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然美學走向日常生活美學的內在邏輯及其綠色美學意義

摘要：齊藤百合子是一位日裔美國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一直活躍于當代美學研究學界。她的美學研究跨越了諸多美學領域：自然美學、日常生活美學、綠色美學等。在這看似復雜的美學研究體系中，其實存在著內在的邏輯自洽。這種邏輯自洽使得齊藤百合子的三個美學領域的研究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齊氏的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雖然具有不同的研究對象，但是遵循了同樣的理論模式，即遵循了“內容（What）—原因（Why）—方式（How）—價值（Value）”四重結構層次的理論模式，此即齊氏自然美學研究和日常生活美學研究的內在邏輯。齊氏在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的研究基礎上，提出了以環(huán)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為導向的綠色美學理論。這一理論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倡導審美價值與生態(tài)價值相結合的綠色審美觀。

關鍵詞：齊藤百合子；自然美學；日常生活美學；綠色美學

中圖分類號：B83-066" "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2-0142-08

齊藤百合子是一位日裔美國學者，長期執(zhí)教于羅德島設計學院。她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一直活躍于當代美學的領域中。她的美學研究跨越了自然美學、日常生活美學、綠色美學三個美學領域。在這看似復雜的研究體系中，其實存在著內在的邏輯自洽。這種內在邏輯的自洽使得齊藤百合子的三個美學領域的研究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從整體而言，我們首先探討齊氏前兩者研究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齊氏的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研究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研究對象的不同，自然美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自然景觀、自然界中的生物及現(xiàn)象；日常生活美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活動。這兩種美學研究的聯(lián)系，主要在于二者的研究存在著共同的內在邏輯，遵循了相同的理論模式，即遵循了“內容（What）—原因（Why）—方式（How）—價值（Value）”四重結構層次的理論模式。在厘清了自然美學與日常生活美學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之后，我們再來探討這二者與綠色美學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在區(qū)別方面，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這兩個術語側重強調“內容（What）”，即審美對象的類別；綠色美學這一術語側重強調“價值（Value）”，即倡導審美價值與生態(tài)價值相結合的綠色審美觀。在聯(lián)系方面，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均具有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Why），均探討了恰當?shù)男蕾p方式（How），均包含了一定的綠色美學維度。

一、齊藤百合子的自然美學研究

齊藤百合子在自然美學研究領域的理論貢獻是修正性的，而非開創(chuàng)性的。這與自然美學的發(fā)展歷程和齊氏自身的學術成長經歷有關。羅納德·赫伯恩在1966年發(fā)表了一篇關于自然美學在當代美學中被忽視的文章。這篇文章開創(chuàng)了20世紀美學的新紀元。[1]（p374）這表明，自然美學發(fā)端于20世紀60年代。在這之后的二十年左右的時間里，羅納德·赫伯恩、阿諾德·伯林特、艾倫·卡爾森、尤爾·瑟帕瑪這四位學者共同建立了環(huán)境美學（其中包含自然美學）這一子學科。在20世紀的80年代和90年代，自然美學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理論基礎，針對一些焦點問題形成了一定的討論場域，而此時的齊藤百合子正處于學術成長期。在1983年，她完成了與自然審美欣賞相關的博士論文，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開啟了自然美學研究的學術旅程。在1998年，她發(fā)表了兩篇重要論文《非美自然的美學》《如其本然地欣賞自然》，在學術界引起了廣泛關注。這兩篇論文所代表的理論貢獻，為齊氏奠定了自然美學領域學術新秀的地位。按照“內容（What）—原因（Why）—方式（How）—價值（Value）”的四重結構層次，筆者對齊藤百合子的自然美學理論要點進行了梳理。

（一）對自然的審美欣賞范圍的擴展

在齊氏的自然審美欣賞的研究范圍中，“優(yōu)美自然”和“非美自然”是共存的。齊氏在《優(yōu)美的國家景觀：日本和美國的常見主題》一文中，回顧了日本和美國通過優(yōu)美的自然景觀，各自培養(yǎng)了民族精神和樹立了民族自豪感的歷程。[2]（p14）在這一過程中，日本克服了面對中國文化的自卑，美國克服了面對歐洲文化的自卑。以風景名勝區(qū)為例，齊氏探討了日本文化特有的景觀美學，及其對塑造日本文化認同感所做出的貢獻。然后，齊氏將這種日本的優(yōu)美自然景觀與美國的國家公園景觀進行了比較，論證了這些景觀的創(chuàng)立均是為民族主義服務的。

齊氏在《非美自然的美學》一文中，綜述了自然審美觀的革命性變化。[3]（p101）當人們開始欣賞自然中的非美部分，并開始在非美自然中尋找肯定性審美價值時，自然審美觀便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齊氏列舉了約翰·繆爾、奧爾多·利奧波德、艾倫·格林斯潘、霍爾姆斯·羅爾斯頓、艾倫·卡爾森的例子，論述了這五位學者關于非美自然的審美觀，并表示了認同。

（二）為什么要對自然進行審美欣賞？

齊氏認為，對“優(yōu)美自然”進行審美欣賞的原因，不僅在于它具有強大審美吸引力，而且在于它有助于塑造民族文化認同感。眾所周知，我們通常被優(yōu)美的自然所吸引。利奧波德也曾說過：“我們對自然的感知，就像對藝術的感知一樣，始于美?！盵4]（p102）因此，優(yōu)美自然強大的審美吸引力是顯而易見的。除此之外，優(yōu)美的國家景觀有助于培養(yǎng)民族精神和文化自豪感。[2]（p14）

齊氏在《非美自然的美學》一文中，探討了“為什么要對非美自然進行審美欣賞”這一問題。[3]（p102-103）齊氏首先批判了卡爾森的觀點?？柹J為：“如果我們想要做出沒有疏漏和欺騙的審美判斷，就必須用正確的科學的范疇來解釋和欣賞自然?！盵5]（p221）齊氏認為卡爾森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認識論的基礎上的。單是這種理由還不足以證明為什么這種認識論的因素高于其他因素，因為有時一些不恰當?shù)膶徝佬蕾p也能帶來肯定的審美體驗。齊氏認為，倡導對非美自然進行科學認知性的欣賞，還應該基于道德的考慮。她運用了與藝術類比的方法。在欣賞藝術品時，即使隨意的欣賞可以給我們帶來極大的享受和娛樂，但這種隨意的欣賞依然是不恰當?shù)摹Ｈ绻覀兙芙^根據(jù)藝術對象自身的歷史文化背景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欣賞對象，這說明我們不愿意放下自己的立場。同樣，就自然而言，當我們試圖去了解它的起源、結構和功能時，這意味著我們愿意承認自然和我們有所不同，意味著我們不再只是從自然中尋找樂趣，意味著我們不再將自己的審美標準強加給自然，這便意味著我們在道德層面上對自然的尊重。

由此可見，在前期的自然美學研究中，齊氏所分析的對非美自然進行欣賞的原因較為淺顯，僅停留在道德層面的對自然的尊重，并未深刻認識到非美自然的生態(tài)價值的重要性。齊氏在后期的綠色美學的論述中，對這一深層原因有所論述。

（三）如何對自然進行審美欣賞？

“如何恰當?shù)匦蕾p自然”，這一問題是自然美學領域內的焦點問題。眾多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大致上，可以將諸多學者歸為兩大陣營，一是以卡爾森為代表的“科學認知陣營”，二是以伯林特為代表的“非科學認知陣營”。齊藤百合子屬于前一陣營，倡導將卡爾森的“科學認知方式”修正為“如其本然方式”。

齊氏大致同意卡爾森的觀點，但是不贊同卡爾森的論證方式。與“對非美自然進行審美欣賞的原因”中的論述類似，齊氏反對卡爾森“科學認知方式”的認知論原因。她引用了段義孚的觀點“對有道德的人的一種定義是，該人不會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別人”。[6]（p132）齊氏強調恰當?shù)淖匀粚徝佬蕾p應該包含道德維度，認為恰當欣賞任何事物的最終理由，應該是道德層面的“尊重”，應當如其本然地欣賞自然，即無論我們對他者多么不熟悉，我們仍然要富有同理心地去傾聽和承認他者所講述的故事，而不是將我們固有的審美方式強加給他者。齊氏認為，人們試圖了解自然的本質，這種嘗試應以自然科學和民間神話傳說為基礎。齊氏將這種欣賞稱為“如其本然地欣賞”。

此外齊氏還為卡爾森的觀點進行了辯護。斯坦·戈德維洛奇，挑戰(zhàn)了卡爾森的觀點，認為科學仍然不能告訴我們自然的故事。相反，它講述了我們的故事。戈德維洛奇認為，在科學中，“在某種程度上，對象仍然是我們的”；“科學，只為我們提供了我們自己表達的圖像的畫廊”。[7]（p153）因此，根據(jù)戈德維洛奇的觀點，對自然的最恰當?shù)捏w驗和欣賞是“神秘，無法言喻和神奇般的”，從而導致“審美超然和不可言說的感覺”。齊氏反駁了戈德維洛奇的觀點。她認為，不可否認的是，科學試圖使得自然可被理解。當然，我們對他者的理解總是受到我們自己的觀點的限制。但是，在此限制范圍內，我們在理解自然方面已經做出了最大程度的努力。

“科學認知方式”還面臨著另一個挑戰(zhàn)，即科學知識使得我們遠離對自然的即時感性體驗。因為卡爾森在論述中囊括的科學門類太多了，比如“天文學、物理、生物、化學、遺傳學、氣象學、地質學等”。[5]（p220）針對卡爾森受到的這一質疑，齊氏也做了辯護。她認為，一方面，確實會有一些科學信息使得我們遠離自然的感性體驗；另一方面，一些其他的科學信息可以增強或修改我們最初的自然感知體驗，這就是尤金·哈格洛夫所說的，自然博物學知識。[8]（p40）齊氏強調，我們既要重視科學的解釋，又要回溯到對事物的感性體驗。[3]（p109）雖然齊氏倡導如其本然地欣賞自然，但是，齊氏并未完全反對“如畫性模式”和“聯(lián)想主義模式”。這兩種欣賞方式，不要求欣賞者具備淵博的科學知識，僅涉及自然審美欣賞的直覺反應。齊氏類比了藝術欣賞中的情況。在藝術美學中，用有關藝術家的生活、特定媒介所涉及的歷史和技術、藝術品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等信息來壓倒剛入門的藝術欣賞者，是不合理的，也是適得其反的。這樣會壓制一個人最初的直覺。因此，齊氏并未完全拒絕這兩種模式。

（四）自然中的一切均具有肯定性審美價值嗎？

“自然全美是否成立”這一問題是自然美學領域內備受爭議的問題?？柹謴妱莸淖匀蝗缹W觀點，引起了學者們的反駁。齊藤百合子秉持溫和的自然全美觀點。一方面，她為自然全美觀點進行了辯護，認為借助科學知識，如其本然地去欣賞自然，在一部分非美自然中可以發(fā)現(xiàn)肯定性的審美價值。另一方面，她對強勢的自然全美觀點進行了批判，認為在對自然進行審美判斷時，不能違反人類的道德標準。因此，自然災害不可能也不應該具備肯定的審美價值。

具體而言，齊氏首先論述了“可以在一部分非美自然中發(fā)現(xiàn)肯定性審美價值”的觀點。[3]（p104）她批判了羅爾斯頓提出的糾正如畫性的欣賞模式的策略。羅爾斯頓認為，我們對麋鹿的死尸的否定性審美判斷，源于將其從廣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背景中隔離出去。他倡導我們應該在更加廣闊的時空背景中觀察自然事物和自然現(xiàn)象，以便我們可以理解它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所扮演的角色。齊氏認為這種策略是有缺陷的。第一，對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個更廣闊背景的強調使得麋鹿的死尸這一確切的審美對象變得不明顯了。第二，即使我們認為生態(tài)系統(tǒng)是美的，這也只是高度概念化的東西，除非我們是長期觀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學者，否則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美是我們日常所無法感知的經驗。齊氏認為，我們強調麋鹿死尸的審美價值，并不僅僅是對它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所承擔角色的概念性的理解，而且需要將這一概念性理解與麋鹿死尸的表面感性特征相結合。

其次，齊氏論述了“難以在自然災害中發(fā)現(xiàn)肯定性審美價值”的觀點。[3]（p108）齊氏認為，如果采取超越人本主義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自然災害的肯定性審美價值，這是違反人類的道德標準的，這是不符合人類的道德規(guī)范的。雖然所有的自然現(xiàn)象都在生態(tài)過程中有其應有的位置，但是人類難以放棄徹底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難以在自然災害中發(fā)現(xiàn)肯定性審美價值。也就是說，齊氏認為在進行審美判斷時，不僅僅將審美對象的感性特征作為考量因素，而且需要將認知條件（科學認知或道德標準）作為考量因素。但是，齊氏在自然美學的研究階段，并未深入剖析將認知條件融入審美判斷的學理基礎。她在后期的日常生活美學和綠色美學的研究過程中，針對這一問題，有著持續(xù)的探討，這將在下文中展開。

二、齊藤百合子的日常生活美學研究

前文已述，筆者將齊藤百合子在自然美學領域的理論貢獻總結為修正性的。相比而言，齊藤百合子在日常生活美學領域的理論貢獻則更具開創(chuàng)性。在21世紀初期，美國的日常生活美學處于初創(chuàng)時期，而齊氏已然成為了一名日趨成熟的美學研究者。在近二十年中，齊氏發(fā)表了大量的日常生活美學領域的專著與論文。這些著述具有廣泛的學術影響力，為西方日常生活美學的蓬勃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一）對日常生活美學的審美對象范圍的擴展

日常生活美學的審美對象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活動。在齊氏的審美對象范圍中，“完美”事物和“非完美”事物是共存的。[9]（p1）雖然“完美”和“非完美”也可用于系統(tǒng)和思想等非物質實體，但是齊氏將“完美”和“非完美”的討論限定在物質對象層面。根據(jù)初始的審美直覺，她將“完美”事物界定為審美上積極的事物，將“非完美”事物界定為審美上消極的事物。在一定情況下，“非完美”可以朝著具有肯定性審美價值的方向轉化。齊氏將在審美方面青睞完美的觀點稱為“完美主義”；并將主張培養(yǎng)欣賞不完美事物的審美能力的觀點稱為“非完美主義”。

（二）開展日常生活美學研究及其重視“非完美”事物的原因

在21世紀初期，日常生活美學尚未成為美學的既定子學科。關于日常生活美學研究開展的原因，涉及這一新興美學領域的合法性問題。齊藤百合子詳盡地討論了這一問題。她在2007年的專著《日常美學》中，用了大量篇幅分別從理論和實踐兩個角度，論證了研究日常生活美學的必要性。[10]（p5）在美學理論方面，齊氏論述了三個原因。第一，采用以藝術為中心的美學衍生出的統(tǒng)一標準來審視日常生活美學是有問題的，這樣會導致認為日常事物和現(xiàn)象次于藝術；第二，以藝術為中心的美學不足以解釋日常生活美學的一些關鍵問題；第三，以藝術為中心的美學強調沉思且強調靜觀體驗，這會導致將大部分以各種行動為導向的日常生活的審美體驗排除在外。在實踐方面，齊氏論述了日常生活美學對于生活質量和世界狀態(tài)的重要影響。雖然我們每天做出的日常審美判斷看似無關緊要，實際上在環(huán)境、社會、政治、道德方面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至此，我們已經明確了開展日常生活美學研究的必要性。那么，齊氏為什么重視“完美”與“非完美”并存的研究對象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完美”仍然作為審美判斷的標準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完美事物的廣泛傳播及其強大的審美吸引力，往往掩蓋了非完美事物潛在的審美價值。[3]（p1）

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活動包含了很多方面，例如衣食住行這些日常話題。秉持消費主義的快速時尚日益加快了衣物款式的推陳出新。很多衣物是完好無損的，但是由于款式已經過時，從而被很多追求完美主義的時尚達人丟棄。與衣服相關，反映人們追求完美主義的事例，還體現(xiàn)在晾曬衣物方面。盡管晾曬衣物具有無可爭議的環(huán)境效益，但是由于其非完美的外在景觀，遭到了美國郊區(qū)社區(qū)房主協(xié)會的抵制。完美主義的負面效果也體現(xiàn)在超市的食品選擇方面?！按笮∫恢碌姆选焙汀巴昝罒o瑕的桃子”的“表面上的完美”源自超市進行的嚴格篩選。根據(jù)一項統(tǒng)計，這種淘汰長相不完美的水果和蔬菜的過程，浪費了美國新鮮農產品總量的三分之一。[11]（p8）此外，美國中產階級在打理住宅花園時，也奉行完美主義，過度癡迷于維護綠色草坪，但卻耗費大量的灌溉用水、化肥、除草劑、殺蟲劑。這種景觀對鳥類和蝴蝶等生物是有害的，對人類健康和安全也構成了威脅。

（三）如何對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活動進行審美欣賞？

當前在日常生活美學中占主導地位的觀點是將“平凡”進行“陌生化”，這使得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變?yōu)椤胺欠病?。盡管齊氏同意這種體驗平凡的方式的存在及認可其重要性，但是她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12]（p3）那就是，只要我們關注自己正在體驗的事情，而不是僅憑潛意識去體驗，我們就可以捕捉到所體驗的平凡的審美質感。審美關注是任何一種審美體驗的先決條件，它不一定會損害普通生活的平凡感。

齊氏在一篇論文《關于天空的美學：天空藝術》中，探討了藝術項目有助于提升我們對天空的審美體驗。[13]（p499）盡管齊氏倡導將“平凡”如其本然地體驗為“平凡”的審美欣賞方式，但是并未拒絕將“平凡”體驗為“非凡”的審美欣賞方式。齊氏列舉了各種“天空藝術”的案例，說明了采用藝術化的欣賞方式，可以強烈渲染日常生活中原本平凡的部分，提供了欣賞天空的各種可能性。

相比之下，齊氏倡導更多的是將“平凡”體驗為“平凡”欣賞方式，即如其本然的欣賞方式。齊氏討論了這種欣賞方式的道德維度，探究了這種欣賞方式，有助于審美主體在審美過程中培養(yǎng)謙遜的態(tài)度，我們不把自己的審美標準強加于他者，而是尊重他者的真實存在，進而接受和悅納日常事物自身的屬性，尤其是一些非完美的方面。例如，面對轉瞬即逝的櫻花，齊氏倡導我們要在這種非完美的現(xiàn)象中，在這種短暫性中發(fā)現(xiàn)美。生命鼎盛時期的存在是短暫的，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盡管現(xiàn)代世界的科技有了一定的發(fā)展，但是這種規(guī)律依然存在。很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會超出我們的控制范圍。我們要如其本然地接受這種短暫性的規(guī)律，而不是用徒勞的努力來對抗。

（四）在日常生活美學中，如何進行審美判斷？

齊氏試圖在日常生活美學中建立一種規(guī)范性話語。她認為，日常生活事物和活動的審美價值，不僅與其感性屬性的感知相關，而且還與生態(tài)價值、社會價值、政治價值等的認知因素相關。積極的多元價值，有助于塑造日常事物和活動的肯定性審美價值。這種由多元價值構成的外部認知因素僅能影響審美價值，不能決定審美價值。其中，審美價值與生態(tài)價值相關聯(lián)的探討，屬于綠色美學的范疇，屬于本文第三部分的論述內容。

大衛(wèi)·庫珀對這種規(guī)范性話語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這體現(xiàn)了“旨在抹殺審美自治的所有痕跡”的“實用工具主義”。[14]（p211）齊氏回應了這種質疑，她認為這種擔憂僅存在于現(xiàn)代西方美學所特有的歷史背景。自十八世紀以來，現(xiàn)代西方美學的歷史可以描述為一系列的嘗試，即試圖宣稱并保持美學的自治性與獨立性，使其脫離認知、實踐和道德領域。然而，雖然通過這些嘗試，美學可能已經獲得了一定的地位，但它也可能為此付出了代價。例如，審美無功利理論、距離化理論以及形式主義理論，使得審美脫離生活的其余部分。直到最近，我們才試圖恢復美學與其他領域（認知領域、道德領域）的重要聯(lián)系。這是對現(xiàn)代西方美學發(fā)展的一種特定回應，這種回應并未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同。

齊氏列舉了一項名為“可食花園”的藝術項目。[15]（p139）那里的居民用菜園取代了綠色草坪。他們在可食花園中，共同勞作培育蔬菜和水果，并且共享勞動的果實。如果從純粹的形式主義美學的視角來看，非完美的可食花園可能不如完美的綠色草坪那般漂亮。然而，可食花園不僅改善了生態(tài)效益，而且增加了社區(qū)的自豪感、培養(yǎng)了良好的鄰里關系。這影響了當?shù)鼐用竦膶徝烙^，他們認為可食花園是美麗的。由此可見，生態(tài)價值和社會價值的提升，有助于發(fā)掘非完美事物蘊含的肯定性審美價值。

三、齊藤百合子的綠色美學研究

如前所述，齊氏提出的綠色美學這一術語側重強調“價值（Value）”，即強調審美價值與生態(tài)價值相結合的或綠色審美觀。綠色美學與前兩種美學的相似性方面在于，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的研究內容范圍更廣，其審美欣賞方式和審美價值判斷更加多元化，其中包含了一定的綠色美學的維度。

齊氏在1998年發(fā)表的《非美自然的美學》[3]（p101-111）一文中，已經蘊含了綠色美學思想的萌芽，但是并未提出綠色美學的概念。齊氏在探討非美自然的研究原因時，僅從道德論的層面進行了論述，并未自覺地強調非美自然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價值；在探討非美自然的欣賞方式和審美價值時，認為運用科學認知方式可以在一部分的非美自然中發(fā)掘肯定性的審美價值。

齊藤百合子在2007年的專著《日常美學》[10]（p78）和2011年的論文《審美的力量》[16]（p22）中明確提出了綠色美學的概念，并論述了理論要點。可見，齊氏是在日常生活美學的語境中提出的綠色美學。筆者現(xiàn)對綠色美學進行獨立論述，目的在于凸顯其獨特的理論價值。

（一）倡導綠色美學的必要性

在自然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中，普通的審美趣味和偏好造成了諸多不良的環(huán)境影響。我們通常會被可愛的、令人敬畏的、色彩艷麗的或優(yōu)雅安詳?shù)纳锼?；也會被壯觀的、華麗的、不同尋常的景觀所吸引。然而，我們不會被黏糊糊的、怪誕的、令人生厭的生物所吸引；也不會被毫無特色的、乏味的或單調的景觀所吸引。[16]（p17）這說明，如果我們被自然的某些部分所吸引，那么我們就會傾向于保護它們。相反，對于那些非美部分，我們則會漠不關心。斯蒂芬·杰伊·古爾德抱怨道：“環(huán)保認識需要不斷地面對這樣的政治現(xiàn)實，即柔軟的、可愛的、有吸引力的動物可以贏得支持和資金，但是黏糊糊的、臟兮兮的、丑巴巴的生物及其棲息地則會被忽視?！盵17]（p312）

在自然景觀的方面，也存在著類似的問題。我們關心風景名勝的命運，但是通常認為沼澤這樣的非美景觀不值得保護。佛羅里達的大沼澤地（Everglades）就是一個例子。經過20年的斗爭，這片富有生態(tài)意義的沼澤終于在1947年被指定為國家公園。在美國和其他地方，其他濕地的命運甚至更糟。由于被認為缺乏審美價值，使得它們容易受到破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于一些完美主義事物的癡迷，也造成了負面的環(huán)境影響。例如馬薩諸塞州科德角海岸的風電場項目遭到了反對。反對者們主要反對其“礙眼”的景觀，認為風電場的建設會破壞原本完美的海洋景觀。還有一個例子是，美國的中產階級社區(qū)醞釀了一種關于晾曬衣物的抗爭。雖然，晾曬衣物的環(huán)境效益是無可爭議的，但是同樣因其“礙眼”的景觀而遭到了禁止。其實，在美國的農村地區(qū)和移民聚居的貧困社區(qū)中，更不用說在包括日本在內的許多其他文化中，晾曬衣物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然而，在美國典型的中產階級社區(qū)中，審美關注居然凌駕在了環(huán)境效益之上。

這些實例中體現(xiàn)的審美的力量是巨大的。如果沒有恰當?shù)膶虻脑挘@將會帶來嚴重的后果。鑒于這些普通的審美趣味和偏好造成的負面環(huán)境影響，我們有必要倡導一種新型的美學范式，以良好的環(huán)境價值為導向，重新引導我們的審美趣味和偏好，以實現(xiàn)環(huán)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二）如何培養(yǎng)綠色審美觀？

針對關于如何培養(yǎng)綠色審美觀的問題，齊氏提出了一些策略。[16]（p22）她認為“審美體驗者”和“審美體驗提供者”必須共同努力。對于藝術家和設計師來說，這意味著重要的責任。正如設計師維克多·帕帕內克（Victor Papanek）所指出的：“設計已經成為人類塑造工具和環(huán)境（以及由此延伸的社會和自己）的最強大的工具。這就要求設計者承擔高度的社會和道德責任?！盵18]（p4）然而，這種責任也給了藝術家和設計師力量和機會，使其能夠真正地塑造我們的世界，以實現(xiàn)可持續(xù)的未來。

綠色美學的一種策略是將不可察覺的感覺呈現(xiàn)出來。例如，藝術可以通過顯微鏡、各種照明、廣角攝影、望遠鏡鏡頭或延時裝置，來突出非美自然的風景優(yōu)美、有趣或戲劇性的品質。一些人工建造的設施也有助于使自然界隱藏的機制變得可被感知。我們可以通過所謂的模擬濕地的“活機”看到水的凈化過程，通過地面的暴雨排水設施，看到雨水的收集。或者，文學作品、電影和動畫可以幫助構建一個自然工作的敘事，否則我們是難以感知的。

除了藝術家和設計師之外，培育綠色美學的任務也必須由作為體驗主體的我們共同承擔。齊氏認為應該探討以下策略。首先，傳統(tǒng)的風景美學的特點是以一種相當程式化和限制性的方式來體驗自然的。也就是說，體驗者采取了旁觀者的姿態(tài)，主要依靠視覺去感受自然。在這種體驗模式下，草原和濕地的景觀在審美上被認為不如瀑布和山脈等具有壯觀特征的景觀。然而，如果我們積極參與到環(huán)境的體驗之中，例如在草原上散步和劃著皮劃艇進入到濕地，這樣草原和濕地則可以提供豐富的多重感官的欣賞。這會帶來肯定性的審美體驗。

另一種可能的策略是發(fā)展基于認知的美學。以一個鹽沼為例，這是一個典型的非美自然景觀，并不具備令人驚嘆的特征。盡管它看起來枯燥乏味，但它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可以在不同的鹽水含量之間進行調和。有了這些通常是在自然學家的引導下在大自然的體驗中獲得的知識，我們就可以開始看到和理解植物群落是如何明確劃分的，以表明它們對特定含鹽量的適應。此外，鹽沼作為凈水器的復雜機制及其許多其他功能可能會使我們感到有趣，因為它們能夠與看似單調的外觀形成對比。

（三）綠色美學理論尚待進一步探討之處

綠色美學的質疑者可能會說，沒有人能夠將審美趣味和偏好強加給人們。針對這一質疑，齊氏認為，雖然不能向人們強加審美趣味和偏好，但是可以培養(yǎng)人們的生態(tài)素養(yǎng)。通過人們生態(tài)素養(yǎng)的提升，培養(yǎng)其綠色審美敏感性，轉變其審美趣味和偏好。

一些學者對認知影響感官的可能性持懷疑態(tài)度，例如融合了綠色草坪環(huán)境危害的認知之后，草坪真的看起來會發(fā)生改變嗎？例如，大衛(wèi)·庫珀曾提出疑問：“草坪的外觀能真的根據(jù)生態(tài)意識而改變嗎？”他也進一步質疑：“審美反應遵循道德考慮的方式與齊藤百合子聲稱拒絕的‘環(huán)境決定論’有何不同？”[14]（p211）認知和感性之間的關系問題，有時被稱為“轉化”或“融合”的問題。這確實是一個富有爭議的問題。

齊氏認為，正如各種認知考慮不能決定藝術品的審美價值一樣，關于事物的生態(tài)價值只能影響其審美價值，不能決定其審美價值。在欣賞綠色草坪時，如果忽視其有害的環(huán)境影響，那么這將是不負責任的行為。盡管綠色草坪帶來不良環(huán)境影響的這種認知并不意味著這種認知會使其華麗的外觀立刻失效，但是，這種外觀將會逐漸改變，從原本“無辜的美麗”變?yōu)椤安B(tài)的華麗”或“有些花哨”。當然，齊氏也承認認知影響感性的確切方式仍然需要探索。

縱觀齊藤百合子的自然美學研究和日常生活美學研究，其內在邏輯是貫徹始終的，即“內容（What）—原因（Why）—方式（How）—價值（Value）”四重結構層次的理論模式是貫徹始終的。與此同時，齊氏在這兩個領域的研究中均發(fā)展了綠色美學維度，希望引導綠色審美觀的形成，通過審美的力量，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世界。誠然，社會變革需要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因素的共同推動，然而，齊氏認為，應打破美學自治的傳統(tǒng)觀念，加強美學與其他領域的聯(lián)結，以確保在塑造世界（making world）方面美學確實能夠發(fā)揮重要作用，這一觀點彰顯了美學的實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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