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小六
在中國的文化和文學中,“橋”始終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它意味著連通。作為跨水渡人的交通設施,它在人與自然之間溝通調和,在大自然的艱難險阻中,為行路者帶來邁向遠方的希望,也用建設者的智慧,為大自然獻上一道道飽含人力巧思的風景。這也讓進入文學世界的橋,承載著豐富飽滿的詩意與情感,橫跨在歲月的河流上,成為一代代文人墨客筆下不可或缺的抒寫意象。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庇稳巳缈棧慌蔁狒[繁華,元宵夜的橋,在燈影的照耀下,遠遠望去有如天上的星河,詩人便將它形容為“星橋”。節(jié)日的夜景,美得夢幻而絢麗,橋裝飾了俗世,連通了人心向往。
只是煙花易散,璀璨往往只在剎那,綻放總非人生恒久的主題,“橋”連通的人心世情,大多不是此刻的絢爛。
暮春時節(jié),楊柳如煙,飛絮如雪,“灞橋風雪”成為長安一大勝景。灞橋是中國歷史和詩史中的一座橋,自秦漢以來,它就是東去西來的人們必經(jīng)的重要關卡和通道。灞橋兩岸廣植楊柳,漢唐時若有人離開長安遠去東南,親友便將他送至灞橋,折柳相別;而若是遠去西北,折柳送別地則是另一座橋—渭橋。灞橋與渭橋,一東一西,皆為長安“知名送別地”。
李白寫下“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岑參有“初程莫早發(fā),且宿灞橋頭”之句,劉禹錫也寫過“征徒出灞涘,回首傷如何”。長安作為都城,離開者多為落魄之人。柳諧音“留”,綠意盎然卻徒增離別的感傷和祝福。生如流水,不得停歇,“橋”,將那些想留卻留不下的人帶向了命運的遠方。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說:“長安東灞陵有橋,來迎去送,皆至此橋,為離別之地,故人呼之為‘銷魂橋?!睒虻男藿?,初衷絕非讓人在此銷魂,但命運的陰差陽錯,讓其成了文人雅士寄托離愁別緒的載體。
宋之問寫過“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講友人遠行,自己卻因病不能前去送行,只能心懷惜別之情,想象岸邊的離別場景。這種不在場的描述,悵然而深情,反而有種別樣的感染力,這也體現(xiàn)了作為實體的橋,進入文學表述、成為文學意象后,超越時空限制,打破了歲月隔閡的承載力和表現(xiàn)力。
杜甫筆下的“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則是更為觸目驚心的悲切。戰(zhàn)亂起,窮苦的百姓們換上戎裝,被急匆匆押往前線,沒人問過他們的意愿,兵車隆隆,戰(zhàn)馬嘶鳴,他們的爺娘妻兒四處呼喊找尋,來不及從容地說一句告別的叮嚀。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云際,混亂中,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平日里那座安穩(wěn)醒目的大橋,都似不見了蹤影。
動蕩中,象征離別的大橋反而成了最安穩(wěn)的存在,默默旁觀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煙塵散去,橋依然矗立,那些悲泣的征夫,卻不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樣的遭遇,但他們中,必然有很多人即將走向不可逆轉的生離死別。相比之下,和平時的離愁別緒,都似乎多了幾分浪漫與溫情。
杜甫還寫過“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故地重游之人,多會觸景生情,對故地生發(fā)出幾分愛憐之意,就似那些冷冰冰的建筑也和人有了共情,在觀照、憐惜著故人。
橋始終在那里,等待著經(jīng)過它的人,還能有再來時。正如馬致遠的名作《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笨v使淪為斷腸人,終究是,人在就好。
人在,游子便還有故土可眷戀,離別就還有重逢可期盼,小橋流水便是風景,此時映照在夕陽下,明日還將沐浴在朝陽里。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睆埨^的《楓橋夜泊》,寫出了一種雋永的詩意之美。原本是滿懷愁緒的失意人,卻意外淪陷在夜晚的江景中,雖然筆下愁緒依然在,但內心卻已被大自然營造的美感征服。一座橋,因為一首詩,從此聞名天下。
豐富而微妙的情感,因為物的存在而有了抒發(fā)寄托的載體,而與此同時,精妙的表達也會讓寄托物具有更為絢爛恒久的生命力。從具象的物到抽象的意象,人的情感體驗就是過渡的橋梁。而當橋梁本身成為意象,這種象征性就更為強烈。
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中的二十四橋,一說揚州城里原有24座橋,一說為吳家磚橋,因古時有24位美人于橋上吹簫而得名。這首詩巧妙地把美麗的傳說與現(xiàn)實融合在一起,意境優(yōu)美,畫面感十足,讀之甚至還有音樂感,仿佛耳邊真縈繞著幽婉的簫聲,令人不禁遙想昔日美人合奏的情景。如今,作為建筑的二十四橋已然不那么明晰,作為意象的二十四橋卻流傳千古,令今人耳熟能詳,這正是文學賦予物的魅力。
“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這句出自陸游的《沈園》?!绑@鴻”源自曹植《洛神賦》中的“翩若驚鴻”,此處用來借指女子。而對于陸游,那個始終令他意難平、要不斷書寫的女子,便是他的前妻唐婉。
陸游與唐婉曾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人志趣相投,婚后常吟詩作對,互相唱和,極為恩愛。但兩人的纏綿恩愛卻引來陸母的不滿,陸母擔心唐婉耽誤陸游的前程,便一心棒打鴛鴦,要求陸游休了唐婉。陸游多次懇求母親,都遭到拒絕。封建社會,孝道為先,無奈之下,陸游與唐婉終究走向了分離。此后男再婚、女再嫁,卻未能一別兩寬,彼此都將對方放在心里,難以忘懷。多年后,二人竟意外相遇。
一日,陸游心情苦悶,在沈家花園獨自漫步時,看見了唐婉和她現(xiàn)在的夫君趙士程。唐婉征得夫君同意后,給陸游送來一杯酒。陸游飲下此酒,內心百感交集,心頭千言萬語,化作一首《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陸游將詞題在墻壁上,便悵然離去。卻沒想到,唐婉將此詞讀了又讀,憶及往昔,黯然神傷,回到家后,也寫了一首《釵頭鳳》相和:“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此后不久,唐婉便郁郁而終。陸游則在人世間又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雨,而他對唐婉的深情和回憶,也隨著歲月歷久彌深。
60多歲時,陸游故地重游,來到沈園,觸景傷情,將思念凝于筆端。70多歲時,他住在沈園附近,依舊無法釋懷,繼續(xù)作詩聊以排遣?!皞臉蛳麓翰ňG,疑是驚鴻照影來”便是作于此時。時光往復,半生凄涼,又是一年春水碧綠之時,佳人卻已香消玉殞40余年,絕不會有重逢時。老邁之年作此悲聲,令人慨嘆。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但圓滿不總是愛的主旋律。愛而不得的現(xiàn)實傷痛,只能讓因愛而痛之人在文學世界尋得一絲慰藉。秦觀的《鵲橋仙·纖云弄巧》,以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為背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直接寫到了鵲橋。鵲橋便是文學為人們對愛情的期待所提供的美好想象。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痹诂F(xiàn)實中難以圓滿的,在文學中可以極盡繾綣,尋得大團圓的美好結局?!皟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堅持,忍耐,努力,等待……只要執(zhí)著堅定,就可能會得到命運的補償—命運會為真正的愛情搭一座橋。橋象征著連接,也象征著跨越,甚至象征著對不可抗拒之力的逆轉,因為有了鵲橋,愛情經(jīng)受的巨大浪濤,在文學世界描繪的絕美希望中,得到了有效的解決。人世間并沒有一座真正的鵲橋,或因此,文學中的鵲橋,成了中國人心目中堅貞愛情的永恒象征。
白居易的《長恨歌》,描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其中并無關于鵲橋的直接描寫,但“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等句,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鵲橋相會的意象。一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正是七月七日;二是比翼鳥和連理枝所象征的寓意,和鵲橋對于愛情的連接和彌補,可謂異曲同工。七月七、比翼鳥、連理枝,三處共鳴,更顯深情遺恨綿綿無絕期。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眲⒂礤a的《烏衣巷》中,朱雀橋作為昔日六朝古都金陵正南門的大橋,曾經(jīng)有無數(shù)達官顯貴往來,堪稱一個時代的輝煌象征。然而時移世易,幾度興衰,到晚唐劉禹錫寫作《烏衣巷》時,往昔繁華難再現(xiàn),唯有一座成了陳年古跡的舊橋。橋,歷經(jīng)歲月,跨越時空,成為懷古傷今的極佳意象。
遙想朱雀橋昔日風采,《六朝事跡編類》中有記載:“晉咸康二年作朱雀門,新立朱雀浮航,在縣城東南四里,對朱雀門,南渡淮水,亦名朱雀橋?!敝烊笜蚴沁B通秦淮河南北兩岸的交通要道,附近皆為繁華之地。遙想當年盛景,彼時穿梭往來的人,不知能否想象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光如水流逝,新橋終究成舊橋,被歲月涂上了抹不去的年代感。
有什么經(jīng)得起時間之河恒久的沖刷?或許唯有橋邊繁衍生息的人。相較于時間的長河,生命顯得渺小而短暫,但生命能以代代接續(xù)的方式傳遞血脈,舊貌換新顏。南宋朱敦儒在半壁江山淪陷金人之手的背景下,寫下《朝中措》:“登臨何處自銷憂。直北看揚州。朱雀橋邊晚市,石頭城下新秋。昔人何在,悲涼故國,寂寞潮頭?!鄙硖幧鐣邮幾兏镏?,更能深刻體會到懷古傷時、憂國憂民的一腔孤憤,以及無力改變的痛楚。變化是永恒的旋律,歲月更迭,冷漠又溫情,好的壞的,放在時間的長河中打量,一切都終將成為往昔,幸而,生命總有來路可以聊作期待。人人心中當有一座通往未來的橋,哪怕僅僅用來描繪一抹依稀的光亮,以供朝著那光亮處心懷期待地走下去。
“那堪好風景,獨上洛陽橋?!碧拼钜鎸懧尻枠颍觋柎簳r節(jié),一派春色繁榮的好風景,詩人孤身登橋,即景詠懷,似應抒發(fā)些許對比后的寂寥,但春日絢麗,心情也會受到有益的影響,字里行間便難有悵惘神傷。
賈島著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句后面,是“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詩人訪友人未遇,便將注意力放在了所見景物上。過了橋,是色彩斑斕的原野,晚風拂動云腳,看起來仿佛山石在移動。平和怡然的心境下,眼前所見也充滿美感和意趣,自然恬淡,令人神往。
宋之問寫靈隱寺,收尾有一句“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寫著靈隱寺,結尾卻轉到了別處,但這并非跑題,只是因游靈隱寺而想到了另一處佛教勝景。天臺山是佛教天臺宗的發(fā)源地,坐落在浙江天臺縣,天臺山上正好有石橋。詩人寫景若即若離,他筆下的橋也虛實結合,更好地發(fā)揮了連通的作用,更顯在佛教氛圍熏陶下的恬淡心境。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李白秋日登上宣城的謝朓北樓,詩興大發(fā)。此樓為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又名“謝公樓”,是宣城的登覽勝地。詩中的“雙橋”指橫跨溪水的上下兩橋,上橋叫鳳凰橋,下橋叫濟川橋,都是隋文帝時期所建。兩座橋架在溪水上,璀璨的夕陽下,橋的倒影映照在水中,站在高樓上遠遠望去,美得壯麗而奇異。
李白還寫過“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彼時他經(jīng)過下邳圯橋,懷想張良輔佐劉邦打天下,即便自己心中有懷才不遇的憤懣,落在筆端,卻盡顯灑脫氣度。他心中自有一座氣象萬千的大橋,那座橋上的風景,至今仍驚艷著世界。
世事多有不如意處,所謂修身養(yǎng)性,還是需要一些自然美感的熏染。很多時候,正是美戰(zhàn)勝了人心中的種種憂思,讓人變得通達豁然,樂而忘憂,有內驅力去為自己修橋鋪路,開啟更為廣闊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