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辰
內容提要:林森通過對“心海”三部曲的書寫完成了一系列有關海洋的反思,他在小說中將海里與岸上視作是同一世界的兩重空間,并以種種方式打破兩重空間之間的障壁,為當下人們生存中的困境尋找更合理的答案。林森的“心?!比壳跀⑹律蟼戎厥闱?,通過呈現(xiàn)海洋對情感的建構不斷探尋“心海”的深度與廣度,并成為中國海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標,“心海”三部曲上接百年中國海洋文學書寫傳統(tǒng),深入闡釋了海洋之于人類精神建構的重要意義。通過“心?!比壳稚谏胶Vg找尋到了心中之海,并為后續(xù)的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關鍵詞:林森 “心海”三部曲 海洋文學 譜系
近年來,海洋文學風潮正勁,在眾多將筆觸伸向海洋的作家中,海南作家林森的創(chuàng)作格外引人注目。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林森致力于開掘海洋文學中的文化深度,他將對海洋的書寫置于新南方寫作的框架之下,不斷反思陸地與海洋之間的關系,也因此佳作頻出。從2018年開始,林森用五年時間構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海洋圖卷,執(zhí)著地對有關海洋文化的一系列問題進行思索,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一片兼具細膩與浩大的“心?!?,這便是他的“心?!比壳骸逗@锇渡稀贰段ㄋ贻p》《心海圖》。
“心?!比壳械墓适隆⑷宋?、時代看似并沒有直接關聯(lián),然而,這些故事都發(fā)生于海南,這座被大海環(huán)繞著的島便為這三部中篇小說打下了相似的精神烙印。林森通過這三篇小說接連發(fā)問,問題的核心只有一個,即人要如何面對海洋。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細想起來卻是異常復雜,由于長久以來對農耕民族的文化體認,海洋總在不知不覺中被邊緣化,而事實上,對中華民族而言,海洋文化是切切實實存在著的,并在與農耕文化的交融中塑造著中國人的性格。林森認真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在海洋與陸地之間,用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帶領讀者聆聽海濤在自己胸襟中的回響。
一、“海里”與“岸上”:同一世界的
兩重空間
讀林森的“心?!比壳?,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所構建的“海里”與“岸上”兩重空間,而三部曲的開篇也便是以“海里岸上”為題。林森的海洋文學起筆不寫“海里”、不寫水手、不寫那些漂浮于水面的生活,卻寫的是一些與海洋相對疏遠的“岸上”的人,《海里岸上》中的老蘇早已不出海多年、《唯水年輕》中“我”的家族似乎背負著某種來自大海的詛咒、《心海圖》中的方延也經歷過九死一生的漂流,這些人的經歷也使“心?!比壳刑幪幊涑庵环N宿命感——無論如何逃避,人總要面對自己的命運,一如大海的潮汐,雖然時間會有不同,但是該來的總會來。
在“岸上”的世界中,林森所關注的總是那些坐落于海濱的漁村,在這些以捕魚為生的村落里,那些拒絕下海的人一般都是異類,但是時間久了人們也便習慣了他們的存在,或者是習慣了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們自己也會主動選擇疏離人群,默默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逗@锇渡稀分械睦咸K,一開篇便是搬了條凳來到木麻黃林中做木雕;《唯水年輕》中的父親不僅自己不去碰觸大海,還阻止“我”進行潛水拍攝事業(yè);《心海圖》中,雖然主人公并不抗拒海洋,但是劫后余生的經歷也使他與海洋之間的關系保持著緊張感。這種設定貫穿了整個三部曲,明顯是林森有意而為之,他有意識地使特定人物與海洋保持一定距離,形成了極具張力的空間,他們臨海而生,卻又因著種種原因不得不疏遠海洋,即便其言辭中再怎樣充滿對海洋的抗拒,但僅憑他們仍然固守在自己生于茲長于茲的海濱或千辛萬苦也要回到家鄉(xiāng)的行動,便可知他們的內心深處仍然離不開海洋以及由海洋構成的文化場域。
而在“海里”的世界中,林森卻總是去塑造海洋暴戾的一面,而且,他對于這些場景的描繪極為殘酷,當然,這也是他的刻意為之?!逗@锇渡稀分性泳谱砗竽缢硗觯S后又被同伴用鹽腌制后帶回家鄉(xiāng);《唯水年輕》中則是列舉了祖父葬身大海的種種可能性,可是每一種都壯烈地令人扼腕;《心海圖》中更是將大海的殘酷與人性丑惡的一面結合起來,讓人讀后不免膽寒。當然,一些傳統(tǒng)的海洋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這些場景的描寫,《老人與?!分欣先伺c大海的搏斗正是如此,《白鯨》中與深海巨獸的廝殺也是亦然。但是,作家們書寫這些場景的目的是為了襯托出人類的英勇,而在林森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聚焦于人類內心的軟弱與不安,去刻畫隱藏在波浪背后深深的恐懼。這樣的筆觸在海洋文學之中也稱得上是獨樹一幟了。
“海里”和“岸上”兩重空間之間的巨大反差正展現(xiàn)了林森對于中國海洋文化特點的深入思考,兩重空間之間互相召喚,不斷進行著雙向互動。與歐西各國海洋文學作品不同,中國的海洋文化與農耕文化本就是相互交融的關系,生活在海濱的人們即便是為生計所驅使而出沒風波里,卻始終無法拒絕陸地故土對自己的呼喚。于是,林森并沒有刻意去追求諸如《阿爾戈英雄紀》《孤筏重洋》等作品中的那種對揚帆遠航的渴望,相反,由于陸地的呼召早已深入血脈,在林森筆下的船員與水手們心中,大海并不是家或歸宿,而是一片充滿危險的暫時棲身之地。雖然其中不乏如老蘇一樣將自己的墳墓安置進《更路經》中的老船員,但是,更多的人即便是死在海上,其尸身也必須要回到岸上。甚至,這些生活在海邊的人們在很久之后仍然苦苦搜尋著那些失蹤于海洋的好友或親人。然而,那些居住在海濱的人們也同樣拒絕不了海洋的誘惑,也許最初的出海是迫于生計,但是在經歷了數(shù)代人、千百年生活經驗的積累,海洋早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海里岸上》的老蘇和阿黃雖然早已不再出海,但卻不愿離開漁村、時時思念漁船、心心念念那些古老的出海儀式;《唯水年輕》中的父親雖然在青年時不敢下水,卻始終不愿意離開,在海邊默默無聞地開著一家飯店,年老之后更是想要學習潛水。甚至,先祖?zhèn)冞@些關于海洋的生活經驗早已刻進了家族的基因之中,《唯水年輕》中的“我”雖然背負著不能下水的家訓,卻在命運的驅使下選擇了水下攝影師的職業(yè)。海洋和陸地的雙向互動使小說中的人們將兩種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都視為日常,他們雖然會做祭海的儀式,點燃鞭炮紙錢撒向大海,卻不會為每一次出海而興奮;他們雖然會為每一次漁獲而喜悅,但卻也等閑視之,不會去大書特書那些徒手抓回鯊魚的英勇故事。那些好水性、捕魚的經驗,乃至那些不斷在腦海中展開的《更路經》在海邊人眼中只不過是生活的技能,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真正值得夸耀的是“南海天書”《更路經》本身、是水下龍宮的饋贈與傳說、是陪伴自己一生的羅盤與老船、時祖祖輩輩對海上生活經驗的堅守。
與歐西各國海洋文學作品不同,林森筆下的海洋文學并不是在創(chuàng)造一片海洋的“奇觀”,而是在消解著海洋的神秘,他把與海洋息息相關的生活塑造成一種日常,因為其本身也正是海邊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海里和岸上本就是一個世界,其核心便是“生活”,與那些在岸上勞作的人們一樣,靠海生活的人也不過是在認真而嚴肅的經歷著屬于自己的生活。海里岸上在林森筆下其實是統(tǒng)一的,他無意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海洋世界,而是不懈地書寫著改變世界的人們。
二、抒情:切入“心海”的隱蔽路徑
“心?!比壳适露疾凰銖碗s,小說走得是抒情一脈。林森在書寫人與海洋的關系時特別注意到了海洋對于人們精神世界的建構,而抒情正是集中體現(xiàn)人物精神世界的最好方式,這也是其名為“心?!钡脑颉嬲暮Q?,早就澎湃在那些生活在海邊人的心里。
在“心?!比壳校稚傁矚g寫一些壓抑著自己情感的人們。無論是《海里岸上》的老蘇、阿黃,《唯水年輕》中的父親、曾祖母乃至敘述者本人,還是《心海圖》中因為國仇家恨而浮舟海上的方延,或者是“先生”和田祝瀾,他們的情感基調大多是低徊的,而在外人看來,他們在面容上又總是波瀾不驚。正如大海的潮漲潮落一樣,低徊的情感背后是刻意壓制著的熱切,林森為這些人的熱切找尋了一個出口,他在小說中為他們安插了的大量的內心橋段,利用作者的敘事“權威”,用各種方法將人物心中難以告人的情感抒發(fā)出來。
在《心海圖》中,一開篇便是書寫方延的內心世界,時代的變遷、在異國謀食的境遇、曾經遭受的恥辱以及那段九死一生的漂流交織在一起,不停地拉扯著方延,使他內心的波濤不能停息,他不停追問著各種問題,有關于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而能夠解釋這些問題的人卻只有方延自己。作為方延精神上的引導者,那位沒有留下名姓卻常常吟詠豪杰詩句的“先生”也是這樣,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年代,看家國破碎卻被困于天南,怎能不讓英雄扼腕,幸而最終“先生”報國有門,一腔熱血灑在了受敵人鐵蹄踐踏的國土,“革命”二字則是“先生”最好的抒情。當然,田祝瀾也是這樣,看著祖國的資源風物被敵人摸排地了如指掌,心中自是懊惱不已,于是,弄明白海南的山川地理便成了田祝瀾的執(zhí)念,便成了即使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完成的任務,那本《海南島行記》則是他抒情的方式,在這本手稿的引言中,田祝瀾可以說是字字血淚,拳拳報國之心躍然紙面。
而在《海里岸上》和《唯水年輕》中,林森將人物的情感隱藏得更深?!逗@锇渡稀防锢咸K所有有關曾經航海經歷的敘述其實都可以視作是一種抒情,那些舊日的回憶都帶著一種舊照片的色彩,林森有意識地在這部分放緩了語速,將一段一段故事娓娓道來,不斷將讀者從現(xiàn)實中帶回過去,與老蘇一起重溫那些與大海相關的情感體驗?!段ㄋ贻p》則要比《海里岸上》有著更為復雜的抒情結構,“我”“父親”“曾祖母”,每個人有關大海都有復雜的情感,那些所謂自海洋而來的詛咒在不同代際間激蕩出了不同的波瀾。曾祖母一生的痛苦都自海洋而來,但同時,曾祖母的希望也來自海洋;而父親卻積累了太多有關海洋的負面情緒,也因此抗拒著海洋;到了“我”這一代,血脈中有關海洋的記憶仍在不斷發(fā)酵,最終,即便是違抗父親的命令,“我”也要投入大海的懷抱。三代人的經歷互相碰撞,共同譜寫出一曲有關海洋的家族交響樂,最終匯聚在“我”所籌劃的那場攝影展中,正如那位老詩人的詩句“海老了/唯水年輕/凡是潮刷過的也都年輕”,而潮水曾經洗刷過生活在這里的每一代人、每一個人。
林森在“心?!比壳惺闱榈墓P調其用意不僅僅在于對其中人物的塑造,這些文字的背后也不乏作者本人對有關海洋的諸多問題的思索。學者們總習慣用理論去表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作家則喜歡向讀者坦白自己的情感,兩相比較,各有長處,但就探索人與海洋的關系而言,反而是作家更能準確地把握此中三昧。千百年來,人與海洋之間的關系其實早已變得十分復雜,用任何一種理論去概括都會掛一漏萬,人們對海洋自然有著集體記憶與共同情感,但是,海洋在作用于集體意識的同時也作用于每一個個體,不同人類個體即使是在面對同一片海洋,乃至同一個海洋事件時,其產生的反應也各有不同。雖然住在同一個海邊,老蘇的海絕不可能是阿黃的海;雖然同處一個屋檐下,“我”的海與父親、曾祖母的海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在《心海圖》中,林森更是在海難中安插進人性的百態(tài),在不同人性的折射下,大海的樣貌自然也是千差萬別。通過抒情,林森成功地將自然之海、現(xiàn)實之海轉化成為情感之海,將一種客觀存在轉化為了一種“心相”,三部曲名為“心?!币舱醋杂诖肆?。這些“心相”被人物深藏,秘而不宣,卻在最隱秘之處匯聚進了自然存在的海洋之中,每個人的悲歡也許并不相聯(lián),而海洋卻成了他們的“最大公約數(shù)”,直面海洋,人們總能找到與周遭以及自己和解的路徑:在三個故事的結尾處,老蘇主持了祭海儀式,并再次踏上了遠航的漁船;固執(zhí)不愿下海的父親卻纏著“我”去學習潛水;方延坦然面對自己的先輩所創(chuàng)作的英勇和壯烈……正如林森在另一部小說《島》中所引用約翰·多恩的詩句一樣,“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面對大海,人們看似孤獨,卻彼此相連,互相羈絆,甚至這種羈絆早已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并將延續(xù)進渺遠不可知的未來。
對一名作家而言,找到一把通往人性深處的鑰匙是十分必要的,對林森而言,這把鑰匙便是海洋,在這個獨特的場域內,那些美好與痛楚、輝煌與陰暗都被放大。正如人們在面對大海時往往大聲喊叫一樣,林森在書寫海洋時對抒情的選擇正好能夠恰如其分地呈現(xiàn)出人們對海洋的種種無法完全剝離的復雜情感,有時候,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要比所謂理性要更加真實、更加深刻、更加有意義。
三、“心?!保涸谥袊Q笪膶W的線索中
“心海”三部曲并非一時沖動所作,五年磨一劍的耐心其實早已向讀者昭示著作者的抱負,由自然之海躍入“心海”,海洋為林森提供了另一重觀察世界的視角,而海里岸上的雙向互動也給這些思考增添了深度和厚度。林森的海洋文學并不是“為了寫海洋而寫海洋”,有關海洋的敘述的背后是海權與海疆、疫情與經濟、戰(zhàn)爭與和平等重大問題。林森通過書寫海洋而達到的思想深度也并非是無根之木、無本之源,“心海”三部曲在文學性方面的成熟實則由中國百年海洋文學發(fā)展積淀而成。
早在百余年前,梁啟超在乘舟橫渡太平洋時第一次意識到了“心海”的存在,他在那首著名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寫到了海洋對其心智的開啟,正是由于海洋,梁啟超方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置身世界第一關鍵之津梁”的覺悟,他聲稱要“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a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冰心也注意到了這片“心?!?,她在《繁星》多有這樣的篇什:“父親呵?。鰜碜谠旅骼铮乙犇阏f你的海。”(七五)、“父親呵!/我怎樣的愛你,/也怎樣愛你的海?!保ㄒ灰蝗?。b郭沫若的一些詩作更是展現(xiàn)了“心?!钡膹姶罅α?,《晨安》中那“常動不息”的大海、《浴?!分心悄馨选瓣惛说呐f皮囊全盤洗掉”的大海、《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中“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chuàng)造,不斷的努力”的大?!璫海的力量也正是現(xiàn)代人的力量。而巴金在《海的夢》中為大海注入了更為復雜、深沉的情感,并揉進了國仇家恨,寫出了一片“血淚的海”。無論是梁啟超、冰心還是郭沫若、巴金,他們筆下對大海形象的塑造其實都指向人的內心,他們早就意識到海洋意義的呈現(xiàn)與人的情緒、精神世界的建構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可以說,相較歐西各國海洋文學習慣將海洋作為異質性的場景或景觀而言,中國現(xiàn)代海洋文學一起筆便有將海洋內化的傾向,這也是對海洋在更深層次上的理解。
遺憾的是,這種書寫“心?!钡倪M程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進程中被打斷,陸地為中華民族背負了太多的苦難,使作家無暇顧及大海,更無心去發(fā)現(xiàn)海濤中涌動著的情緒,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文學作品中的海常常止步于場景與景觀,它或美麗、或暴虐,卻都與人的心相無關。1980年代,新的海洋文學熱潮興起,舒婷用《海濱晨曲》《惠安女子》再次在海洋與人生之間搭建了橋梁,而王蒙與巴金同題的《海的夢》也做著相同的工作,以大海的胸襟來消弭曾經的苦難與委屈,那些波濤在王蒙眼中正是不會老的青春。但是,1980年代的海洋文學也存在自身的問題,太過于符號化的海洋承載了豐富的意義,卻架空了真實的海洋,就文本的敘述結構而言,其需要的僅僅是“?!保⒎鞘蔷唧w的“某一片?!?,這也在一定程度導致了海洋文學中“海”的重復,其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了今日。
林森的“心海”三部曲正是建立在這樣一段海洋文學發(fā)展的線索脈絡之上,在他筆下,海洋既有符號化的一面,又有具體的所指,在共同承載豐富意義的同時,又塑造出了多片有性格、有差異、有識別度的海?!逗@锇渡稀分械摹陡方洝?、《唯水年輕》中的“海底龍宮”、《心海圖》中的海難與大洋,這些海各有各的歷史、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性格,也由此磨礪出了每一位故事人物豐富而獨特的性格。在中國現(xiàn)代海洋文學的歷史脈絡中,林森的“心?!比壳響獫饽夭实膶懮弦还P,這三部作品可以說是中國海洋文學正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
林森的“心?!比壳院Q鬄楸尘?、以海洋為主題、以海洋為反思的抓手,但卻沒有為海洋所限,這三部小說是海洋文學,卻又不僅僅是海洋文學,以海洋為主線,林森在小說中設置了豐富的支線,其中映射出的社會百態(tài)也與當下人們的生存境遇息息相關。《海里岸上》在主線之外,還對諸如捕撈硨磲、保護海洋等一系列海洋生態(tài)問題進行了反思;《唯水年輕》中對疫情背景下各行各業(yè)的生活不易進行了溫暖的觀照;《心海圖》中則涉及了文化遺產的保存與賡續(xù)等問題。林森為故事設置了諸多頭緒,讀者閱讀“心?!比壳?,總能為其中一些細節(jié)所動,進而產生深層次的思考。同時,這些支線又能緊緊地圍繞在有關海洋的故事周圍,林森時刻提醒讀者,如果以陸地的視角無法解決問題,就不妨換一重海洋的視角,直面大海,直面自己的內心,一切的答案其實早就藏在了心里。
通過“心海”三部曲,林森其實也完成了自己的一次精神跋涉。海南島四面環(huán)海,居民受海洋文化影響頗深,海南島又偏偏有廣闊的腹地,腹地多丘陵與山峰,在地理位置上似乎又與海洋相距甚遠。林森的故鄉(xiāng)恰好就在一個不臨海的小鎮(zhèn),雖說不臨海,卻又有大江與海相連,這種復雜的文化地緣關系使他不得不去正視自己的文化基因,反思構成自己精神世界的元素?!靶暮!比壳幸粋€傾向,即故事的敘述空間不斷地向陸地轉移,從西沙南沙到瓊州海峽,最終在《心海圖》中完成了一次山海之間的聯(lián)動。在中華民族的文化背景下,山海本就是一體,而溝通山海的,則是生活在期間無數(shù)平凡人們的心,而這正是林森所參破的“心?!钡拿孛?。
結語
從陸地到海洋,這不僅僅是一次空間的轉移,更是一次認知方式上的調整,在陸地上發(fā)生的一系列問題如果僅以陸地的角度去審視是很難發(fā)現(xiàn)其破解方法的,于是,投入海洋則為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另一重視角。在林森所開拓的那篇“心海”,是他對海南自20世紀以來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的思索,每每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海洋都會給那些相信它、尊重它的人以啟迪與庇佑。在《海里岸上》中,老蘇終于還是主持了祭海儀式,并在新技術的“加持”下,再次踏上古老的航路;在《唯水年輕》中,父親終于克服了對所謂“詛咒”的恐懼,試圖在海水中尋找自己曾經不愿去直視的“根”;在《心海圖》中,方延也終于回到了海對岸的故鄉(xiāng)。至此,“心?!比壳纬闪艘粋€閉環(huán),從陸地到海洋,再從海洋到陸地,故事中人找到了一條精神原鄉(xiāng)之路,原來,先祖?zhèn)優(yōu)槲覀冮_拓的疆土遠比想象中要寬闊,海里岸上,心能抵達的地方便是故鄉(xiāng)。在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耕耘經營下,大海的波濤中早已融入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大海的波濤其實早已回蕩在人們靈魂的深處。
近年來,在“海洋強國”戰(zhàn)略的大旗下,一支“文學海軍”正在集結,許多作家都在海洋文學的創(chuàng)作領域有所開拓,這是文學對時代的響應,也是作家們社會責任感的體現(xiàn)。林森的“心海”三部曲讓讀者們看到,中國的海洋文學已經打破了歐西海洋文學桎梏,已經建構起了屬于自身的海洋文學話語體系,并不斷凸顯獨特的海洋文學審美特質。
注釋:
a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陳書良編:《梁啟超文集·第4卷》,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685頁。
b卓如編:《冰心全集·第1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頁,第265頁。
c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編:《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4頁,第70頁,第72頁。
[基金項目:海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海南自貿港文學藝術發(fā)展研究”HNSK(ZC)23-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