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雪梨

一

當(dāng)農(nóng)歷十一月的北風(fēng)呼嘯著掃過湘南的曠野，田里蔥綠色的荸薺莖稈換上了黃褐色的外裝，在風(fēng)雨中參禪半載光景的它們隨著北風(fēng)的掃蕩成片倒下，像秋天被冰雹打倒的稻谷匍匐于地。

是豐收的時候了。望著眼前的情景，期盼了半年的父親舒展了眉頭，他在寒風(fēng)吹徹的田邊蹲下身子，然后掏出火柴，火柴與火柴盒上的磷片相互摩擦，一團(tuán)微弱的火光在空氣中跳躍。父親的左手彎成弧形，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火苗。在火柴快要燃盡的時候，枯瘦的火苗終于與干枯的荸薺莖稈接觸了。火苗像是得到了某種鼓勵，瞬間就鼓足了勁頭，一下子躥得老高，火“唰”地一下，星星之火就有了燎原之勢。不甘寂寞的風(fēng)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孩子，它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火堆，風(fēng)與火相互扶持，只消一會兒工夫就將滿田的荸薺莖稈燒得一干二凈。田野之上，除了些許還冒著黑煙的荸薺茬子，就只留下一地的灰燼，它們與大地融為一體，化作來年農(nóng)作物的肥料。

早在半個月前，田里就放干了水。風(fēng)過大地，此時的田地已經(jīng)干枯。燒苗之后，挖荸薺的工作正式開始了。挖荸薺與挖花生是有區(qū)別的?；ㄉ梢钥咳肆Π纬龃蟮?，荸薺雖然也像花生一樣在地底下藏身，但是其性善鉆，直到底層的土地過于堅硬再也鉆不動為止。所以，深埋大地底下的荸薺靠人力拔出是不現(xiàn)實的。如果像挖土豆那樣去挖荸薺呢？這也是行不通的。荸薺在大地下到處都是，不具備透視能力的人眼無法準(zhǔn)確地獲悉它們藏身的位置，鋤頭的鋒芒會將荸薺切爛，那將是巨大的損失。在眾多翻地的農(nóng)具中，釘耙無疑是最適合挖荸薺的工具。父親挽起褲腿，打著赤腳踏入了干枯的田地，他揚(yáng)起釘耙，在手臂的帶動下，耙尖順利地切入大地，手柄上抬，又帶起連片的泥土，父親巧妙地反轉(zhuǎn)釘耙，用釘耙的背面敲擊成塊的泥土，泥土四分五裂，原本藏身在泥中的荸薺歪三倒四地躺在地上。

我和哥哥穿著鞋子踏入田中，彎下身子伸手去撿荸薺。風(fēng)在周身游走，原本插入褲兜還溫暖的雙手被風(fēng)一吹瞬間就涼了下來。我們?nèi)套『?，用手拍掉荸薺身上的大塊泥巴，又根據(jù)荸薺個頭的大小，按照大中小三類放置到三個籮筐中。人世間的萬物，就是同一品種也有優(yōu)劣之分。個頭的大小、外觀的美丑都將決定荸薺日后的走向和軌跡。是自食還是銷售？無形之中似乎是命運(yùn)的安排，也是人世間約定俗成的法則。荸薺散落于地，撿拾之間需要蹲下身子或者彎下腰肢，不管是哪一種姿勢，都不能長久保持。俯下身子并不難，難的是數(shù)據(jù)的量化，當(dāng)任何一個動作重復(fù)成千上萬次，都是人們難以堅持的巨大考驗。痛苦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緩慢，感覺過去好半天了，一看時間，卻才過去半個小時。再看籮筐里，也才薄薄的一層荸薺，僅夠覆蓋筐底。于是，開小差成為抵御漫長時光的絕佳辦法。我將目光移到頭頂浩瀚的天宇，冬日的天空，沒有萬里無云的晴朗，也沒有大雨即將來臨前的黑云低垂，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死沉沉的天幕，一如我灰色的心情。

正在干活的父親似乎知悉我的心事，他偶爾回過頭來，對在慢吞吞干活的我說，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以后到城里工作，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我低垂著頭，用沉默作答。

腰肢的酸累只是一個方面，冷在此時選擇落井下石，讓我的心情雪上加霜。手與濕潤的泥土長期接觸，臟且冷，冷氣絲絲入扣，通過手向周身傳遞，凜冽的寒氣侵入全身，讓人忍不住打哆嗦。手腳本來是人體的邊緣之地，處于循環(huán)的末梢，血液循環(huán)不暢，使得手腳更加冰涼。風(fēng)不甘寂寞地來了，凜冽、強(qiáng)勁、寒冷，兜頭蓋臉地打在身上，身子如墜冰窖。我和哥哥縮著脖子，蹲下身子，緩慢地移動著步子，撿拾父親挖掘出來堆放在地上的荸薺，看著籮筐中的荸薺緩慢地上升，心頭又有了些許的成就感。再看在前面挖荸薺的父親，由于翻開干枯的田泥需要不少力氣，當(dāng)這樣的動作不斷重復(fù)，就是在寒冷的冬季，他的額頭上依然冒出了一層汗珠。汗珠在光滑的額頭上掛不住，順著臉頰滴落土地。放眼尚未挖及的土地，似乎遠(yuǎn)在天邊，似乎永遠(yuǎn)也挖不完，一種沉重與無力感又襲上心頭。

我想起詩詞歌賦對農(nóng)耕的贊美，想起文人們對農(nóng)村世外桃源的向往。我想，真正值得贊譽(yù)的是辛勤的農(nóng)人，他們用辛勤和汗水養(yǎng)活了十四億人，卻一直生活在最底層，最多就是解決自身的溫飽。身為農(nóng)人，我深知農(nóng)耕生活根本沒有文學(xué)作品中的瀟灑寫意，那是身處農(nóng)耕生活之外的文人，閑來無事時一廂情愿的假想。

二

在湘南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植荸薺。在沒有大型銷售渠道的時候，荸薺的銷售是困難的，也就是拿到集市上三三兩兩地賣掉一些，多少補(bǔ)貼一些家用。這也決定了每家每戶不會種植太多荸薺，種上一兩分田的面積，也就足夠了。

荸薺挖回來后不易存儲，在沒有吃之前是不能過水清洗的。這種皮薄汁多的水果極易失水萎縮和腐爛變質(zhì)，而它們表面的泥巴無疑起到了保持水分的作用——這是一種獨(dú)特的保鮮方式。從田里挖出的荸薺，渾身裹滿泥巴，冬日的風(fēng)吹上兩日，等包裹的泥土外衣七八成干時，就可以短時間儲存了。

因為不易儲存，所以食用就成了解決荸薺庫存的主要辦法。在河邊將荸薺表面的泥土淘洗干凈，露出深栗色或棗紅色的皮膚，展現(xiàn)在面前的荸薺外觀略似冰壺，卻又沒有冰壺那么規(guī)整。在荸薺的側(cè)面，有三到五圈的環(huán)節(jié)；在環(huán)節(jié)處，有側(cè)芽。在頂部，還有短喙?fàn)畹捻斞?。用手摳掉芽子，對于尚還鮮嫩的荸薺，農(nóng)人是舍不得去皮的，就像吃蘋果、李子、桃子等水果，連皮一塊吃。成熟的荸薺，表皮開始老化，如果皮與肉一起食用，會影響荸薺的鮮美。人體自帶的牙齒比起任何刀具和刨子更加便捷，對于怕麻煩的人來說，他們習(xí)慣用牙齒咬掉表皮，然后吃掉白色的果肉。而講究形象和衛(wèi)生的大姑娘、小媳婦在生吃荸薺時，往往選擇先用刨子去皮，削完一個荸薺，就將果肉浸泡在水中，積攢得多了再慢慢地食用。如果不用水覆蓋，荸薺果肉長時間與空氣接觸將會氧化變黃。

母親就是喜歡去皮后再慢慢享受的人。她在削荸薺的時候，我像小饞貓一樣守在旁邊。削好的荸薺，一顆顆在不銹鋼臉盆里堆著，用水浸泡后，半沉半浮著在水中翻騰。母親削好一個荸薺后，我伸出小手拿起來吃，用牙齒輕輕地咬潔白如雪的肉身，荸薺果肉脆而不硬，很甜，嚼起來還帶著汁水，芳香在口腔里蕩漾、氤氳、升騰、四溢、蔓延。偶爾也會碰到不甜的荸薺，甚至帶著一股淤泥味，那是還沒到最合適的季節(jié)便挖出來的荸薺，或者挖破了皮被淤泥浸泡過的荸薺。荸薺的甜，又是怎樣的一種甜呢？與其他水果的蜜甜、香甜、甘甜、酸甜、清甜相比，荸薺的甜又別有一番滋味，它與西瓜、雪梨一樣，不僅是舌尖味蕾感覺上的甜，它們?nèi)肟跁r有一種冷冽。冰雪般的寒氣侵入肺腑，是一種沁人心脾的甜，也許這是荸薺被稱之為“地下雪梨”的原因吧。如果說甜、多汁、可以生吃是水果的屬性，那么荸薺無疑是可以納入水果行列的。如此說來，它可能是湘南地區(qū)最遲收獲的水果，比九月份豐收的橘子還晚了兩個多月。如果說煮熟了可以擺上桌子是菜肴的屬性，那么荸薺又是菜蔬家族的一員。作為菜蔬，荸薺有眾多食用方法。無論是炒菜還是煲湯，荸薺都是一絕。

母親是這方面的烹飪高手，她能將多種食材與荸薺組合成不同風(fēng)味的菜肴。馬蹄糕就是其中一種——荸薺因為形狀的原因，又被人形象地稱之為馬蹄。母親準(zhǔn)備好十余個色澤鮮艷的荸薺，用清水沖洗干凈，然后去皮。一個個荸薺在釘板上呈現(xiàn)，母親的巧手先將其切成片，然后成絲，最后調(diào)換方向再切，荸薺絲就成了小顆粒。母親刀功了得，刀起刀落像是藝術(shù)的表演，極具觀賞性。準(zhǔn)備好馬蹄粉先用篩子過篩，然后再加入適量的清水?dāng)嚢杈鶆?，?zhǔn)備一個干凈的鍋，放入清水、冰糖、油，然后燒火，將冰糖溶化，再將荸薺的顆粒倒入鍋中煮上兩分鐘，又將馬蹄粉倒進(jìn)去，邊加邊攪拌，一直到粉漿成透明狀，馬蹄糕就新鮮出爐了。馬蹄糕的制作是煩瑣的，體現(xiàn)了制作者對家人濃濃的愛。

那時的農(nóng)村，大家生活困難，對普通人家來說，做馬蹄糕實在是過于奢侈了。于是，將荸薺拿來炒菜吃是符合農(nóng)村風(fēng)情的。母親將清洗干凈的荸薺去皮之后切成片，一片一片的荸薺在碗里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然后把香菇洗好去蒂，也切成片。點(diǎn)火、起鍋、燒油，油熱之后，將控干水分的荸薺片和香菇片倒入熱鍋中。它們在接觸熱油的一瞬間，隨著“嗞”一聲響，鍋里冒出一片白煙。母親右手持鍋鏟，在鍋中快速翻炒，待到荸薺半熟時，再加入鹽、雞精、蠔油調(diào)味，翻炒均勻。還可以根據(jù)個人的口味，添加蔥、蒜、香菜。如果一個人的手藝夠好，還可以制作出宮爆素丁、荸薺炒雞蛋、秋葵炒荸薺、果香馬蹄、馬蹄鮮肉蛋卷、雪梨荸薺湯等諸多菜品來。荸薺也可以放于火鍋中，真是冷比雪霜，甘比蜜糖，正好幫我們消減吃火鍋帶來的火氣，可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曾看到一則新聞，一個廚師用普通的豆腐能做出三百多道與豆腐有關(guān)的菜肴。我想，荸薺也是如此。對于聰明的勞動人民來說，創(chuàng)意真是無窮無盡，為樸素的生活點(diǎn)綴上了很多詩意的色彩。

一個冬日，我突感肚子里有東西翻動，疼痛難忍。父親說，別不是肚子里鬧蟲子吧？也不礙事，剛好家里有荸薺，可以打蟲，等會兒給你煨荸薺吃?！办小保寝r(nóng)村的土話，就是把要吃的東西埋入滾燙的火灰中，借住火灰的熱量把食品煨熟。柴火做飯炒菜是當(dāng)時農(nóng)村唯一的選擇，在燒火的時候，會產(chǎn)生火灰。用火鉗挖一個小坑，將尚未去皮的荸薺埋入坑中。滾燙的火灰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約莫十來分鐘的光景，荸薺熟了。扒開火灰，將煨熟的荸薺夾出來。曾經(jīng)光滑的表皮如剛剛出生的嬰兒，又像泡水過久的皮膚，皺巴巴的。然而，不再賞心悅目的外觀并不影響荸薺的藥用效果。荸薺尚還滾燙，在手中顛上幾個來回，溫度就回落了。剝開皮，荸薺生吃的清甜就成了熟吃的清香，一股暖暖的甘甜讓人心情愉悅。吃下去后，也許就在第二天，肚子里就屙出了縱橫交錯的死蟲尸體。鬧蟲的肚子，也隨之好轉(zhuǎn)。舊時的農(nóng)村，因為衛(wèi)生條件惡劣，再加上孩童生性好玩，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于是病從口入，肚子里長有蟲子幾乎是每個孩子的夢魘。常?？匆姾⒆觽?nèi)轮亲犹郏蛘呤秤徽?，其實就是肚子里鬧蟲。此時的荸薺，不再是水果和菜肴的身份，它更是一種藥材。荸薺，起到了寶塔糖和打蟲片的效果，而且，這是一種食療，不會傷害到身體，沒有是藥三分毒這一說。

其實，荸薺的藥用價值不僅僅是打蟲這么單一，它是兒童和發(fā)熱病人最宜食用的食材，在輔助治療全身水腫、小便不利、小便短少、宿醒未解、濕熱黃疸、發(fā)熱口溽、慢性氣管炎、咳嗽多痰、咽干喉痛、消化不良、潤喉清嗓等方面都有很好的效果。醫(yī)書記載，馬蹄，能清熱消渴，溫中益氣，開胃下食，清心明目，解熱殺菌，清黃疸，降血壓，治療多種疾病。也因為一物多用，這種集食用、藥用功能于一身的物華，曾一度成為明清時期的朝廷貢品。

三

草木萬物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而大地?zé)o疑是人間草木的恩賜。大地的恩澤賜予萬物，而萬物又養(yǎng)活了人類，從而生生不息。草木，無疑是人間最好的物華，不管大小，都是自然的奇跡。湘南人們種植的農(nóng)作物中，荸薺這種不起眼的物華，身上無疑也凝結(jié)著自然的靈氣。讀書之后的我，翻開已經(jīng)流傳百年甚至千年的佳作，原來，荸薺身上薈萃著諸多文人墨客贊美的華美篇章，如宋代詩人鄭獬就著有《采鳧茨》：

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饑。

官倉豈無粟，粒粒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群鼠肥。

蘇舜欽在《城南感懷呈永叔》詩里也提及過荸薺：

老稚滿田野，斫掘?qū)D茈。

明代王鴻漸題《野荸薺圖》也提到了荸薺：

野荸薺，生稻畦，苦薅不盡心力疲。

造物有意防民饑，年末水患絕五谷，爾獨(dú)結(jié)實何累累。

荸薺從大地萌芽而出，成熟之后莖稈又匍匐于大地，最終在烈火中化為灰燼。這種大自然的恩澤，并非天然而生，它的成長，伴隨著勞動人民的艱辛。相對別的嬌貴作物，荸薺算是比較好種的農(nóng)作物了。中國地大物博，南北差異甚大，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所以種植荸薺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在湘南農(nóng)村，種植荸薺的最佳時間是在大暑之后、立秋之前。父親在整好的苗田里，選擇個大、色澤紅紫、頂芽完好的荸薺作種育苗，將荸薺種子一顆顆擺放好后，上蓋稻草，每天灑水，保持濕潤。一個雨天，父親手執(zhí)鋤頭，穿著雨靴站在荸薺田里，不停地將荸薺植株往泥水中踩，然后用鋤頭平整高低不平的泥巴。父親說，這能促進(jìn)荸薺的分蘗、生長。經(jīng)過一個月的精心育苗，待到苗田里的種子長滿新芽，將有芽莖的苗種按入大田的泥田中，保持淺水即可。

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在種植荸薺前是需要選地的，黃泥田勝過黑泥田。地勢平坦、陽光水分充足的地方，種出來的荸薺個頭大、皮薄水分足、味道甜、品質(zhì)好、產(chǎn)量高。如果你請教任何一個荸薺種植的農(nóng)人，他們可能說不出科學(xué)的根據(jù)，他們只會說黃泥田土質(zhì)好。畢竟，檢測土壤成分這樣高科技的事情農(nóng)人完全不懂，但他們在泥里摸爬滾打幾十年，自有一套種田種地的心得，這種心得，通過一代又一代農(nóng)人的接力傳承，千年不衰。

我們村莊就有這樣好的黃泥田。守得一方好土，大家并沒有因此自足。大家在勞動中還發(fā)現(xiàn)了讓荸薺好吃的秘訣：開種荸薺前，在土地翻耕時，便要混進(jìn)“菜籽餅”肥沃土壤；待到生長兩個月后，再施一次。這種天然無污染的肥料，一畝田要施放兩三百斤。如果沒有菜籽餅，也可以拉牛糞來肥田。種植之后，大概三五天的光景，荸薺長出一叢叢細(xì)長的管狀的莖，折斷一看，管的內(nèi)部中空、有節(jié)、無葉。微風(fēng)吹拂時，水面上綠油油的荸薺莖條密密麻麻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很是吸人眼球，那是鄉(xiāng)村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荸薺莖稈長起來后，綠油油的，覆滿了田野，見此情景，手癢的孩子們就喜歡捋荸薺莖，那是我們最喜歡的游戲。大家一綹一綹地捋著荸薺莖，或棄于田野，或編織成圓形的頭箍戴在頭上，或制成長長的耳環(huán)掛在耳朵上，或?qū)⑵涓采w在自己的身上。捋荸薺莖時，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如自然的天籟，柔和、質(zhì)感，快樂瞬間溢滿了心間。只是不能被大人看見，否則又要挨罵了。若是如此，我們就爬將起來，一溜煙跑得一干二凈。

初秋過后，荸薺的種球腐化，慢慢生出地下球莖，起先為白色，漸漸變?yōu)榧t色直至紫紅色，此即為成熟了的荸薺。隨著荸薺的成熟，曾經(jīng)直刺天宇的翠綠莖稈全部倒伏在地，直至漸漸枯黃。若經(jīng)了霜，莖稈將迅速枯萎，大火一燒，它們便不再羈絆挖荸薺人的腳步。至寒露時節(jié)，停止灌水，晾好田，到十一月初就可以收獲了。

四

人的胃是最戀舊的，哪怕背井離鄉(xiāng)數(shù)十年，人們最喜歡吃的還是小時候家里吃習(xí)慣的食材。離開家鄉(xiāng)多年，我依然喜歡湘南的一切。于我來說，吃一頓上萬元的海鮮還不如來個湘南小炒更撫慰人心。

有一年的初冬，哥哥回家給我?guī)砹思亦l(xiāng)的荸薺。我好生欣喜，洗凈泥巴后，我還是用小時候的方法，牙齒去皮。在唇齒與荸薺的親密接觸中，感受一份清甜與甘爽，腦海中好似浮現(xiàn)出了兒時收獲荸薺、品嘗荸薺的情景。此時此刻，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父親的影像忽然清晰，想起了那些年的初冬，父親帶著我們兄弟挖荸薺。辛苦、疲憊，滿手泥土的我們讓勞作的聲音響徹田野，親情蕩漾在大地之上。我不曾想到，離開家鄉(xiāng)近二十年，與家鄉(xiāng)荸薺的一次重逢，讓樸素的生活變得溫暖動人。那一刻，我仿佛看見綠油油的荸薺莖稈在湘南的田野中佇立，隨著微風(fēng)輕輕地?fù)u曳，就像一個溫婉的女子，無言地舒展著自己的美麗，兀自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選自2024年第3期《延河》）

原刊責(zé)編 "王彤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