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哲為
第一個讀到沈周10首《落花詩》的人是文徵明。
沈周將多年來的經(jīng)歷和感悟傾訴于詩,唯有與之相契的親近之人方能知曉其中深意。文徵明20歲時即拜入沈周門下,15年來師徒二人以詩畫、文章、人品相交,文徵明的父親文林也曾是沈周的知己好友。他無疑會是那個了解沈周之人。
收到來詩的文徵明嘆賞不已。他當(dāng)下與好友徐禎卿各作和詩10首回寄,還常常在雅聚之時吟誦老師的詩作,在座的文士、官員無不為沈周的文采與思致折服,紛紛屬韻相和。不斷收到和詩的沈周又被激發(fā)起了詩興,繼有新作。如此往復(fù),吟詠落花遂風(fēng)靡吳中。
感物傷懷是人類共通的情感,而沒有什么比春天的落花更能牽惹起這樣的情思。無論是命運(yùn)多舛還是生活美滿,每個人都能從《落花詩》中找到自己。
讀到沈周《落花詩》的那一年,文徵明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三次科考失利,早就有“詩書苦無驗(yàn),冉冉白發(fā)生”(文徵明《除夕有感》)之慨的他不能不心有戚戚。
在同輩好友的襯托下,他看上去有些愚笨。
同齡的唐寅是個天才。他自幼聰慧,16歲“童髫中科第一”(祝允明《唐伯虎墓志銘》),28歲時終日縱酒,在祝允明的勸說下僅僅閉門準(zhǔn)備了一年,就考取解元。若非牽涉會試舞弊案,他本是那年?duì)钤淖畲鬅衢T。
相比之下,文徵明的經(jīng)歷就曲折多了。他八九歲時話仍說不清楚,而所謂“生而外椎”(王世貞《文先生傳》)、“外若不慧”(文嘉《先君行略》),就是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
從26歲一直到53歲,文徵明參加了9次科舉考試,回回名落孫山。他真的笨嗎?這個問題有些令人費(fèi)解。因?yàn)槿绻娴闹巧滩粔?,又為什么會早早地與唐寅齊名?
弘治十三年(1500年),侍御史王獻(xiàn)臣因巡按遼陽期間嚴(yán)整時弊,觸怒了當(dāng)?shù)貦?quán)貴,遭讒言被貶福州上杭。途中路過蘇州,當(dāng)?shù)孛考娂娮髟娰浶?,近百首詩文聚成之后,眾人竟推舉身無功名的文徵明作敘:
君以圣天子耳目之臣,奉使邊徼,其任不為不重。而遼陽國家要害,不得不慎。……至于得罪以去,固非不樂,而實(shí)亦所不暇計(jì)。其心誠不欲以一身之故,而遺天下之憂。若君者,今之所謂喜事狥名,而古之所謂持重博大者歟?
——文徵明《送侍御史王君左遷上杭丞敘》
在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持重博大”的明代政壇,王獻(xiàn)臣是個異類。批評他的人說他“喜事狥名”,到哪里都愛“搞事情”,這次終于自食惡果;稱贊他的人說他不對權(quán)貴屈膝,即使遭讒言被貶,仍不改初衷。
文徵明則認(rèn)為遼陽地處邊境,為國家要害,如果為了所謂的好名聲而因循守舊、敷衍管理,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獻(xiàn)臣所做的只是他一直以來認(rèn)為對的事,得罪被貶絕非所愿,可他哪里有空計(jì)較個人的憂樂得失呢?
從這篇寫于31歲的敘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徵明欣賞的某種個性:以古人自期,即使明知結(jié)局或許非己所樂,也不愿改變自己的信條而隨波逐流。這種個性貫穿了他的一生。
唐寅的聰穎毋庸置疑,在專心備考的一年時間里,他“取前所治《毛氏詩》,與所謂‘四書者,翻討擬議,只求合時義”(祝允明《唐伯虎墓志銘》)。就是熟讀參考書目,綜合時下主流思想研究出題套路。那文徵明呢?他自己都頗感郁悶:“吾豈不能時文哉?得不得固有命耳。然使吾匍匐求合時好,吾不能也?!保ㄎ募巍断染新浴罚?/p>
文徵明從學(xué)于古文大師吳寬,以復(fù)興古文為己任,和唐寅、祝允明等人更是以古文相交。
好友勸他先鉆研時下“程文”(科考范文),等考取功名后再繼續(xù)古文之學(xué):“以子之才,為程文無難者,盍精于是?俟他日得雋,為古文非晚。”(文徵明《上守谿先生書》)
如果他聽從了朋友的好意相勸,即使不能像唐寅那樣一擊即中,想必也不至于9次名落孫山。但每次失利后他不“反省”自己的堅(jiān)持是否值得,反而更加努力研習(xí)古文。其實(shí)他并非沒有“反省”,恰恰是思考得太透徹了:“茍為無命,終身不第,則亦將終身不得為古文,豈不負(fù)哉?”(文徵明《上守谿先生書》)
在他看來,能否考中也要看運(yùn)氣,如果先研習(xí)范文應(yīng)試,假如運(yùn)氣不好,那不是要一輩子鉆在“四書五經(jīng)”之中?
文徵明沒有唐寅、祝允明的狂放不羈,平日里的他溫文爾雅,與人和善,卻比任何人都要倔。即便遭遇了一次次的失利,雙鬢爬上了越來越多的白發(fā),朋友、親戚對他棄之不顧,他也曾懷疑過自己的選擇,但自始至終,他對自己秉持的信念沒有絲毫的退讓和僥幸。
54歲那年,文徵明得到了工部尚書李充嗣的舉薦,以貢生入京,經(jīng)過吏部考核,被授予翰林院待詔,參與修編《武宗實(shí)錄》,侍經(jīng)筵。
荒淫無嗣的明武宗于正德十六年(1521年)駕崩,興獻(xiàn)王長子朱厚熜入嗣,繼承皇位,于次年改元,施行了一系列糾正時弊的改革,史稱“嘉靖新政”。年過半百的文徵明自覺趕上了用世的好時候。
然而,文徵明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過。雖然翰林院的同僚們對他推服不已,但他官清祿薄,只能暫住在朋友家,買完上朝所需馬匹,囊中就已空空如也;同來的仆人接連染疾,每日只有一人跟馬做飯,辛苦萬狀;京城里人事繁雜,公務(wù)與應(yīng)酬不斷,忙得他喘不過氣。入京第二年的春天,文徵明終于得空往城外的西山一游:
燕山二月已春酣,官柳霏煙水映藍(lán)。
屋角疏花紅自好,相看終不是江南。
——文徵明《燕中題畫》
楊柳依依的湖光山色偏偏又讓文徵明想起蘇州的水鄉(xiāng)。一個人孤身在外,難免會勾起羈旅漂泊之感,但這不代表他有了歸意,一切還尚有可能。
殊不知,朝中局勢很快就發(fā)生了劇變。一次早朝,他不小心扭傷了左臂,被迫在家休養(yǎng),不久就趕上了“大禮議”?;实垡桓募次恢醯拈_明,這次直言上諫的官員都將被處以杖刑,不少人甚至被打得命喪當(dāng)場,文徵明則因病幸免。在這場事件中,因迎合皇帝而掌權(quán)的張璁是文徵明之父文林的門生,有人便勸文徵明去拜謁張璁,他辭而不從。被詔入京的楊一清將被重用,剛到都門外就有無數(shù)官員搶著拜見,唯獨(dú)文徵明不往。
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當(dāng)《武宗實(shí)錄》修成,每個人都得到了升官和賞賜的金幣,只有文徵明原官不動,僅賜銀幣。
相好的正直之士或貶或辭,受到排擠的文徵明每日無正事可做,反而有無數(shù)的詩文、書畫應(yīng)酬。眼看三年考滿之期將近,按例會得到晉升,朋友都勸他再熬一熬,他仍毅然決定辭官歸鄉(xiāng)。
奮斗了大半輩子,終于得償所愿,換作誰或許都不會這么堅(jiān)決地放棄。但知曉了文徵明的性格,他的離去又不難理解:如果30年的努力是為功名利祿,那離開確實(shí)可惜;但若是為了一個用世的理想,當(dāng)發(fā)現(xiàn)事不可為,離去又有什么不舍得呢?每一步都是聽從內(nèi)心,所以來去瀟灑,無怨無悔:
南來拂拭芰荷衣,旋覺沙塵出郭稀。
我已去來無復(fù)戀,天于人事每多違。
流澌十月關(guān)河冷,積雪千山草木輝。
想見幽居無限好,春風(fēng)應(yīng)待主人歸。
——《次韻荅徐子容學(xué)士見懷三首》其三
何況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家鄉(xiāng)的山水。
從京城歸鄉(xiāng)后,文徵明不再過問世事,每日以翰墨自娛。他在停云館的東面建了一間書房,命名為“玉磬山房”,又在庭院中栽種了兩株梧桐樹,“日徘徊嘯詠其中,人望之若神仙”(文嘉《先君行略》)。
沒有了官場的應(yīng)酬和約束,徜徉于吳中秀雅的山水之間,文徵明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山,于詩書畫上的造詣漸臻化境。想要向他求畫的高官、富商在門口排起了長隊(duì),但他“凡富貴者來求,多靳不與,貧交往往持以獲厚利”(黃佐《將仕佐郎翰林院待詔衡山文公墓志》)。
臨寫老師的《落花詩》仍是文徵明每年要做的功課。但與老師畫過多次的《落花詩意圖》相比,他更愛枯木寒林的畫題,即使是除夕夜家家戶戶要貼的鐘馗,也被他改變了駭人的樣貌,扮成文士的樣子,出現(xiàn)在寂靜的寒林中,尋覓詩句。
82歲這年,文徵明創(chuàng)作了兩件重要的作品。
一件是為王獻(xiàn)臣所作的《拙政園詩畫冊》。這位文徵明21歲時仰慕的前輩落葉歸根,將大弘寺址拓建為園,是為拙政園。
另一件是這件《古木寒泉圖》。原來匯聚成林的古木如今只剩兩株,其余之地寸草不生;獨(dú)步覓句的人物消失了,水流的去向也變成了留白。當(dāng)所有裝點(diǎn)的元素被略去,只留下這個世界最純粹而永恒的骨架。
經(jīng)過人生的寒冬,早年與他齊名的唐寅、祝允明、徐禎卿、王寵等人,都已成了他生命中燦爛的“落花”,而文徵明卻活成了花葉褪盡后似枯還生、涓涓不息的古木寒泉。
他靠的是長壽嗎?從畫里我分明看到的,是他早年送王獻(xiàn)臣南行時就有的那份至誠與倔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