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克段于鄢》出自《左傳·隱公元年》,是《左傳》的第一篇。
在共叔段起兵失敗出逃后,鄭莊公下令,將幫助共叔段的姜氏安排到城潁居住,并發(fā)下毒誓:“不到黃泉,母子決不相見?!边@是整個故事里鄭莊公唯一直抒胸臆地表達他對母親真實情感的話,所有偽裝都在這一刻被撕下。然而這個毒誓剛發(fā)出來,他就后悔了。因為它傳出去,有可能會對他仁德的形象造成損害。但是古人相信誓言的力量,說出來的話、寫下來的文字,都具有力量,不能輕易推翻,更何況君無戲言,鄭莊公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有個叫潁考叔的官員,聽說了這個情況后,知道自己表演的機會來了,于是以獻禮為由來面見鄭莊公。從文學的角度講,下面這一段極其精彩,兩位“演員”共同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話劇”。
為了感謝潁考叔送的禮,鄭莊公請他吃飯。潁考叔在飯桌上開始了自己的表演:將肉放在一邊不吃。鄭莊公問他為什么不吃,他說:“我吃的食物我的母親都嘗過,但是她還沒有嘗到過君主您賜予的肉羹,請允許我將這些肉羹留給我的母親?!编嵡f公是個聰明人,一下就接住了戲,他感慨地說:“你有母親可以留食物給她,而我卻沒有!”潁考叔揣著明白裝糊涂,說:“敢問何謂也?”這句明知故問巧妙極了。于是鄭莊公像背臺詞一樣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又說自己現(xiàn)在非常后悔。潁考叔耐心地聽完,終于在最后獻上了自己早已想好的對策:把隧道挖到黃泉,在隧道里與母親見面。鄭莊公于是按照潁考叔的話去做,挖出一條隧道,他在隧道中快樂地唱歌:“走進偌大的隧道之中啊,多么快樂而和諧!”而他的母親從隧道另一頭走出來,也唱道:“走出偌大的隧道之外啊,多么高興而舒暢!”鄭莊公和他的母親用最后一場戲結束了整篇故事。《左傳》用一句《詩經》里的話定格了這個場景:“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贝司湟鉃樾⒆拥男⑿臎]有枯竭的時候,永遠會在你的族人里傳遞下去。這兩句詩是對鄭莊公赤裸裸的諷刺,近人范彥殊說:“不容其弟,反以錫類稱之,正深刺之也?!?/p>
不同于《左傳》,《春秋》里記載這一段歷史只用了六個字:“鄭伯克段于鄢?!薄蹲髠鳌废嘈胚@六個字的力量,并且演繹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為什么《春秋》稱鄭莊公為“鄭伯”而不用正式的稱呼?《左傳》認為這是在譏諷鄭莊公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弟弟,一直故意縱容他的惡,為他的自我毀滅推波助瀾。從一開始鄭莊公就想除掉他的弟弟。那為什么《春秋》里不說“鄭莊公的弟弟段”,而只用單名“段”稱呼他?《左傳》認為,這是因為段沒有當好弟弟,起兵想推翻哥哥。雖然段犯下錯誤,鄭莊公也難辭其咎。那么,在這個故事里,你覺得誰的錯誤更大?鄭莊公、共叔段,還是他們的母親姜氏?或者三人都有錯?實際上,這母子三人都沒有承擔好自己的責任。
孔子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果把這句話理解為,君世世代代只能是君,臣世世代代只能是臣,臣不能挑戰(zhàn)君的權威,父親永遠在兒子面前說一不二,顯然這樣的觀念不能被現(xiàn)代人所接受。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思路,將其理解為,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父親要做到一個父親該做的,而兒子也要做到一個兒子該做的,那這句話的積極意義就凸顯出來了,這就是孔子所謂的“正名”,即每個人承擔自己的名分所對應的那份責任??鬃訒r代所謂的“禮崩樂壞”,其實就是周天子名存實亡,而各個諸侯都想取而代之,做出超出自己身份的事情。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整個社會的倫理秩序也就隨之崩塌了。
這就是為什么在《春秋》里,孔子要不停地強調每個人的身份。一個人若做不到與自己身份相符合的事情,承擔不了和自己身份相匹配的責任,就會被孔子剝奪正式稱呼——鄭莊公只能叫鄭伯,而他的弟弟只能叫段。所以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逼湓蚴?,孔子通過這些細微的文字差異,表達出對亂臣賊子激烈的道德批評。
當然,各司其職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反過來說,如果有人沒有盡到本分,就像段那樣,而我們處在鄭莊公的位置,又該如何應對?又或者,在良好的社會秩序不能被保障的情況下,擁有權力的人,沒有做好他們該做的事情時,我們還是只管自己的分內之事嗎?又或者我覺得比我擁有更高地位和更大權力的人不具備應有的才能,我雖然地位很低,但是想要取代他們去做更多的事情,這是否超出了我的分內之事?我又該怎樣做呢?社會應不應該提供這樣的機會?其實反過來想,寫《春秋》來批評這些君主、大臣的孔子也不過只是個民間教師,他不也為天下操著心嗎?所以,后來的儒生稱孔子為“素王”,意為沒有黃袍加身的“王”。儒家思想本身的革命意義也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所以才會有后來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凡此種種更深入的問題,留待同學們自己去思考。
(編輯:葛杰 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