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賀《中國當代文學史編寫史(1949—2019)》(簡稱《編寫史》)的出版。曾令存寫這本書花了大量時間精力。我們知道,自20世紀50年代,特別是80年代以來,出版了大量的當代文學史,據(jù)《編寫史》的統(tǒng)計有199部。這個數(shù)字可能不是那么準確,但數(shù)目大致相差不多,這還不包括臺灣、香港文學史,也不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報告文學、知青文學、女性文學等體裁、專題史。這么多的成果,有什么經(jīng)驗,存在哪些問題,確實需要很好總結?!毒帉懯贰坊貞藢W界的這一期待。這是這類研究著作的第一部,打下初步但堅實的基礎,對我們繼續(xù)這方面研究有很大參考意義。
這本書的成績、優(yōu)點有幾個方面。第一是從大量文學史中,遴選出有代表性的著作作為評述對象。所謂代表性,《編寫史》大概是這樣的考慮:一是學術水準方面的;二是顯示某一時期的文學史觀念,并產(chǎn)生一定影響;三是類型、樣式多樣性上的考慮,包括寫作者的身份等。這本書在對象的選擇方面,個別可以商榷,但多數(shù)相信能得到學界的認可。當然,選擇不是《編寫史》作者的一己之力,肯定要汲取、參照學術界多年形成的看法,但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視野和識見。舉例來說,《編寫史》并不太執(zhí)著于“當代文學”這個概念的發(fā)明、使用權,而更看重當代文學史獨特性質和話語范式是怎樣確立的,因此,雖然也不忽略20世紀60年代最早冠以“當代文學”概念的華中師范學院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但更看重王瑤先生《中國新文學史稿》和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十年來的新中國文學》的意義。當然,有一些選題我覺得不大恰當,如《材料與注釋》設計成專節(jié)就不合這本書定下的規(guī)矩?!恫牧吓c注釋》是一些專題研究文章,充其量只能說是探索以材料為主體的文學史寫作的可能性,本身并不是文學史。從這樣的觀點看,《再解讀》也不是,只能作為思想背景來處理。夏志清的書也值得商榷。而有的著作可能被遺漏。以下舉兩個例子。1998年出版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叢書(謝冕、孟繁華主編),初版后多次重印再版。它由12位作者以12個年份展開對百年文學的敘述,雖然都是獨立專著,但由于有文學史的整體設計,撰寫者在文學理念和敘述方式上也有共同點,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部“另類”的文學史。還有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2013),它的特色是整體以作品作為構架,不過多談論一般文學史都要談及的政治、社會變遷、文學運動、流派等背景因素,“以主題內(nèi)容和審美形式進行分類”,并以“人性的,審美的,歷史的”標準來“嚴格遴選”作品。這種以作品為中心的當代文學史還出現(xiàn)多部,如楊匡漢、楊早等主編的《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1949—2009)》,許子東《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的第三、四部分,也是當代的作品?!吨袊挛膶W史》的另一特色是在“歷史化”成為學界風尚的時期,表現(xiàn)了鮮明的“去歷史化”傾向。這引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在處理靠近文學史編寫時間的文學對象的時候,這種方法將如何實現(xiàn)。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討論《新詩三百首》(牛漢、謝冕主編,2000)。它以“五四”前后至20世紀末的“當下”新詩作為編選對象,卻打破時間線索,將百年新詩歷史“空間化”。詩人按照音序排列,起首詩人是阿堅、阿垅,接著是艾青、白樺、白萩、柏樺、北島,之后卻是卞之琳和冰心,在“莽漢”詩人胡冬之后卻是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胡適……這一編法基于“好作品主義”的理念:詩人“人人平等”,不問何年出生,詩齡長短,名氣大小,“時間”在這里并不重要。當然,時間維度在不同對象,或偏重不同功能的選本上,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問題是,《新詩三百首》是面對全部新詩,而新詩不過是近100年發(fā)生的事情,許多入選作品就產(chǎn)生于“當下”。在這樣的情況下,將對象壓縮為一個失去時間關系的平面,特別是當人們還在為新詩的“合法性”尋找依據(jù)、進行辯護的時候,這種過于匆忙的“空間化”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況且不同時期的歷史性條件,仍然是評價具體詩人和作品的不容忽略的因素。因為我對當代新詩問題有一些了解,所以舉這個例子。
第二,《編寫史》的評述力避就事論事,全書有貫穿線索,既將這些成果放在當代文學思潮、學科建構的視野中,揭示它們之間制約、互動的關系,也表現(xiàn)了當代文學史在性質、編寫方式和文本形態(tài)的特殊性。如文學發(fā)生與對這些現(xiàn)象的歷史敘述的同步,歷史敘述者與文學運動參與、領導者身份的重疊、同一,還有文學史書寫與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管理之間的緊密關系。這些特質的理解,部分貫穿在對象選擇與評述角度中。如書中討論了王慶生先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持續(xù)修訂”的問題。其實,許多的當代文學史都存在這一現(xiàn)象,時隔不久就修訂再修訂,這與作為教材的性質有關,也如《編寫史》說到的,當代社會、文學思潮急速變化,也因為處理的是近距離(時間和空間)的現(xiàn)象,現(xiàn)象本身的變化和對現(xiàn)象所做的判斷都呈現(xiàn)高度不穩(wěn)定性。我參加編寫的《當代文學概觀》,1980年初版,1986年就出修訂版;《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初版,2007年修訂;和劉登翰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也是這樣。其中有的修訂幅度很大。潛在的心理因素是,唯恐落伍或政治不正確而追趕潮流。不過這也無可奈何,畢竟只有那些富有學養(yǎng)而思想明晰的人,才有不左右搖擺的定力。記得1959年初和謝冕、劉登翰、孫紹振等編寫《新詩發(fā)展概況》,第五章“百花爭艷的春晨”寫1949到1957年的新詩,而第六章“唱得長江水倒流”更是直接寫還沒有完全落幕的1958年新民歌運動。當時我們就毫不含糊地宣告新詩“跨進了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1958年是新詩史上劃時代的一年”——過不了多少年,這些也就成為一個笑話。1999年秋天,北大中文系召開剛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座談會,90年代部分非議最多,曹文軒直截了當說,書中寫到的不少90年代作家都不值得寫。
第三,《編寫史》在分析了70年的當代文學史寫作狀況的基礎上,繪制了當代文學史編寫的時間圖譜,做出了“人民性”“文學性”“歷史化”“多元格局”的劃分,以呈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寫的演化軌跡。這個分析更多參照學界關于當代文學思潮的描述,以之作為當代文學史編寫狀況的概括也不無根據(jù)。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各個時期有代表性的當代文學史都對應這一演化軌跡。譬如董健等先生的堅持啟蒙、人的文學立場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正是產(chǎn)生在反思“新啟蒙”、文學史“范式”轉型的時期。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許多文學史雖然有不同的思想藝術理念,但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內(nèi)部矛盾。在一篇文章里,我曾引述屠格涅夫的話,他談到俄國19世紀40年代文學、思想界情況,說別林斯基等革新者普遍知識準備不夠,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個知識不夠的現(xiàn)象正是一種有特征意義的標志,差不多是一種必要”(屠格涅夫《回憶錄》)。仿照這個說法,當代中國80年代之后,在經(jīng)歷了一定的痛苦歷程之后,某種形態(tài)的駁雜、不純,內(nèi)部矛盾性也“差不多是一種必要”。就說20世紀50—70年代當代文學史編寫的“人民性”立場,其實也存在差異。19世紀40年代產(chǎn)生于俄國的這個概念,經(jīng)社會主義蘇聯(lián)的改造后傳入中國,它的內(nèi)涵與毛澤東提出的人民文藝其實并不完全吻合,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文學界的理解也不一致;而當周揚等提出“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1962年5月23日《人民日報》社論題目),試圖擴大“人民”的邊界之后,到70年代末,“人民性”也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
《編寫史》也存在某些不足,或者說存在可以拓展的可能。主要感覺是它還不夠豐富。理論性強是它的優(yōu)點,也是它的弱點。不夠豐富指的是它處理的材料、評述的對象,也指評述的方法、角度和層次。
由于當代文學史數(shù)量驚人,《編寫史》在選材上不得不做出限制,范圍確定在“通史”性質的部分,排除了文類、專題和階段史。不過,由于通史性質的當代文學史絕大多數(shù)是配合教學編寫的教材,其中的復制、同質性嚴重,可以選擇為評述對象的并不是很多。相對而言,倒是某些文類、專題史、階段史會有較高的學術含量。因此,《編寫史》的這個規(guī)定也就利弊參半。設想將范圍擴大,相信能更充分呈現(xiàn)70年的當代文學史編寫的成績,也能揭發(fā)其他的值得討論的問題。臺灣、香港等地區(qū)的文學史其實有一些重要作品。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詩史的編寫也有突出的成績,出版有《中國當代詩歌史》(程光煒)、《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王光明)、《精神與金錢時代的中國詩歌——從1980年代到21世紀初》(柯雷)、《中國新詩史略》(謝冕)、《中國當代詩歌簡史(1968—2003)》(張?zhí)抑蓿┑戎??!冻譄舻氖拐摺樊斎徊皇且?guī)范的詩歌史,編者劉禾稱它為“細節(jié)詩歌史”。張棗的《現(xiàn)代性的追尋:論1919年以來的中國新詩》是一部個性鮮明、有強烈“主體性”的詩歌史。它與通常重視詩歌流派的角度不同,更強調詩人之間傳承和變異的代際關系,也更重視語言、形式的因素。總體而言,若干當代新詩史在討論詩歌與時代、歷史的關系上,在評價上,更注重詩歌“本體”的因素,與“歷史”的關系表現(xiàn)出復雜的甚至疏離的態(tài)度。另外,像帶有文學史性質的作品選、多年前曾熱鬧過的編年史都是應該考慮的范圍。由張健主編,張清華、張檸、蔣原倫、趙勇等編著的《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規(guī)模宏大,有10卷之巨。李遇春主編的《中國文學編年史》的當代文學部分、劉福春的《中國新詩編年史》的經(jīng)驗、編著理念和體例,都值得總結。編年史的性質是史述,還是一種工具書?是否材料收集越多越詳細就越好?所謂復原文學“原生態(tài)”是一種切實的追求還是神話?如果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史,編寫者的史識如何體現(xiàn)?這些問題都值得討論。好多年前,在陳平原的倡議下,我和他合作編寫了“20世紀中國文學記事”,他負責現(xiàn)代,我負責當代。這也可以說是微型的編年史,可惜只有1萬字左右的篇幅,未能更好展開。列舉這種種可能,并非說當代文學史編寫史要布置成一座塞滿貨品的雜亂倉庫,究竟哪些可以概略敘述,哪些值得深度挖掘,要由作者權衡做出選擇。
談到評述角度、層次問題,《編寫史》略嫌單一。重視文學觀念和“話語類型”,以它們作為評述的主要依據(jù)很有道理,但當代文學史編寫還涉及許多復雜問題。前面談到,《編寫史》分析頻繁修訂問題,就是從當代文學史的特質出發(fā)選取的角度,但是還有一些沒有關注到。譬如當代文學史編寫的時間、空間,也就是起點和下限各不相同,是否將臺港文學列入也是個大家關注的問題。包含臺港文學的文學史,是如何構建它們與內(nèi)地文學的“結構性”關系的?還有一個屬于當代文學史的特殊問題,歷史化、經(jīng)典化的訴求,與處理對象的“現(xiàn)場性”的矛盾如何解決?對于當代文學史的編寫,還有一個文本內(nèi)外的討論角度。除了關注文學史文本的內(nèi)部結構,還要關注它們產(chǎn)生的外部條件,將寫作行為也作為研究對象。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代文學史寫作者身份比較復雜,80年代之后,大體是研究所的研究員和大學教師承擔。但之間在身份意識上仍有微妙的區(qū)別。我在2002年的《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書中談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組織編寫《中華文學通史》當代卷(這部通史10卷,當代部分就占了3卷)時,組織者顯然有“國史館”的意識。記得討論時就告誡參加討論者,哪些作家入史要嚴格保密,書稿正式出版前不得外傳,以免引發(fā)紛爭。并有不成文的規(guī)則,各省市作協(xié)副主席以上的都應寫入。當然,一般的大學教師的編寫者不會有這個負擔,但涉及尚健在的當代人,多少總有難以明言的人事因素。在寫作行為和組織方式上,前一陣子大家討論個人和集體編寫的問題,好像是個人撰寫就優(yōu)于集體編撰,其實不然。問題是這個集體如何組織,如何運作,個人與集體研究、寫作上建立什么樣的關系?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集體編寫的當代文學史在方式方法上其實是多種多樣的。
《編年史》附錄資料的編排,以及正文資料引用上,也存在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p>
(洪子誠,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