懷里一摸,空的,他準(zhǔn)備偷走的貨品已經(jīng)被老沈不知何時取回,重新放回貨架上。老沈哼哼冷笑,右手食指中指從伸縮的狀態(tài)彈直,有什么已經(jīng)直射而出,那人感覺耳垂一疼,趕緊伸手去摸,沒有破皮流血,但耳垂疼得好像被切下了一塊,而他的身后,掉落下一長方形的紙片——撲克牌。老沈又恢復(fù)了雙目空茫的模樣,他說:“走吧,下次再這樣,信不信我給你丟一把刀子?”那小子捂著耳朵,臉色慘白,他完全沒看清老沈是怎么把撲克牌擲出去的,嚇得跑丟了一只鞋也沒注意。老沈飛紙牌的絕技,是鎮(zhèn)上年輕人的一個未解之謎,各種猜測層出不窮。有說他深夜研究香港賭片,從某個賭神還是賭王身上學(xué)會了飛牌;有說他不斷研讀租書店里的武俠小說,從某部小說里提到的秘籍中發(fā)現(xiàn)了玄機,修煉成功,他就把那本載有秘籍的書私藏,不再擺出來;也有說他翻看各種雜志,在小廣告里,發(fā)現(xiàn)了有出售武林秘籍的,便以郵購的方式買回了一本……但他怎么練成的,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小試牛刀之后,鎮(zhèn)上的少年們沸騰了。有的人懷揣好煙去他店里塞給他,讓他再露兩手,他頭都不扭:“你小子,上學(xué)去,別來惹我?!毙∽觽儽P桓不去,他豎起右手掌,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的食指中指,想看那里是不是夾著紙牌,啥都沒有,他的手伸到耳后,撓了撓。很多人不甘心,暗中觀察他是如何練成絕技的。有人說得像模像樣,說他常常在江邊擺一塊木板架子,月色盈滿之夜,他會對著那木板投擲筷子、牙簽,練習(xí)準(zhǔn)頭。有人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還是目光空茫地看著文具店門外,從鼻子里哼出:“要買東西就買,要租書就租,少廢話!”

    老沈租借的書,擺在后頭,穿過所有的雜貨架,跨過一個小門,光線暗了很多,只有屋頂瓦片的一塊玻璃投下昏暗的光線,三個書架排成一個“凹”字形,上面擺滿了被翻軟翻爛的武俠小說——也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可能都是盜版書。但在塵土飛揚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那幾乎是我眼中的天堂,那些武俠小說全是我渴求的寶藏。租書是以天數(shù)算的,一本書押金三塊,第一天收費五毛,之后每延長一天多收三毛,但人們幾乎不會為哪本書付出超過五毛——一是因為那時零花錢太少了;二是因為那些故事太吸引人,在如饑似渴的追讀狀態(tài)下,不會拖拉太久。為了省錢,我們想出了各種方法,比如說,和伙伴商量好,你租上冊、我租下冊,交換著看,花一冊書的錢看兩冊書;再比如說,在選好書之前,假裝挑選許久,卻是以極快的速度翻看,把一冊追完,再租走下一冊……從屋頂玻璃上投射下來的那點昏暗光線,是唯一光源,卻讓我靈魂出竅——是的,在快速翻看那些陳舊、疲軟甚至有缺頁破損的書的時候,我的身子還在那里,但我的魂魄已經(jīng)進(jìn)入書中江湖。也有絕望的時候,就是翻看到高潮之時,發(fā)現(xiàn)竟然被撕掉了好幾頁,不知道是哪個租借人被那故事迷得神魂顛倒,伸出了他罪惡的雙手。我頓時返回現(xiàn)實,絕望無比,喊起來:“沈哥,怎么這本也不完整了?”老沈的聲音飄忽不定地傳進(jìn)來:“每一次還書的時候,我都檢查了啊……”是的,他已經(jīng)足夠目光如炬了,可總有漏網(wǎng)之魚,總有一些故事的片段,從他鋒利的眼角處逃遁。被截斷的故事,能讓我在好多天內(nèi)提不起精神——當(dāng)然,還有最后一個辦法,我把缺損處給老沈看一看,由他口頭把那缺漏的情節(jié)連上。我?guī)缀鯖]看到過他在店里翻看那些書,可他每次都能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故事連綴成一個圓滿的整體。我有時很懷疑,那些情節(jié)他根本沒看過,他純粹是張口就來,以他的胡編亂造來平息我的不甘,可我又找不到他講述里的任何破綻,只能信了。很多年后,互聯(lián)網(wǎng)無比便捷,我購買其中一些舊書回來翻看之時,完全是看新書一般的感覺,到底是我已經(jīng)遺忘太多,還是存留在我記憶中的根本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一個老沈說完即飄散在風(fēng)中的故事?

    有時老沈口頭連綴的情節(jié)太過離奇,我便質(zhì)疑:“這是你編的吧?”老沈嘴角一歪:“這不重要。很多故事,都不是一個人講出來的。你以后會懂……對了,你天天看這些書,不會自己也寫吧?”我臉一燒,心虛地往后一退,假裝沒聽到。老沈是怎么看出來我也準(zhǔn)備寫武俠故事的?我買了一個嶄新的硬皮本,備了幾支用得順手的圓珠筆,當(dāng)夜深人靜,在出租屋里完成所有功課之后,我端坐在搖搖晃晃的書桌前,準(zhǔn)備把心中的故事,從筆尖流出,凝固在那硬皮本中。這是我最私密的領(lǐng)地,從不敢對人言,老沈是怎么知道的?我躲回書架邊,不時抬頭觀察貨架后的老沈,他若無其事,好像沒有問過那句話,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只茫然看著店外——或許,剛剛只是他無心的隨口一問?我忐忑許久,熱氣仍未從臉頰退去。

    或許是我的錯覺,或許老沈把我當(dāng)成他的縮小版,我總覺得老沈?qū)ξ冶葘ζ渌撕谩袝r我在書架邊蹲守、翻看到屋頂那塊玻璃投下的光線昏暗,暮色猶如上漲的海水淹沒了小鎮(zhèn),老沈也并不驅(qū)趕我,甚至走過來,伸手在某個角落摸索半天,一拉,一個五瓦燈泡發(fā)出黃色的光,書架邊變得更有安全感了。我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趕緊拿起一本書,交押金,讓老沈登記。老沈翻開一個硬皮本,寫道:“?菖月?菖日,下午?菖時?菖分,?菖?菖,《乾坤殘夢》(下)?!贝藭r,小鎮(zhèn)街巷的燈光漸次亮起,有人拎著一桶一桶的涼水到自家門口潑灑,想讓白天曬得發(fā)熱的地面降降溫;賣椰子和清補涼的人,也開始把桌椅抱到路面上,電視機擺出來,錄像機的連接線也插好,租來的錄像帶碼放整齊,只等營業(yè)時間到,便開始播放那些香港武俠片。我覺得自己站在一場巨大無邊的夢幻中,還未從小說中把頭伸出來,又即將被那些噼里啪啦的武打連續(xù)劇和蕩氣回腸的插曲勾走目光。我踩在水汽蒸騰的路面上,小鎮(zhèn)的燈光之外,籠罩著一個巨大無邊的世界。

    我最愛的是周末,尤其是午后,尤其是下雨的午后,那樣我就有足夠的借口窩在老沈文具店后面的租書架下,不管不顧地翻書。那時,店里往來的人也少,老沈仍是目光空茫,望向陰暗天色中的迷茫雨水。他也不跟我說話,那幾排書架全是我的,雨水聲隔絕了所有雜音。其實,不管任何時候,不管我在那幾排書架前待多久,老沈從來沒有開口驅(qū)趕、提醒過我,他有時把目光掉轉(zhuǎn)方向,朝文具店后頭掃一掃,但并不停留。夏日的傾盆之雨,大起來很大,要消失也很快。我拎著書離開時,老沈也順勢起身,在門口處朝街上看了看,又坐回原位置。他的坐姿太固定,以至于若有哪天他弓著身子在店里收拾,進(jìn)入店里的人都感覺特別不習(xí)慣。除了租書店里來歷不清的武俠小說,郵電局門口的報刊亭上擺放的《江門文藝》《佛山文藝》,也都連載著內(nèi)地作家的武俠新作;再加上每一家消夜攤都把電視機擺到街邊,每晚五集六集地播放武俠影視劇,少年們被撩撥得心旌搖曳。有人削竹當(dāng)劍;有人跑到學(xué)校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勤練拳腳;也有人拉幫結(jié)派,風(fēng)虎門、群龍?zhí)玫纫苍谛℃?zhèn)上興起——有一個幫派的頭子還是一個女生,她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在小鎮(zhèn)上,她有一股讓人不敢直視之美,在某些瞬間顯得柔弱的她,是如何讓那么一大群兇神惡煞的家伙服服帖帖的,一直是一個謎。我在腦海里把看過的武俠小說翻滾了一下,找到一個她的模板——《流星·蝴蝶·劍》中指揮著一群頂級殺手的“高大姐”高寄萍,莫非,她也讀過古龍那本孤獨入骨的《流星·蝴蝶·劍》?我也會和伙伴們聊武俠小說,但真正深入的交流幾乎是沒有的——可以說說哪段火爆的情節(jié),但能跟誰談一談書中那種鋪天蓋地的茫然情緒?我有一次猛地冒出一個念頭,能跟“高大姐”說說古龍嗎?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再也沒辦法消失了,每次路上碰到她,我總是心跳加速,連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趕緊低著頭離開……或許,她會把我的逃離當(dāng)作對她和她那群手下的膽怯吧?當(dāng)她走遠(yuǎn),我又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的背影,山高路遠(yuǎn),悵然若失,我好像感受到了老沈望著門外的空茫。幫派一多,小鎮(zhèn)上就變得很不安,少年們在某個山坡江岸約架的消息不時傳來,有時我們正在上課,校領(lǐng)導(dǎo)來到教室,跟講臺上的老師低語幾句,某個同學(xué)就被喊出去了。那老師繼續(xù)若無其事地上課,上著上著,憋不住了,開始苦口婆心:“你們啊,好好讀書,不然以后有什么希望?也要跟那?菖?菖?菖一樣,要天天在外面斗毆嗎?是不是哪天還要吸白粉?”?菖?菖?菖就是剛剛被校領(lǐng)導(dǎo)喊走的那同學(xué)。那個時候,人人談之色變的,則是在暗處流行的白粉,誰都不知道它到底是從哪個縫隙流到小鎮(zhèn)上的,但卻有不少人,已經(jīng)被它耍得家破人亡。

    吸毒的人一多,鎮(zhèn)上就不安起來,某些癮君子專門擁堵在偏僻街巷,讓路過的學(xué)生們把口袋翻開,有零星紙幣的,盡皆拿走;有支支吾吾不配合的,一巴掌扇過去,要是敢哭敢叫,扇的力道就更重了。我也遇到過。那是一次晚自習(xí),我回去得晚了些,走出校門沒多久,路燈愈加黑暗。路燈好像不是來照亮街巷,而是作為背景,把那些燈光未照到的地方映襯得更加暗黑。就在我走過那盞明顯更加破敗的路燈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從黑壓壓里傳出來:“同學(xué),停一下?!蹦锹曇糁袣獠蛔?,每個字之間夾雜著濃重的喘息。我加快腳步,可黑暗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書包:“叫你停一下?!焙孟裼昧鹤。谴⒁簿蜎]那么重了,一股怪異的酸臭味從身后涌來——我從未聞過那樣的味道,那是被白粉擊垮身體的人,才會散發(fā)出的味道。我手上用力,把書包往前拽,書包竟然把后面那人帶倒了——據(jù)說,那些人在毒癮發(fā)作時,渾身無力——我趁機往前跑。摔倒之人喊了起來:“攔住那小子,竟敢反抗!”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幾個黑影把我圍住,多條手臂揮舞,我身上砰砰砰地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好幾只手壓住我的雙臂,還有手伸到我的口袋里,翻起來,我渾身扭動,便有人不斷以拳頭招呼。我喊起來:“打人啦!搶錢啦!”從我口袋里沒翻到什么,又有人把書包一倒,書本文具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有人推開手電翻找,邊找還邊罵:“?菖,這小子還真干凈,一毛都沒有。”壓住我的那些手臂不斷在我身上掄。我想招架都不知道朝哪伸手,只能狂叫,不知道挨了多少拳,感覺自己快要痛得暈眩過去的時候,那些圍著我的影子全都倒在地上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喊起來:“又是你這租書佬,老是這樣,改天,把你店給燒了……”這話一落,一巴掌招呼到他臉上,老沈那仍然懶洋洋的聲音說:“快滾,再廢話,小心我報警,把你們老窩給端了!”幾條黑影知道惹不起老沈,借夜色掩住了狼狽,慌忙逃遁。我的臉腫成了豬頭,隨便摸到哪個位置都疼得牙齒崩碎。老沈左手的打火機亮起來,他的身影蹲下,右手一本一本撿起我掉落地上的書本,一件一件捏起我散落四處的文具,全都塞回書包。老沈愣了一下,從一個角落拿起最后一本書,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那正是從他店里租來的一本《圓月彎刀》,他把書塞進(jìn)書包里。

    老沈說:“走,我請你吃消夜。”也不管我怎么說,他已經(jīng)把那書包掛在他肩上,拉著我往前走。在炒粉攤坐下,老沈跟老板說:“一份炒粉,加肉、加腸子?!蹦莻€五瓦的燈泡,能照亮的范圍很小,小鎮(zhèn)上也有一些零星的燈光,迅猛的黑色張開了它巨大的嘴,一點一點吞噬著它能咽下的一切。渾身的疼,也阻擋不住炒粉的奇香——我此前當(dāng)然也吃過夜宵攤上的炒粉,也正因為吃過,對那幾乎刻入骨子的美味才魂牽夢縈,那是什么味道啊,那是怎么炒出來的?。靠蓮拇謇锏芥?zhèn)上上學(xué)的我,哪有資本吃這些,每天晚上從街邊的攤子走過去,被撲來的香味突襲,內(nèi)心掙扎,無比痛苦。而此時,一盤剛剛出爐的炒粉就擺在面前,而且,是加了肉加了腸子的,美味翻倍。身上的痛、眼前的粉以及那碗清淡的酸菜湯,讓我百感交集。老沈自己不吃,只給我點了一份,他在旁邊看著,好像在看著他的過去或未來。第一筷子的炒粉夾到嘴巴里,所有的味蕾被調(diào)動,在那一瞬,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不知不覺間,眼角決堤,淚水涌出。

    老沈從我的書包里,翻出那本《圓月彎刀》,封面又卷又殘破,內(nèi)里也有缺頁了,那故事我看得并不完整。老沈捏著書,揮向前、揮向后、揮向左、揮向右……他說:“你看看……這鎮(zhèn)上……”我從吃了幾口的那碟炒粉中抬起頭,眼珠被淚水所模糊,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不知如何回話。他又以那本書指向炒粉攤不遠(yuǎn)處的一個清補涼攤,天熱,那里坐了二三十人,人人都點了份清補涼或炒冰,盯著店家擺到街上的電視機看。今晚沒有播放武打片,而是放著一部時裝片,但香港電影嘛,還是那樣打打殺殺,不過,背景換成了摩天大廈……那里無邊繁華。老沈的手停住,指著電視機,他說:“你啊,以后,還是要走出這個鎮(zhèn),千萬不要留在這兒。你看看……人家生活的地方,那樣……得出去看看?!背聊艘粫?,他繼續(xù)說:“這些書,你還是少看,多看看課本,才有機會出去。電視上的那個世界,要是不看一看,這輩子就白過了。你別學(xué)打你的那些人,他們這輩子已經(jīng)毀了,你千萬別跟他們一樣。”我記不得后來是怎么散的,我甚至覺得,那些話是他說給他自己聽的,而我,不過是他說出那些話的引子。

    老沈后來離開小鎮(zhèn),不知道是走投無路還是破釜沉舟。很多人認(rèn)為,他的離開跟那場大火有關(guān)。那場火是在后半夜忽然燒起來的,周邊鄰居和后來從縣城趕來的消防車,只“救”出滿地狼藉和污黑遍地,店鋪里的東西幾乎全都焚毀。老沈租書店的宅基地是他父親買下的,簡單修建成瓦房,老沈自己用木工搞了幾排貨架,就成了后來的店鋪模樣,一場大火,讓這租書店從小鎮(zhèn)上徹底消失。那場火之后,我找過老沈幾次,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聽說他回到了村里,我在中考后的那個暑假,還去老沈的村子找過,我騎自行車穿過那被綠樹圍裹的小村,走到村人指認(rèn)的他家顯得破敗的瓦房前,并在他家祖屋門前暴長的茅草間站了好一會兒,沒有他的下落——他已經(jīng)出走,他們家族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村口一棵氣根纏繞的老榕樹下,有幾個村里的老人,七嘴八舌地說:“哦……那小子啊……”“他很聰明一個人,是村里不算最早考上大學(xué)的人,后來啊,不知道怎么回事,說是在學(xué)校折騰啥的,書也沒讀下去,回來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也待不住了,房子也燒沒了,人也不見了……”“老毛病了,狗改不了吃屎?!薄抑溃瑩Q成我,也沒法在這樣的閑言碎語中活下去。

    小鎮(zhèn)上的人,對那場火的議論沒幾天,可那店面的廢墟,一直存在了二十多年,人們的感受也從突兀變成習(xí)慣,接受了那地基上長出的茂密野草——那里,當(dāng)然也成為野貓野狗的最愛。那間租書店著火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初中三年級的最后時刻了,之后不久的盛夏,我考上高中,經(jīng)過一個記憶里處處焚燒的酷暑,我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那幾乎是徹底地離開,后來每年假期,我還會回去,但和小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隔閡,物是人非無法融入。我甚至也不能再躺到樓頂上——夜風(fēng)和夜露會讓腦袋疼痛欲裂。

    后來老沈如何在省城發(fā)家,一直是一個謎,我與他再次相見,已經(jīng)是新冠疫情暴發(fā)前幾天的一場展覽上。那時他已經(jīng)是省內(nèi)收藏界的一位大佬,也在省內(nèi)的美術(shù)界耕耘多年,其南方山水與現(xiàn)代觀念的融合畫法,一直飽受爭議。但老沈很少對那些關(guān)于他的事做任何回應(yīng),他好像成了一個隱士,你很難在公共場合碰到他,你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深交之人,想要曲折地打聽點有關(guān)他的事,問到誰都搖搖頭:“不太熟。”那是一個海南島上老物件的展覽,省內(nèi)多位收藏家都把自己的展品拿了出來。展覽前言上羅列了十二個名字,我看到了那個讓很多往事翻涌的名字:沈郁瀾。在以往,我見到過無數(shù)次這個簽名——每一次,我把書還回租書店,老沈翻開登記本,用一根橫線把登記欄的那本書劃掉,寫下返還的時間,最后他便鄭重地簽下這三個字。我當(dāng)時并不明白,他生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也就比我們大個十余歲,可為什么幾乎沒人喊他的名字,而全都喊他“老沈”——是因為在那個小鎮(zhèn)上,他的名字太過生僻、太過文藝了嗎?難道說,他本來就不叫這個,這是他后來自己改的名?我不得不多想一想,回到鎮(zhèn)上開店鋪之前,老沈在做什么?我在展品標(biāo)簽上細(xì)細(xì)查看,看到老沈展出的有三件:一件黎族人的龍被、一件做工精細(xì)的椰雕、一件品相絕佳的海撈瓷。我不太懂這些藏品的價值,純粹是被老沈的名字吸引過來。其時,我偶爾在視頻上介紹一些文化活動,參加這次展覽,是一次例行的工作而已。我有點失望,就算那三件藏品都很值錢,但總感覺有些老氣,跟老沈的名字對不上。展廳里人聲嘈雜,我準(zhǔn)備離開,正在此時,有人從旁邊伸手打個招呼。那人戴著一只口罩,我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他手往外一指,示意我到展廳外。出了展廳,到走廊處,那人把口罩一拉,露出那張我熟悉又陌生的臉。是老沈,他兩鬢有些發(fā)白,眼角有皺紋,神情疲憊,可只看他的眼睛,又覺得很年輕。那只淺藍(lán)色口罩掛在他的下巴處,特別怪異。我說:“你……大明星啊?怎么戴著口罩?”

    老沈笑了笑:“最近在外頭跑得多,聽到些傳聞,不好說……你最好也準(zhǔn)備點口罩,人多的時候,戴一戴,保護(hù)自己的安全?!碑?dāng)時尚是疫情暴發(fā)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后來將改變很多人的危機已經(jīng)不斷迫近,只是笑笑,不知如何作答。老沈把手機劃開:“我們先加微信,后面多聯(lián)系……”我立即把他加上。有進(jìn)出展廳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老沈很是警惕,口罩一提,蓋住自己的下半邊臉。我覺得他太過夸張,一下不知該說什么。老沈揚揚手機:“有了聯(lián)系方式,我們后面聊?!蔽抑荒茳c點頭。老沈轉(zhuǎn)身,把外套的帽子一提,罩住頭部,離開展覽館,把自己丟入冷起來的冬日。四天后,關(guān)于新冠疫情的新聞傳出,人傳人的景象讓人驚恐,口罩成了稀缺物,我想起老沈那“夸張”的動作,知道那是深謀遠(yuǎn)慮,是先見之明,是江湖高人的未卜先知。疫情一起,人心惶惶,我和他自然也沒有幾次機會見面,只是在朋友圈里,靠拇指的點擊,互相了解近況,并往前推算那消逝的二十多年。

    疫情開始,人人都像帶殼的蝸牛遭遇了危險,迅速退回自己的安全地帶。老沈在朋友圈里出現(xiàn)的時候不多,他并沒有更新個人動態(tài),只是偶爾轉(zhuǎn)發(fā)一些關(guān)于書畫展、藝術(shù)訪談的文章,我才逐漸知道,消失的這些年,他已經(jīng)蛻變?yōu)槭?nèi)收藏界的一位大咖,也是省內(nèi)一位頗具影響的畫家——被截斷了那么多年時間,我無法把當(dāng)年那個守著租書店的老沈,和戴著口罩再次登場又在朋友圈里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老沈,當(dāng)成同一個人。當(dāng)他再次出現(xiàn)后,我有意識地搜索他的過往,但能找到的資料并不多,他尤其不愿在省內(nèi)的媒體上亮相,他甚至極少參加省內(nèi)的活動,有些人把他這一行為視作高傲。而我,也是無意間在一本省內(nèi)的畫冊上,看到了他的專訪。那畫冊叫《海南水墨五家》,匯集了海南五位優(yōu)秀國畫家,老沈是其中之一。這本畫冊,匯編了五人各二十張代表性作品,每人的作品背后搭配一篇訪談。關(guān)于老沈的那篇訪談,題目叫《墨底烏云》。

    沈郁瀾是畫家,也是收藏家——當(dāng)然,他不愿這么自稱,他只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時光的收藏者。和大多從小學(xué)畫、有著漫長專業(yè)背景的畫家不一樣,沈郁瀾拿起畫筆入行較晚,可短短幾年內(nèi),他的獨特風(fēng)格已讓人過目難忘;這種風(fēng)格自然也引來了爭議,被某些較為傳統(tǒng)的畫家視為叛逆——對傳統(tǒng)的背叛。他畫水墨,可他的題材卻極為當(dāng)代,他在題材、技法方面都極為大膽。沈郁瀾此前很少談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若非因為本書的統(tǒng)一體例,沈郁瀾也不太愿意接受采訪者的訪談。其實,沈郁瀾曾多次拒絕他的作品被收入本書的。后來,采訪者也是通過沈郁瀾的一位未算正式卻于他有恩的老師,才讓他松口了。

    問:沈老師,您好。來之前,我看了您不少作品,感覺很奇特,您畫的是水墨,但您的題材卻很有意思,并非傳統(tǒng)的花鳥、山水等,您竟然畫熱帶密林里瘋長的植被、畫海底巨鯨、畫炫彩高樓……甚至也畫了不少一看就是想象中的畫面,水墨和這些題材的碰撞,產(chǎn)生了很奇特的效果。不知道您是有意還是無意,您為什么選擇這樣的題材?

    沈:并非有意這么選,純粹是我想畫點不一樣的東西吧。有些人一輩子畫虎、畫馬、畫牡丹——并常常自詡畫虎第一人、畫馬圣手、牡丹之王之類,我不愿干這種事。如果連藝術(shù)都畫地為牢,變得這么僵死,那也太沒意思了。

    問:您此前并非學(xué)畫出身,對于海南的畫壇來講,您有點橫空出世的感覺,很短時間內(nèi),一下子被很多人注意到。而且,我感覺到,您很多時候有點有意躲避著海南,您在外省搞過不少展覽,但幾乎從不在省內(nèi)搞個展,和省內(nèi)的畫家也極少交往??梢詥栆粏枺窃趺撮_始繪畫的呢?

    沈:我確實非專業(yè)出身,事實上,我大學(xué)沒讀完,畢業(yè)證沒拿到,專業(yè)也不是這個,算起來只有個高中學(xué)歷。從學(xué)校離開后,我啥都做過,什么人都見過,有些心灰意冷,后來,我回到鎮(zhèn)上,我爸在鎮(zhèn)上置了個小房子,也做不了什么,我把那里改成個租書店,我在鎮(zhèn)上混了幾年時間,每天守著那店面,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除了看各種雜書,我也亂畫一點,當(dāng)然,那些畫都拿不出來見人。我后來離開那個鎮(zhèn)子,到省城來,也做過不同的事。碰到我老師的時候,我在一家出租車公司當(dāng)司機,那時老師從廣東到海南來寫生,海南這邊的畫院對接,剛好租了我們公司的車,我有十來天一直跟老先生在一起。途中,和老先生也相識起來。你可能想不到,我跟老先生變得熟絡(luò),竟然是因為武俠。

    問:武俠小說?

    沈:是的。我以前在鎮(zhèn)上開過租書店,讀了大量武俠小說。沒想到老先生也感興趣,還讀過不少,一說起來眉毛都跳舞,還說起了武俠小說大宗師金庸先生。作為嶺南畫派的一員,他一直居住廣州,往來香港極為方便,有幾次在粵港文化交流會上,《明報月刊》的查先生也來了——查先生便是金庸,金庸先生本姓查——金庸先生有些板正,好玩的還得是倪匡、蔡瀾等人,一開喝,噴胡話。金庸先生從不喝多。老先生手頭有金庸先生送的簽名本,他則還了一幅畫,在那幅畫里,金庸先生不再是板正的西裝革履,而是長衫飄逸,宗師氣度,老先生在畫的右側(cè)題字:浙江潮水入香江,身世飄零豈堪查。句內(nèi)點了金庸先生的姓,也含了其出浙江、定香江的流離身世。金庸先生看了畫中題字,為之黯然。我從沒想到,眼前這老先生,竟和一些傳說中的人物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不免深感唏噓。有些話我沒跟老先生說起,就是我離開小鎮(zhèn)后,也曾去過香港,到《明報月刊》的辦公場所看了看,時代不同,物是人非,和想象中差很遠(yuǎn),從香港回來后,我才在??谠?。出車之余,我也亂畫一些畫,我厚著臉皮拿一些畫稿給老先生看,他大感驚奇,多次指點——當(dāng)然,我知道自己基礎(chǔ)差、學(xué)識也不夠,從沒讓他收我為弟子。那之后,老先生多次再來海南,我們也都有聯(lián)系,或許因為武俠,因為我從未謀面過的金庸先生,我們的距離近了許多。我能看出,老先生有好幾次希望我能主動提,但我從來沒提——一是源自我的驕傲,我不愿求任何人;二是我覺得,學(xué)習(xí)不拘泥于形式,真正變成師徒之后,很多時候反而綁手綁腳。在繪畫和帶入門上,老先生幫過我很多,老先生前幾年過世時,我反問自己,若是真拜入門下,真正投入一些精力,我會不會畫得更好?但這也只是一閃念,我也并不后悔自己那“沉默的拒絕”,其實,我內(nèi)心是拒絕那樣的關(guān)系的,作為一個當(dāng)代人,我覺得自己處理不好“師徒”這樣的關(guān)系,那就不為難自己了。老先生開的一些書單,需要看的一些畫冊,需要學(xué)習(xí)的技法,能找到的,我都找來看了,能夠練的技法我也都自己學(xué),這樣也好,適合我的心性。其實,我是很清楚老先生為什么多次要開口收我為徒卻又憋住不說,他知道我終究和他非一類人,他對我此前的畫有一些欣賞,但我們并非同路人。作為一個欣賞者,他可以毫不掩飾他的歡喜,可若是有了關(guān)系的羈絆,他就得背負(fù)著我畫風(fēng)出格的壓力。何苦呢,保持距離,也保持自由,多好。

    問:對于很多人來講,有這么一個機會可以跟老先生建立關(guān)系,肯定都極力爭取,想不到您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保持著距離。

    沈:老先生在鼓動我參展,鼓動我創(chuàng)作方面,還是提供了很多便利的,若不是他的催促,很多時候我都幾乎放棄了繪畫了,甚至說,我不會變成一個繪畫者。

    問:您是怎么會想到,要把水墨變得那么當(dāng)代的?以油畫般的熱烈燦爛,去繪畫此前幾乎沒有水墨畫家表現(xiàn)過的熱帶雨林里的各種植物——傳統(tǒng)的筆法里不會用這么多色彩;以一種攝像機仰拍的視角,畫一頭游過的巨鯨,人好像是躺在海底往上看的角度——這完全是當(dāng)代藝術(shù)的做法,絕非古典水墨會關(guān)注到的。但又可以看出,您的那些筆法、那些水墨暈染的技法,仍有傳統(tǒng)之源。您自己怎么看?

    沈:事實并沒那么復(fù)雜,并非我有志突破什么。可能所有這一切,恰恰因為我并非專業(yè)出身,沒有那么沉重的傳統(tǒng)包袱,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此前,傳統(tǒng)水墨里,畫的多是北方的山——畢竟海南歷史上幾乎沒有過像樣的畫家——海南當(dāng)代的國畫家在題材、技法上,是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借鑒的。傳統(tǒng)大家筆下的植物,跟海南的熱帶植物沒什么關(guān)系,你見過哪位大家畫過椰子樹的?所以,一切都得自己摸索,既然都要自己來,那不如徹底一點,在色彩上也大膽一些,不自我設(shè)限。所以,我有一系列的畫,注視著那些植物的根部,那些繁茂的、錯綜復(fù)雜、像藤一樣纏繞的狀態(tài),反而很適合筆墨的線條,就像書法中的草書。在枝葉、花果的表現(xiàn)上,色彩也盡可能大膽一點,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傳統(tǒng)水墨,偏淡、偏冷,這種淡和冷,要表現(xiàn)熱帶的繁茂,好像有著天然的相悖,沒有辦法把我們海南強烈的陽光感體現(xiàn)出來。我覺得,要畫好海南,色彩特別重要,色彩中陽光般的金黃色,特別重要。

    問:那您怎么會想到畫海底的題材呢?您也有二十多幅海底題材的畫了吧?尤其那頭巨鯨,讓人過目難忘。您肯定知道,不少人對您的繪畫有看法,但我也私下打聽過,即使那些對您特別有意見的,也不得不承認(rèn)看到您用水墨畫出一頭潛游的巨鯨時候的那種沖擊。您自己怎么看?

    沈:那幅《烏云之光》?

    問:是的。

    沈:這事,說來還話長。

    問:可以簡要說一說?

    沈:這跟前面談的那老師也有關(guān)系。你也知道,他除了畫畫,也收藏,什么老東西都收。他后面來海南多次,我都陪著,陪著他找各種老物件。有時還隨船出海,撈那些海底的老東西。那時,那些東西沒什么人要,也沒什么人懂。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有些漁民發(fā)現(xiàn)海底有些瓷器,他就找人去幫他打撈,有多少他都收。我有幾次跟他一起跟著船出去,才知道那是古時沉船掉落海底的瓷器,現(xiàn)在都叫“海撈瓷”??赡菚r沒人懂,就是些破爛舊物件,沒人要。那些瓷器本要從海上絲綢之路出去,遠(yuǎn)抵歐洲,擺在歐洲貴族甚至宮廷的宴會之上,可卻因風(fēng)浪等海難把船擊沉,被覆上沉厚泥沙,再被海水封印,不見天日。海浪與時光沖刷,什么都會朽爛,唯有這些瓷器,被撈上來,仍舊光潔如初——海撈瓷是時間的死敵。我好幾次學(xué)著下海、潛水、撈瓷,在海底,各類珊瑚、魚蝦都見過,巨鯨我沒見過,但一群群密密麻麻的魚從頭頂過來,我見過;也見過很大的不知道是什么魚從頭頂漂過,不斷壓迫而來,那情景我過目不忘,后來畫畫,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魚,又總要具象化,就把那大魚畫成鯨了。

    問:您后來也收藏,是不是也跟這一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

    沈:當(dāng)然。

    問:那,您怎么會把這么一幅畫海底的畫,叫作《烏云之光》呢?

    沈:你們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你想想,水面上有日光照下,并不黑暗,那么一頭鯨漂浮在你的頭頂,有些背光,像不像一朵移動的烏云壓迫而來?叫這么一個題目,不過是最簡單明了的“看圖說話”吧?

    …………

    這篇訪談,共有一萬多字,后面還有很多關(guān)于具體作品的討論,我卻想在這些作品之外,找到老沈變成今日之沈郁瀾的蛛絲馬跡。無論如何,一個人偵探一般想挖掘另一個人的過去,總顯得居心不良。有好幾回,老沈邀請朋友去他的工作室看他的藏品之時,也不時把我叫上。每一回,他總是先挑選一張古典黑膠,讓房間里縈繞著近乎完全陌生的曲調(diào),藏品在此時亮相,好像被音樂加成,覆上一層神秘的光澤。有一次,我在他工作室的展品里亂看之時,在一個墻角處,發(fā)現(xiàn)一個架子上,擺放著一堆磁帶,滿滿當(dāng)當(dāng),估計也有數(shù)百盒。隨手翻看,全是香港歌手的老專輯,許冠杰、譚詠麟、張國榮、“四大天王”、梅艷芳等,都有,只要一看到歌名,你耳邊就瞬間響起歌聲甚至歌手換氣時的氣息顫抖。我有點呆滯,他收藏了滿架子的黑膠,想不到還有一個角落,堆滿這些曾到處傳唱的流行歌,堆滿這些少年時代的笑與淚。我有點迷糊,當(dāng)年,老沈的租書店里,是不是也曾賣過音樂磁帶?這些,是不是他當(dāng)年店里的存貨?可是,當(dāng)年那家店,不是早被付之一炬了嗎?我的記憶愈加混亂,當(dāng)年,我在租書店的書架上翻著書的時候,一本又一本印刷糟糕、殘破不堪的武俠小說從我的指尖劃過,老沈是不是在一臺錄音機上,播放著眼前這些磁帶?老沈當(dāng)年是不是在歌聲中搖頭晃腦、黯然失神?

    初中時,我寫的那部沒有完成、最終消失無影蹤的武俠小說,叫《破城譜》。那時,那些打打殺殺的小說看得多了,在枯燥的功課之外,我也想寫一本——當(dāng)時我還不懂,在某種程度上,寫作比閱讀還讓人沉迷。我不經(jīng)世事全無積累,所謂的閱讀也就老沈那些破破爛爛的書,所有的經(jīng)驗就是自己上學(xué)的記憶,能怎么寫呢?我把小鎮(zhèn)上見到的一些事,全都幻化,放到一個武俠世界里,比如說,那些耍勇斗狠的少年幫派,自然轉(zhuǎn)化成了一個個江湖門派;那些入侵到小鎮(zhèn)上的白粉,就成了江湖中迷人心智的奇毒;少年們的爭斗,便是一場一場江湖廝殺;守著租書店的老沈,在小說里,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絕世高手,人人都沒能注意到他,他仍然是一個開小店鋪的人,可當(dāng)所有人糾纏難解之時,他便出手輕易化解……而所有這些人,都因為一個謎團(tuán),會聚于一座邊城里,人人都想著往外走,都想著從城中殺出一條血路,到更廣闊的江湖里看看。要往外走,并不那么容易,每一步都頭破血流,每一步都?xì)C四起。我先寫了兩萬多字的開場,以不斷收縮的方式,把從各處出場的人,逐漸會聚一處,城中便熱鬧起來。每個人都感到了城里要出事,每個人都知道有一場大陰謀正快馬奔騰而來,但沒人能夠提前制止,每個人都面對著莫測的命運,沒有誰知道自己能在這里活多久。有幾個膽小的,受不了那讓人窒息的壓迫力,想迅速逃離,卻在出城后盡數(shù)被誅,尸體被馬匹送回城里。當(dāng)然,并非這座城已經(jīng)封死,并非所有人都不能正常出入,那些非江湖客的普通人可以隨意進(jìn)出,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那些一身武功心有所圖的,則是寸步難行。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僅僅是分辨出江湖中人和普通人這個工作,就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所以背后到底是哪個人在指點江山,就成了最大的謎團(tuán)……當(dāng)我逐漸把故事鋪展開的時候,我也還沒想清楚,故事的全貌是什么樣的。

    這個故事只屬于我自己,我不敢拿給任何人看,怕被笑話。而當(dāng)遇到第一個坎跨越不過去,憋得太久了,我才發(fā)覺,當(dāng)寫作沒法進(jìn)行的時候,作者會變得無比痛苦。就是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了某種孤獨,我知道這孤獨很奇怪也很矯情,但還是抑制不住。我猶豫許久,才拎著那個本子找到老沈——在這個鎮(zhèn)上,我不知道要找誰,不知道還可以跟誰聊寫作這種事。我?guī)缀跏穷濐澪∥“驯咀舆f給老沈,嘴巴更是被堵死了一般,微張好幾次,也沒能說出話來。猶如從高處往深淵跳,我加速說:“我寫的東西,你先幫我看看,明天我來拿。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說?!睕]等他說話,我就跑了。當(dāng)天夜里,我沒辦法合眼,我很后悔把寫的東西給他看了,那是脫光光站在街上任人注視指點的感覺——我甚至想,要不要連夜去找老沈把本子拿回來?第二天,我鼓著浮腫的金魚眼,在街角的一個角落里盯著,老沈才剛拉開鐵卷門,我便已經(jīng)沖過去,支支吾吾,想問卻又不知道問什么。老沈淡淡一笑:“我看完了……”他沒有任何評價,我也愈加緊張起來,渾身顫抖。老沈從掛在肩上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挎包里翻了一下,把本子遞還給我。我很想立刻消失,又腳步凝固,期待老沈出聲。老沈說:“你寫得很好,我很羨慕。我也想寫東西,但寫不了,沒那個本事,兩句話都說不順。假以時日,你肯定能成為一個作家……”他竟然用了“作家”這個詞,多么遙遠(yuǎn),多么神圣,多么輝煌,又多么虛空……我的腦袋如遭重?fù)?,甜蜜的重?fù)簟抑浪脑捓锒嗍枪膭詈桶参?,但我愿意飲下這有“毒”的甜酒。老沈說:“不過,武俠小說,不算很高級的東西,你多看其他的書,我住的地方有不少,什么時候你過來,那里我有不舍得拿來租的書,你看看,對你有幫助。你的文字很好,但武俠小說,畢竟是消遣的東西,還得看看其他的東西,眼界才會上來……”我不知道他所提到另外的書、另外的眼界是什么,但我感覺,有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正在向我打開——眼前烏云密布,可烏云背后,已經(jīng)有光透射而來。老沈說:“不過,你馬上中考了,不著急,一來,你這小說不著急寫;二來,那些書你也不著急看。等中考完了,你到我租住的地方,好好看一個暑假、寫一個暑假,你的小說,肯定會一鳴驚人。等你寫完,給《江門文藝》《佛山文藝》投投稿,那些雜志發(fā)武俠小說,搞不好你投過去,就給發(fā)出來,你可就能賺到稿費了?!备遒M?什么稿費?我沉浸在被認(rèn)可的甜蜜之中,還沒想到那么遠(yuǎn)。老沈繼續(xù)說:“你的《破城譜》里,是不是每個人都想著到城外去?”我點點頭。老沈說:“所以,你也一樣,你也要到我們這座小鎮(zhèn)之外去?!镀瞥亲V》里的每個人,都是你自己,那些人都想著往外走,你也一樣,你也要往外走,要到更大的世界去,我們不能一直在這鎮(zhèn)上當(dāng)土鱉。你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我上過半截大學(xué),是見過的——我好像通過一扇窗,看到外面世界的模樣,可我還沒下樓,窗戶又給我關(guān)死了,但我已見過,我總要下樓,門不給出,就把窗給砸了,跳窗而下。最遲,過完這個暑假,我就出去,再賴在這個店里,一輩子就毀了?!蔽野延财け痉呕貢杏X自己成了孫行者,雙腳踩著云一般,飄著去到學(xué)校。

    離中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天氣越來越熱,雨水也越來越多,中考不像高考那樣壓力大,但能不能上一所好的高中,仍是改變命運的關(guān)鍵。在那時,有一些同學(xué)已經(jīng)分流,有的去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音樂,準(zhǔn)備考中師;有的準(zhǔn)備考中專,想早日去社會賺錢;沒有人跟我討論過,但我鐵定了心要讀高中、考大學(xué)。臨近中考,老師給的壓力很大,我當(dāng)時寫《破城譜》,也不過是想在那窒息般的密不透風(fēng)里,可以喘一口氣,老沈讓我知道,寫東西、讀閑書都可以慢慢來,我得直面逼迫到眼前的一場大仗。當(dāng)時,我的成績在同年級里,是比較靠前的,從沒跌出過前三。在離中考還剩兩個月的時候,班主任跟我們宣布了一個消息,學(xué)校將會組織最近一次摸底考分?jǐn)?shù)前十的學(xué)生,再進(jìn)行一次小范圍考試,選出三位同學(xué)。這三位同學(xué)可以參與省內(nèi)一所重點高中的提前選拔——如果通過考試,可以在中考到來前,被那所重點中學(xué)錄取。毫無疑問,能夠在這樣的考試中被選中的概率是極低的,我們這座小鎮(zhèn)初中,以前還從沒有人被提前錄取過,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當(dāng)然得爭取一下。當(dāng)時傳聞,說副校長的孫子、一位老師的女兒,也都在本校讀初三,他們的成績本就不差,再加上這層關(guān)系,三個名額,他們已經(jīng)占了兩個——我得和其他七人,一起爭那最后一個提前選拔的名額。現(xiàn)如今,見到那幾個有了競爭關(guān)系的同學(xué),再打招呼,都投來凌厲的目光,我的身上快被扎滿數(shù)不清的小洞。又是暴雨的一夜,我躺在那個只有我一個人居住的房間內(nèi),無比慌張,一種快要和熟悉的舊日子告別的慌張——當(dāng)時,我爸媽尚在村里,在鎮(zhèn)上又沒什么親戚,我上初中之后,他們租了一個房間給我。起初,他們輪流跟我住,但田里的莊稼拋不下,他們在家里養(yǎng)的豬、養(yǎng)的牛更拋不下,逐漸地,那房間就單獨屬于我一個人。他們對我很放心,并不擔(dān)心他們的兒子會被小鎮(zhèn)上風(fēng)起云涌的新事物侵蝕。事實上,即使他們偶爾來這出租屋居住,也不會跟我說什么話,他們只是沉悶著,和所有的父母差不多。當(dāng)雨聲在屋外嘩啦啦地響著,我好像進(jìn)入了《破城譜》里的慌亂江湖,對我而言,眼前的考試,就是一場廝殺,“十選三”變成了“八選一”,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那都是一群對手。雨聲讓熟悉的小鎮(zhèn)變得如此陌生,緩慢的時光加速起來——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遠(yuǎn)離眼下的日子。

    校內(nèi)選拔考試前一周,我變得無比勤奮。雖然即使?fàn)幦〉饺⒓涌荚嚨拿~,要真正考上還是難,但我不想放棄試一試的機會。校內(nèi)選拔考前兩天,我上晚自習(xí)到夜里十點半,回到我一個人的出租屋時,卻感到隱隱的不妙。那是只有一層的平頂房,走到門前,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鎖死的木門,卻在深夜的風(fēng)中晃蕩不止——門竟然開著。我拉開電燈,發(fā)現(xiàn)門鎖已經(jīng)被撬開。我房內(nèi)就一張床,衣服堆在床頭;一張搖搖晃晃的簡易桌子,一把塑料椅子,是我學(xué)習(xí)吃飯所用;桌子上堆著我的課本、文具。此時,我的衣服已被丟得到處都是,連床上的竹席也被掀開——很明顯,遭賊了。家里給的生活費,我都隨身帶著,屋內(nèi)并沒有什么可丟的,可我還是內(nèi)心慌張,不知道什么東西已經(jīng)被拿走。我蹲下身,慢慢整理著房間,把所有的東西歸還原位。我邊整理邊細(xì)想,到底少了什么?到底有什么東西被偷走了?什么都沒少,內(nèi)心的不安卻一直都在。我把門反鎖,躺到床上,直到快要入睡時,我才想起到底丟了什么——那本沒寫完的《破城譜》。那是我從心底一個字一個字?jǐn)D出來的,可對別人來講,那純粹是一沓廢紙,有誰會要偷走它呢?我翻來覆去到第二天也沒法睡。到學(xué)校之后,我仍舊提不起精神,程培湊過來:“怎么了?”我搖搖頭,沒說話。他說:“你精神很差?!蔽胰塘艘粫?,說:“我被偷了東西?!彼f:“什么?”我壓低聲音:“我寫小說的本子,被偷了?!背膛嗾f:“我還以為什么事呢?!蔽覜]法跟他解釋那是我從骨血心夢里擠出來的文字,那對我有多重要。

    又一天,上學(xué)時候,我在課桌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寫著:“拿走你本子的,是黃惠芬?!边@所謂“黃惠芬”,正是有十幾個男生跟著、被我當(dāng)作《流星·蝴蝶·劍》里的“高大姐”的那位。我腦子一轟,不知道誰給我寫的這句話,那張紙條米黃色,皺皺巴巴,不知道是從哪個本子上撕下來的。是誰在給我指路?真是“高大姐”拿走了我的本子嗎?好不容易熬到放學(xué),我再也忍不住,朝老沈租書店對面的游戲室走去——每天,她有很多時間耗在那里。游戲室是小鎮(zhèn)少年的向往之地,一枚一枚游戲幣塞進(jìn)去,就可以從游戲機里復(fù)活,開始一段冒險,很多人沉迷在那個游戲世界——也有些人愛賭,就玩跑馬機。我沒進(jìn)去過,怕自己會被那些游戲機所迷惑,在門口那兒猶豫了好久,不斷有人掀開門口懸掛著的那塊布簾,我已經(jīng)聽到“高大姐”的歡呼聲,還從別人掀開布簾時,看到她的身影混雜在一群男生之中,左手搖著游戲機的搖桿,右手狂拍著游戲機的按鈕。我內(nèi)心忐忑,不知道單憑一張紙條,該怎么進(jìn)去質(zhì)問她。我一直在門口那里等著,快二十分鐘后,有人掀開布簾,我看到,她玩的那臺游戲機周圍,只有她一個人在搖頭晃腦,嘴里罵著些什么。我立即走進(jìn)去,站在她身邊,她沒有回頭,我等了有半分鐘,她手掌一拍游戲機的搖桿,粗話從嘴巴里噴射而出:“奶奶的,死了!”她扭頭,眼睛一瞥,掃了我一下:“你要玩?旁邊等著去。”我沒有說什么,把那張紙條遞過去。我聞到某種若有若無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香,是一股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氣息,我頭有些暈、有些醉。游戲室里的所有喧鬧瞬間消逝了,由于靠得比較近,她的臉沖到我的眼里——我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她,那雙眼特別圓,嘴角帶著一絲不屑,什么都不在乎,而正是這種滿不在乎,充滿致命的誘惑。我本是帶著些怒氣來的,卻在此刻心跳加速。她鼻子一哼:“呸,情信?也不看看你自己!”她還是接了過去,我的臉在燒,好像遞過去的真是情信。她看了一下紙條:“哦……原來是你??!”我擠了半天,支支吾吾擠出:“是……不是你……拿……的?”她說:“我叫人去撬你門的,還沒看完?!蔽液捌饋恚骸斑€給我!”她根本不理我,食指中指縫隙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夾著一枚游戲幣,正要塞進(jìn)游戲機的塞幣口。我手一揮,打在她手上,那游戲幣掉落,一滾,不知消失在哪臺游戲機底下。她喊起來:“你小子,找打!”她的話音一落,有好幾個人頓時從各個角落冒出來,很多雙拳頭不知道從哪里擊打過來——都是她的手下嗎?我沒有選擇,也顧不得了,用盡所有力氣,還擊著那些揮打過來的拳頭。

    我?guī)缀跏且哉宜赖姆绞皆诤退麄儗Υ?。那些人?jīng)常打架,也強壯得多,可我以豁出去的方式還擊,完全不覺得疼,倒是他們,在不斷呼喊不斷后退。有人試圖抓住我的手腳,可我找死般的力量竟出奇的大,沒有人能抓住。敢上前和我對打的,越來越少了。游戲室里塞著三四十人,卻沒有人再盯著游戲機,而都盯著眼前這場打斗,也沒人敢過來攔。我伸出雙手,抓住一雙打在我后背的手掌,奮力一扭,竟然聽到咔嚓一聲,一聲巨大的喊叫夾帶著哭聲,我松開雙手,那看不清臉的家伙,蜷縮著手指被折斷的手掌,往門簾外頭奔去。我用盡力氣喊道:“有種,你們?nèi)蟻戆?!”“高大姐”和她手下,沒有人再敢上前,他們都顫抖著發(fā)白的臉,不相信我一個書呆子,怎么敢跟他們玩命。有人悄悄扭頭,往外頭跑,有一個跑了之后,跟著“高大姐”的那些人,都紛紛跑了,游戲室里的人頓時少了三分之一?!案叽蠼恪本従徟驳竭吷?,瞪著我看了好久,長舒了一口氣,也撩開門簾出去了。他們散了之后,我渾身每一個位置,開始疼痛,類似針刺的、類似重物錘擊的、類似割裂的……不一樣的痛感,幾乎把我撕碎,我后背靠著一臺跑馬機,渾身癱軟,滑在地上。游戲室的老板,那個一頭卷發(fā)的中年胖子,走到我面前,右手食指一直指著我:“你……你……你……”他說不出別的話,只把我扶起來,我每跨一步,都特別沉重,伸手掀布簾的力氣都沒有了。老板撩開門簾,扶我走出去。老板松開手,退回室內(nèi),布簾落下,帶起的風(fēng)讓我傷口的疼痛加劇。夕陽染紅了小鎮(zhèn)的街,像剛剛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的荒野。

    從對門走過來的老沈,鐵青著一張臉,像有千言萬語,終究一言不發(fā)——他是對我太失望了嗎?老沈默默轉(zhuǎn)身,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們走進(jìn)他的租書店,他拉過來一張椅子,說:“你坐下,你那本子,我去幫你要回來。”我蹲守在租書店里,眼看著小鎮(zhèn)的天色漸漸變暗,街巷亮起昏黃的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深黑。過了多久呢?可能快兩個小時了吧,老沈背著雙手踱步而歸,他還是毫無表情,瞪著我看了好久,緩緩地說:“那本子已經(jīng)沒了,黃惠芬丟了,拿不回來了。你也別再去找他們了,我跟他們談了,他們以后也不會再找你麻煩。你們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這事……”我不知道他剛剛干嗎去了,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談了些什么,但如果連他都拿不回來,那就真的拿不回來了——我寫下的幾萬字,已經(jīng)灰飛煙滅,內(nèi)心有多少不甘,都得吞下去。

    我還沒來得及為遺失的小說哀悼,又有讓人傷心的事襲擊而來。第二天,我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去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的同學(xué)都盯著我——小鎮(zhèn)那么小,他們都聽說了我的事了。我還沒來得及坐下,教數(shù)學(xué)的班主任進(jìn)來教室,拍拍我的肩膀,頭往外一甩,他就出去了。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教室外的那棵苦楝樹下。班主任說:“這本來是你的機會,我很看好你,很想你能多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你……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出這種事。到處都在傳你打架的事,你本是個好學(xué)生……可你……我跟校長爭取了好久,放心,不會處理你,但那個選拔考,你不能參加了??上А彼悬c哽咽,好像破碎的不是我的希望,而是他的。我能說什么呢?苦楝樹上的苦楝子都還掛在枝葉上,卻又像一顆一顆掉落在我的頭上,甚至一顆一顆塞進(jìn)我的嘴里……真讓我考,我未必能……可是,我被取消選拔考的資格了。

    幾天后,校內(nèi)選拔考試,公布選出的即將出征省重點高中的三個名額,果然有那副校長的孫子,也有那老師的女兒——傳言都是真的。第三個名額,是別班的一名同學(xué),在以往的排名里,他從沒排在我前面過,而現(xiàn)在,他考進(jìn)了前三。所有假設(shè)都沒有意義,我自己毀掉了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好機會。我還沒有開始悲傷,程培倒先哭出來了,因為沒有在選拔考中考到前三——他也是參加選拔的十名同學(xué)之一。整整兩天,他一直伏在課桌上,悲傷得抬不起頭,我很想安慰他,伸出的手,總拍不到他肩膀上。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就算那三人去那省重點高中參加最后一戰(zhàn),也未必能被錄取——后來,他們確實沒被錄取,仍然需要參加殘酷的中考——可有時我還是忍不住想,他們沒考上,可要是我去了,會不會有機會呢?這個自我制造的可能,讓內(nèi)心刺痛。

    老沈跟著那個嶺南畫派的老先生學(xué)畫,也跟著收藏一些老物件,這改變了老沈后來的命運。很多若有若無的傳聞里,老沈被說成一個極有城府之人,比如說,他當(dāng)年帶著老先生去找海撈瓷,還專門學(xué)了潛水,并非要幫老先生打撈那些瓷器,而是在給自己鋪路。他潛入水中,卻沒有把那些真正的好貨撈上來,落入老先生手里的都是成色極差的。等到老先生欣喜若狂拿著殘次品離開后,老沈擇日重新返回打撈現(xiàn)場,把那些最好的瓷器,收入自己囊中。有人說,老先生后來聽到這個傳聞,跟老沈徹底決裂了,他沒想到被自己視為弟子的老沈,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借著海水的阻隔,讓他成了大冤種。甚至有人目睹一般,說老先生臨終前交代家人,不能讓老沈前往拜祭。除了那篇收在《海南水墨五家》里的訪談,老沈很少在公眾面前露臉發(fā)聲,他越是悄無聲息,在那些畫家和收藏者的口中,關(guān)于他的各種傳言就越多。我知道人心之深,也知道相隔多年,我不能再以看當(dāng)年那個蹲守在小鎮(zhèn)上的租書店店主的目光來看他,更何況,即使當(dāng)年,也有著太多我所不了解之處。比如說,他的飛牌絕技是怎么學(xué)來的?他是怎么做到那些小鎮(zhèn)上的爛仔都對他退避三舍的?他的租書店那場后來困擾了小鎮(zhèn)上人好多年的大火,是怎么引燃的?甚至,為什么他當(dāng)年只讀了半截大學(xué),就沒法繼續(xù),只能返回鎮(zhèn)上?……

    他總是心事重重,在疫情肆虐的眼下,他每天那么謹(jǐn)慎地出入,害怕把病毒帶給患病的妻子。二○二二年年末,天氣一切如常,可我跟很多人一樣,陷入慌亂。那時,防疫政策開始轉(zhuǎn)變,除了發(fā)燒、頭痛、渾身無力等癥狀外,身邊的人還出現(xiàn)了各種奇怪的癥狀,有人抑制不住一直眨眼,有人燒了一夜之后發(fā)現(xiàn)臉歪了,有人則堵都堵不住噴射連環(huán)屁,而網(wǎng)上還有學(xué)生變陽后特別熱愛學(xué)習(xí)……熟悉不熟悉的老人永別的消息也不斷傳來。我在中招之后,極為嗜睡,怎么樣也醒不過來,那幾乎是我好多年里最痛快淋漓的睡眠。從沉睡中驚醒的時候,房子空空蕩蕩,房子之外也空了,這個世界猶如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那種空無感讓我恐懼,我好像感覺到了從很多書上看到的“頓悟時刻”——很多武俠小說上所寫的武功修煉到緊要關(guān)頭,也是這樣的吧?在這時,要么更上層樓,要么走入岔道。外頭的世界被某種席卷一切的力量所裹挾,我是要因此飛升還是走火入魔呢?

    刷手機變成唯一能做的事。有一天,我有氣無力地面對著手機,看到老沈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今天,送別了妻子。”配的是他自己的一幅畫,密林寂寂,一種空蕩蕩的虛無感。我握著手機的手有點發(fā)抖,沒法點贊,也沒法說出“節(jié)哀”——那也是凌厲冰冷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兩年多,以各種方式隔絕病毒對他妻子的入侵,可終究沒能阻擋。我沒有給老沈打電話、發(fā)短信,任何形式的詢問,都只能加深他的悲痛。我在大半個月后,才逐漸緩過來,又過了兩周,病毒已經(jīng)不再被人們提起,那些排著長隊等待一根棉簽伸進(jìn)喉嚨的日子也遙遠(yuǎn)而恍惚——人們的忘性真大。春節(jié)前的某一日,我接到了老沈的電話,不知道是因為深冬的寒氣還是手機音質(zhì)變異,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微弱:“什么時候有空,見一下?”

    我回了一個字:“好。”

    我又來到了他擺滿各類藏品的家里,一切沒變,可總覺得跟記憶中的畫面不太相同,想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此時播放著的,不再是那些不知道從哪個國家收來的陌生專輯,不再是那些貌似高雅卻沒法在內(nèi)心激起回響的名曲,而是香港的粵語老歌。播放的也不是黑膠唱機,而是老款錄音機。聽多了手機上被“凈化”過的聲音,盒裝磁帶的歌聲自帶復(fù)古感,加上譚詠麟的聲音款款深情,很多記憶洶涌而來。是了,我記得,他當(dāng)年依靠在那間租書店的玻璃柜臺里,嘴巴里哼著的,好像永遠(yuǎn)是譚詠麟的歌。譚詠麟的歌聲,讓他這個家庭展覽館變得有些陌生。我還聞到了一股油煙味。他看出來我的疑惑,說:“我現(xiàn)在就在這兒住著,吃飯也在這兒?!庇惺詹伛敝耍巡仄芬暈楸壬€珍貴,更要遠(yuǎn)離火光的,尤其是老沈,他本就居家在樓下那層,現(xiàn)在怎么會把放滿藏品的地方用來居住,還在這里生火做飯呢?老沈指指地板,說:“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到樓下那層了,不知道變成什么樣了。”看出我在期待著他的答案,他說:“老婆不在了,每次我下去,總是沒法睡。翻來覆去,老是覺得她的身影聲音還在,太折磨人了。我只好到這樓上來。我有一段時間沒下去了,也不知道里頭是不是住滿老鼠蟑螂。”

    這個時候,譚詠麟不合時宜地唱道:“如癡如醉,還盼你懂珍惜自己……”老沈指著那錄音機:“我老婆熬不過去年底那一陣,送走她之后,我整理她留下的各類東西,也順便把樓下和這樓上,都翻了一遍,把這錄音機和那些磁帶翻了出來。最近我也一直在恍惚,我手頭收了這么多藏品,其實,哪里守得???物比人長久,眼前這么多古物,它們被古人摸過,現(xiàn)在傳到我手上,也不過是那么幾個瞬間在我手掌停留,在很多年后,它們終究會被后來人所撫摸……想想這一點,挺讓人感到虛無。我老婆走得那么突然,讓我明白人生有很多偶然,我有時會想,若我哪一天也突然走了,這些東西,怎么處理呢?我已經(jīng)在做出售或捐獻(xiàn)的準(zhǔn)備。我得換一種活法了,這些年,我畫畫、收藏,每天跟這些玩意兒待在一起,現(xiàn)在想想,真不是人過的生活……”我笑了笑:“賣掉?捐出去?你舍得?”老沈看了看那些擺滿藏品的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不管舍不舍得,只要老沈下定決心,他一定會想辦法清空,重新?lián)Q一種生活?;蛟S,他最后連這兩層房子都會賣掉——當(dāng)年那場焚燒掉他的租書店的大火后,他離開小鎮(zhèn),不就是再也沒有回去在原址上重修嗎?

    老沈說:“對了,不聊這個,今天喊你來,不是要說這個的。是有個東西要還給你?!?/p>

    “還給我?”我從未記得,我有什么東西在他手上。

    他轉(zhuǎn)身,從一個貨架上取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遞到我手上。信封沒有封口,看起來也比較新,落款處還有老沈的一幅小畫和他家的地址,顯然,剛剛裝進(jìn)去不久。我能感覺到里面好像是一本什么東西,遲疑了一會兒,我右手探進(jìn)信封,手指傳來硬皮本的硬度與彈性,我一抽,眼前有些發(fā)黑。那硬皮本封面上印有布紋網(wǎng)格,已經(jīng)特別陳舊,我的手有些抖,還沒翻開,我就知道,那是我初中手寫武俠小說的本子,那消失的《破城譜》。老沈說:“我最近整理老婆的遺物,各種挑挑揀揀,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翻出來的。當(dāng)年我?guī)湍隳没貋?,這些年輾轉(zhuǎn)在外,和你再沒相見;你這兩年和我重新交往,我本來想把它找出來,可一直沒找到……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平常擺在架子上,可你就是看不著,某一天,卻又突然地出現(xiàn)……”我擺擺手:“等等,等等,我記得,當(dāng)年,你幫我去取,告訴我說已經(jīng)被‘高大姐’丟了,沒拿回來……”老沈長長嘆息,沉吟許久:“你當(dāng)年一個讀書的好料,最后要面臨中考了,我?guī)湍隳没貋砹?,怕你又再次沉迷進(jìn)去,就騙了你,準(zhǔn)備等到你中考完畢,再還給你。可是后來,發(fā)生了變故……你還記得吧,后來,我那店被燒了,我也離開鎮(zhèn)上,我本以為這本子已經(jīng)隨著那店燒了,后來才在隨身的物件里發(fā)現(xiàn)了它。這些年它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若非這一次清理舊物,或許它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F(xiàn)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他又望著那些展架,說:“清理這些藏品,我也不知道還會清理出什么來?!?/p>

    我拿著硬皮本的手抖個不停:“當(dāng)時,你從哪兒拿回來的這個?”老沈笑了:“不就是從黃惠芬的手上嗎?我去找了她,讓她取出來,她還不愿意。后來,我給她露了一手,她就乖乖地取出來了?!蔽艺f:“露了一手?”老沈點點頭:“不過,不能告訴你露了啥,反正我有法子制住這小太妹。”我說:“后來你的店著火了,是不是他們這些人給半夜點的?”老沈愣了許久,搖搖頭:“不是?!蔽译S手翻開硬皮本,紙張泛黃,污跡混雜其間,看到了當(dāng)年歪歪扭扭的字跡,那是藍(lán)色圓珠筆的字跡,已經(jīng)在時光的打磨中變淡。

    那是沒前沒后的中間一段:

    ……到城外去,最危險又最誘人。小馬拎著三壇酒,找到春風(fēng)巷口的小乞丐猴目,一直到三壇酒下肚,猴目還不甘心,不斷閃著他的眼,伸出手掌。小馬丟過去一塊碎銀子,猴目才笑嘻嘻地點頭,兩只手舉起來,彈開七根手指。每座城池,都有一些人,平時看不到,可他們清楚每一個角落里發(fā)生的每件事——猴目就是其中之一。他既然豎起七根手指,那最近因為出城而暴斃的江湖中人,就不會是六個,也不會是八個。小馬問:“依你看來,最近那么多人聚集到這城里來,到底什么緣由?”猴目沒有哼聲,一是小馬這話太寬泛,二是沒見到好處,他連鼻子哼一聲都覺得虧了。小馬盯著猴目:“最近來的人,是不是都接到了一封信?”猴目還是沒任何反應(yīng),但小馬還是從他的若無其事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馬說:“信封外頭,是不是畫有……”猴目臉色一變,低下頭。小馬也不再問什么。這時候,春風(fēng)巷外,響起了嘈雜的喊叫,間有驚恐的尖叫。不用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小馬已然知道,暴斃的第八個人出現(xiàn)了……

    前頭的故事,我已記不太清,后頭故事朝什么地方發(fā)展,我也不再記得,這故事真的出自我的手筆嗎?老沈笑著說:“那天翻到這本子,我又把這故事溫習(xí)了一下,別說,還挺吸引人,你拿回去,接著寫,我還挺想知道后面的故事的,你會把它寫完嗎?”我的臉又有些熱,別人當(dāng)面評價自己的文字,總是讓我不好意思。老沈說:“當(dāng)年,黃惠芬那小太妹,為什么要找人偷你這本子?”我搖搖頭:“我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清楚,按理說,她從來不看小說的,怎么會……”老沈說:“我當(dāng)年,幫你問了原因。她也說了。”我沒繼續(xù)問,他既然已經(jīng)開場,就會把話說完,他說:“有人告訴她,說你這小說,寫的是她和她那些手下的事,說你這小說以她為原型,所以,她就想看看,你怎么歪曲了她。她看了后,還挺失望,里頭根本沒出現(xiàn)過一個女的。我問她,是誰告訴她的。她說她也不知道,有人給她課桌留了紙條,她也不清楚是誰……”

    紙條?我心一抽緊,卻又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老沈站起來,到展架上取來一個木盒,拿到我面前,展開,里頭是一個茶杯,我不知其年代、不識其工藝。杯身上勾勒的線條,是青色,杯身之上,草長鶯飛,牧童騎在黃牛身上放紙鳶,彌漫一股春日里萬物復(fù)蘇的歡快。我不懂古物,也覺得這杯子非凡品。我好像看到,當(dāng)年制瓷之人以手指的點石成金讓泥坯成型,窯火的焚燒又如何讓泥坯瓷變;我看到瓷器裝船后,出港前的千帆競發(fā);我看到大海中央的風(fēng)浪翻滾,駕船之人想靠近海南島,船卻在離島不遠(yuǎn)時被掀翻,沉入水底;我看到海浪日復(fù)一日的沖刷中,沉船和裝載物被泥沙覆蓋;我還看到,老沈身穿潛水服,把這一件瓷器撿起,護(hù)目鏡后,他的目光變得幽深又呆滯,似被吸走了魂兒;我最后看到,老沈在無數(shù)的夜,從自家展架上取出這件瓷器,目光和指尖在瓷身上撫摸不止。在這一刻,我有點理解老沈的收藏癖,他并非迷戀器物本身,而是試圖讓隱藏在舊物背后的時光再次復(fù)活,他迷戀的是消失的記憶。老沈說:“這是我的海撈瓷中的一件。這些年,我把這些東西看得太珍貴,卻忘了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剛剛我也說了,這些東西,要么賣掉,要么捐出去,我送你一件當(dāng)紀(jì)念?!蔽艺f:“那么貴的東西,我可不敢拿。”老沈說:“我那展架上,全都是,幾百件,這東西,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也就是個喝水的杯子,一個念想之物,你就拿著吧……其實,我是有點愧疚,當(dāng)年我自作主張,把你這本子留在手上,一留就二十多年,像是剪掉了你一段人生,真是太不好意思。你就當(dāng)我賠禮道歉就是,拿著!”在那一刻,我眼前的,不再是喪妻的憔悴中年,而是當(dāng)年小鎮(zhèn)上的那個守著租書店的青年——他說出的話,總要兌現(xiàn)。我還是不愿接下那個盒子,他指著房間里的展架:“你看看,那么多,全都是……全都是我自己撈上來的。我專門去學(xué)了潛水……好幾年沒潛了,這些年啊,都過得人不像人了。”我知道沒法拒絕了,只好把盒子接下,蓋子蓋住,也把我的硬皮本壓在盒子頂上,放在了茶幾上。老沈苦笑:“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收了這么多玩意兒,總是想抓住點什么,哪兒抓得住啊,到最后,都是空的……有時想想,當(dāng)年小鎮(zhèn)上的一把火,把什么都燒得干干凈凈,挺好!”

    中考結(jié)束,夏天更熱了。失去參加那所省重點高中選拔的機會,我沒多少時間哀傷,立馬投入中考的準(zhǔn)備之中。隨著中考臨近,爸媽有時也會從村里上來,帶來半只雞、兩條魚什么的,讓我考前吃些好的。他們本都是木訥的人,對著我,也說不出什么鼓勵的話,我反而焦躁起來,干脆說:“爸,媽,我在備考,你們最近就不要老是到鎮(zhèn)上來了,我得復(fù)習(xí)了?!彼麄冇秃诘哪?,淹沒在燈光的背后,不管有多少愛,不管內(nèi)心洶涌多大的浪,他們總是木訥著,說不出幾句話。母親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被她的體溫焐熱的零錢,一張一張整整齊齊疊好,塞我口袋里:“拿著,要考試了,需要什么自己買,不要那么節(jié)儉……”兩人又趁著夜色,回村里去了。

    真正的考試到來了,說是緊張,卻也那樣,很快就過去了,答題并不完美,但也基本上發(fā)揮出自己的水平,復(fù)盤試卷的時候,不狂喜也不沮喪??纪曛?,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沒日沒夜睡了兩天,等我從飽足的睡眠中醒來時,是午后,外頭熱得地面都要沸騰。整個世界都空了,往日喧鬧的街上,在那一刻沒有任何聲響,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我渾身濕漉漉地推開門,暴烈的太陽下,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我走完一條街,拐到靠近鎮(zhèn)上菜市場的時候,才開始看到有人走動,但也像要在暴曬中蒸發(fā)掉一般。我來到老沈的租書店,他還是倚在門口處的玻璃柜上,姿勢永遠(yuǎn)不變,他隨口問:“考完了?”

    “考完了。”

    “怎么樣?”

    “就那樣?!?/p>

    “沒問題了!”

    他不再說話,而我,鉆到他的后屋,在幾個書架的破舊武俠小說面前坐下,隨手抽出一本,翻開,打打殺殺開始了——世界恢復(fù)正常了。后屋這里成了我一個人的天地,考完的同學(xué),撕掉、燒掉了他們的書本,相約到別處狂歡去了——我是最孤獨的人。街上更加安靜了,不知不覺,天色變暗,老沈也不到書堆里催我。下午的涼風(fēng),穿過門窗的縫隙吹到書架邊的時候,街上猛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還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瞬間,便有很多人從各個家門里鉆出來,朝那聲音的生發(fā)處聚攏而去。我沒有出去,過了幾分鐘后,老沈出去了。他在大概二十分鐘后回來了,我從未見過他的臉色那么難看,極其哀傷,眼角竟然還有些泛紅。他徑直走到后屋來,說:“你知道剛剛發(fā)生什么了嗎?”我搖搖頭。他說:“有幾個小年輕,爭那黃惠芬,打起來了,有人受了重傷,渾身血,動了刀子。叫救護(hù)車往縣醫(yī)院送,頂不住,半路上咽氣了……”

    莫非,今天午后感覺到的那種空前的寂靜,就是死亡不斷逼近的感覺?

    我和老沈都愣著。天色愈加黑了,我們都沒想起去拉店內(nèi)的燈。我們兩人的臉,都隱入黑暗中,他幽幽地說:“走吧,我們吃飯去。”我們來到三角樓下那家飯店,他隨便點了些肉和菜,有白切豬頭肉、鹵豬腳、炒水芹等,他還叫了幾瓶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當(dāng)那又苦又酸又說不出是什么味的酒水順著喉嚨灌下,我的少年時代離我而去。這一日之內(nèi),我覺得周遭變得無比陌生,任何事都不太對,卻又說不上那是什么——當(dāng)時,我還不明白,那就是成長,成長不是一點一點讓你接受,而是忽然襲來,逼迫你咽也要咽下去。

    我們兩個人幾乎不怎么說話,只默默地倒酒、夾肉,也不碰杯,各喝各的。起初,那酒很難下咽,幾杯之后,封閉的喉嚨被打開了一般,我想起武俠小說里的那些江湖客,他們每個人都在一杯杯酒的澆灌里醉生夢死。小鎮(zhèn)的街上亮起了燈,賣冷飲、炒冰的人開始了張羅,很快地,店外面就坐滿了人,人們借著一杯茶或一碗清補涼,閑聊著各種酸甜苦辣——今天少年斗毆的事,肯定會被聊到最多。我兩邊臉頰都濕了,嘴巴里的酒更酸了。老沈也還是不說話,他朝飯店老板揮舞一下手掌,老板又從冰箱里拿來五瓶冰啤酒。一直到最后,我們都一言不發(fā),只是飲酒。因為第一回飲酒,我很快就覺得身體、理智不屬于自己了……飯店對面那家店的電視已經(jīng)開始播放錄像,不是武俠片,竟然放了一部言情片,周潤發(fā)和鐘楚紅在談可望而不可即的戀愛。我們好想一腳跨進(jìn)電視機,踏入那一棟棟高樓森林,踏入另一個世界里的新生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悶熱一直沒散去,迷迷糊糊地沖涼之后,我拿著竹席、被子到樓頂上去,準(zhǔn)備在樓頂上睡。那年代,空調(diào)是稀罕物,整座小鎮(zhèn)也沒哪家人在用。白日里被暴曬的屋子,到了夜里,熱氣升騰,更像蒸饅頭一般,血氣方剛的少年,不躺在樓頂上,簡直沒法度過一個個漫長夏夜。起初,樓頂?shù)臒釟膺€未散盡,到了午夜,才逐漸涼快下來。我看著夜空浩渺,不知身在何處;有時又站在樓頂?shù)倪吘?,?xì)數(shù)小鎮(zhèn)上微弱如螢的光點。正當(dāng)我要在迷迷糊糊中睡過去的時候,猛地看到西南邊有火光亮起。小鎮(zhèn)上的房子都不高,有二層三層的,但更多的是一層的平頂房,在黑暗里,很難判斷著火的地方有多遠(yuǎn);有時覺得可能幾百米,有時覺得只有幾十米,甚至覺得熱氣燎掉了我臉上細(xì)細(xì)的絨毛。我頓時從酒意中醒來,嘈雜聲從各個屋頂響起,有人發(fā)出尖厲的口哨,伴隨著歡呼聲——鎮(zhèn)上的生活猶如死水,太多人渴盼著意外、渴盼著突如其來。在酒意的催發(fā)之下,我也興奮起來,站著看了有大半個小時,隨著火光變小,我才躺下。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著火的,就是老沈的租書店。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我跑到店外,看到只剩一片廢墟,燒焦的氣味,到了第二天仍然洶涌。我手上還拿著他一本書的中冊,永遠(yuǎn)都沒法還回去了,那中冊永遠(yuǎn)成為孤零零的存在,沒法和上冊、下冊團(tuán)圓了——那些書,也都在大火中被燒完了吧……被消防車上的高壓水槍沖出來的狼藉里,還有一些書的殘跡。我扇了自己兩巴掌,覺得自己太無恥了——昨晚看到火光時,我竟然會有些許興奮。關(guān)于那場火,后來有各種傳言,有人說是店里電線老化導(dǎo)致失火;有人說一個煙頭是一切的根源;也有人說老沈多次惹了那些幫派的小子,那天少年們斗毆致死,有人遷怒于他,趁著后半夜,前來點火泄憤……起火的原因,鎮(zhèn)上派出所也來查過,但也就是象征性的,他們猜了幾個理由,和人們嚼舌頭的說法沒什么區(qū)別。時間連綿延續(xù),不會有清晰的界限,可這場火的點燃與熄滅,就是我少年終結(jié)的閉幕式。我的中考發(fā)揮還算可以,可還是以兩分之差,和省重點高中失之交臂,最后上了縣中學(xué)的尖子班,之后高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我并不比別人更好,也不比別人更差,我逐漸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庸常之人。

    我并非有意遺忘,但若非程培來找我,很多少年之事確實已經(jīng)不再被我想起。程培起初迫切地要讓老沈坐到攝像機前面談一談,他把這個“重要”的任務(wù)給了我,可最后他反而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沒有再提起這事。有一次,我忍不住給程培打了個電話:“你之前說要訪問老沈,那事……”

    “什么?”程培的聲音滿是疑惑。

    我的話就接不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程培“啊”了一聲,說:“那事啊,緩緩再說吧?,F(xiàn)在,那視頻號也不更新,會長原來的想法,也變了……啊,麻煩你了,老沈答應(yīng)了嗎?”看不到對方的臉,可我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尷尬。老沈經(jīng)歷了最為痛苦的時刻后,充滿了傾訴的欲望,到了最適合采訪的時候,可……現(xiàn)在倒變成我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好一會兒后,程培說:“不好意思,商會會長前些時候陽了,很重,一直緩不過來。身體恢復(fù)了一些,可元氣大傷,人瘦得不像樣。他轉(zhuǎn)陰后,心性大變,對什么事情都覺得沒勁,原來想的很多事,都不做了。對了,我跟你講過的吧,他在國外買了一座島,本來只是錢多,買下來放在那兒,還沒想好怎么用,最近,他想去隱居,當(dāng)島主去了……”掛掉電話后,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會長躺在一座私人小島上曬著太陽的情形,猶如傳說一般的事,真的在身邊發(fā)生了?程培提到的這個商會會長,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他的發(fā)家史,被傳得玄乎其玄,也不外乎在房地產(chǎn)最瘋狂的那些年,他下了最大的賭注——他賭贏了。他成了本縣出來,在省城最為怪異的一個人,他一方面在商業(yè)上極為成功,一方面又很愛跟文化界人士交往,還時時說:“我淺薄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陽之前,他對老沈充滿興趣,陽了后他萬事倦怠,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老沈也一樣,他要把藏品都清出去,是不是也要找個地方隱居起來,當(dāng)一個無人能尋的隱士?

    那本《破城譜》中,最后會有隱士嗎?閱讀少年時的文字,頭皮發(fā)麻,可我還是忍不住把歪歪扭扭的兩萬多字重新讀了一遍。我明知底色之幼稚,可還是有一些情緒,讓眼下的我觸動。在那兩萬多字里,人物不斷會集到城中,不斷有試圖出城之人被殺,謎案越滾越大,主人公小馬抽絲剝繭,卻在每一次試圖接近真相時,選擇退縮。因為好像所有的謎底,都指向他深信之人,他不愿那便是最終的真相,總覺得再看看,還會有一個終極之?dāng)吵霈F(xiàn)。當(dāng)然,這個故事最終會朝著哪個方向而去,我不知道——我早已遺忘了二十多年前的構(gòu)思?;蛘哒f,二十多年前,我也根本沒想清楚整個故事,這本就是一份記憶的殘卷、一件殘破的海撈瓷。我也不免幻想,以眼下經(jīng)歷世事的我,要把這個故事完成,那得怎么寫?至少,原先最大的設(shè)定會發(fā)生變化,那就是:所有人會聚到城中,源自一個大陰謀。我會在續(xù)寫中改變這個設(shè)定,起初確實是有人設(shè)了局,但僅僅是一個別有用心的謠言,后來所有的殺機、所有的死亡,并非有一個能力超群之人在幕后操縱,而是一個個有私心之人的小算盤造成的連環(huán)惡果,也就是說,不同的人,故意把自己的殺戮,隱藏在那個似有似無的謠言之下,不同人私心的合力,讓謠言成真。也就是說,沒有人要阻止所有江湖中人出城,是每一個人的私欲,阻止了自己出城,也導(dǎo)致一場場死亡陸續(xù)降臨。主人公小馬慢慢揭開這一切,他發(fā)現(xiàn)熟識的某個人,曾是殺死另一個人的兇手,而殺人者又死于另一個人的背后出刀……這血腥的循環(huán)沒法終止,最終落到了小馬身上。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個殺死他至愛的惡魔。但只要他出手,這場游戲便沒法停止,便沒人能破城。極致的痛苦中,他試圖終結(jié)這一切。要講完這么一段故事,絕非三言兩語,我沒有勇氣開啟一場至少二十萬字的漫長旅程,僅僅是在心中把故事大體過一遍,便覺疲憊不堪,沒法接著二十多年前故事暫停之處往下寫。但我卻壓不住涌動的心潮,直赴終點,寫下了故事的最后一段:

    此時,百余位江湖中人,皆站在迎風(fēng)樓前,聽小馬梳理了前因后果。并沒有一個神秘幫派或朝廷的公公幕后策劃,謠言猶如一塊石子丟入水中,漣漪圈圈,是不同人各自的仇恨,是一個一個獨立的仇殺,組成了這場大殺局。這些江湖客對小馬有了憤恨,他們的希望落空,他們起初認(rèn)為的大敵并不存在,這讓這場困城顯得如此可笑荒謬。可他們又幸災(zāi)樂禍,因為,現(xiàn)在站在小馬面前的,是他的多年好友長衫客,小馬要怎么終結(jié)這一切?四天前,長衫客出手,小馬深愛之人慘死。現(xiàn)在,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長衫客和小馬,到底誰的劍更快?長衫客成名多年正值巔峰,而近三個月來城里發(fā)生的事,也讓這些江湖中人知道,小馬不但武功卓絕,也心智超群——這兩個人的對決,將會驚天動地。不管誰勝誰敗,這場困城之局仍將繼續(xù)——即使小馬已經(jīng)揭開了這一切。長衫客勝,把小馬視若親兒子的迎風(fēng)樓掌柜藍(lán)玉必將約戰(zhàn)長衫客;小馬勝,長衫客的七星門將會傾巢而出,也是一場混戰(zhàn)。

    小馬微微一笑:“誰先來?”

    長衫客道:“我欠你的,你先。”

    小馬道:“不客氣了。”

    場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他們將會見證一場頂尖對決。小馬滿臉笑意,神情輕松,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的笑意背后,必是足夠的自信與實力。長劍不是握著,而是被小馬拇指和食指捏著,劍尖下垂。長衫客紋絲不動,不敢有絲毫松懈。場外的人,好像被某種氣息所逼迫,不自覺后退兩步。小馬的手動了,他并沒有向前,而是反手一揮,劍光滑向自己的脖頸。劍鋒刎頸之前,小馬淡淡道:“不打了,破城吧!”長衫客大吃一驚,縱身一躍,想奪去小馬手中劍,可他身法再快,也快不過花開——盛開的血花,迷住他的眼,在他的長衫上燦爛。場外的江湖客也開始驚叫,他們設(shè)想了一萬種場上的變化,卻沒人想到小馬會把劍揮向自己,讓那一場又一場糾纏難解的仇殺,瞬間化解。一聲悲戚的吶喊從迎風(fēng)樓上響起,是掌柜藍(lán)玉的聲音,他撕心裂肺口音破損,場上很多人都沒聽清楚。好多人為藍(lán)掌柜的那句話打賭,爭得頭破血流,他們不敢去問悲憤的藍(lán)掌柜,只好到無所不通的猴目那里?;酥亟?,眾人還得忍受猴目破爛衣衫上的惡臭。猴目冷冷地從嘴角擠出三個字:

    “破城了?!?/p>

    結(jié)尾一寫完,我忍不住用微信把文字發(fā)給了老沈。好一會兒之后,老沈回了幾個字:“原來,是這樣的?!备糁聊?,我看不出老沈的態(tài)度如何,但我覺得,我總算對那本在他手上存了二十多年的硬皮本,有了一個交代。又過了一會兒,老沈發(fā)來幾個字:“你什么時候有空,來我這兒坐坐。隨時都可以?!笔堑?,喪妻后,不知道是頓悟、絕望還是孤獨,老沈?qū)σ磺卸疾辉僭诤酢@仙虮緛頊?zhǔn)備花三四個月去處理他的藏品,可當(dāng)他分門別類羅列那些藏品的時候,望著那密密麻麻的本子,他有些頭大。他把本子甩給我:“你看看,我給自己修建了一個什么樣的牢籠?”這并非他的矯情,收藏本是他賴以生存的手段,是他的愛好,可當(dāng)妻子去世,當(dāng)癡迷的藏品變得索然無味,那一個個暗藏著無數(shù)光陰的藏品也就變成了鐐銬,變成了一顆顆撒在跑道上的圖釘,讓他寸步難行。他花了很多時間,把家里的擺設(shè)完全變了個模樣,一是清理出那些需要處理的藏品;二是要讓家里為之一變,以免見到妻子留下的痕跡,傷懷難抑。一個多月后,他的家完全改變了模樣。

    他神神秘秘地邀請我再來,說讓我看看他剛剛整理起來的幾個展架。而那哪里是什么展架,那不過是幾個陳舊書架,并非什么好木頭,海南島上常見的菠蘿格;架上擺著的,是一些陳舊不堪的書。等等,這些舊書,是一些在市面上已極其少見的武俠小說。我上前翻看,果然是,不但年頭夠久,也難以辨別是不是正版——那個年代的印刷品,即使是正版,排版、用紙、印刷也極不講究。這些書已經(jīng)太久沒收拾,紙張吸收了空氣中的水分,軟得很奇怪;再加上灰塵落滿,每拿起一本,都能摸到滿掌灰,像在和舊時光握手。書架的擺設(shè)當(dāng)然跟當(dāng)年老沈的租書店不一樣,書也并非完全一樣,但當(dāng)這些擺到一起,就碰撞出時光的縫隙,瞬間把人拉了回去。金庸、古龍、梁羽生、柳殘陽、臥龍生、蕭鼎……還有金庸巨、古龍新、金康、古尤……掌上的灰,重建著舊日。

    老沈說:“你看看,有沒有當(dāng)年租書店的感覺?我也是最近整理藏品,才把這些東西給翻了出來。當(dāng)年租書店被燒掉后,時常想起那些書,有些心疼。后來互聯(lián)網(wǎng)起來了,買東西方便,我陸陸續(xù)續(xù)把能想起來的舊書,都拍回來了……起初隨手塞在紙箱里,最近翻到,就找了幾個老舊書架,擺了起來?!蔽彝送葑永锶耘f海量的藏品:“你真能把這些都處理掉?”他也望了望:“盡量……我到了需要做減法的年齡?!卑察o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真是一個念舊的人,性格里就適合收藏舊物,很多沒用的東西,也帶身邊很多很多年。記得的事太多,人就忘了怎么活。疫情三年,直到我妻子過世,我才猛然驚醒一般,我是不是耽誤了很多時光?”他如此孤獨,那么多的藏品,像是他恨不得早點丟棄的舊玩具。我鬼使神差地問:“你們怎么也沒要個小孩?”老沈愣了一下,苦笑:“倒也想要。老懷不上,后來也就不再想這事了。起初,我老婆很內(nèi)疚,覺得是她的問題,看了不少醫(yī)生,熬了不少藥,調(diào)養(yǎng),沒懷上。我看她都要抑郁了,告訴她不要折騰了,是我的問題。其實,我身體是沒問題的,卻真的看開了,有時想想,真有個頑劣小兒,在這滿是藏品的屋里奔跑攀爬,估計我得患心臟病……”我苦笑:“你能看開,也厲害了!我們海南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回宗祠、拜祖宗,沒生個男娃,簡直沒臉見人,被族人噴死……”老沈也苦笑:“我爸走后,我跟老家也幾乎斷了根,好些年沒回了!也好,不用面對族人的七嘴八舌。當(dāng)然,我也沒那么超脫,但面對我老婆,有些事,我做不來……”沉默一會兒后,他又說:“我和你再次碰面后,疫情已經(jīng)開始,你好像從沒見過她?”我點點頭:“沒見過?!崩仙蛘f:“我有時挺雷厲風(fēng)行,有時也挺隨波逐流。當(dāng)年,我跟畫家老先生出海打撈瓷器,老是租船,我老婆就是一個船老大的女兒。本來按風(fēng)俗,女子不讓上船的,她卻整天在船上,幸好老先生也不忌諱。我后來自己去潛水,去撈瓷器,也租她家的船,她父親沒空時,她跟我一塊兒駕船出海。一來二往地,后來她就成了我老婆。一下海,萬事莫測。有一回,若非她反應(yīng)迅速,我都死在海里了。有朋友勸我再找一個,我并非沒想過,可一想起她從水下把我撈上來過,這事我做不來……”

    我看他神情越來越悲傷,趕緊望著他那些已經(jīng)清理但遠(yuǎn)遠(yuǎn)未完成的藏品,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收了那么多東西?”

    老沈苦笑:“我都搞不清……回想這么些年,我就一直出藏品、買藏品,啥事沒做,人被物給奴役了。”

    我說:“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問?”

    老沈說:“程培跟你提起過的?”

    我沒說,默認(rèn)。

    老沈說:“是不是說當(dāng)年我老師帶我入門,而我卻騙了我老師,把藏品收入自己囊中的事?”

    他怎么知道要問這個?不過,也不奇怪,類似的話,估計很多人跟他問過。

    老沈說:“跟別人,我從不解釋,并非心虛,而是怎么說也無效。既然你提起,我也就回答一下,從來沒有過這種事。當(dāng)年老師帶我入門,我那時不熟潛水,也就是跟著別人潛一潛、學(xué)一學(xué),根本不敢動海底的東西。你也知道,一旦有人盯上你,各種傳言就來了,有人就是想讓老師跟我決裂,才編造了很多話。那老師后來的疏遠(yuǎn),我能感覺到。一旦間隙產(chǎn)生,怎么解釋都是無效的。那些人還說,老師過世前都不見我,這是鬼話——老師在去世前兩年,跟我有了聯(lián)系,只是那時他已經(jīng)腿腳不便,不再出門;后來,老師的遺像,就是他臨終前囑咐我畫的。但閑話是永遠(yuǎn)沒法跟別人解釋的。事實上,就是那些人的編造,才讓我賭氣一般,后來把潛水技術(shù)學(xué)得很好,所有的海撈瓷,都是我自己去打撈上來的。那些人越是編造,我越是要讓他們吃癟。被海水所包裹,你不得不想,這艘船當(dāng)年經(jīng)歷過什么事,才最終沉沒于此?它是不是當(dāng)年鄭和船隊的一艘?它是不是曾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一同出發(fā),卻最終落單,在風(fēng)浪中掙扎許久,可最終只能被海水所覆蓋?經(jīng)歷過生死掙扎,自然是無比痛苦的,船上之人,只能接受這宿命。船沉之時,船上的一切都溺亡了,可拉長來看,那些沒遇到意外的船上的人和物都已經(jīng)從這世界上消失,反而是這沉沒的船,還如此完整地保存著——你會感覺,是意外和海水哄騙了時間,保護(hù)了這些古物。你可以從某件瓷器上,聽到鄭和或者更早的古人存儲其中的聲音。你不知道,潛水撈這些古物,有時真的特別孤獨。有很多次,在海泥覆蓋的舊物邊上,我想到時間流逝、萬物虛無,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在水下抱膝發(fā)呆,待氧氣耗盡,才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一次,消耗時間過長,真的缺氧了,想上浮已來不及,腦子昏迷,手腳麻木,我就要在海底斷氣了——是當(dāng)時還沒成為我老婆的她背著氧氣瓶下來,把呼吸器塞我嘴里,我才回過神來。我們不斷交錯著呼吸她背后的那小瓶氧氣,慢慢浮出水面。她后來在船上罵我想害她,若我死在水中,她百口莫辯,一輩子也得毀了,幸好她算準(zhǔn)我氧氣消耗的時間,下水撈我。我沒法跟她講我獨坐海底的場景,只能說,看到一些好瓷器,忍不住,忘了時間。她說,你也是我的瓷器,不能埋海里了……”

    我沒潛過水,沒法理解整片碧海壓在身上的恐怖、孤獨和致命誘惑,只能想象老沈遇險時的驚心動魄。老沈說:“好幾次我有沖動,很想摘掉氧氣瓶的呼吸器,把自己留在海底。真的,心再狠一點,這事也就成了,可終究一想她還在船上等我,實在不忍,也就把呼吸器咬上,浮上去了。”回憶里的海水好像讓眼下的他有些缺氧,他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為了緩解這突然到來的靜默與尷尬,我把注意力放到他的房間里。重新整理過的展架稀稀拉拉,顯然還沒想好如何收拾和擺放。朝東北角的一個房間,在以往是關(guān)著的,而此時,門打開了,燈光射出,眼光一掃,可以看到里頭擺著大桌子,桌子上堆滿了筆墨紙硯——那是他的畫室吧。

    我走進(jìn)去。

    各種顏色沖擊而來,有不少裝裱好了,卻只是隨意擺在某個角落。這是老沈的畫嗎?我并沒留意落款,只從那畫面流露出來的風(fēng)格,能看出這些畫出自同一人手筆。掛在書桌正前方的一幅大畫,占據(jù)著最顯眼的位置。我沒有辦法不被這幅畫所吸引——那是一頭巨鯨。雖然只是以水墨繪就,但那頭鯨氣勢逼人,由于畫幅過大,猛一看,會以為那就是掛著的一頭巨鯨標(biāo)本。那是真正的一鯨落萬物生的氣吞萬里——更何況,這鯨尚沒有“落”的打算,它尚在浮游。畫面里的那頭鯨,猶如一團(tuán)烏云籠罩頭頂,每一個觀看此畫的人,都像站在海底仰頭——這是讓觀畫者后頸一緊的一幅畫。你甚至?xí)杏X,繪畫者這么擺放這頭鯨,是想掌控觀畫者的姿勢,讓他們集體仰望吧!這是他那幅代表作嗎?可為什么,這畫僅以一張宣紙的方式出現(xiàn)?沒裝裱、沒落款,并不完整。

    老沈不知何時也進(jìn)入畫室來,靜靜站在一邊。

    我說:“《烏云之光》?”

    他點頭,又搖頭。

    “不是最初那幅,這是我最近重新畫的?!?/p>

    我更疑惑了。

    “最初的那幅,沒了。”他沉默一陣,“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幅原作,我燒了。”我渾身一震,據(jù)我所知,藝術(shù)家對自己的代表作都極為珍愛,即使高價賣出都會心神交戰(zhàn)不舍得,更何況親手燒掉。他淡淡道:“理由其實很簡單,我妻子好像比較喜歡那幅畫——嚴(yán)格來說,她一個漁家女,沒讀幾年書,不懂畫的,也從不理我畫的啥,之所以說她好像喜歡那幅畫,是因為她有一次問我:‘你潛水撈瓷,往水面上看的時候,我在船上,那艘船是不是就像這大鯨魚一樣?’或許,這只是我自己多想了,但她能這么看那幅畫,把那畫燒去陪她,挺合適的。說實話,我對那畫也有些偏愛,就想著再畫出來,可……感覺全不對。外人看來,或許沒啥區(qū)別,但我自己知道,沒一筆感覺是對的。這是贗品,一文不值?!?/p>

    老沈站在我身后,自帶秘密,我覺得他變得越來越遙遠(yuǎn),臉色遠(yuǎn)山淡影無比陌生,我內(nèi)心的好奇也頓時涌上。他當(dāng)年在鎮(zhèn)上開租書店,風(fēng)平浪靜,可鎮(zhèn)上人七嘴八舌,到處都是他的傳聞。有人說他讀了大學(xué),卻沒畢業(yè),不知道在學(xué)校鬧了啥事,書沒讓讀完,灰溜溜回到了家里,他父親怒火沖天,本要拿刀劈了他,可聽他說了幾句什么話,也就認(rèn)了這事,好酒的父親即使喝多了,也從不跟人提起老沈大學(xué)時候的事。也有人說,當(dāng)年鎮(zhèn)上的很多文藝青年甚至中學(xué)里的美術(shù)老師、英語老師、體育老師,常常私下去找老沈,不僅在他那里討論武俠小說、流行歌曲什么的,更是從他那里打聽外面的世界,那些年輕人心比天高,卻從不喧鬧,總是悄悄討論,有些詞很大——世界、市場、娛樂至死、全球化……那不是小鎮(zhèn)上的年輕人應(yīng)該提及的問題。更有傳言,鎮(zhèn)中學(xué)里那個花邊無數(shù)的女音樂老師,跟老沈有些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但不管傳言什么樣,幾乎沒人對他回到鎮(zhèn)上之前的那段時光有確證的了解——那是被粗暴剪掉的一段。轉(zhuǎn)念一想,豈止他回到小鎮(zhèn)前的那一段,他離開小鎮(zhèn)后的經(jīng)歷,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所知的那些浮光掠影,哪能拼湊出他的生命軌跡?

    此前,程培帶著那個老板的任務(wù)來找我,說想讓老沈談?wù)勥^往,其實,我又何嘗不對老沈充滿好奇,很想細(xì)心留意,可……他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我忍不住了,說:“有些事,我想問問你……”他望著那幅重繪版《烏云之光》,神色悲傷:“關(guān)于我的?”我點點頭。他說:“你也跟程培一樣愛八卦?別問了……”是的,問什么呢,如果過去太悲慘,提起會被二次傷害;如果過去很美好,也會刺痛眼下的不堪。當(dāng)老沈潛在水中,是不是也想跟那些被泥沙、海水掩蓋的瓷器一樣,只愿四周無人,海水寂靜?老沈說:“程培讓你找我,我一直沒答應(yīng),因為我覺得自己成了時代的逃兵,很多時候,我只能躲起來,逃避記憶的追殺。當(dāng)然,程培比較令人討厭,也是一個原因!我實在討厭他……”

    “討厭?”

    老沈說:“你也能感覺到,我對程培總是有些冷淡?他閃閃躲躲,還得繞一圈,讓你來找我。我不想在背后說別人,但對于老朋友,我還是想提醒你,你最好少跟他接觸?!?/p>

    “我跟他沒什么交往?!?/p>

    “有些舊事,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

    “什么?”

    “初中的時候,你在硬皮本上寫武俠小說,沒幾個人知道。有人寫紙條告訴黃惠芬,說你在小說里各種編派嘲笑她,她才叫人去把你的本子給拿走的——我們先不管你小說里有沒有寫到這些事——那是誰把你寫小說的事告訴黃惠芬的呢?還有,你還記得吧,你說過,你的本子丟失后,有人在你課桌里留紙條,說黃惠芬找人拿走了你的本子,那個人又是誰?”老沈的話猶如閃電,一瞬亮起,照到了某些東西,我來不及看,來不及想,閃電又消失了。可是,很顯然,我嗅到了閃電劈中某件事物的燒焦味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這些年里,我并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摸到那個答案了,便立即停步不前。老沈在這一刻,摁了開關(guān),我不得不直面他撕開的光,當(dāng)然,我還有疑惑,我不得不問:“可是……為什么?總得有個理由。”

    老沈苦笑:“你還是老實,把別人想得太好。你忘了,你們學(xué)校有三人可以去參加省重點中學(xué)的選拔考試。有兩人基本內(nèi)定,剩一個名額供八個人來爭,你本來是最有競爭力的那個。有人擔(dān)心考不過你,沒招了,想擊垮你、毀了你……一句話說,考場上考不過,就在考場外折騰一下,讓你被學(xué)校取消考試資格,或者只是擾亂你的心神,他也就贏得了一個機會。當(dāng)然,那人考得不行,后來也沒爭上?!碑?dāng)年程培因為沒能把握住機會,在教室里哭了——那時我覺得他是為考試失敗而哭,現(xiàn)在想想,他的哭聲里,是不是也夾雜一些內(nèi)疚和負(fù)罪呢?

    我說:“這只是你的猜想?!?/p>

    “當(dāng)年你跟黃惠芬他們打架后,我去幫你取回那個本子的時候,繞了一圈,問過這事。我猶豫好久,也知道這是一面之詞,打算把這事葬在肚子里。我擔(dān)心你若是真聽到這事,情緒崩潰,再鬧一番,你中考廢了,你一輩子就毀了。你以為程培為什么不敢直接找我,還得繞一大圈,讓你來找我?我猜他知道我當(dāng)年打聽過這些事,怕自己來找我,我跟他提起跟他求證,他不得冷汗直流?”老沈走到他的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陳舊的武俠小說,手指一掃,從書頁上迅速滑過,“有時回想,過去的時光挺美好的,不過,也僅僅是距離的誤會而已,當(dāng)真的對視,真的拉近距離,很多事,我們是不忍心看的?!?/p>

    “當(dāng)年那場火之后,你就消失了。我后來外出讀高中、讀大學(xué),每次假期返回鎮(zhèn)上,都會找人問你的消息,而你人間蒸發(fā)了。當(dāng)時,你去哪兒了?”

    “要說我當(dāng)時先去了香港,你相信嗎?香港回歸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那個在錄像帶上看過的香港看看。不去不行,那里裝滿我對全世界的想象。老實話,我去了幾天,挺失望,我覺得自己被電影給騙了。香港的現(xiàn)代片,美化了香港,真正踩在那土地上,我有點夢碎。我后來回省城海口,一直待到今天。為什么即使我后來手頭無比寬裕之后,仍舊不再回鎮(zhèn)上,把當(dāng)年燒掉的房子再建起來?我是擔(dān)心,一旦建好了,對世界失望的我,又再次縮回鎮(zhèn)上,繼續(xù)當(dāng)一只井底之蛙?!?/p>

    我腦子宕機好久,不知要說啥,隨口擠出一句:“那你最后清楚是誰燒掉你的租書店不?”

    幾乎是五分鐘之后,他才緩緩道:“沒人要燒我的租書店?!?/p>

    我后脊梁一陣寒意滑過,我知道,他估計又要丟出一個驚雷。

    老沈從書架邊離開,走到一個長桌前,從一個盒子里取出一根沉香末壓成的線香,插在底座上,用打火機點燃,香氣繚繞開來。他說:“那天,我和你喝完酒,你回去后,我一個人在租書店里待了好久。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隨手丟到書堆里,我是眼睜睜看著火慢慢變大的。并沒有人報復(fù)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我自己下的手。我并非主動點的火,煙頭把一本書引燃之后,我酒勁上頭,才眼睜睜看著火勢燒大的。那時,我母親已過世多年;這鎮(zhèn)上的房子,是我父親用多年積蓄買下來的,留給我的大禮——可你不懂,這禮物越是重,也越是生命的牽絆。你初三上學(xué)期的時候,我父親騎摩托車,在上一個山坡時摔倒,荒郊野嶺沒人注意,暴曬了好久,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撐了大半個月就過世了。我成了孤零零一個人,每次回到村里的老房子,空蕩蕩,我一個人都不敢住。我又哪里都去不了,有好幾回,我跟家族里的老人提起想出去闖闖,都被他們一巴掌拍死:‘你爸不在了,你不能瞎折騰……’父親留下的那間租書店,是我最沉重的鐐銬,只要它在,我就永遠(yuǎn)被鎖在鎮(zhèn)上。在此前,我幻想過很多次很多次離開小鎮(zhèn),到更大的地方去,否則我一輩子都完了。我試過很多次,卻總是在快離開的時候,放棄了。那晚,在煙頭引燃書頁的時候,酒勁塞滿了我的心,我那時豪情萬丈,失去了理智——你記得電影《新龍門客?!返慕Y(jié)尾嗎?得一把火把客棧燒掉,才能解開所有人的心結(jié)。我眼睜睜看著火勢燒大,我在破釜沉舟自斷后路,我要毫無顧忌地往前走,就得把捆綁著我的租書店燒毀于那根煙頭。我知道,只要有一點猶豫,我會立即后悔,會立即伸腳踩滅那團(tuán)火。我轉(zhuǎn)身跑出租書店,在那條街的盡頭,眼看著火光爬上屋頂。鎮(zhèn)上的人到處喊我,我都聽到了;他們拎水桶、接水管救火,其實,我就在一旁看著。后來,消防車來了,火熄滅了,我才走到店鋪前,那里幾乎成了廢墟。好多人安慰我。我哭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哭聲有多復(fù)雜。一切都沒了,我不往外走也不行了。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后來,鎮(zhèn)上派出所的民警來問我,有沒有跟誰有什么矛盾。而我只能假裝回憶好久,說沒有跟別人有矛盾,估計是電線破皮之類導(dǎo)致的意外。他們見我都不以為意,也樂得清閑,不再追查。那么多年以來,從沒人知道,這場火,源自我自己的煙頭,源自我被煙頭點燃的無邊沖動。從我的角度來講,我感謝這場火,它不燒,我跟鎮(zhèn)上的那個殺豬佬一樣,還仍舊得在鎮(zhèn)上待到今日?,F(xiàn)在沒人租書看了,我會在鎮(zhèn)上干啥呢?”

    不知過了多久,老沈開始笑。笑聲在他這間有些空蕩的房間里回響,聽起來好像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而我卻忽然想到,我很少聽到他的笑聲,甚至,我很少看到他有情緒波動。笑了一會兒,他說:“過了三年的非正常日子后,我老婆在最后關(guān)頭沒熬過去,現(xiàn)在整個世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知道,得開始新生活了,這些藏品跟那間租書店一樣,又成了我的鐐銬。我得解開,我得清理掉它們,跟一把火燒掉租書店一樣。”我很想問他今后的打算,可這些話哪能問得出口,他并沒回頭,卻清楚我的疑惑,提前回答了:“我不知道?!彼焓秩ド纫簧饶浅料闵l(fā)出來的氣味,迷醉其中,我注視著他張開的右掌,總感覺他的食指、中指一曲一彈,便會射出一張紙牌或一把飛刀。燈光下,沈郁瀾的剪影深黑如墨,好像只要我眼神稍稍恍惚,他就將翻身上馬,走入茫茫秋野,消隱于他某幅畫上的一片荒涼密林。

    原刊責(zé)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林森,作家,《天涯》雜志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fēng)今歲寒》《小鎮(zhèn)及其他》,長篇小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暖若春風(fēng)》《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xiāng)野之神》等。曾獲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人民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xué)》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海南文學(xué)雙年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xué)排行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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