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機出身江東名門,自幼學習《詩經》,入洛時又正逢西晉儒學復興,因此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深扎根于《詩經》文本及其經學闡釋中。在文體、語言、句式、意象多方面都學習并融合了《詩經》元素。擬通過對陸機詩歌與《詩經》文本的具體實例進行分析,闡釋其詩歌對《詩經》的接受。
【關鍵詞】《詩經》;陸機;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7.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2-002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2.006
一、陸機《詩經》學背景
東漢時期,南方經學一改以往的疲敝衰微之態(tài),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及至孫吳,其在意識形態(tài)上承襲前代遺規(guī),信奉儒家思想,東吳的經學也基本繼承了漢代經學,并頗受東吳統(tǒng)治者重視。孫權稱帝第二年即“詔立都講祭酒,以教諸子”[1]1136,可見統(tǒng)治者認為經學是教育的根基。黃初二年,孫權立孫登為太子,同時為太子“選置師傅,銓簡秀士,以為賓友,于是諸葛恪、張休、顧譚、陳表等以選入,侍講《詩》《書》,出從騎射”[1]1363,孫和繼孫登被立為太子,從小也受學于闞澤?!笆怪袝铌R澤教以書藝。好學下士,甚見稱述。”[1]1367-1368闞澤“以儒學勤勞,封都鄉(xiāng)侯”。孫休即位后,于永安元年詔:“其案古置學官,立五經博士,核取應選,加其寵祿。”[1]1158正式把經學立于學官,雖時間較短,但其地位毋庸置疑。
作為東吳望族的陸氏家族長期接受儒學的教育和熏陶,到東漢陸續(xù)時己“世為族姓”,世以儒學治家。續(xù)子陸褒“力行好學”;褒子陸康“少悖孝悌,勤修操行”[1]1328;康子陸績“幼敦《詩》《書》,長玩《禮》《易》”[1]1329,為當時名儒;康從子陸駿“淳懿信厚,為邦族所懷”[1]1343,曾為漢太學博士;駿子陸遜即陸機祖父,曾師從唐固,“澤州里先輩丹楊唐固亦修身積學,稱為儒者……自陸遜、張溫、駱統(tǒng)等皆拜之”[1]1250。
陸機及同輩,也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的熏染,從小便重視對《詩》《書》等儒家經典的學習。其兄陸景“澡身好學”,弟陸云“性情正”,從弟陸曄“居喪以聞”,陸機更是“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2]1467。自小接受的儒家教育扎根于其精神血脈,深深影響他的世界觀及文學創(chuàng)作。
東吳滅后,陸機退居華亭讀書十年,后入洛做官,此時經學仍是西晉主流意識形態(tài),占據當時學術思潮的主要話語權。東晉荀崧曾經追溯曰:“世祖武皇帝應運登禪,崇儒興學……賈、馬、鄭、杜、服、孔、王、何、顏、尹之徒,章句傳注眾家之學,置博士十九人。九州之中,師徒相傳,學士如林?!盵2]1977因此,在陸機的詩歌中,對《詩經》的接受是非常廣泛而深入的。
二、陸機詩歌對《詩經》的接受
(一)文體
首先,陸機對《詩經》的接受體現在他的文體結構上?!对娊洝繁臼菢犯?,其文體必然帶有合樂演奏的特性,形成它在體制上聯章復沓的特點?!罢隆敝笜氛{的一個段落,“沓”指反復。《詩經》往往一篇分為若干章而構成聯章復沓格式。如其《贈馮文羆遷斥丘令》共八章,每章八句,除一二章外,后幾層“雙情交映,遺物識心”“利斷金石,氣惠秋蘭”“方驥齊鑣,比跡同塵”“嗟我懷人,其邁惟永”反復抒詠二人情感深摯,以凸顯依依不舍之情。
陸機又以兩句重復一意的方式來實現《詩經》原有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抖谈栊小酚靡馑蓟蛟~語相同的常見語和虛字相對,如“時無重至,華不再陽。蘋以春暉,蘭以秋芳。來日苦短,去日苦長……樂以會興,悲以別章……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詠,長夜無荒”[3]399。通過兩個偶句中至少一兩個詞的重復呼應,以及一些對偶句句意的重復,巧妙地在對偶中產生重疊的節(jié)奏效果。唱詞的復疊最明顯的是《日重光行》和《月重輪行》兩首詩。
日重光行
(日重光)奈何天回薄,
(日重光)冉冉其游如飛征,
……
(日重光)身沒之后無遺名。[3]426
全詩每句的開頭,“日重光”三個字重復出現,不斷強調著詩題。假如把整首詩所有“日重光”刪去,剩余語句同樣能夠清楚表達詩人內心情感,不影響其成為一首完整的詩歌。但是,詩人在句首不厭其煩地反復吟詠,不僅便于傳唱,更增加了詩歌的韻律。陸機這一寫法,遵循了樂曲的曲調格式和演唱習慣,符合《詩經》合樂演唱的特性。與之相類似的還有《月重輪行》,在每句詩的結尾處反復強調“月重輪”,也是重章迭唱在歌詞中的體現。
此外,《詩經》四言句經常用單音節(jié)詞及虛詞、兮字形成二一二節(jié)奏。朱廣祁先生說:“在《詩經》所處的時期,漢語詞匯還以單音詞為主。”[4]2到了陸機的時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增多,詩句已然出現“實字化”趨勢,但他的四言詩仍有意識地使用虛詞,呈現出對“詩經體”的回歸。如《答潘尼》:
於穆同心,如瓊如琳。
我東曰徂,來餞其琛。
彼美潘生,實綜我心。
探子玉懷,疇爾惠音。[3]288
詩中“於”“如”“曰”“其”“彼”“實”“爾”皆是虛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雙音節(jié)詞為輔。魏晉時期,四言詩由兩個雙音節(jié)詞組成已比比皆是,如曹植的《飛龍篇》“晨游泰山,云霧窈窕”,阮籍《詠懷詩》“月明星稀,天高氣寒”“桂旗翠旌,佩玉鳴鸞”。此外,曹植和阮籍詩已表現出單句語法意義上的獨立,而《答潘尼》卻需要上下句合成一行才能構成完整的句意,這種兩句一行的詩行結構正是“詩經體”一大特征。
(二)語言
陸機詩歌中對《詩經》的詞句存在大量的引用,除了直接襲用,更多還是化用。鐘嶸《詩品》評陸詩曰:“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盵5]171“然其咀嚼英華”正說明他學習經典典籍之多。
如上表1表2,陸機經常會沿用《詩經》詞語于詩歌當中。在引用《詩經》詞語時,大都遵循詞本義,并契合其詩語境?!囤L·北風》“攜手同行”,鄭箋云:“性仁愛而又好我者,與我相攜持同道而去,疾時政也。”[6]60陸詩并無鄭箋義,用的是“攜手”之本意,意為相攜而去。
也有采用鄭箋釋意的?!皟x刑文王”一句鄭箋釋為“儀法文王之事”,《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儀刑祖宗”與此相同,意為以祖宗的成命為準則。
在使用《詩經》詞語時陸機還會展現出新的理解?!队诔忻髯髋c士龍》中“婉孌居人思”出自《齊風·甫田》“婉兮孌兮”,序云:“大夫刺襄公也?!盵6]134《毛傳》云:“婉孌,少好貌?!?陸機化舊詞為新用,此處的“婉孌”應與下句“紆郁游子情”的“紆郁”相對,是形容感情親密之意。
總的來說,陸機使用《詩經》詞語時并不固化,會根據詩的語境而選擇使用。有時會遵循經義,有時會在詞本義或經義的基礎上延展出新意。在化用詞語時也會別出心裁,把句子組合成詞,類似“婉孌”“遨游”,或兩個詞組成一句,像“葛虆變條枚”。
此外,陸詩大量使用《詩經》中的疊詞也是一大特點。疊詞的用法在《詩經》中隨處可見,《召南·采繁》中的“喓喓”,《周南·桃夭》中的“夭夭”“灼灼”等。陸詩中“明明”“奕奕”“灼灼”“悠悠”“靡靡”“習習”“采采”“去去”等皆出于《詩經》。
句子直接引用《詩經》的數量很多?!顿涶T文羆遷斥丘令》中,“出自幽谷”出自《小雅·伐木》。陸機以鳥喻人,表示我如鳥一般出谷遷喬,才得以與你同林而處?!坝许熡雄汀背鲎浴缎⊙拧ろ熪汀?,以弁指冠,用《詩經》句子結合“王貢彈冠”的典故,使詩句蘊含之意更上一層,透出古奧典雅的韻味。
當然直引《詩經》句子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局限性,只能限定于四言詩,詩人無法自由發(fā)揮。而化用則不同,把《詩經》句子進行拆分,便可以適用多種詩歌體式。因此,直引一般用于四言詩,而非四言詩基本全是化用。
陸詩以五言和樂府詩居多,因此化用《詩經》入句在他這兩類詩歌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其《赴洛二首》:“肆目眇不及,緬然若雙潛。南望泣玄渚,北邁涉長林?!盵3]208四句把自己即將入洛遠赴他鄉(xiāng)的離別之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十分動人,極目遠視,故鄉(xiāng)已望不見,不禁潸然落淚,與《邶風·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意境相似,情感也如出一轍,都是遠望不可及而感悲痛,揮泣垂涕。
(三)句式
除了引《詩》詞句以外,陸詩常常會學習《詩經》句式,用《詩經》獨特的表達方式來豐富自己的詩歌內容,在表達方式上體現出繼承的一面。
首先,《詩經》中大量存在第一、三字相同的句式,如《小雅·皇皇者華》“載馳載驅”,《大雅·綿》“爰始爰謀”等,陸詩使用這種×A×B句式的情況十分普遍,如表3。
從表3從我們可以看到陸機使用×A×B句式共有13處,且形式多樣?!对娊洝繁姸唷罙×B句式中,一三部分也就是“X”部分一般僅僅是湊足音節(jié)的作用,因為在春秋時期,詩是可以入樂的,《史記·孔子世家》有記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盵7]2345要作為唱詞,詩就需要句式整齊有節(jié)奏,具備音樂美,當時漢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為了滿足歌詞的音樂要求,便用“×”部分,也就是節(jié)奏助詞和單音節(jié)詞臨時組成雙音結構,以形成一種抑揚頓挫之感。
西晉時期,漢語雙音節(jié)詞增多,四言句實詞化現象突出,四言詩傳達內容豐富的同時也導致內容太過密集,適宜于堆砌和鋪排辭藻,為了使四言更具有生命力,陸機探尋四言詩出路的方式之一便是向四言詩源頭《詩經》學習?!罙×B句式在使詩歌具有韻律感的同時,也使詩歌更加連貫自然、句意連綿流暢,因此在陸機的四言詩里屢見不鮮。
此外,陸詩在學習《詩經》句式的同時,也汲取了其內在的思維和表達方式。如《與弟清河云一首》:“昔予翼考,惟斯伊撫。今予小子,繆尋末緒?!薄拔粑宜故?,兄弟孔備。今予來思,我凋我瘁?!薄拔粑宜故?,族有余榮。今我來思,堂有哀聲。”[3]857這幾句詩都仿用了《采薇》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旋歸,雨雪霏霏”句式,借鑒《采薇》的情景關系和時空關系表達了物是人非、今不如昔之痛,《為周夫人贈車騎》《挽歌三首》《贈馮文羆》中都有類似表達。同時,這也是中國古典詩歌常見的一種對偶形式——隔句對(《詩經》最早出現較為成熟的隔句對,到魏晉時期已被頻繁使用),其特點是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
(四)意象
陸詩對《詩經》意象地學習和化用,無疑是他構建詩美世界的關鍵所在。但他襲用《詩經》意象并非都是直接沿用,有時會受到《詩經》本義的啟發(fā)。如《擬明月皎夜光》中“朗月照閑房,蟋蟀吟戶庭”,以蟋蟀隱喻天氣將寒,秋天已經來臨。詩的前兩句“歲暮涼風發(fā),昊天肅明明。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3]330,涼風漸起,天空肅殺而澄凈。又以星象明喻,銀河轉向東南,北斗指向西北,正是季秋之時。下句“翻翻歸雁集,嘒嘒寒蟬鳴”,一個“寒”字點明天氣已經漸寒。詩中的“蟋蟀”在此時節(jié)鳴于戶庭,與《豳風·七月》“九月在戶”可謂一致,由此也可知陸機用《豳風·七月》之“蟋蟀”暗指詩中時間正是九月。這種以蟋蟀表示時節(jié)變化的用法,明顯受到《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6]191的影響。
有時會在其經學意義的基礎上進行引申。如《贈馮文羆遷斥丘令》中“出自幽谷,及爾同林”,此中的“幽谷”意象,乃源于《小雅·伐木》及其經學闡釋?!斗ツ尽吩娫唬骸俺鲎杂墓?,遷于喬木?!毙蛟疲骸把嗯笥压逝f也?!编嵐{云:“謂鄉(xiāng)時之鳥出從深谷,今移處高木?!盵6]213陸機借《伐木》之經學意義表達對馮文羆的深厚友誼,把鄭箋的經學闡釋與《毛序》的詩歌主旨相結合,喻自己如鳥一般出于幽谷之中,得以與友同林相伴。在表達自己濃厚感情時,也使詩歌有了含蓄蘊藉的效果。
有時也會回歸到物象本身的意義。如《擬西北有高樓》的“佳人撫琴瑟”,“琴瑟”意象在《周南·關雎》《小雅·常棣》中都有出現,但此處“琴瑟”僅指事物本身。
另外,同一意象在陸機不同詩歌中的意義也并非一成不變。如《園葵》詩曰:“朝榮東北傾,夕穎西南晞?!笨ㄌ焐鷥A向于陽光,正如同臣子追隨君王。陸機以葵花自喻,象征他對成都王穎的堅定忠誠。全詩皆為喻體,首章以葵言忠后,便用“零露垂鮮澤,朗月耀其輝”描述君王對臣子的恩寵。此中的“零露”意象,出自《小雅·蓼蕭》“零露湑兮”,序云:“澤及四海也?!编嵐{云:“露者,天所以潤萬物,喻王者恩澤?!盵6]230下句接“朗月耀其輝”,兩句對偶,以“零露”及“朗月”比作君王的恩惠,與鄭箋義相同?!稌x書·惠帝紀》:“永寧元年正月,趙王倫篡帝位……四月,誅趙王倫?!盵2]97-98此詩作于陸機因趙王倫入獄,被成都王穎救之時,所以陸機又寫“幸蒙高墉德,玄景蔭素蕤”,以表達對成都王穎庇護的感恩之情。同是“零露”意象,《擬東城一何高》“零露彌天墜”卻用其本義,純寫景物,以顯示秋景之蕭瑟。
總的來說,陸詩在文體、語言、句式、意象多方面學習并融合了《詩經》元素,增加了詩歌語言的表現力,也使詩歌呈現出典雅華麗的風貌。時人張華曾評論其說:“人之作文,患其不才;至子為文,乃患太多也?!标惱[曾《詩譜》也說:“士衡才思有余,但胸中書太多?!盵8]156雖有貶義,也反映出其詩“咀嚼英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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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龔柏榕(1997-),女,四川自貢人,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2022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