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尼日利亞籍作家奇戈?!W比奧瑪?shù)淖髌贰夺烎~的男孩》自2015年出版后,便受到廣泛關注,作品以第三視角敘述阿格伍家中長子伊肯納的自我異化。伊肯納的自我異化來自三個方面的凝視:以瘋子阿布魯為代表的殖民凝視;以父親為代表的家庭凝視;無法抵抗現(xiàn)實的自我凝視。最后,伊肯納重建主體性失敗,并走向毀滅。奧比奧瑪通過伊肯納的異化過程揭示了凝視的功能性作用,通過阿格伍家庭的悲劇深層揭示了殖民主義對于尼日利亞的裹挾和非洲人民建立主體性的艱難,提示尼日利亞人民思考應對權力凝視的對策,同時也對尼日利亞的美好未來寄予厚望。
[關鍵詞] 奇戈?!W比奧瑪" 凝視" 《釣魚的男孩》" 伊肯納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86-04
一、引言
2015年,奇戈?!W比奧瑪(Chigozie Obioma)的出道作《釣魚的男孩》入圍當年的布克獎短名單,受到美國各大雜志和出版商的追捧。作為一個出生于尼日利亞的作家,奧比奧瑪鐘情于非洲文化,尤其是伊博傳統(tǒng)。他致力于將自己的經(jīng)歷與后殖民時期的宏大歷史背景結合,并希望能啟發(fā)尼日利亞人重建文化身份與主體性。
《釣魚的男孩》圍繞1993年尼日利亞動蕩時期的阿格伍一家展開。故事以家中第三子班杰明為第三視角敘述:兄弟四人在禁忌之河——奧米-阿拉河釣魚后,長子伊肯納遭到瘋子阿布魯?shù)乃劳鲱A言而逐漸喪失斗志,自我異化,最后走向毀滅。這個預言也幾乎毀滅了整個家庭。書中給予伊肯納的筆墨不多,但他可謂是串起全文的重要人物。
針對伊肯納,小說構建了一個三重凝視的權力場域,伊肯納深陷于其中無法自拔,他的異化經(jīng)歷了四個時期:接受凝視;發(fā)現(xiàn)凝視;意欲建立主體性,即產(chǎn)生對于他人的凝視;被凝視占據(jù)自我,最后走向毀滅。
二、以瘋子阿布魯為代表的殖民凝視
“凝視”是后殖民文學中的一個關鍵詞,“它通常是視角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觀者被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nèi)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1]。??聦τ谀暲碚撚兄约旱囊娊?,他提出,整個社會通過一種全景敞視的方式被監(jiān)視和規(guī)訓,“一種監(jiān)視的目光,每個人在這種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jiān)視者,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自我監(jiān)視”[2]。在這種凝視的場域當中,殖民凝視始終處于凝視他人的主體位置。在小說中,西方凝視者挑選了瘋子阿布魯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并對阿格魯社區(qū)的人們進行監(jiān)視和凝視,也直接造成了伊肯納性格的突然轉變。
伊肯納從小便是父母給予厚望的長子。父親企圖通過讓伊肯納接受西方教育來擺脫尼日利亞的貧困與戰(zhàn)爭旋渦。伊肯納孝敬父母,他會在外人面前維護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將自己作為兄弟們的領頭羊。在這個階段,他完全沉浸于各方權力對他的凝視和規(guī)訓,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他者地位。但一切在四兄弟進入禁忌之河奧米-阿拉河釣魚后開始發(fā)生改變,小說這樣描述此河:“奧米-阿拉河一度被人奉為神祇,人們?yōu)樗ㄆ饛R宇……歐洲殖民者的到來改變了一切。他們帶來了《圣經(jīng)》,抱走了奧米-阿拉河的信徒?!盵3]人們曾經(jīng)認為奧米-阿拉河是神圣的存在,但在殖民主義到來后,它成了“一個邪惡的地方”和“黑暗謠言的來源”[3]。劉丹萍指出??玛P于“凝視”理論的基本要義:在現(xiàn)代社會,凝視是有形的,具體的和普遍存在的。凝視象征著一種權力關系,它是一種軟暴力[4]。理性社會,當權派就是隱身的凝視主體。凝視的客體則是生活在這一巨型監(jiān)獄的蕓蕓眾生。此外,小說里形象地將歐洲殖民者比作“瘋漢”,“那瘋漢闖進我們的家宅;褻瀆我們的圣地”,還有某些動詞映射歐洲殖民者的專制暴虐,諸如“叫囂”“脅迫”以及“吞噬”,無一不彰顯著此股力量的裹挾感。這似乎也預示著瘋子阿布魯對于伊肯納惡意毀滅的結局。阿布魯?shù)念A言絕非巧合:河流與邪惡和危險的聯(lián)系預示著未來的悲劇的發(fā)生。
西方凝視者粗暴地賦予奧米-阿拉河邪惡的地位,再通過宗教傳播,瘋子阿布魯不可避免地被社區(qū)的人們視為神的象征,他用一雙“眼睛”監(jiān)視著大家的一言一行,他對于人們的惡意預言無一不被實現(xiàn)。自阿布魯對伊肯納做出預言,“伊可納,你將像公雞一樣死去”,伊肯納為此分不清現(xiàn)實與預言的界限,也自我凝視著自己,班杰明描述“新的他善變,暴躁,安靜不下來”[3],由于弟弟波賈熟練斬殺公雞的行為,他便認為波賈會像斬殺公雞一樣輕而易舉殺死他。過度的凝視已經(jīng)超過伊肯納可以承受的范圍,在這種情況下,他意圖通過背叛家庭、背叛基督教,反抗瘋子阿布魯?shù)哪?,他的反抗卻又在凝視者的可視范圍內(nèi)。伊肯納并沒有發(fā)現(xiàn)罪惡的根源在于遠離約魯社區(qū)的殖民者,而是選擇傷害身邊的家人捍衛(wèi)自身的主體性。這種反抗無形助長了殖民者主體的規(guī)訓權力,并幫助自身完成“他者”身份的構建。當“他者”身份的固定與伊肯納急于重建主體性的欲望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時,結局最終走向兄弟相殘。
三、以父親為代表的家庭凝視
薩特以童年時期的他為例子,從一個小孩的角度說明大人的注視對其意愿的改變,“他不得不做出種種姿態(tài)使自己和大人所渴望看到的形象一致,他成了一個‘騙子’,以取悅他人”[1]。小說中的“父親(Father)”與“母親(Mother)”的英文首字母均是大寫,彰顯著阿格伍家庭中家長的權威地位,在這三層凝視的權力場域中,家庭凝視處于中間的位置,也在對伊肯納進行凝視,家庭的過度凝視使伊肯納沉浸于其中,導致其主體性的構建和發(fā)揮受到阻礙。
《釣魚的男孩》中,伊肯納的父親正直善良,在尼日利亞中央銀行任要職,受到當?shù)厣鐓^(qū)人們的尊敬,與大多數(shù)身處戰(zhàn)爭沼澤中的尼日利亞人相比,父親擁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和美滿的家庭。伊肯納與其他兄弟三人從小就在父親的規(guī)劃下接受西方教育。伊肯納聰明懂事,被父親寄予厚望。從班杰明的視角中,兄弟們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敬畏的。小說中用一只老鷹的藍眼睛代替父親不在場時的角色,“老鷹的腿伸得直直的,爪子收緊,兩只凸起的藍眼珠凝視著照相機鏡頭,他的雄姿占據(jù)了整個畫面……好似世界由它主宰,由它創(chuàng)造——他就是身披羽翼的神祇”[3]。父親將過多的關注放在長子伊肯納的身上,甚至將作為父親的權力交付給他,使其深陷于凝視之中。??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指出,“在全景敞視建筑的環(huán)形邊緣,人徹底被觀看,但不能觀看”,“被囚禁者在任何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窺視”[5]。陳榕說:“他人的注視就是自為的人所體會到的讓他背叛自己的壓力之一。”[1]父親對于伊肯納的凝視無處不在,“他常常坐在后院,雙手抱膝,沉思冥想,同父親一樣,他極為挑剔,他會把小事釘?shù)酱蟠蟮氖旨苌?,會因為對人說錯了一個字而思來想去——他很怕別人的責難”[3]。伊肯納處于無形且巨大的壓力之下,也不得不淹沒在父親以及他人的話語以及凝視當中。在15歲的年紀,過度的凝視并不是促進他成長的動力,卻是加速他毀滅的源頭之一。
伊肯納在殖民凝視以及家庭凝視下,產(chǎn)生了重建自身主體性的念頭。當父親“經(jīng)常揮舞警示之鞭的長長的手突然像疲憊的樹枝一樣折斷”后,伊肯納暫時脫離了父親的凝視,于是,他便帶領弟弟們“開始探索熟悉的世界之外的那個神圣的世界”[3]。父親的凝視缺席讓他短暫地享受到主體性回歸的快樂。伊肯納鼓勵兩位弟弟和他一起去釣魚,“‘跟隨我們,我們會讓你們成為漁夫!’——我們也跟隨了”[3]。在這段時間,他與兄弟朋友開心地度過了在奧米-阿拉河釣魚的快樂時光。María J. López 認為“漁夫”的新身份仿佛也彰顯著其重建主體性的嘗試,而伊肯納不可避免地被一場悲劇所吞噬,也即是在這段日子后遇到了瘋子阿布魯?shù)乃劳鲱A言。父親知曉伊肯納在禁忌之河釣魚后對其進行了鞭打,伊肯納像是換了一個人,“開始做我們從沒想到他會做的事情,第一件就是傷害一個大人”[3]。鄰居向伊肯納的母親告發(fā)了他們的危險行為后,兄弟停止了去河邊,但在此之前,伊肯納開始表達對捕魚活動的不滿,并希望放棄自己的漁民身份:“我是學生,不是漁民。”[3]當本想知道“伊肯納發(fā)生了什么”時,朋友所羅門提醒他們,伊肯納告訴他們不要聽阿布魯說的“一個邪惡、瘋狂、瘋子”[3]。他的兄弟本將這種轉變描述為伊肯納變成蟒蛇的轉變:“一條野生的蛇變成了一條生活在樹上、平原上的可怕的蛇,凌駕于其他蛇之上?!盵3]
伊肯納主動挑起兄弟間的怨恨,將自己的不滿和情緒盡數(shù)發(fā)泄在家人身上。“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好斗——指責阿巴提家的老大是個‘討厭鬼’,然后同他打了起來。父親常用‘討厭鬼’形容發(fā)出不必要噪聲的人?!盵3]他試圖像他的父親一樣凝視別人,但殖民凝視不斷在重復提醒他的悲慘結局,讓他暫時恢復的主體性受到重創(chuàng),也讓恐懼和重壓占據(jù)、摧毀、威脅直至使其最終喪失主體性,重回他者的位置,走向毀滅。
四、伊肯納無法抵抗現(xiàn)實的自我凝視
根據(jù)拉康的凝視理論,如果主體只是停留在想象界去觀看,只做純粹的鏡像觀看,他所看到的就只是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切,而無法看到視像背后的東西,他甚至都不承認那背后有什么東西[6]。伊肯納在經(jīng)歷了瘋子阿布魯和父親的凝視后,逐漸產(chǎn)生了自我凝視。薩特認為,當“我”超越他人并把他人對象化的同時,“我”與他人的關系就表現(xiàn)出冷漠、情緒化、憎恨的特征。伊肯納無比堅定地相信自己一定會被兄弟弒殺,并“像公雞一樣死去”。他與家人疏遠,將代表父親的照片摔碎,將代表曾經(jīng)的榮耀——與M.K.O.的合照撕碎,拋棄一直以來信奉和崇尚的基督教,對母親發(fā)出“噓噓聲”,這在伊博文化傳統(tǒng)當中是“一種不可容忍的冒犯”。母親引用基督教圣經(jīng)文說他:“嘲笑父親的眼睛,蔑視年邁母親的眼睛,會被山谷中的烏鴉啄出來,會被禿鷲吃掉。”[3]這些話實際上也構成了一個預言,與阿布魯?shù)念A言相呼應,后來發(fā)生的悲劇事件可能是受母親“詛咒”話語的影響,母親的話非但沒有讓伊肯納回心轉意,反而令他更加堅信預言。他將阿布魯對他的凝視轉移到弟弟波賈身上,他的自我在其身體當中占據(jù)上風,支配著他對現(xiàn)實的判斷。在一次打架中,他因為弟弟波賈沒有幫助他而大發(fā)雷霆,“你沒有為我而戰(zhàn),你袖手旁觀。別抵賴了”[3]。在目睹瘋子阿布魯對其所在社區(qū)人們的死亡預言一一實現(xiàn)后,弟弟波賈熟練地殺死一只公雞這一行為成為壓倒伊肯納的最后一根稻草,伊肯納徹底陷入瘋癲,在一場與弟弟波賈搏斗的過程中被刺中身亡,弟弟波賈因愧疚而投井。至此,由殖民凝視與父親的凝視而產(chǎn)生的“自我”凝視三者構成一幅全景凝視,大膽而赤裸地展示著權力凝視的霸道,這種明顯且隱形的權力不斷規(guī)訓和制約著伊肯納,讓他逐步貶低自己,否定自我,直到自己被操縱成為他與弟弟波賈的“劊子手”,最終成為權力場中的客體。
凝視讓伊肯納倍感屈辱,陷入絕望、恐懼、不安和自我懷疑當中?!八诮形业拿?。他在喊我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他是怎么叫我的?”[3]伊肯納重建自我的失敗,也是反凝視的失敗,這并不在于缺乏反抗精神和反思意識,而在于殖民凝視以及家長凝視所形成的權力壓迫本身非常強大,他試圖反凝視的意志又是不堅定的、左右搖擺的、充滿懷疑的?;蛘哒f,他始終無法從來自他者的“凝視”目光中掙脫出來,“忙于無盡無休地尊重自己”,時時刻刻感到“我被注視”,不斷體驗到“我的為他的存在”,所以他無法完成對“凝視”的最終解構。因此,伊肯納無比堅信阿布魯?shù)念A言,“‘伊肯納,你死時像鳥一樣被束縛’‘伊肯納,你發(fā)出不了聲音’‘伊肯納 ,你會殘廢’”[3]。正如奧比奧瑪在接受采訪時所說,“如果伊肯納不相信阿布魯?shù)念A言,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但一旦人們相信,這種信念就會成為一種制度?!本拖癖窘苊髟谝量霞{死后感嘆:“我哥哥聽到的東西塑造了他;這些東西成了他的眼睛。他無比地相信他所聽到的。我現(xiàn)在知道,一個人所相信的往往是永久的,而成為永久的可能是堅不可摧的?!盵3]
五、結語
小說《釣魚的男孩》以20世紀90年代的尼日利亞為背景,以小說中的關鍵人物伊肯納作為切入點,構建了一個三重凝視場,暗示書中人物伊肯納的悲劇是多方凝視造成。奧比奧瑪通過小說揭示了在殖民主義的凝視與操縱下,尼日利亞當?shù)厝嗣竦纳胬Ь场0⒉剪數(shù)念A言對四兄弟的影響可以被視為英國殖民主義對尼日利亞的影響,正如奧比奧瑪明確定義的那樣,這部小說變成了“對英國占領尼日利亞的批判”[7]。在最初的殖民主義凝視和父親的凝視下,伊肯納的“自我”沒有完全形成,當他意識到自己被凝視時,便產(chǎn)生了反抗的念頭。伊肯納意欲重建“自我”,凝視造成了他的逐漸扭曲與異化,錯誤的重建“自我”將他推向死亡深淵?!夺烎~的男孩》揭示了凝視對人的功能性作用,也揭示了在殖民主義的權力機制下,伊肯納的經(jīng)歷就是尼日利亞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在一個目光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社會,如何應對凝視,處理個人與他人的關系,對個人的成長甚至國家的生存有著很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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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