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濟
北宋元豐三年(1080年),從一場風(fēng)波中得以幸免的蘇軾,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過起了清苦日子。在那里,一種鮮美的山野食材引起了他的注意,并啟發(fā)了他對人生去路的思考。
數(shù)年后,蘇軾和朋友在南山里喝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配著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筍,寫下千古名句“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盡訴他在歷經(jīng)萬千之后,對返璞歸真的認(rèn)同與向往。這種深深影響了蘇軾的食材,便是筍。
一
蘇軾愛筍,并不意外,在他之前,筍的滋味早已深入人心。先秦時期,筍已見于周天子和諸侯的宴席中,是他們用來招待貴賓的佳肴?!对娊?jīng)·大雅·韓奕》中就有“其蔌維何?維筍及蒲”的句子。詩中講到顯父為韓侯餞行,宴席上的蔬菜有筍,還有鮮嫩的蒲菜。
北宋初年,高僧贊寧寫下一部《筍譜》,除列舉了筍的別名之外,還記述了其栽培方法,并將全國各地所產(chǎn)98種筍的名稱、形態(tài)特征、生長特性、產(chǎn)地、出筍時間等詳細(xì)做了說明。在“食”部又梳理了各類筍的性味、補益及調(diào)治、加工、保存的方法。
贊寧將可食竹筍劃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食之肥美、甚美”,產(chǎn)于廣西的雞脛竹筍便是代表。這是一種冬筍,又名“斑皮竹筍”。東漢名將馬援曾向漢光武帝推薦,稱“其味美于春夏筍”。
第二等“食之肥、美、甘”,代表是竹筍,產(chǎn)于浙江,屬于夏筍。其筍身粗大,直接嘗之味苦,采下后不做清洗,與泥土一并烹煮,及至金黃色,再撈出食用,則“苦味減,而甘食,甚佳也”。
第三等“食之無味、可食,澀、苦”,產(chǎn)于福建的旋味筍便屬此類。其又名“苦蒲筍”,屬于春筍,以白水煮熟之后撈出,擱置些許時間,苦味才有所減少,但總的來說不算好吃。
雖然竹筍分布較廣,但就美味程度和產(chǎn)量而言,南筍皆高過北筍,而古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重心長期處在北方,這就使得南筍北運成為一項有利可圖的生意,并由此催生了筍干、腌筍、酸筍等便于長途運輸?shù)漠a(chǎn)品。在《呂氏春秋》中,借上古圣賢兼美食家伊尹之口,詳述了一番天下各地的絕佳食材,其中有“越駱之菌”,指的便是越駱出產(chǎn)的竹筍。這些南筍能夠到達(dá)北方,并被載入史冊,不太可能是鮮筍。
除了“南筍北運”,另一項圍繞竹筍開發(fā)的生意則是人工種植?!妒酚洝分忻枋隽水?dāng)時大規(guī)模種植竹子而獲利者的逼人富貴:“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钡矫髑鍟r期,人工種植竹筍已是普遍現(xiàn)象,許多流傳至今的地方優(yōu)勢品種也已出現(xiàn),如浙江天目筍、福建明筍、廣東沙河吊絲丹筍、安徽問政山筍等。
二
竹筍作為食材,營養(yǎng)豐富,脆嫩鮮美,能以蒸、煮、燒、燉、烤等烹飪方式為食客帶來多樣的舌尖體驗,同時又不失本味。更加令人滿意的是,它四季皆有,隨時都可以來上一口。
筍還是一種極具潛力的食材,歷代的美食家都癡迷于探索那清歡之味的終點何在。清代美食家李漁認(rèn)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蔬中又以竹筍為第一。筍分野生和人工種植兩類,李漁推崇野生筍,對人工種植筍不屑一顧。
在烹飪方法上,李漁稱竹筍的開發(fā)空間頗大,“食筍之法多端,不能悉紀(jì)”。在他看來,“從來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竹筍屬于至美,不需要他物來做配合。李漁的好友程穆倩是做白水煮筍的高手。李漁曾作詩一首,贊其絕妙:“此老熟識此君性,不叫一物相肩并。煮竹惟將淇澳水,逼清似照湘湖鏡。淡極無鹽若有鹽,香饒似襯終非襯?!?p>
南宋時期的張定叟也是一位煮筍高手,楊萬里特意為他作了一首《記張定叟煮筍經(jīng)》:“江西貓筍未出尖,雪中土膏養(yǎng)新甜。先生別得煮簀法,丁寧勿用醯與鹽。巖下清泉須旋汲,熬出霜根生蜜汁……”按詩文所言,張定叟是江西人氏,嗜食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貓筍。貓筍又名“毛筍”,號稱“諸筍之王”,大的有20多斤,筍身白如霜,軟嫩如豆腐,香如蘭花,春冬皆有,以冬筍為佳。春筍短小,當(dāng)?shù)厝朔Q為“貓兒頭”,吃了鬧心。張定叟煮貓筍的要點有二,一是不加任何調(diào)料,二是取所用貓筍生長地附近的清泉水來煮。楊萬里在品嘗過這道美味后,感嘆道:“大都煮菜皆如此,淡處當(dāng)知有真味?!?/p>
白居易也寫過一首《食筍》:“此州乃竹鄉(xiāng),春筍滿山谷。山夫折盈抱,抱來早市鬻?!泵枋隽俗约罕毁H到江西時吃筍的趣事。江西是竹鄉(xiāng),盛產(chǎn)美味春筍,且非常便宜,兩文錢就能買來一大束,和稻米同煮,味美絕倫。白居易吃著吃著就要加餐,到了“不思肉”的地步。很顯然,他采用的也是“清煮法”,竹筍吸收了稻米的香味,滋味更加別致。
三
作為竹之幼苗,竹筍也帶有竹的獨特氣質(zhì),清雅、脫俗、質(zhì)樸、純真,且富有活力,被文人墨客賦予諸多意象。
三國時期吳國大臣孟宗,自幼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年邁多病,食欲缺乏,想吃竹筍,但當(dāng)時孟宗所居之地雖有竹林,卻無可食竹筍出產(chǎn),孟宗無奈之下,走入竹林,抱竹而泣,結(jié)果孝心感動天地,從地下鉆出許多竹筍,讓孟宗得以采摘回去奉給母親。這個極具傳奇色彩的故事被收入“二十四孝”中。在贊寧的《筍譜》中,也收錄了5個與竹筍有關(guān)的孝道故事。
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因直言進諫被貶到四川的黃庭堅,以一首《苦筍賦》抒發(fā)胸中抑郁。他在詩中稱四川出產(chǎn)的一種苦筍苦而有味,多食對身體大有好處,正如忠言逆耳,統(tǒng)治者多聽對治理國家有好處。他還將苦筍比作賢才,為賢才被奸佞排擠而憤懣不已。
晚唐詩人李商隱寫過一首《初食筍呈座中》:“嫩籜香苞初出林,于陵論價重如金。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北砻媸窃诟袀荛L成茁壯之才的嫩筍剛一冒頭便被采摘,實則是抒發(fā)自己的凌云壯志還未及施展就遭到打壓的郁悶之情。
明代才子唐伯虎在《漫興一律》中這樣寫道:“香燈不起維摩疾,櫻筍難酬谷雨春。鏡里自看成老大,戲兒棚上場人?!贝汗S和櫻桃已過最美好的時節(jié),將在殘春凋謝枯萎,很顯然是在訴說自己雖身負(fù)絕學(xué)卻報國無門,一生四處飄零的慘淡經(jīng)歷。
竹筍還被魏晉的文人士大夫用以彰顯自身超凡脫塵的人格。南朝蕭梁時期的隱士吳均的《山中雜詩》頗具代表性:“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山中自有宅,桂樹籠青云?!薄熬G竹”即竹筍,樸素的文字勾勒出作者身游物外、淡泊名利的隱士心態(tài),正如竹筍的清歡之味,不加任何修飾卻盡顯風(fēng)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