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與杏培相識,是由于責編一篇他的論文?!段乃囇芯俊返霓k刊風格雖然以成熟、穩(wěn)重著稱,但一直歡迎有風格、有銳氣的文章。只不過在國內的人文學術界,人們更愿意通過著書立說正面闡發(fā)自己的學術觀點,很少有學者嘗試公開與同行就某個學術話題展開討論或爭辯,坦誠、尖銳的批評性文字更是極為少見。因此,最初讀到杏培的投稿《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lián)法”指謬》時,我既感到非常驚訝,也深感欽佩。這篇文章認為,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人們普遍采用所謂“關聯(lián)研究法”,探討各類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因果、影響關系。然而,很多學者在采用關聯(lián)研究法時,由于沒有充分占有研究資料,或對研究對象的歷史語境不夠熟悉,最終要么無法充分說明兩個研究對象之間的具體關聯(lián),要么通過庸俗實證或主觀判斷強行在兩個研究對象之間建立虛假的關系①。這篇論文直指當下學術界的痼疾,可謂有深度、有思想的力作,它后來曾獲得過多項國內有影響力的獎項,充分說明了它意義。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杏培在這篇文章里沒有在抽象地批評某個研究現(xiàn)象的同時卻具體地表揚某位研究者,而是選擇直接指出三位學者的研究存在的問題,其中既有知名專家,也有青年學者。由于此時還只是責編過杏培的文章,并沒有見過作者本身,因此我私下里暗自進行聯(lián)想,覺得這種直率、坦誠、一針見血的批評,可能是出自一位性格孤僻、作風嚴厲乃至脾氣暴躁的研究者之手。不過,后來終于有機會在一次會議上遇到杏培,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的處事風格徹底顛覆了我最初的想象。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杏培性格溫潤、平和,說話不急不緩,待人接物謙遜周到、溫文爾雅,有著極強的共情能力,與筆下充滿鋒芒的文字形成鮮明的對比?,F(xiàn)在看來,那種直率的批評文字,并不是來自他的性格,而是源于他對文學的熱愛和對學術的執(zhí)著。
一
杏培治學態(tài)度的嚴謹、執(zhí)著,充分體現(xiàn)在他的學術工作中。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后修訂為《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出版)處理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小說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社會生活形態(tài)的書寫。他將這類作品命名為“歷史記憶小說”,嘗試分析在新時期的不同歷史階段、不同社會語境下,歷史記憶小說對那段逝去的歷史的書寫形態(tài)和敘事特征。這本身是一個頗有難度的論題,因為當“歷史”與“記憶”這兩個概念結合在一起時,表明研究者要處理一種非常復雜的主客融合狀態(tài)。一方面,“歷史”固然是要記錄過去時代客觀發(fā)生的種種事實,但受制于史家的主觀意圖、認知水平以及身處的時代背景等因素的影響,其實人們很難觸摸到所謂完全客觀的“歷史”;另一方面,帶有鮮明主觀色彩的“記憶”更是受到回憶者的身份、經(jīng)歷、教育背景以及展開回憶的出發(fā)點等因素的影響,以至于我們最多只能說某些回憶所攜帶的情感是真實的,而很難判定回憶本身是否真實。因此,處理新時期以來作家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的“歷史記憶”,研究者至少要處理4個方面的問題以及它們彼此之間的復雜關系:第一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史本身的錯綜復雜與敏感,第二是作家自身的性格特征、成長經(jīng)歷以及生活地域等方面的因素,第三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以及社會語境對小說家的種種期待與限制,第四則是小說家在書寫“歷史記憶”時嘗試參與或對話的社會文化思潮。這四方面問題中的每一個都極為復雜,彼此之間又相互纏繞,就更增加了研究的難度。面對這樣的話題,在單篇論文中處理某個單一的研究對象,通過敘述暗示論題蘊含在復雜的脈絡中是比較方便的論述方式。但在體大精深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如何梳理出一條清晰的敘述線索對這些問題展開論述,又能構成一部體系完備的著作,成了一個非常不易解決的難題。好在,杏培通過自己的勤奮和深思,找到了一條合適的研究路徑。
在《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中,杏培梳理出“敘事”這一核心概念,用以統(tǒng)攝上述4個方面的線索,使得這部著作的整體論述結構清晰、體系嚴密,最終完成度很高。顯然,杏培的這一選擇是經(jīng)過了非??b密的思考的。因為“敘事”這一概念本身極具開放性,既包含“寫什么”的具體內容,也蘊含著對“怎么寫”的形式思考,可以同時涵括內容與形式兩方面的因素。諸如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史、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和成長環(huán)境、小說寫作年代的社會語境和文化思潮等因素,都會在講述歷史的“敘事”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對這些印痕的考察,其實正可以把這些線頭繁多、彼此交疊的脈絡以一種清晰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例如,在《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討論敘事方法的第二章中,杏培就明確指出敘事形式的這一特點,他認為“視角、語言形式、結構等作為文本的符號形式是文學的構成要素,同時,它們表征并受制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因而,這些符號形式不僅體現(xiàn)著作家的審美方式與藝術個性,也反映了相應的時代審美與文化心理”②。也就是說,以形式為中介,考察作家的個性特征與社會、歷史語境在形式上留下的種種印痕,是杏培研究新時期小說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的呈現(xiàn)的基本方法,這也是這部探討“歷史記憶”的著作選擇以“印痕與記憶”為標題的原因吧。
在具體的論述中,《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以敘事為線索,依照敘事方式演變的歷史脈絡、敘事方法的特色分析、不同社會文化思潮對敘事的影響,以及敘事的困境與出路等進行論述,將新時期小說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的描寫,以體系化的方式梳理出來。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很多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轉折,都通過對影響敘事的多重因素的分析得到了極具說服力的解釋。例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壇涌現(xiàn)出張煒《九月寓言》(1992)、李銳《無風之樹》(1995)以及韓少功《馬橋詞典》(1996)等極具特色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其中對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社會的書寫與表現(xiàn),此前同類題材小說相較,在敘事視角、文化立場等方面有很大不同。如何解釋這種文學史上的轉折時刻?在杏培看來,80年代中后期以來,類似傷痕文學、改革文學等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高度“共謀”的寫作樣態(tài)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小說家開始主動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保持距離,“退入”所謂“文學本體”之中。因而,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處理題材的方式以及思考問題的視角等,都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于是,“民間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社會備受矚目、知識界對民間話語與民間理論的關注、文學知識分子對民間的傾情書寫,都共同顯示了民間在20世紀90年代新的社會語境中的復活”③。而這種價值立場的改變,也深刻改寫了這一時期小說的創(chuàng)作面貌。正像杏培指出的,“民間的復活”使作家對鄉(xiāng)村或底層生活的描寫,一方面有意識地保持與將勞動者視為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意識形態(tài)視角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則主動放棄將勞動者視為麻木、落伍,等待知識分子進行啟蒙的“庸眾”的“五四”精英話語,最終呈現(xiàn)出民間自身的智慧、尊嚴與日常生活之美。這樣的分析有效地闡釋了上述那些在90年代產(chǎn)生很大影響的長篇小說的新質,也解釋了文學演變背后的復雜原因,可以說是極具說服力且經(jīng)得住歷史檢驗的。杏培的這部博士學位論文曾獲得“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稱號,可謂實至名歸。
二
《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在杏培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是一部體系完整、論證嚴密的學術著作,不過在分析論證的過程中,多少還是帶著一些求學階段的“青澀”,很多論述顯得有些拘謹,似乎是不敢過于明晰地表達自己的見解和立場。相對來說,杏培博士畢業(yè)后發(fā)表的一系列論文或許不如《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那樣體系完備,稍顯零散,但其中充滿了對當代文學的熱愛、對學術發(fā)展趨勢的敏感和熱心,以及直言不諱的批判鋒芒,這些都使我更加欣賞杏培后來更為“成熟”的文章。
從那些文學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到杏培對文學有著赤誠的愛,他相信文學可以而且應該反映現(xiàn)實生活,發(fā)揮更大的社會功用。這種對文學的社會功用的推崇,使得杏培特別關注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發(fā)展情況,并且著重思考文學的倫理問題。諸如《從“邊緣人”到“新窮人”:近年小說中進城青年的身份與危機》(《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5期)、《文化博弈、生態(tài)危局和資本倫理下的審美救贖——新世紀長篇小說中的狼敘事解讀》(《文藝爭鳴》2017年第10期)以及《“無用的善”與“盈余的惡”——近年中國長篇小說中的善惡倫理反思》(《文藝研究》2021年第5期)等文章,都緊緊抓住小說所涉及的社會倫理問題,關注文學對普通人生命困境的描寫揭示了怎樣的社會問題,并思考文學對于解決當代中國種種社會問題的作用。
以我非常熟悉的《“無用的善”與“盈余的惡”——近年中國長篇小說中的善惡倫理反思》一文為例,這篇論文首先抓住了一個很少有人關注的文學史現(xiàn)象,即近年來,包括閻真《活著之上》、北村《安慰書》(2016)、任曉雯《好人宋沒用》(2017)、李洱《應物兄》(2018)、黃孝陽《人間值得》(2019)以及蘇童《黃雀記》(2019)等在內的很多長篇小說,都不約而同地塑造了兩類人物,即“無用的好人”和“橫行的惡棍”。也就是說,好人善良、寬厚、溫文爾雅,卻在社會生活中一籌莫展,而惡棍卻因為他們的作惡多端、精力旺盛,不斷攫取各類社會資源,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這似乎印證了北島《回答》中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④在杏培看來,眾多作家紛紛將“無用的好人”和“橫行的惡棍”之間的沖突與對立作為結構小說敘事的核心,來源于他們對中國當代社會問題的觀察。因此,這樣的描寫“在總體上保持了介入現(xiàn)實和批判性的精神立場,褪去了對時代的廉價粉飾,直面改革時代的陣痛,勾勒出一種普遍的惡的現(xiàn)實與頹敗的道德景觀”⑤。
值得注意的是,杏培不僅僅從反映現(xiàn)實的角度高度評價當代小說家們所塑造的“無用的好人”和“橫行的惡棍”,還認為有必要由此出發(fā),去思考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這些敘事不僅在文學層面有價值,在文化和道德實踐層面,也引發(fā)我們透過這些文學想象去思考當前民族道德現(xiàn)狀、公平正義的良序構建等現(xiàn)實問題……經(jīng)由小說去正式、檢討善惡在現(xiàn)實層面的形態(tài)、走向,并對其結構性、普遍性的問題提出糾偏?!雹扌≌f家不斷在以“無用的好人”和“橫行的惡棍”之間的沖突結構小說文本,表明伴隨著當代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化、世俗化進程,賴以維系日常生活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開始崩塌,造成了善惡錯置的社會現(xiàn)實。在杏培看來,作家所塑造的汪長尺、涂自強、宋梅用、應物兄以及聶致遠等“無用的好人”,也是在為這個時代的弱者發(fā)聲。文學或許不能在經(jīng)濟上、生活上改變這些弱者的命運,但卻能夠在倫理上、價值觀上重申善的正義性和價值。這實際上是要小說為社會上存在的種種問題提供解決的思路和方法,賦予了文學更加崇高也更加艱巨的重任,是對文學的社會意義的高度認可。杏培近些年重點關注中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相關問題,或許正源于對文學意義的期待。筆者雖然一向覺得文學未必能夠承擔如此繁難的任務,但仍然對那些堅信文學之意義的研究者心懷敬意。畢竟,這是一個充滿了犬儒和“小確幸”的時代,身處其間而又能堅信文學的社會功用,可見杏培對文學的深切熱愛。
更令人敬佩的是,杏培對文學的喜愛,使他不僅要求小說反映或思考當代社會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更對藝術形式的發(fā)展有著更高的期待,要求文學必須在藝術上有所突破,創(chuàng)造出符合當代社會審美風尚的全新形式。在《新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文學性與思想性問題》一文中,他認為諸如余華《兄弟》(2005)、劉繼明《人境》(2016)、賈平凹《帶燈》(2013)以及蘇童《黃雀記》等作品,集中展現(xiàn)了中國當代社會生活中令人難以忍受的種種病態(tài)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作家對中國社會問題的思考和關切。但他筆鋒一轉,提出尖銳的批評,指出從美學效果來看,這些小說“總體上無疑是貧乏的、缺少震驚意義的。相當一部分作品與現(xiàn)實貼得太近,缺少重新整飭現(xiàn)實的能力,呈現(xiàn)出‘還原式現(xiàn)實書寫”。應該說,這些小說其實都是作家用心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作品,但問題在于,中國當代作家畢竟是在21世紀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間既帶給他們無限的優(yōu)勢,也相應地帶來一定的劣勢。所謂時間帶來的優(yōu)勢,是指當代小說家相較于前輩作家而言,可以在更加寬廣的時間跨度內選擇自己的表現(xiàn)對象,既可以處理所謂的歷史題材,也可以深入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靈感和表現(xiàn)對象;而所謂時間帶來的劣勢,則是指包括巴爾扎克、狄更斯、托爾斯泰、契訶夫等在內的19世紀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作家已經(jīng)寫出了無比輝煌的經(jīng)典作品,當代小說家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模式書寫現(xiàn)實生活,那么其作品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經(jīng)典名作的當代復制品,無法取得“杰作”的稱號。因此,當代作家在努力書寫現(xiàn)實的時候,必須同時修正描寫現(xiàn)實的方法。這就是杏培提出的非常重要的命題,即“現(xiàn)實已經(jīng)呼嘯而來,作家處理現(xiàn)實的能力和美學裝置是否已經(jīng)升級?”在他看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發(fā)展到當下,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忠實于眼前和‘真實地復制生活,這樣的文學現(xiàn)實只會讓讀者調轉頭去,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是倒退和懶惰的文學選擇”⑦。
也就是說,專注于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苦難與不公,熱衷于呈現(xiàn)社會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在紙上營造出一個貌似“真實”的文學世界,這對于成熟的作家來說,是只需要有一定的勤奮就可以完成的任務,但放在21世紀的今天,這并不能算是什么藝術成就。于是,杏培直截了當?shù)靥岢雠u,類似《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這樣的作品,“幾乎以19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精心描述涂自強的現(xiàn)實,貼著地面全面地呈現(xiàn)這個壓抑的世界,作家介入現(xiàn)實的熱情和灼灼的憂憤意識可見一斑。但這種書寫似乎沒有帶來震驚的閱讀效果”⑧。的確,在攝影、電影、電視劇乃至虛擬現(xiàn)實等藝術樣式和技術手段高度發(fā)達的今天,文字閱讀者相較于19世紀的文學愛好者來說,具備了更加豐富的視覺經(jīng)驗。因此,再在文學寫作中追求“鏡子”式地反映現(xiàn)實,恐怕很難吸引當代讀者的藝術興趣,更不用說給他們帶來藝術上的震撼了。小說家在今天努力反映現(xiàn)實生活是一種令人敬佩的創(chuàng)作選擇,但必須充分把握小說這種藝術形式的獨特性和優(yōu)勢,創(chuàng)造出只有用小說才能夠獲得的新的美學經(jīng)驗,給讀者帶來特定的情感體驗和審美快感。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當代小說或許將在與其他藝術形式的競爭中敗下陣來,逐步走向沒落。
三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杏培對一位優(yōu)秀作家的理解和想象,一定是嚴肅認真地坐在書桌前進行寫作,一方面密切關注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則不斷探索新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某種意義上,這其實也是杏培自身的鏡像,他同樣是一位充滿了熱情、嚴肅認真地對待學術的研究者。筆者作為編輯與杏培就文章等事宜交往很多,對此深有體會。
記得《文藝研究》在2023年組織對作家王蒙進行訪談時,編輯部在內部討論了很多人選,最終邀請了一向工作嚴謹、認真的杏培作為提問者。這項工作是有一定難度的,王蒙先生從195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直到今天仍然筆耕不輟,不斷有小說新作問世,可謂創(chuàng)作道路漫長;他的人生經(jīng)歷極其豐富,曾被打為“右派”,在邊疆鄉(xiāng)村勞動多年,也曾身居高位,游走世界各地;同時,經(jīng)過無數(shù)磨煉鍛造出的生活智慧,使王蒙的語言汪洋恣肆,充滿了意在此而言在彼的輾轉閃爍,讓人很難把握其真實的思想。因此,要想把對王蒙的訪談做好,需要提出高水平的問題,激發(fā)出受訪者的思想和激情。從接受邀請到正式采訪王蒙先生,大概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杏培進行了精心的準備,閱讀了王蒙的所有作品,梳理了相關的研究論著,特別是此前王蒙先生接受過的歷次訪談,并且和郜元寶教授討論了本次采訪提綱的設計。最終,他準備的問題全面深入,既包括王蒙的人生哲學、生命經(jīng)歷以及文學道路,也包括王蒙的創(chuàng)作心理、構思方式乃至對其新近發(fā)表的小說的解讀。頗有新意的是,杏培從王蒙小說概括出所謂“男性娜拉”(即從家庭里出走的男性)形象,并由此提出問題,探索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文化選擇。從王蒙先生的回答可以看出,這位作家此前從未以這個角度思考過自己的作品,卻又認為這的確是一種理解自己的作品乃至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獨特視角,因而非常興奮地談了自己的看法。這次訪談在2023年7月7日于北戴河進行,90歲高齡的王蒙當時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杏培和我的采訪,興致勃勃地談了整整一上午,接受采訪時間是近些年最長的,可見杏培提出的問題的確讓這位老作家感到興奮,認為有必要進行深入的回應。此后,杏培又根據(jù)錄音進行了細致的文字整理,并與王蒙先生進行了反復的溝通和修改,最終以《我是永遠的激情飆客——王蒙先生訪談錄》為題,發(fā)表在《文藝研究》2023年第10期上,后來還被《新華文摘》2023年第24期全文轉載??梢娦优噙@篇進行完成的訪談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
這種嚴肅、認真的工作方式,“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尋找資料的嚴謹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杏培的論文寫作中。例如,他的論文《張承志與岡林信康的文學關系考論》(《文藝研究》2019年第9期)涉及中日文學之間的影響關系,處理這一研究對象,除了要使用《音樂履歷》《金牧場》《騎上激流之聲》以及《歌手和游擊隊員一樣》等以中文寫成的散文、小說,還需要處理張承志本人用日語創(chuàng)作的文本、岡林信康的相關材料以及日本研究者的論著等。因此,在不懂得日語的情況下,這是一項非常困難乃至無法完成的任務。不過,面對這重重困難,杏培專門請友人在日本的圖書館中查找相關資料,并翻譯成中文。這就讓這篇論文使用的一些材料是首次出現(xiàn)在中文學術界,使文章具有了重要的價值。其實,就學術論文的寫作而言,張承志在用中文寫成的散文、小說里已經(jīng)提供了足夠多有關與岡林信康及其音樂的信息,足以支撐一篇論文的寫作,但杏培還是愿意下功夫多方尋找第一手材料,足以說明他對學術的赤誠。
尤其令人感動的是,杏培沒有像一小部分學者那樣,找到某些一手材料就視為“珍本秘籍”,即使引用部分內容寫成文章發(fā)表后,仍將全本秘不示人,以便后續(xù)能夠壓榨出更多的“價值”以供獨家發(fā)表。他將這些花費心血找到的資料看作是推動學術發(fā)展的公器,而非個人用以發(fā)核刊、評職稱的私人階梯,愿意將它們與同領域的研究者分享。筆者也曾寫過與張承志有關的文章,在研究過程中同樣感到,像張承志這樣能夠使用蒙語、日語以及阿拉伯語等多種語言寫作的作家,缺乏運用多種外語的能力,總是會在研究中感到力不從心。此時如果出現(xiàn)了相關資料的中文譯本,會有事半功倍的感覺。記得當初杏培看過筆者寫的《“自我批評與正義繼承的道路”——新舊版〈心靈史〉對讀》(《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8年第3期)后,很快就主動表示自己為研究張承志,曾請友人幫忙翻譯了他使用日文寫作的部分書籍,如果我感興趣,他愿意與我分享。也就是說,杏培對于文學與學術的熱心,使他沒有將研究界的同行看作是潛在的競爭者,而是希望通過分享研究資料,更好地推動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一出于公心的舉動最初令我大為驚異,進而深受感動。
從2018年責編杏培的文章與他相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五六年的時間。其間因為修改稿件、開會等機緣,和杏培有過很多交流,越發(fā)感到他是一位熱愛文學、對學術執(zhí)著的好學者。他治學方式的嚴謹、認真,對文學的社會意義的推崇,對形式創(chuàng)新的期許,以及直率、坦誠的批評文字,都源自于此。每一位與杏培有過接觸的朋友,應該都會認同這樣的看法。目前,杏培已經(jīng)在學術界獲得了廣泛的認可,曾獲評多項重要獎項,相信他會在今后的學術道路上取得更加豐碩的成果?!?/p>
【注釋】
①沈杏培:《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lián)法”指謬》,《文藝研究》2018年第4期。
②③沈杏培:《印痕與記憶:新時期小說論稿》,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第99、69頁。
④北島:《回答》,載《履歷:詩選1972—1988》,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第12頁。
⑤⑥沈杏培:《“無用的善”與“盈余的惡”——近年中國長篇小說中的善惡倫理反思》,《文藝研究》2021年第5期。
⑦⑧沈杏培:《新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文學性與思想性問題》,載《鏡與針:新世紀文學論稿》,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第81、83頁。
(李松睿,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市文聯(lián)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