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遭受義“把”字句是一個義類容量較小的獨立圖式性構式,其直接來源是致使義“把”字句中的消損類。盡管其后果為“形式舊—意義新”組配,從致使義“把”字句到遭受義“把”字句的演變并不屬于變異性擴展,因為按照目前的“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經變異性擴展產生的新圖式性構式是源構式邊緣義類或邊緣構例的意義進一步創(chuàng)新的結果,而作為遭受義“把”字句源頭的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也并非某個圖式性構式的邊緣義類。承契特征的作用在遭受義“把”字句的個案里體現(xiàn)得很清楚。遭受義“把”字句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其中的“違愿”或“不幸”意涵,該意涵根源于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一個既有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即“NP+VP”的結果存在負面色彩。
關鍵詞 遭受義 致使義 變異性擴展 承契特征 意義先行假說
一、 引 言
本文討論漢語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遭受義“把”字句以例(1)為代表:
(1) a.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發(fā)先花白了。(白先勇《花橋榮記》)[1]
b.人家都高高興興地給你上壽,把一個壽星翁跑了,可也有點不大好。(張恨水《金粉世家》)
這類“把”字句既無處置義,也不以致使義為特征,其意義詮釋方式中的核心是有人遭遇違愿或不幸之事。遭受義“把”字句的類型頻率較低,能出現(xiàn)在其中的動詞數(shù)量少、意義類型有限。關于這類“把”字句,前人探究了其作為獨立句式的地位,也嘗試追溯其歷史來源,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囿于方法上的局限性,既有研究對這些課題的討論尚存在很多可以商榷的空間。本文將從歷時構式語法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機制,除了論證其獨立的圖式性構式地位及與致使義“把”字句之間的源流關系,也將涉及其“遭受義”的來源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對“變異性擴展”的內涵外延以及“承契特征”(即圖式性構式中決定創(chuàng)新方向的意義特征)的作用進行深入思考。
二、 理 論 基 礎
本研究的一個基本假定是,圖式性構式在形式及意義上具有多層次性。除此以外,支撐本研究的理論基礎還包括“意義先行假說”和圖式性構式語義擴展及變化方向的決定因素為“承契特征”這一觀點。
(一) 圖式性構式的形式和意義
Croft(2001)18-20把構式的形式和意義各分為三個層次,分別為“句法、形態(tài)和語音”以及“話語、語義和語用”。我們的理解是,對圖式性構式來說,形式最主要的就是句法關系,即Croft(2001)22-23所說的句法成分之間的連接方式。Croft進一步把這種連接方式分為三個方面,包括“抽象句法關系”“表征抽象句法關系的手段”以及“抽象句法關系的顯性表現(xiàn)方式”。如漢語損益句(“洗了我兩雙襪子”“翻唱了她幾首歌”等)可以形式化為(S)VN1N2,其中S是V的主語,V和N1和N2分別構成謂賓關系;整個構式為雙賓句法關系,通過V、N1和N2的線性排列來表征。圖式性構式意義方面包括話語、語義和語用三個層次的說法過于籠統(tǒng),而且不適合動態(tài)地把握構式的歷時變化。因此,Peng(2013,2016,2020)主張同時從兩個維度來觀察圖式性構式的意義特征。第一個維度是構式義(即抽象意義詮釋方式)。再以漢語損益句為例,其構式義為“S對N1所領有的N2實施行為V,從而給N1帶來(精神、情緒、氣勢、聲名或利益等方面)影響(遭損、獲益或非損益性牽連)”(彭睿 2020a)。第二個維度是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圖式性構式在其歷時演變的任何階段都可以用一組獨特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來定位(Peng 2013,2016),而這些限制條件又可以粗略地分為“區(qū)別性特征”(即原始限制條件)和“創(chuàng)新性特征”(即在擴展中獲得的新限制條件)(彭睿 2019,2020a,2020b;Peng 2020;胡亞 2019)。對語義語用限制條件變化的觀察是了解圖式性構式演變的一個重要途徑。
(二) 意義先行假說
形態(tài)句法歷時演變過程中語言單位的形式變化和意義變化的關系問題(如二者孰先孰后及孰為主導孰為附從等)一直為學界所關注。如Bybee 和 Dahl(1989)以及Bybee、Perkins和Pagliuca(1994)等都曾主張,在語法化過程中語法化項的形式變化和意義變化平行發(fā)生,這一觀念即“平行緊縮假說”(Parallel Reduction Hypothesis)(Bybee,Perkins,Pagliuca 1994)。這一假說的解釋力和預測力都遭到了廣泛質疑(如Ansaldo amp; Lim 2004;Schiering 2006,2007,2010;Bisang 2008a,2008b,2008c;Acordia 2013;Heine 2018;Bisang amp; Malchukov 2020)。
也有學者注意到了在語法化演變中意義變化優(yōu)先于形式變化這一事實。如Heine 和 Kuteva(2007)、Narrog 和 Heine(2018)1-2都提到,語法化既涉及語法化項的“擴展”(即在擴展至新環(huán)境時產生新意義)和“去意義化”(意義內容的失落)這種語義語用層面參數(shù),也涉及“去范疇化”(形態(tài)句法特征的失落)和“融蝕”(語音材料的失落)這種形式層面參數(shù)。兩份研究都指出,語義語用層面的兩個參數(shù)是根本性的,而形式層面的兩個參數(shù)所代表的變化未必會發(fā)生,即使發(fā)生也應該相對滯后?;谶@一認知,Heine(2018)提出了“意義先行假說”(The Meaning-First Hypothesis)。這一假說的核心思想是:
(i)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是成功交際;因此,(ii)語法化本質上是一個認知—交際及語義過程;相應地,(iii)解釋這一過程必得先從意義開始。(Heine 2018)20-21
意義先行假說的“成功交際動因”和“意義變化先行”等觀念整合起來,就是“意義主導”說。構式語法不意外地也有類似理念,即圖式性構式的擴展是受語義制約的。(Langacker 2008;Bybee 2010,2013;Goldberg 2006,2009;彭睿 2019,2020b,2023)我們由此可以推論:圖式性構式之“新”體現(xiàn)為其所表意義/功能之“異”,構式的形式是否隨意義/功能發(fā)生變化不是關鍵(彭睿 2023);從“形式—意義”組配的角度來看,新構式不光是“形式新+意義新”,也可以是“形式舊+意義新”。如果這一結論站得住腳,那么進一步的推論就是,圖式性構式演變的先導為意義變化,而且其判斷標準也必須是意義變化。這里的意義變化主要是圖式性構式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中創(chuàng)新性特征和區(qū)別性特征的此消彼長,即彭睿(2019)所說的“語義稀釋”現(xiàn)象(詳見下文介紹)。
總之,意義先行假說的適用范圍可以通過構式理念得到延展。按照意義先行假說,討論遭受義“把”字句的歷時產生過程應該以意義變化為主要視角。
(三) “承契特征”的作用
圖式性構式語義變化方向的決定因素為何,這是一個十分重要但學界尚未深耕的課題。
在語言單位的歷時演變中,其既有概念/意義要素往往起著關鍵的作用。在討論語法化的意義變化時,Lichtenberk(1991)478指出,在語言單位既有意義基礎上產生新意義的過程受到“說話人所看到的新、舊意涵之間關系的激發(fā)”,其中的意義發(fā)展不是任意性的。具體而言,語言單位“總體意義中某一特定要素可能成為某種功能擴展的基礎” ,而總體意義的其他方面不受影響;這一要素可以是主要意義,也可以是“該語言單位的使用中有些邊緣的方面”。(Lichtenberk 1991)480 Lichtenberk(1991)的這一理念對探討圖式性構式語義演變方向具有啟發(fā)性。如Geeraerts(1998)指出,圖式性構式每一個擴展維度都和構式語義原型中的某個特別概念成分相關聯(lián)。以雙賓構式為例,作者主張這種構式在語義上可以沿不同維度進行發(fā)展,每個維度對應該構式意義原型(“間接賓語是物質轉移的接受者”)中的一個概念要素,即“接受者”“轉移”以及“轉移的物質性或施益性”——而雙賓構式的意義變化可能以這三個方面為起點。(Geeraerts"1998)189
受到Lichtenberk(1991)和Geeraerts(1998)的啟發(fā),彭睿(2020b)和Peng(2020)提出了“承契特征”(junctional features)這一概念,用來稱說決定圖式性構式語義創(chuàng)新方向的因素。用Peng(2020)的話來講,承契特征不僅在既有構式和創(chuàng)新構式之間起著紐帶作用,更重要的是規(guī)定變異構式的語義域;它(們)并不決定創(chuàng)新構例及變異構式的意義詮釋方式,但對這種意義詮釋方式的產生起著一定的作用。比較起來,承契特征至少在如下兩個方面不同于Geearerts(1998)所說的構式意義原型中的特別概念成分。
首先,承契特征不限于孤立的概念成分,還可能是和概念成分有關的其他方面,如源構式的語義關系及創(chuàng)新構例所能適用的語義域等。彭睿(2020b)和Peng(2020)指出,對圖式性構式擴展來說,承契特征所決定的創(chuàng)新方向可以理解為和圖式性構式基本意義適配的語義域。彭睿(2020b)所舉的漢語溯因兼語句(如“張三嫉妒李四有車”“老師批評他懶”,可形式化為V1NV2)的例子可以很好地說明承契特征在歷時擴展中的角色。除了“情感”和“評鑒”這兩個最早的語義類別之外,溯因兼語句歷時地又陸續(xù)創(chuàng)新產生了“欺負”“懲罰”“恭賀”“揍打”及“蒙騙”等五個類別。(Peng 2013)這五個類別的構例都符合溯因兼語構式的基本語義(即“句子主語所指因為N卷入V2而對其做出V1這樣的反應”),但各自的語義域不同,因此語義擴展維度不同——其中決定溯因兼語句擴展維度的承契特征正是這些語義域。
其次,承契特征不僅可以運用于圖式性構式一般意義上的歷時擴展(以下簡稱“歷時擴展”),也適用于新構式的產生,包括但不限于Traugott 和 Trousdale(2013)所定義的構式化(結果為“形式新—意義新”)、彭睿(2019)和Peng(2020)提出的“變異性擴展”(結果為“形式舊—意義新”)這兩種情形。如Peng(2020)和彭睿(2020a)分別把承契特征運用于由漢語隱現(xiàn)句到狀態(tài)變化句以及由取得義雙賓句到損益句的變異性擴展,從而拓寬了這一概念的適用范圍。如按照Peng(2020)的討論,漢語狀態(tài)變化句[如例(2)a和例(2)b]的直接源頭是13—14世紀的隱現(xiàn)句中的“衰變”義類[如例(3)a和例(3)b,狀態(tài)變化句和隱現(xiàn)句都可以形式化為“L+VP+NP”]。(兩組句子均轉引自Peng 2020)
(2) a. 南京上半年離婚近3萬對。(科學網(wǎng)博客2017-08-26)
b." (在出口名牌評選中)寧波上榜11個品牌。(《人民日報》2002-06-05)
(3) a. 五瓶酒酸了三瓶。(全元曲《黃花峪》)
b. 聞達心里只恐兩個內傷了一個。(《水滸傳》第十三回)
“衰變”義類的抽象詮釋方式為“NP所指(置放于或者屬于地點L)經受了V這樣的質變(包括變好和變壞)”(Peng 2016)。以下為13—14世紀時“衰變”義類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中的兩個(Peng 2020):
i." NP所指經受了V這種質變。
ii. NP涉入V的事實對L有影響。
狀態(tài)變化句的構式義為“NP2卷入V,從而給NP1帶來影響力或聲譽等狀態(tài)的正面或負面影響”(Peng 2020)。這一構式義正是以隱現(xiàn)句邊緣義類(i)和(ii)的整合為承契特征而形成的。明顯地,不同于圖式性構式擴展,對變異性擴展來說,承契特征的作用不是決定與圖式性構式基本意義適配的語義域,而是在新構式(即變異構式)的構式義中成為某種意義特征或色彩的來源??梢?,承契特征依據(jù)圖式性構式演變性質的差異而扮演不同角色。
我們在第四部分會看到,遭受義“把”的直接源頭是致使義“把”字句中的消損類,而其“違愿”或“不幸”義則可追溯到這類 “把”字句涉及產生負面結果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
三、 遭受義“把”字句
(一) 兩種同形異義的“把”字句[2]
遭受義“把”字句和致使義“把”字句密切相關。致使義“把”字句可以形式化為
“S致事+把+NP施事/當事+VP(+了)”(VP后“了”的出現(xiàn)無強制性)。這類“把”字句產生于唐五代,其中“把”之后的NP是VP的施事或當事,“NP+VP”部分可以被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施事主語句或當事主語句。(吳福祥 1996427-428;蔣紹愚 1997,1999)這類“把”字句的構式義可以概括為:“把”所引出的受動者“受主體的某種支配而產生某種結果(狀態(tài))或發(fā)生某種變化”,而且這一致使義是句子本身所顯現(xiàn)的,和“把”無關。(吳福祥 1996)427這一構式義可以調整簡化后表述為“S致引NP涉入行為/事件VP或進入狀態(tài)VP”。這類句子多以非行為動詞或形容詞為謂語核心,所以“語義上處置性不太顯著,倒與由使役動詞構成的兼語式語義相近”(吳福祥 1996)427。
現(xiàn)代漢語致使義“把”字句以例(4)為代表:
(4) a. 扶犁下地的時候,牲口呆在地里不動彈,把個閨女急得直哭。(《人民日報》1957-08-14)
b. 這菜上面的爛葉子,如不及時地清除,就會把整個菜垛爛掉。(《人民日報》1969-06-26)
c. 戰(zhàn)爭把他的學問荒了,他必須從荒蕪里撿起原先的志向。(嚴歌苓《陸犯焉識》)
現(xiàn)代漢語遭受義“把”字句的代表除了例(1)中兩句,下例也很典型:
(5) a. 春蘭說:“我爹把個豬跑了,求求你佬,設個法兒找回來?!保罕蟆都t旗譜》)
b. (二云嫂)一天撇了三畝二分,頂兩工還多,黑夜在家里和他婆婆說:“我把胳膊也腫了?!?(《人民日報》1947年)
c. 沒過半天就把菜餿了。(轉引自施春宏 2015)
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了遭受義“把”字句的存在,不管認同不認同這些“把”字句的獨立句式或構式地位,均同意這些“把”字句可以表達“違愿”或“不幸” 的意義色彩(如呂叔湘 1948/1984;吳葆棠 1987;蔣冀騁、吳福祥 1997;蔣紹愚 1999;郭浩瑜 2010;施春宏 2015;郭浩瑜,楊榮祥 2012;翁姍姍 2012)。[3]如呂叔湘(1948/1984)并沒有主張這類“把”字句獨立于其他“把”字句(特別是致使義“把”字句),但對于此類“把”字句的負面意義色彩有過如下描述:
有一些句子好象就是襲用這個“把”字,更把它的意義減少,類似“讓”字(消極的“使”),而用之于不如意的事情。后面的主要動詞沒有致動的意義(大多數(shù)都是不及物的),后頭也沒有結果賓語,但為滿足形式上的條件,動詞之后要是沒有別的成分,至少有一個“了”字。
呂文所說的“不如意的事情”可以理解為負面結果及違背意愿的情形。
遭受義“把”字句和致使義“把”字句關系緊密,有的句子或兼具二者的特征。兩類句子都可以表達負面結果,但典型的遭受義“把”字句和典型的致使義“把”字句之間的區(qū)別是很清楚的,最關鍵的就是其構式義(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詳見下文)不同,而其中十分明顯的一點,就是S的語義角色和VP這一負面行為/事件或狀態(tài)的遭受者角色的不同。如前文所言,對典型致使義“把”字句[如例(4)]來說,S的角色就是致事,而NP作為VP的施事或當事的同時也可能是VP的遭受者。典型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有“違愿”或“不幸”意涵,但遭受者既可能清楚地由句子主語承擔(確指),也可能無法和任何具體人或人群掛鉤(泛指)。在遭受者具有泛指性的情況下,遭受義“把”字句通常沒有S。不論是確指還是泛指,典型遭受義“把”字句中遭受者都不能同時兼任致事角色。有確指遭受者的例子以例(5)a和例(5)b為代表,例(6)兩句也屬于這種情形:
(6) a. 他自從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黑夜。(郭沫若《一只手》)
b. (方先生)剛教了幾個月的書,還把太太死了呢。(老舍《善人》)
例(6)中兩句的遭受者角色均清楚地由“把”字句主語S承擔。如例(6)a里“把”字句主語為“他”,而正是“他”遭罹“眼睛瞎”這一狀態(tài)。沒有確指遭受者的例子以例(5)c為代表,例(7)中二句也可歸入這一類中:
(7) a. 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么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么?。浚ā都t樓夢》第七十九回)
b. 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夸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保ā段饔斡洝返诎耸换兀?/p>
拿例(7)a來說,其中的“把”字句無主語,而且其所表達的違愿及不幸行為/事件或狀態(tài)也無清楚的遭受者?!扒琏┙憬銢]了”這一違愿或不幸行為/事件或狀態(tài)并不是從具體某個人或某類人的視角來看的,而是描述基于一般情形或者常理的感知或經驗。
一些“把”字句里“致事”和“遭受者”有時候并不能清楚分開——這類句子通常有S(包括可以從上下文推導出來的情形),并且S既可以解讀為致事,也不排除是遭受者(“NP+VP”產生負面性結果)的可能性。如例(8):
(8) a. 沿河那塊地,是大前年買的楊老二的,挺好的地,楊家?guī)讉€兄弟不成材,把地都荒了,那土不知多硬。(張愛玲《赤地之戀》)
b. 龍慶把金東水的文件夾緊緊地掖在棉襖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稗D去睡吧,莫把娃娃涼著了。”(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c. 銹鎖先膏油是講那個很落后的人,難辦的人,你得先點點兒油,慢慢再捅,你不要太急,不然把鑰匙斷掉了。(《人民日報》1989-12-28)
例(8)a 句里“楊家兄弟”既是“地荒”的致事,也是這一狀況的遭受者。同樣,例(8)b句里“娃娃涼著”一事如發(fā)生,“老金”既可能理解為致事,同時也因此受損(“娃娃”是“老金”的孩子)。在例(8)c句里“鑰匙斷掉”如發(fā)生,其致引者是“你”,而因為“鑰匙”所屬緣故,遭受者也是“你”。就是說,這類“把”字句既可能解讀為某人或某物致使某事發(fā)生,也可能解讀為某人或某物致使某事發(fā)生后反過來因該事而遭受損害。
不少學者并不區(qū)分致使義和遭受義兩種“把”字句,都歸為致使句(如呂叔湘 1948/ 1984;吳福祥 1996,2003;蔣紹愚 1997;蔣冀騁,吳福祥 1997;郭燕妮 2008等)。一方面或是因為兩種句子中“NP+VP”都涉負面后果,同時存在諸如例(8)這種句子主語語義角色兼屬的情形,另一方面或是因為遭受義“把”字句和致使義“把”字句之間有著歷時源流關系(詳見第四部分)。諸如例(8)中三句這種主語既是致事又是遭受者的情形,正是兩種“把”字句之間變化的關鍵。
(二) 構式視角:遭受義“把”字句的意義特征
根據(jù)上文的討論,在遭受義“把”字句里,主語(S)如果出現(xiàn)(包括可從上下文推導出來的情形),通常是遭受者角色,但也存在主語不出現(xiàn)、遭受者泛指的情形。本文擬把這兩種情形處理為遭受義“把”字句的不同次類,并把這類圖式性構式形式化為
“(S遭受者+)把+NP當事/施事+VP+了”。句末的“了”通常不可省略,“NP+VP”這一行為/
事件或狀態(tài)的肇因往往不清楚表達。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可以這樣概括:“NP發(fā)生事件/行為V或進入狀態(tài)V對S來說或者從一般意義上看屬于違愿或不幸之事?!爆F(xiàn)代漢語遭受義“把”字句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如表1所示:
致使義“把”字句和遭受義“把”字句從Croft(2001)所說的三層次形式角度看幾近一致,但意義方面則有著明顯差異;同時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也明顯不同于其他“把”字句(如廣義處置和狹義處置),這是我們認為這些句子構成了一個獨立的圖式性構式的依據(jù)。我們的調查顯示,作為一個獨立的圖式性構式,遭受義“把”字句不論是在近代漢語里還是現(xiàn)代漢語里,其類型頻率都不高,其中VP部分的核心最常見的是“死亡”義動詞(如“死”“亡故”)、“離開”義動詞(如“走”“去”)、“疾病”義動詞(如“病”“瞎”)及“質變”義動詞(如“黃”“霉”)等,類型有限,因此屬于義類容量較小的圖式性構式。
四、 遭受義“把”字句的歷史來源
遭受義“把”字句產生于近代漢語,如多份研究都舉過例(7)及例(9):
(9) a. 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個人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紅樓夢》第七十六回)
b. 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紅樓夢》第七十七回)
關于遭受義“把”字句的歷史來源,蔣紹愚(1997)和郭浩瑜(2010,2017)都主張是致使義“把”字句“功能擴展”的結果。但是,既有研究對這一過程的具體實現(xiàn)機制的討論尚欠缺說服力。以下我們將從構式角度來重新審視遭受義“把”字句的來源問題。
(一) 既有觀點及本文立場
文獻里冠以“致使義處置式”名稱的“把”字句有好幾類,其來源各異,而意義詮釋方式也不盡相同。(如蔣紹愚 1997,1999;郭浩瑜,楊榮祥 2016)[4]郭浩瑜和楊榮祥(2016)討論了唐五代典型致使義“把”字句,如例(10)(均轉引自郭、楊文):
(10) a. 我今更無眷戀處,恨不將身自滅亡?。ā抖鼗妥兾摹の樽玉阕兾摹罚?/p>
b. 但恐星霜改,還將蒲稗衰。(唐張九齡《餞濟陰梁明府各探一物得荷葉》)
c. 死恨相如新索婦,枉將心力為他狂。(唐元稹《箏》)
作者指出,這些句子以不及物動詞或形容詞為謂語中心,全句不能作為工具式或處置(到)來理解;同時,這類“把”字句之所以是典型致使義“把”字句,是因為其中S對VP的控制度低,故而是真正的致使義“把”字句。郭浩瑜(2017)則提到,宋以后典型致使義“把”字句有兩種,分別以例(11)和例(12)各句為代表(兩組句子均轉引自郭文):
(11) a. 莫把鴛鴦驚飛去,要歌時、少低檀板。(宋毛滂《夜行船》)
b. 午枕夢游仙,身到蓬萊境。何事鶯聲囀綠楊,剛把人驚醒。(宋曹冠《卜算子》)
(12) a. 理會他底未得,枉費力,便將己業(yè)都荒了。(《朱子語類》卷二十四)
b. 如此看,恐將本意失了。(《朱子語類》卷二十九)
按照作者的說法,兩種典型致使義“把”字句總的說來都是“VP/A(了)+ N”句提賓類推的結果,但謂語核心不同:例(11)這類句子產生于宋代,其謂語核心在宋代主要是帶有使動意味的心理活動動詞,元代后范圍擴大到不帶使動意味的動詞,除了無使動意味的心理動詞,還包括表示感官感受的生理動詞及與情緒、情感相關的行為動詞,以下姑且稱為“心理類”致使義“把”字句;例(12)這類句子的謂語核心主要是“消亡”“殘損”義動詞或形容詞,宋代以后其范圍擴大至“消亡”“減損”“傷病”義動詞、“衰敗”“破落”“損少”義形容詞及“消亡”“損失”“破敗”“傷病”等意義的述補結構。在以下討論中我們姑且把例(12)這類句子稱為“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郭浩瑜(2017)指出,遭受義“把”字句的直接來源正是這類致使義“把”字句(也見郭浩瑜 2010的
討論)。
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中VP的核心(如“滅亡”“衰”和“狂”)的一個共同點是意義上的負面色彩,因而“NP+VP”描述的是NP涉入VP這一負面事件/行為或進入VP這一負面狀態(tài)的事實。唐宋時期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詳見表2所示:
把表2和表1進行比較,可以清楚地看到兩種“把”字句在NP語義角色以及VP核心的意義色彩等方面的相似之處和關聯(lián)性。這說明,遭受義“把”字句系由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發(fā)展而來的可能性的確存在,關鍵是如何給這種歷時源流關系及形成機制一個合理的解釋。郭浩瑜(2010)指出,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方式(作者稱為“來源”)有二:一是致使義“把”字句的功能擴展,二是近代漢語早期出現(xiàn)的“(S)+Vi+了+O 施/當”這種結構的類推——由于“把”字提賓的語言機制的類推,人們便把這種非動詞受事的名詞賓語也提到了前面。郭文沒有說明這種類推是受到語義語用方面壓力發(fā)生的還是形式要求使然。郭浩瑜(2010,2017)討論了致使義“把”字句向遭受義“把”字句轉化的數(shù)個條件,包括致使義“把”字句的主語不出現(xiàn)或不緊挨著“把”字出現(xiàn),騰出空位讓受損者得以進入,從而產生遭受義“把”字句等。明顯地,這些轉化條件都和形式層面相關,不是從語義語用特征角度來看的。也就是說,作者把形式變化當成了由致使義“把”字句發(fā)展出遭受義“把”字句的驅動力。按照前文的介紹,圖式性構式的歷時演變應該是由意義主導的;按照意義先行假說,形式層面的因素并不是圖式性構式演變的動因和驅動力,推動這種演變的通常是語義語用因素。從這一角度看,既有研究的相關解釋有進一步推敲的必要。
圖式性構式通常持續(xù)性地準入創(chuàng)新構例,從而導致其成員語義類型和范圍的擴展。彭睿(2020b)指出,圖式性構式的歷時擴展不僅具有多維度性,而且具有多層次性,即發(fā)生于構式的不同圖式性層次(如主要義類及其次類)。因此,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歷時地持續(xù)準入創(chuàng)新構例,不斷增強義類容量或說意義多元性,相應地其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也不斷變化。本文的假設是,遭受義“把”字句正是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不斷變化的結果。也就是說,致使義“把”字句(“S致使NP發(fā)生VP ”)在形式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其中一部分構例發(fā)展出了新的意義(“S遭遇‘NP發(fā)生VP’這種違愿或不如意情況”),形成了遭受義“把”字句。進一步的發(fā)展是,遭受者角色(S)不再出現(xiàn),即由確指擴展到泛指。
(二) 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
宋元時期心理類和消損類兩種典型致使義“把”字句都有了長足的發(fā)展。(郭浩瑜 2017)從構式角度看,就是兩類句子各自都變成了義類容量較大的圖式性構式。暫且不論兩類“把”字句均來自“提賓類推”的說法是否有問題,兩種類型的內部成員之間似存在交叉情形。例如,作者并沒有證明,以表示感官感受的生理動詞(如“冷、凍、餓”之類)為謂語核心的句子(姑且稱為“感知義”小類)和以表情緒情感的行為動詞(如“哭、笑”)為核心的句子(稱為“情緒義”小類)一樣,都是在早前謂語核心為帶有使動意味的心理活動動詞的句子(稱為“心理義”小類)基礎上擴展的結果。事實上,感知義小類中的生理動詞通常都和一個表病損意義的成分(如“瘦、倒、死”)或表示程度極限的“殺”(關于“殺”的意義功能見志村良治 1995/2005)一道構成動補結構,兩種情形都具有病殘、害損義,因此如果單純從意義角度看,把感知小類句子劃歸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也不無道理。這樣一來,宋元時期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較為常見的意義類別就有如下三個:[5]
1. 隱消類
(13) a. 哎,好可憐人也!(唱)他和那親兄長無此兒義分,將一個小孩兒屈死在荒村。(宋輔廣《善謔驛淳于髡墓上有木斜出口占》)
b. 禍來也何處躲?天怒也怎生饒?把舊來時威風不見了。(元張養(yǎng)浩《中呂·朱履鞋·警世》)
c. 他生來野水荒村住,又不曾讀共古人書,怎么肯為英雄甘把紅顏沒?(元李壽卿《說鱄諸武原吹簫》)
2. 感知類
(14) a.(正末唱)你把家私米蕩散了,將女兒凍餓倒。(元秦簡夫《東堂老勸破家子弟》)
b. 眼睛兒冷丟溜,話頭兒熱剔挑,把一個李謫仙險醉倒。(元張養(yǎng)浩《中呂·紅繡鞋·贈美妓手掌》)
c. 時遇冬天,大風大雪將俺三口兒爭些凍殺。(元馬致遠《邯鄲道省悟黃粱夢》)
3. 殘損類
(15) a. 母親,將您孩兒項上首級腐爛,交與國舅,言稱是太子之首。(元狄君厚《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b. 真實常在,虛脾終敗,過河休把橋梁壞。(元張養(yǎng)浩《中呂·山坡羊·人生于世》)
c. 這些時相思病有誰人將我醫(yī)療,即漸里把身軀瘦了,將我這朱顏綠鬢看看的盡枯憔。(元湯舜民《正宮·賽鴻秋北》)
建立在這三個意義類別基礎上的宋元時期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歸納如表3所示:
總體上,宋元以來致使義“把”字句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已較唐五代有了變化。
(三) 演變過程
從致使義“把”字句中發(fā)展出遭受義“把”字句是語義變化的結果。Evans和Wilkins(2000)549 指出,在從源義到目標義的變化過程中,存在一個具有多義性(polysemy)的過渡階段(transitional phase),這個階段同時具有源義和目標義兩種解讀方式(如Wilkins 1981,1996; Sweetser 1990; Evans amp; Wilkins 2000;彭睿2020c等),這是語義變化的一個“標準假定”(standard assumption)。因此,要在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的基礎上發(fā)展出遭受義“把”字句,需要這些“把”字句同時具有致使義和遭受義兩種理解方式。
我們的研究表明,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的“隱消”“感知”和“殘損”三個小類中都存在具有如下語義語用特征的例子:
首先,出現(xiàn)了S既可以理解為致事也可以理解為遭損者的情形,如例(13)中的NP都因為涉入VP而出現(xiàn)了違愿或不幸的狀況。因為S和NP之間均存在某種關聯(lián)性,所以一方面是S或者其所為致引了“NP+VP”的發(fā)生,而另一方面“NP+VP”的結果對S來說同樣是違愿或者不幸的。就是說,S既是致事,又是“NP+VP”所述行為/事件或狀態(tài)的遭受者。拿例(13)b來說,這幾句是詩作者對入官場者的警示之言?!鞍雅f來時威風不見了”可以這樣解讀:入官場者(句中未出現(xiàn)在S位置)因其所為而致“禍來”及“天怒”,進而致使自己的“威風”不復存在。在這樣的解讀中,入官場者是“威風不見了”的致事;而“威風不見了”并非入官場者所樂見,因而入官場者又可以解讀為遭損者。這樣,“把舊來時威風不見了”句就可能存在兩種理解方式,符合從致使義“把”字句向遭受義“把”字句演變過渡階段的特征。
其次,在有的個案中,“NP+VP”的致事為何不太清晰,遭損者是誰也不明確,在句法上均沒有實現(xiàn)為S,如例(16)[例(16)b轉引自蔣紹愚 1999]:
(16) a. 誰承望馬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元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b. 誰想走到人市處,把梅香迷了。(元楊景賢《馬丹陽度脫劉行首》)
拿例(16)a來說,“海棠花零落”究竟因何而起,上下文并沒有線索予以指明。盡管“海棠花”明顯是“楊貴妃”之喻,但“海棠花零落”即便從一般常識角度看也非如愿之事,因此遭損者或許不專指“唐明皇”,而更可能是泛指性的。
如果把以上兩點納入考量,宋元時期致使義“把”字句中“隱消”“感知”和“殘損”三個小類共有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可調整如表4所示:
通過和表2的比較,可以明顯地看到表4這三類句子創(chuàng)新性特征(iii—viii)與致使義“把”字句區(qū)別性特征(i—ii)之間影響比的增加。特別地,表4中創(chuàng)新性特征里的vi說明這些句子里“NP+VP”這一行為/事件或狀態(tài)呈現(xiàn)了負面色彩(遭損),而vii顯示的則是S和NP同受這種負面色彩影響的條件和可能性。這些句子已經具備了以創(chuàng)新性特征為基礎發(fā)展出新圖式性構式(即遭受義“把”字句)的條件。由于這些創(chuàng)新性特征在與致使義“把”字句區(qū)別性特征的整合中逐漸獲得優(yōu)勢地位,即在構例的意義詮釋中的影響比占優(yōu),同時隨著具備vi和vii這兩個創(chuàng)新性特征的“把”字句構例頻率的增加,以創(chuàng)新性特征為基礎的遭受義“把”字句逐漸形成。如例(17)正是以這種方式發(fā)展出的遭受義“把”字句的典型個案:
(17) a.(童奶奶)說道:“童氏是小女。”指著狄希陳道:“這就是小婿。不幸把個丫頭死了?!保ā缎咽酪鼍墏鳌返诎耸换兀?/p>
b. 牛老道:“老哥,告訴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了,丟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保ā度辶滞馐贰返诙换兀?/p>
五、 討 論
第四節(jié)討論了從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到遭受義“把”字句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變化過程。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即如何定性遭受義“把”字句的發(fā)展過程,以及“遭受義”的產生理據(jù)為何。前者涉及“變異性擴展”的內涵和外延,后者則關乎“承契特征”的性質以及從意義上影響構式的創(chuàng)新義類以及新構式的方式。
(一) 變異性擴展的內涵和外延
遭受義“把”字句從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發(fā)展而來,其結果是“形式舊—意義新”組配的產生,這讓我們聯(lián)想到“變異性擴展”現(xiàn)象。在其歷時擴展過程中,圖式性構式的區(qū)別性特征和創(chuàng)新性特征在整合形成構式義過程中的影響力可能出現(xiàn)此消彼長的現(xiàn)象(彭睿 2019,2020a,2020b;Peng 2020;胡亞 2019),并且因此而引發(fā)新構式的產生。彭睿(2019)據(jù)此提出了“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其內涵概括如下:
在圖式性構式的歷時擴展過程中,區(qū)別性特征和創(chuàng)新性特征此消彼長,即后者對構式整體語義解釋的影響力越來越強,而前者的影響力越來越弱。新成員準入越晚,創(chuàng)新性特征和區(qū)別性特征的影響比就越高。當創(chuàng)新性特征和區(qū)別性特征的影響比高于圖式性構式的“門檻”時,區(qū)別性特征就會失去其在語義詮釋中的主導地位;而創(chuàng)新性特征增強到一定程度,就可能成為新語義的基礎。具有新語義的構例簇聚在一起,就構成了新的圖式性構式。
這在Peng(2020)里被稱為“變異性擴展”,其特點是圖式性構式在三層次形式不變的情況下以部分構例為基礎產生新圖式性構式。彭睿(2019)把圖式性構式這種區(qū)別性特征和創(chuàng)新性特征影響力的此消彼長現(xiàn)象稱為“語義稀釋”。這份研究指出,由語義稀釋引起的變異現(xiàn)象,通常發(fā)生于Peng(2013)所說的“層級化”(即圖式性程度的提升)和“包容性增長”(意義類型的多元化)到了相當程度之際——“邊緣構例可能以其創(chuàng)新性特征為語義基礎而產生新的語義詮釋方式,因循既有表層形式和句法結構而產生新的復合型圖式性構式”。變異性擴展的解釋力已經得到了較為充分的展示。如Peng(2020)以變異性擴展為理論框架,討論了漢語隱現(xiàn)句和狀態(tài)變化句之間的源流關系,而彭睿(2020a)則追溯了漢語取得義雙賓句進一步發(fā)展出損益句的過程。這兩個個案的共同特點是,新圖式性構式(狀態(tài)變化句和損益句)是其源構式(分別為隱現(xiàn)句和取得義雙賓句)的邊緣義類進一步擴展的結果,從而印證了彭睿(2019)的判斷。
由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到遭受義“把”字句的演變,是不是可以定性為變異性擴展呢?按照彭睿(2019,2020a)和Peng(2020)對變異性擴展的描述,這取決于若干條件,包括不同致使義“把”字句的關系,以及遭受義“把”字句的直接源頭在眾多致使義“把”字句里的地位。依據(jù)目前的觀察,變異性擴展肇端于圖式性構式的邊緣構例,而無論核心還是邊緣,都是就同一圖式性構式而言的。我們先來看廣義的致使義“把”字句。前文提到,文獻里冠以“致使義‘把’字句”名稱的句子有若干類,它們來源各異,意義詮釋方式也不盡相同。如蔣紹愚(1999)把致使義“把”字句分為兩類,郭浩瑜和楊榮祥(2016)把致使義“把”字句分為五類。郭浩瑜(2017)討論了宋以后仍保留的四類致使義“把”字句。這份研究指出,這些不同類型的致使義“把”字句意義詮釋方式不完全相同,致使義的來源也有差異,在S、“把”、NP和VP幾個構成要素之間的語義關聯(lián)方式上無平行性。這些致使義“把”字句之間關系明顯有別于同一圖式性構式經歷時擴展所產生的不同義類。拿漢語溯因兼語句(Peng 2013)和隱現(xiàn)句(Peng 2016)來說,每個構式的不同義類都可用一個相同的抽象構式義來詮釋,這些義類在S、“把”、NP和VP之間的語義關聯(lián)方式上具有平行性,只是語義域不同。這和那些被稱為致使義處置式的“把”字句之間的關系有很大差別?!爸率埂睂儆贖eine、Claudi和Hünnemeyer(1991)所說的獨立于具體文化、對人類經驗具有普遍意義的概念。[6]這一特性決定了“致使”是一個外延寬泛的標簽,即使是在同一語言里也可能有不同意涵和編碼方式。因此,從構式視角看,文獻里討論的不同類型 “把”字句,盡管都含“致使”義,卻未必是同一圖式性構式的成員,而是分屬在構式網(wǎng)絡(construct-i-con)中各自有對應節(jié)點的不同構式。
再看狹義的致使義“把”字句。前文還提到,郭浩瑜和楊榮祥(2016)及郭浩瑜(2017)主張,遭受義“把”字句來源于典型的致使義“把”字句,而這些典型致使義“把”字句又有兩類:一類是帶有使動意味的心理活動動詞(如“嚇、唬、驚、氣”),其賓語提前后形成致使義“把”字句(即“心理類”),最早見于宋代。另一類是“消亡”“殘損”類動詞或形容詞帶賓語結構的類推,屬于“真正”的致使義“把”字句(即“消損類”),最早見于唐代。明顯地,典型致使義“把”字句的來源不同、產生機制有別。即使把這兩類典型致使義“把”字句看成同一圖式性構式的成員,也難以認定遭受義“把”字句的直接源頭即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是其中的邊緣義類——邊緣義類必然是圖式性構式不斷準入創(chuàng)新構例(即擴展)的結果,而消損類和心理類兩種致使義“把”字句都有著獨立的形成過程,并非既有致使義“把”字句的創(chuàng)新擴展。
基于上述情形,我們可以依據(jù)目前的“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把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過程排除在變異性擴展之外。這樣的處理方式等于主張除了變異性擴展,“形式舊—意義新”組配還有其他性質的形成方式。目前的“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是初步性的。變異性擴展的關鍵推手是圖式性構式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中區(qū)別性特征和創(chuàng)新性特征影響力的此消彼長,而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也伴隨著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語義語用限制條件的變化。因此,另一種處理方式,是承認“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有調整空間,擴大“變異性擴展”這一概念的外延,認定發(fā)生這種變異的不限于既有圖式性構式的邊緣義類。兩種處理方式孰優(yōu)孰劣,必須在更大范圍的個案調查基礎上才會有清晰答案。
(二) 關于承契特征
圖式性構式的演變(包括擴展和產生新構式)過程中的意義變化方向不是任意性的。如第二部分提到的,彭睿(2020b)和Peng(2020)把決定圖式性構式語義創(chuàng)新方向的因素稱為“承契特征”,通常是圖式性構式創(chuàng)新構例中的某一種或幾種語義語用限制條件;承契特征不僅適用于圖式性構式的歷時擴展,也適用于新圖式性構式的產生(包括形義重組和變異性擴展),但在這兩種變化中扮演的角色不相同。對歷時擴展來說,如彭睿(2020b)和Peng(2020)所言,承契特征所決定的創(chuàng)新方向可以理解為和圖式性構式基本意義適配的語義域。然而,對新構式的產生來說,承契特征的角色不是決定和源構式基本意義相適配的語義域,而是為新構式義提供意義要素,助推其中的語義關系的確立。
上文說到,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過程有別于目前的“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中定義的變異性擴展。我們不妨看一看承契特征是以何種方式來影響遭受義“把”字句構式義的形成的。按照第三部分的歸納,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為“NP發(fā)生事件/行為V或進入狀態(tài)V對S來說或者從一般意義上看屬于違愿或不幸之事”。那么其中的違愿或不幸這種意義色彩從何而來呢?第四部分提到,作為遭受義“把”字句的直接來源,致使義“把”字句中的消損類有一個鮮明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即“NP+VP”的負面結果。這一限制條件不僅在唐宋時期消損類句子身上即有體現(xiàn)(見表2),至元明時期也保留了下來(見表3和表4)??梢酝茢?,“NP+VP”結果的負面色彩正是從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到遭受義“把”字句演變過程中的一個承契特征,在遭受義“把”字句的構式義中以違愿或不幸這種意義色彩呈現(xiàn)出來。就這一點而言,遭受義“把”字句的歷時形成和變異性擴展具有一致性。
承契特征或讓人聯(lián)想到語法化現(xiàn)象中的“保持原則”。語法化項(特別是實義性單位)的意義痕跡可能會影響和制約語法化成項的分布和搭配。Hopper(1991)把語法化成項保存及受制于語法化項特征這種情形命名為語法化的“保持原則”(persistence)。這一現(xiàn)象也引起了其他學者的注意。如Ziegeler(2000)介紹過馬來語量詞satu 的例子。量詞satu可以溯源到名詞watu(石頭)。由watu 發(fā)展出了sa watu(一+用于小物件的量詞),如今變成suatu(一),其通常的發(fā)音和書寫形式是satu。Satu 的語法化源頭(sa watu)中含有量詞,而量詞的痕跡對其分布有影響,具體體現(xiàn)是satu 一般來說不能和量詞同現(xiàn),如例(18)中的說法不可接受:
(18) *suatu buah rumah
One" "CL" "house
而去掉量詞buah之后,suatu rumah(one house)就說得通了。我們可以通過和保持原則進行比較來更深入了解承契特征的性質特征。保持原則是語法化項通過某種遺留意義特征對其創(chuàng)新用法(即語法化成項)的制約,而承契特征則是源構式與其創(chuàng)新構例之間意義聯(lián)系的紐帶。因此,圖式性構式演變中的承契特征和語法化中的語法化項遺留意義特征之間具有平行特征的可能性似乎不能排除。初步比較的結果表明,兩者扮演的角色是不相同的,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根據(jù)目前的觀察,承契特征所起的作用局限于圖式性構式的構式義,要么制約圖式性構式擴展的意義變化方向,要么影響新圖式性構式的意義色彩,至于是否影響創(chuàng)新構例和新圖式性構式的使用方式(如語篇方面的限制),則有待進一步探討。保持原則在語法化中的角色,最關鍵的不是對語法化項演變方向或語法化成項意義功能的影響,而是對語法化成項的分布和搭配的制約。第二,承契特征既然屬于源構式語義語用限制條件,通常也會成為新圖式性構式意義特征的一部分(體現(xiàn)在新構式的構式義和/或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中),這在遭受義“把”字句的個案里看得很清楚。然而,語法化項中通過保持原則而制約語法化成項的那些意義特征,通常最終并不會成為語法化成項功能/意義的一部分,如馬來語量詞satu就是如此。因此,承契特征和保持原則并無平行特征,在性質及功能上無法類比。
六、 結 論
從構式角度看,遭受義“把”字句在意義上不同于致使義“把”字句,也有別于其他類型的“把”字句,盡管義類容量較小,也應該被視為一個獨立的圖式性構式。這種“把”字句的直接來源是致使義“把”字句中的消損類。遭受義“把”字句的形成是致使義“把”字句語義語用限制條件發(fā)生變化的后果,而非既有研究所說的由致使義“把”字句各種形式條件變化致引而達成。這一論斷和意義先行假說相吻合。盡管其后果為“形式舊—意義新”組配,從致使義“把”字句到遭受義“把”字句的演變卻難以被定性為變異性擴展。這是因為,按照目前的“擴展中的語義變異”假設,經變異性擴展產生的新圖式性構式是源構式邊緣義類在意義上進一步創(chuàng)新的結果,而漢語“致使義‘把’字句”是一個適用范圍較寬的標簽,并非一個單一的圖式性構式,作為遭受義“把”字句源頭的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也并非某個圖式性構式的邊緣義類。承契特征的作用在遭受義“把”字句的個案里體現(xiàn)得很清楚。既有研究主張承契特征不僅可以運用于圖式性構式的歷時擴展(參見彭睿 2020b),也適用于新構式的產生,如變異性擴展(彭睿 2019;Peng 2020)。遭受義“把”字句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其中的“違愿”或“不幸”意涵,該意涵并非這類“把”字句產生之際才由說話人推導而出,而是根源于消損類致使義“把”字句既有的語義語用限制條件之一,即“NP+VP”的結果存在負面色彩。遭受義“把”字句的產生無法歸入目前研究所定義的變異性擴展,也不屬于Traugott和Trousdale(2013)所定義的構式化演變,這或許說明,對圖式性構式演變來說承契特征是普遍性存在的。
附 注
[1] 一些近代漢語及現(xiàn)代漢語遭受義“把”字句例證在前人時賢的相關討論中反復被引用,本文擬不一一列出引用這些例證的著述。
[2] 歷時地看,遭受義“把”字句和其他“把”字句都有兩個介詞標記,“將”和“把”。以“將”和“把”來標記的兩種形式可以看成同一種句子的變體(關于構式變體,請詳見彭睿 2021的討論)。為方便起見,我們姑且把這兩種變體統(tǒng)稱為 “把”字句,同時在討論中將以“把”來作為兩個介詞標記的代表。
[3] 學者們以不同術語來稱說這類“把”字句,如“遭受義‘把’字句”(郭浩瑜 2010)、“非自愿允讓義 ‘把’字句”(翁珊珊 2012)、“違愿義‘把’字句”(吳葆棠 1987)104-106和屬于非典型“把”字句中的“補語凸顯式‘把’字句”(施春宏 2015)等。我們也注意到,吳文討論的違愿義“把”字句中僅有一部分能歸入本文所討論的遭受義“把”字句,如:
把米霉了" " " " 把地荒了" " " "把湯涼了" " " "把親事黃了" " " "把衣服濕了" " " "把橋塌了
[4] 關于致使義“把”字句的來源和類型,各家的說法不盡相同(如吳福祥 1996,2003;蔣紹愚 1997,1999,2008;馮春田 2000;劉子瑜 2002;郭浩瑜,楊榮祥 2016;郭浩瑜 2017)。各家的說法或都有可取之處,但其共同特點是未采取構式立場——從構式視角出發(fā),學者們所提到的各類“把”字句及“將”字句既然來源不同,也無法用統(tǒng)一的構式義來詮釋,都貼上致使義“把”字句這樣的標簽是無助于解決問題的。這一話題偏離了本文的主旨,因此我們擬不展開討論。
[5] 這只是一個粗略的分類。以核心動詞V的語義特征為依據(jù),目的是展示致使義“把”字句在宋元時期的意義多元性。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可能有不同的分類結果,而且每種分類內部也可能有兼類情形,但都能達到展示這類“把”字句意義多元性的目的。
[6] Heine、Claudi和Hünnemeyer(1991)討論的是語法化源概念。作者指出,發(fā)生語法化的往往都是那些獨立于具體文化、對人類經驗具有普遍意義的概念;這些概念代表著人類與環(huán)境關系(特別是空間環(huán)境,包括人體部位)中具體而基本的方面,如表達空間位移的“來”和“去”和表達身體姿勢的“坐”“站”以及“躺”等?!爸率埂备拍钜矐摼哂蓄愃频钠毡橐饬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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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 新加坡 119260)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