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昨天不再逢

王蒙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唐·李商隱《無題》

不能忘記昨夜的滿天星辰，不能忘記昨夜的到處微風， 還記得是在如畫的廳堂之西、如桂花香的廳堂之東（我們的邂逅、我們的悄悄話兒）。我們都沒有七彩鳳凰的翅膀，我們不能相互飛往、聚首天空，或比翼齊飛、天南海北。但我們心有靈犀，有一處犀牛角式的管道、心曲相通相知。

昨夜我們一道飲酒，隔著座席，你敬我受，我遞你接，春天的飲酒是如此溫馨暖人；輪番行酒令、猜燈謎，蠟燭從紅燈籠中照耀著我們。可惜的是早朝的晨鼓響了，官務在身，我立即動身前往，就像上了轉盤的機器一樣，聽喝旋轉，行禮如儀，過我的呆板無趣的官場生活去也。

詩鋒直入，觀天察地，昨天昨夜，畫堂桂堂，又親切、又朦朧，令人想起披頭士經典歌曲《昨天》?！白蛱臁薄白蛞埂?，真是古今中外的好題目，作詩題歌題都好得要命。

劉索拉后來改編成搖滾音樂劇的中篇小說《藍天綠海》，一上來就是對于約翰·列儂喜歡唱的歌曲《昨天》盛贊不已。比較一下李商隱的詩與約翰·列儂的唱詞吧，我們怎么能不為李商隱而驕傲，怎么能不為李的此一首《無題》至今不能唱出來或交響起來而遺憾！

一般地說，本“七律”被認為最成功最傳誦的金句巧句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也極其佩服這一聯(lián)，但更讓我感動至深的是“昨夜星辰昨夜風”首句七言，親切猶新、余溫綿綿、心仍在跳、臉仍然紅；已經逝去、再無回返，也許激情如醉，本應如荼如火，誰知后來卻出現(xiàn)了些原因，在披頭士的歌詞與李商隱的無題中，愛情都失敗了？它是吻別，它是含淚的微笑，它是遺憾，它是相識相感后的失聯(lián)，它是在困惑面前只好低下頭來。

一句詩七個字，四個字是兩兩重復的“昨夜”。是又一次“此情可待成追憶”，昨夜只能追憶，追憶還只是可待，可能再加上等待。昨夜，除去追憶，當時呢？昨夜的當時，大大超過了彈響錦瑟時的追思，超過了莊生的夢謎，超過了杜宇望帝的春心……豈止惘然？應是仍然、點燃、熔斷、怦然！

當時感覺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十四個字千年不老，萬年不朽：彩鳳翩翩，兩情邂逅，只是夢幻，更多更深更久遠的緣分誰知可有？無有？無有也許比“有”更美、更華貴、永遠不會低俗走形變質變味。

又不能振翅齊飛、云端相伴、天長地久。心卻是明明相通相慕、共振和鳴，一笑一顰、一見如故，犀牛靈角、曲徑通幽，無語千言、密接萬語、零距離、春酒暖、蠟燈紅，結束于匆匆告別，輕輕嗟嘆。詩人要的是什么呢？要雙翼嗎？要靈犀吧？一個靈字提高了相通相愛的格調。心靈相通，更高一層嗎？彩鳳與飛翼卻更加迷幻浪漫。

似是風流夜游，此詩寫的是艷情？還是非禮勿言吧。古代，與青樓女子相戀，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高度、不同的美感、不同的層次吧？有這樣的昨天昨夜之詩，讓我們還是沉浸在詩情美意里吧。

還有星辰與風，有畫堂與桂堂、之西與之東。這回拓展了一點心胸，不限于情色之美了。中國的詩情愛情愁情，任何時候都離不開天地、日月、四時、風雨、樓臺、建筑、林木、鶯蝶……我們的這么美好的生活世界。

李商隱仕途不幸，早早哀鳴出“寧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筍呈座中》）的頹喪文字，這里卻又清高自戀起來，抱怨官場的早起早朝要求，影響了昨夜的夜生活。

昨夜，昨天，這個詩題歌題的不同凡響的魅力在于昨日之切近如同今日，昨日之遙遠無助如同前生、上一輩子。多少明天、今天，如大河小溪，盡數(shù)流入昨日的大海，成為不再回來的昨天昨夜。

這就是人生。

好的，讓我們從李商隱的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聯(lián)想一下列儂的《昨天》的原文與王譯吧：

列農的歌是這樣唱的：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昨天，所有煩惱似乎離我遠走。

開頭這一句令人想起的是“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昨天，昨夜，我們在一起，曾經是多么輕松快樂，沒有任何憂煩。

接著第二句是：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現(xiàn)在，煩惱原來仍是在這里逗留。

披頭士的歌曲早早地、提前地預告了“走馬蘭臺類轉蓬”一類的討厭與干擾了。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噢，在昨天，我相信（浪漫與愛情）。

李商隱說：是的，難忘的是，“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我們有過美麗的邂逅與動情。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突然間，原來的我已經只剩下了空無。

王問，是由于“心有靈犀一點通嗎？”與素不相識的她心靈陡然相通，誰能不迷失自身呢？更像是由于這一切激動，已經與昨天一起失落了。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有一天的陰云，將愛情遮蔽罩住。

王說：那畢竟是由于“身無彩鳳雙飛翼”。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噢，昨天已經來過，又匆匆離去。

王注：在《昨天》那里，離去的是她，在《無題》里，是“嗟余聽鼓應官去”，是我，是他。

Why she had to go.

誰知道她為什么一定出走？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誰知道她有什么話難以出口？

I said something wrong，

我說錯了的到底是什么呢？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于是昨天就這樣遠離悠久。

王按，這四句都是李商隱的“嗟”“嗟嘆”和嘆息。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昨天，愛情是多么輕松的狎游。

王：呵呵，回到了春酒和蠟燈，隔座與分曹分批，游樂的昨夜?？鞓肥禽p易的，失落快樂，也就是同樣輕易的。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現(xiàn)在我要的是找個地方把愛情藏起來。

王：昨夜已經失落。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噢，難忘的是昨天的信任信念。

王總結，多么美麗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p>

永遠的是昨天，想念的是昨天，沒有了的是昨天，含蓄優(yōu)美，多彩多姿的李商隱的《無題》是昨晚！

讓我們把昨夜星辰昨夜風也唱起來吧。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云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瑟禁煙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宋·晏殊《無題》

乘坐著車壁油漆鮮艷、散發(fā)著芳香的高檔豪華馬車，（女神）轉瞬間飛駛過去，再也遇不到了。像峽谷中偶然飄移出的云彩，東挪西移，不曾留下蹤跡，再也沒有重逢機會了。到了夜晚，月光溶化于梨花盛開的銀白院落中，而清清淡淡的風兒，帶著柳絮，掠過池塘春水。

頭幾天喝酒傷了身子，連續(xù)幾天心情落寞，進入寒食節(jié)令，停止了煙火，不免更覺冷冷清清。想給心愛的可人寄封信箋，靠什么來將信送達呢？到哪里都是山高水遠，把信送到，絕不是易事啊。

第一句乃至全詩的關鍵詞語是“不再逢”三個字，人生的一切況味、一切嗟嘆與懷想是“不再逢”三個字。李商隱的“昨夜”《無題》、晏殊的“香車”《無題》與列儂的《昨天》的核心情緒是“不再逢”三個字。這里面隱藏著的情語是沒有寫出的“已相逢”，沒有已相逢、沒有已心心相印，又如何會嗟嘆不再逢的失落感呢？

晏氏的不再逢感，與李商隱的無題詩相似，甚至比李商隱的“畫樓西畔桂堂東”地點更匆匆，會也匆匆，別也匆匆，更加朦朧，分別各自西東，不是共在某廳堂之西、某廳堂之東。僅僅是車上的美女、女神，恍惚閃過？用這輛豪車暗示車主女性的高貴美麗？再難相逢？電光石火？難忘更卻難記。

這里也包藏著“昨天”的含義。與女神的緣分，那一剎那，是在昨天，或者昨天的昨天，當然，昨天是不再相逢的。

而且如峽谷之云、飄移無定，無可尋覓。詩到此處，馬上拉到夜晚月色，三月梨花，溶溶淡淡上來了。風月無邊，禁煙守信，節(jié)令蕭索，人心更是寂寞孤獨。為什么飲酒？為什么喝高了？為什么受傷？傷腹傷胃？傷心傷情？究竟是誰喝多了酒呢？與豪車上的女神有什么瓜葛嗎？是因為失去了女神而蕭索、冷淡、傷酒、失落了嗎？是因為好久以來的冷淡、落寞而移情于本不相干的香車美神身上了嗎？車香之香何處來？用了香料？美人體香？車無跡，云無蹤，香無由，寒食未有熱飯，只有冷餐，月光與梨花混淆，春風綿軟無力，飲而有傷，這又有什么可說的呢？人生易老天難老，心緒有傷夜未央，這是無病呻吟？這是多情多愁？這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抑或是于無詩處尋詩，于有情處瞬間丟掉了真情？無情是真的全無嗎？抑或無情其實是渴望、是期待，是云積的幻想，是稠密相連無止無息的一串美夢？

還有，無病呻吟也算一種幽美嗎？閑愁萬種也算一種多情嗎？詩緒無端，也算一種情懷嗎？磨磨嘰嘰，也算一種性格嗎？

查查晏殊的資料，他與李商隱的狀況大相徑庭：神童進士、太平宰相、官運滿滿、著作等身，其為人也，剛簡威猛，待人以誠，雖處富貴，生活簡樸。了不得！

看來知人論世，也要不拘一格，讀詩吟詩，更要審美千般，風情萬種。

為文與為詩為詞，可以是文如其人，也可以是互異互補、平衡共存、動態(tài)轉化，搖曳多姿。有跳躍、有突破、有華麗轉身。晏殊確有官品官質官體官風，同時也有詩性春情，閑情逸致、辭藻喟嘆、風花雪月。

與義山相比，晏殊心理情緒有與世相通、與人相通、自我調節(jié)、悲喜相通、互取相代，華美強烈，深入人心，李氏不太強的這一面。晏更自如自由，如魚得水，無往而不利。唯其創(chuàng)造力上，差義山遠矣。晏的詩詞，百分之五十的學養(yǎng)浸潤，百分之三十的靈動適應，百分之二十的個性創(chuàng)新。李商隱的詩，百分之六十的獨創(chuàng)風格與構思，百分之三十的修養(yǎng)資源，百分之十的成例參照。

反正晏殊寫了諸多園林庭院的傷春小調。有“小園香徑獨徘徊”，有“酒醒人散得愁多”，有“一場春夢日西斜”，有“落花風雨更傷春”，大臣巨擘，竟也能與林黛玉的詩感相通，鮮矣哉，不是善茬，不易。

晏氏的《無題》結束于“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可以開玩笑解作：詩人想通過海運或河運水路給女神寄情書，但其時郵政、快遞太不發(fā)達，更沒有微信伊妹兒，只能憾然寂寞于永無再逢的靜默之中。這里點出來的是空間的難逢感。而由于晏詩與李商隱加上約翰·列儂間的互動，我們再次從晏大人的遺憾中傷感到了空間距離之外的時間間離效應。

至于再逢的安慰也是有的。例如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追吧，憶吧，有的追，有的憶，也是人生可慰性的表現(xiàn)。

另一個是歌手成方圓曾唱紅了的英語流行歌曲《昨日再現(xiàn)》，那首歌入圍過“百年奧斯卡金曲”，以歌唱歌，天真爛漫。歌兒說是小時候愛聽的歌曲，后來又聽到了，每個“沙啦啦啦”、每個“喔哦喔哦”，好聽而又略感悲涼。

是的，對于所有人生中的失落，請試試用文藝來補償。失落尋詩或補償，香車無跡甚堪傷，昨天一曲千年憶，星夜靈犀樂彷徨。

（作者系文化部原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