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教授是與我時有切磋的青年朋友。當年丁帆教授、朱曉進教授、姚文放教授和我分別在文學院主事,學術交流密切,毫無門戶藩籬,對各自門下的學生也比較熟悉。我記不清第一次和杏培見面的時間,但他對學術的抱負和進取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杏培因獲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而引人注目,博士畢業(yè)十余年,鍥而不舍,已是一位成熟的批評家和學者。日前清華大學中文系的一位博士來東吳校園聊天,說起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求學時的幾位老師,提到一個細節(jié):凌晨給沈杏培老師發(fā)微信,沈老師都及時回復。這個細節(jié)佐證了我對杏培治學勤勉的印象。
江蘇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從葉子銘、董健、許子英、范伯群、曾華鵬到丁帆、朱曉進這一輩,都有理想主義、現(xiàn)實關懷、學術創(chuàng)新的品格,這也是江蘇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重鎮(zhèn)的特征之一。杏培是80后一代,在大學求學時已是亂花迷人眼的新世紀。對他們這一代學人而言,我們成長成型的“八十年代”已是“傳統(tǒng)”。杏培問學之初,研究的便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小說。曾經是我們文學生活的“現(xiàn)實”,已經成為杏培這一代人的“歷史”。這樣的時空錯落,一方面給杏培這一代學人留下了初步形成的關于八九十年代的共識以及八九十年代對五六十年代的基本理解,所以,他們不可能不受到老師輩的影響;另一方面,所謂共識也只是基本的價值判斷,而且隨著90年代以后文化現(xiàn)實的變化,對歷史和當下理解的分歧甚至逐漸大于共識。體認這樣一種狀態(tài),是我們理解杏培和他們這一代學術出場方式的關鍵之處。杏培在《鏡與針:新世紀文學論稿》的后記中寫道:“我在寫文章時并不看重理論,也從不會為了刻意立新論立奇論而故作驚人語,我看重的一是問題,而是立場。問題是研究學術的要旨和歸宿,沒有問題導向,所謂研究會喪失航向,會不知所云,會成為沒有邏輯的夢囈。立場是指研究者的價值判斷,是研究者通過扎實可靠的研究對象進行的優(yōu)劣甄別和價值估衡,價值立場上的中庸和騎強是值得警惕的,妄圖追求‘去價值化的學術研究,也是拙劣的?!睂栴}與立場置于學術研究的核心,恰恰是許多學者批評家缺失的品格。
在這里,我首先要說到杏培的《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這是他在2011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的一本書。從論文答辯到2022年書稿出版,差不多也有十余年。我沒有讀過最初的博士學位論文,我想杏培肯定做了修訂和增刪,留下他成長的“印痕和記憶”。他所研究的“新時期小說”大致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紀的作品,而這個時間段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中已經成為一個歷史段落,80年代和90年代被做了程度不同的歷史化處理。杏培將論稿中的“歷史記憶”范圍確定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一段歷史也是新時期文學重點處理的內容之一。杏培在書稿的《自序》中說:“這本書探討的是‘新時期小說中的歷史記憶,此處的‘歷史記憶特指關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歷史記憶。當下社會語境中,人們用各種方式在談這段歷史。我出生于1980年,沒有經歷過這段歷史,但它卻和我的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祖父在60年代運動中的自縊和父親的漂泊,只是那段歷史中的細節(jié),卻成了杏培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歷史的“前理解”。這種理解在最初也許只是倫理的,但卻是與歷史產生關聯(lián)的肉身。如何理解曾經的“非常態(tài)”的歷史,對學人的問題意識和價值立場是一大考驗。在這一點上,許多學人逐漸模糊和放棄了自己的堅持。因此,我特別關注杏培對歷史的基本判斷。他的相關論述未必是創(chuàng)造性的,但他沒有放棄自己的基本判斷則是難能可貴的,顯示了一位青年學者的學術品格:“十年內亂的文學敘事在講述這段歷史起源、人性之惡、制度之殤等主題時,實際上不僅僅在探討文學表現(xiàn)問題,也在參與了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回顧和理性反思。當代的一些優(yōu)秀作家始終以文學的方式進行著對這段歷史的反思,比如韓少功、李銳、王安憶、余華、畢飛宇,等等,他們以深刻的歷史關懷自覺深入歷史現(xiàn)場,通過對這段歷史的宏觀或微觀、局部或整體、寫實或想象、見證或隱喻的多樣化書寫,藝術化地見證了這段歷史給中國社會造成深刻影響?!蔽以谘芯俊拔母铩睍r期的文學時曾經提出“非常態(tài)文學”的概念,比我晚一輩的杏培在談論這個問題時比我當初更加理論化。他在書中援引了蟻布思的一段話:“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需要文學的加工,文學與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不是敵人,而是可信賴的伙伴。”然后他說:“經歷了創(chuàng)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創(chuàng)傷過后對這種創(chuàng)傷采取熟視無睹或是強迫遺忘的態(tài)度。創(chuàng)傷的歷史作為一種不合規(guī)律的非正義歷史,從反面揭示了歷史發(fā)展應該遵循的法則和方向。因而,我們的文學敘事在修復創(chuàng)傷時,更要讓文學見證這種扭曲了的歷史形態(tài),見證這種與社會文明進程相悖的歷史狀態(tài)?!?/p>
當然,價值判斷不能代替對問題具體深入的研究和辨析,否則所謂問題便會被虛化甚至被解構。在這一點上,杏培對歷史敘事的辯證態(tài)度是值得肯定的。如果比較20世紀七八十年代和90年代以來關于歷史記憶的敘事,便會發(fā)現(xiàn)前者的局限。杏培并不因為在價值判斷上肯定七八十年代的歷史敘事而放棄對這類作品的批判,他指出:“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由于作家大多是歷史的親歷者,他們具有直接而切膚的歷史體驗,也因此缺少了必要的審美距離,加上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對作家的制約,此時,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主流話語規(guī)定下的集體敘事,但盡管如此,這一時期的作家還是帶著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神圣的使命感,以寫實和現(xiàn)實主義為主的手法創(chuàng)作了極富客觀寫實風格的文學敘事。此階段的小說從主題表達、人物與情節(jié)設置模式、價值訴求幾方面都呈現(xiàn)出作家在建構歷史敘事上的趨同性和集體性?!边@正是我們在將七八十年代文學進行歷史化處理中不應放棄的審美判斷。在談到其中的先鋒文學時,杏培同樣顯示了他的歷史辯證。從階段和流變的歷史看,90年代以來的文學敘事確實如杏培所論的那樣,隨著文化語境的多元和作家創(chuàng)作思想的分化,關于這段歷史的文學敘事從集體式的趨同走向了分化和個性化;在現(xiàn)實主義之外,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敘事技巧使歷史敘事更加方法和多樣化,作家的筆觸伸向了歷史現(xiàn)場中更為廣闊的人性景觀、社會心理和文化基因。但90年代的這個變化恰恰是80年代初中期文學內部的自我否定與更新的結果,而不僅僅是90年代文化語境的塑造?,F(xiàn)實確實有巨大的裹挾文學的力量,特別是在政治文化與文學取向相對吻合時。與此同時,或者漸次發(fā)生的是作家的自省或自我批判,于是便有了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這正是文學史進程中的內部矛盾運動。
閱讀研究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作品關于六七十年代的記憶,也是在打通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與后續(xù)的歷史。我不知道杏培當初是如何理解兩者關聯(lián)性的意義的,但不管怎樣,這樣一種方法實際上是初步形成了文學研究的歷史構架,即使這個構架有些搖晃而需要以后不斷修正和加固。我一直以為,觸摸歷史的意愿和能力是一個批評家或學者的基本功,對當代文學研究者而言尤其如此。我個人以為,博士學位論文做專題研究遠比做單一的作家作品論更能鍛煉一位青年學人。同樣是以作品為中心,但在什么樣的歷史結構中討論作品其實有很大的差異。在《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之外,近10年來杏培的研究成果豐富,在專題研究之外,他不斷拓展學術領域,置身文學現(xiàn)場,重新凝練和聚焦新的研究內容,關注新世紀小說、新世紀現(xiàn)實主義思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方法、寫作資源與當代作家的寫作關系等,這些成果多數(shù)結集在《鏡與針:新世紀文學論稿》《私想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象觀察》和新近出版的《理性與抒情》中。我在不久前寫的一篇談論江蘇青年批評家的短文中,曾經這樣敘述我對杏培這些年文學研究的印象:在新時期文學研究的基礎上,他自覺地把近40年文學作為文學史段落加以研究,鮮明的問題與方法意識是他非常自覺的追求?!独硇耘c抒情》宏觀著眼,討論史識、理論和方法,有很多深刻的見地;微觀落筆,關注作家、文本、個案,對熟悉的作家作品做出新解。在問學途中,沈杏培保持了內心的謙卑,把自己視作學術事業(yè)的一個學徒,縱有稍稍滿意的佳作,內心也從未失去對學術的虔誠和對學術同行的敬畏之心。就像小說家強調童年記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一樣,我以為學人最初的研究路徑對他后來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在閱讀杏培這些年的論著時,我總能發(fā)現(xiàn)他的學術“胎記”,歷史觀念、問題意識和學理分析一直是他論著的底色。
但是,沈杏培學術研究的變化是顯著的。他及時終止了學術的慣性,將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結構打破了。他于穩(wěn)妥中常有偏鋒,學理之外多了疑問,文字也多了些意氣風發(fā),從而越來越呈現(xiàn)出研究的學術個性。我們可以看到,他曾經關注的一些問題有了更深入的拓展和思考,其中也有對自己既有觀點的修正和更新。比如關于歷史“見證”研究,他追溯到當代小說的見證敘事傳統(tǒng);“群眾”話語的研究也從新時期拓展到新世紀,從而有了歷史的縱深感;關于“文革”的敘事,引入了“奧斯威辛敘事視域”,比較了大陸和海外“文革”小說歷史觀與小說敘事形態(tài)的生成問題,《“福克納的眼睛”與“文革”歷史的敘述——論李銳〈無風之樹〉〈萬里無云〉的敘事特色及其意義》也深化了他此前的研究;研究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敘事中的歷史記憶,無疑會涉及“革命歷史小說”的參照,在《依附:“十七年”小說中知識分子的潛性格——以〈紅旗譜〉為例》中他重新解讀了《紅旗譜》;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還有幾篇研究新時期兒童視角的小說,如《童眸里的世界——論新時期兒童視角小說的獨特價值》《新時期兒童視角的興盛及其美學價值》和《童年的敘事模式與意義生成》等;在這些論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一個變化了的沈杏培。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是作品生成的重要因素,但在文本與語境的關系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刻,即作家的寫作資源問題,這也是我一直關注的話題。阿城說過,他在20世紀80年代沒有尋根的問題,之前他就尋根過了,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影響早于同時代的作家。很多作家也都談論過“白皮書”和外國文學對自己的影響,莫言在述及外國文學影響時還特別強調了本土敘事傳統(tǒng)包括民間文藝對自己的影響。顯然,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寫作資源之間有很大的關系。這同樣也體現(xiàn)在文學批評中,比如周揚的文論與現(xiàn)代主義并無太多的關系。很多批評家長于研究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作品,這與他們接受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教育密切相關。在杏培近幾年的研究中,我注意到他對寫作資源的關注?!短K童的“舊美學”與“新文景”——兼議〈黃雀記〉的存史問題》《代際視野下江蘇作家的外國文學閱讀與接受圖景》《畢飛宇的閱讀史與寫作史關系考釋》《張承志與岡林信康的文學關系考論》等文都在聚焦寫作資源這一重要問題。
如果要置身于當下的文化現(xiàn)實或者穿梭于歷史與當下之間,顯然需要有自己的批評觀,這里的批評觀是廣義的,涵蓋文學評論和文學史研究。如果沒有自己的批評觀和學術主張,就缺少一個觀察和思考文學世界的支點,所謂給我一個支點我將撐起地球。如果缺少理論維度,研究可能會被問題束縛,之于問題而又超越問題,正來自理論的穿透力。杏培在《鏡與針:新世紀文學論稿》中專門編排了“新世紀文學理論維度”,其中的幾篇文章都是具有相當理論深度,在遼闊的問題域中頗有縱橫捭闔之勢?!吨袊F(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的 “強行關聯(lián)法”指謬》是杏培引起關注的一篇文章。我也是比較早提倡“關聯(lián)性”研究的學人,曾經專門寫文章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聯(lián)性”研究。讀到杏培這篇文章后,我覺得他的觀點是對“強行關聯(lián)法”研究偏頗的一種指正。在杏培看來,在當下的文學研究實踐中,由于研究者史料缺失、學力不逮或關聯(lián)方法使用失當?shù)仍?,出現(xiàn)很多“強行關聯(lián)”式的學術成果。他認為這種“強行關聯(lián)法”表現(xiàn)為這樣幾種癥狀:一是簡單并舉式“松散關聯(lián)”,缺少對研究對象之間關聯(lián)方式和作用程度的深度追問;二是研究對象的關聯(lián)“痕跡”和影響“事實”被懸置,造成對象之間內在邏輯缺失,形成“虛假關聯(lián)”;三是以庸俗實證的方法把中國作家的文學品質歸結為外國淵源或某種偶然性因素,形成“庸俗關聯(lián)”。強行關聯(lián)研究的共同點是違背文學現(xiàn)象的真實關系,強行建構起虛假邏輯,主觀虛設文學現(xiàn)象間的內在邏輯,表現(xiàn)出方法論上的主觀主義和學術實踐上的霸權形態(tài)。因此,他主張清理和反思這一學術癥候。這些判斷彰顯了批評者的勇氣和去除學術方法歧途的學術旨歸。
我覺得這與沈杏培對批評和批評理論的反思有關。他在《重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維度和趣味維度》中,提出價值重建和文風重建是當前文學批評生態(tài)重建的兩個重要維度。在《私想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象觀察》的自序中他討論了文學批評的“理性”和“及物”等問題,對遠離批判理性和學術問題的批評提出了批判性的意見。近幾年來,杏培寫過多篇討論文學批評的文章,其中《正義與及物——關于文學批評何為及當前困境的思考》《重提當代批評家的任務》《困惑與自由:我的學術心跡》等,顯示了他在批判和自我批判中對文學研究的深度思考。杏培的核心觀點深受努斯鮑姆的影響:試圖讓文學(尤其是小說)在經濟學的標準之外提供一種充滿人文關懷和詩性正義的學術呼吁與批評實踐,更讓我們看到文學和批評的價值所在。杏培進一步的思考是:好的文學批評應該具有“正義”與“及物”的內在屬性,好的文學批評不僅是在“尋美”,更是一種敢于冒犯、體現(xiàn)知識分子批判理性的“求疵”過程,是散發(fā)著知識分子正義的“及物”活動,是批評者“不低于”批評對象的對話與“問診”。他的這一想法與他之前所堅持的重問題意識和價值立場主張是一致的。
當批評家或學者能夠形成自己的支點后,在杏培的近幾年的論文中我看到了他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飛躍。飛躍是在有限空間中的騰挪,會讓研究者發(fā)現(xiàn)可能被他者和自我遮蔽的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杏培獲得了一種自由。我想,杏培現(xiàn)在需要警惕這樣的自由,需要集中筆墨,以更深入的研究介入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建設中。■
(王堯,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