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蘇李詩”札記

“蘇李詩”一共有多少首

今存“舊題蘇李詩”，連同殘詩共二十一首。

可以分兩類：一類為蕭統(tǒng)《文選》選錄，標為蘇子卿《詩四首》和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另一類載在《古文苑》，有李陵《錄別詩》八首；如果將應(yīng)該屬于孔融的雜詩二首原來也算在李陵的賬上，則為十首。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即將“蘇李詩”存于“東漢卷”， 并有考辨，以為《隋書·經(jīng)籍志》載，稱梁有“李陵集二卷”，不言有蘇武集，而宋、齊人的模擬，亦只摹李陵而無蘇武；逯欽立遂統(tǒng)歸為“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

《文選》所載的七首，是較完整的一組，通常舉為“蘇李詩”的代表作。

“蘇李詩”寫了什么

“蘇李詩”主題就是一個“別”字。以《文選》所載七首為例：

《骨肉緣枝葉》（舊題蘇武詩之一）：此詩是一首送別兄弟的詩。首六句以植物意象、以樹有連理比興，枝枝葉葉關(guān)情，寫兄弟平日情誼；中六句用動物意象比興，別后如參辰不見，鴛鴦分飛，難分難舍；末六句用“呦呦鹿鳴”的典故，深入一層，寫?zhàn)T別時的復(fù)雜感情。

《黃鵠一遠別》（舊題蘇武詩之二）：此詩描寫音樂，與《古詩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的句式頗為相似?！靶矣邢腋枨睆摹吧嫌邢腋杪暋眮?，“泠泠一何悲”從“音響一何悲”來；“欲展清商曲”從“清商隨風(fēng)發(fā)”來。末二句“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從“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來；而“慷慨有余哀”字句全同；可以看出“古詩”詞句互相重疊交叉的關(guān)系。

《結(jié)發(fā)為夫妻》（舊題蘇武詩之三）：此詩是一首新婚別離的詩歌。夫妻結(jié)發(fā)，發(fā)誓永遠恩愛，而新婚將別，匆匆歡娛，倍覺今夕之短暫；侵晨即起，參辰已沒，行役戰(zhàn)場，相見無期，故別淚滋生；末勸慰對方愛惜青春，與《行行重行行》中“努力加餐飯”同義。夫婦結(jié)婚不久，丈夫遠戍，告別在家妻子的主題，由此詩發(fā)端?！度饺焦律瘛芬鄬懶禄閯e，然別離原因不明；此篇明確是行役，杜甫《新婚別》“結(jié)發(fā)為君妻，席不暖君床”，即從此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化出；杜詩末句“與君永相望”，亦與此末兩句“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同義，可知此詩對老杜的影響，難怪老杜說“蘇李詩”是他的老師。

《燭燭晨明月》（舊題蘇武詩之四）：此詩也是一首送別詩，從中州送人南游。

李陵《與蘇武三首》：（一）《良時不再至》、（二）《嘉會難再遇》、（三）《攜手上河梁》均是送別詩。三首多有重復(fù)交叉句。如第一首首句“良時不再至”與第二首首句“嘉會難再遇”意同；第三句“屏營衢路側(cè)”與第三首第三句“徘徊蹊路側(cè)”句法一致；“執(zhí)手野踟躕”與第三首首句“攜手河梁上”動作情景相同，可以互釋。描寫分別，感嘆人生，涉及兄弟、朋友、夫妻；贈答留別、懷人思歸。

這些內(nèi)容，舊說李陵送蘇武歸漢。與蘇武、李陵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你說符合，也符合；你說不符合，也不符合。

寫詩不等于寫實，更不等于記日記，可以憑理性肢解又組裝起來。不要說是研究者，就是作者本人也未必能將他寫的每一首詩都“還原”成“本事”的。寫詩的人容易理解。因此，以寫的內(nèi)容“套”蘇武、李陵是不是符合，是完全不可取的。

“蘇李詩”是蘇武、李陵寫的嗎

其實，“蘇李詩”的作者、作年問題，一直困擾著讀者和研究者。對于它的作者、作年眾說紛紜。

這些詩是蘇武、李陵寫的嗎？假如不是，又是誰寫的？寫于何時？由于年代久遠，在宋、齊、梁時代，顏延之《庭誥》、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就各有各的說法，弄不清楚。就像“古詩”的作者和作年也弄不清楚一樣。

由晉入宋的顏延之在他的《庭誥》中說：“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從而說明：

一、這些“舊題蘇李詩”在晉以前就存在了；

二、有一部分是李陵所作；

三、有一部分是假托；

四、其中優(yōu)秀的詩篇很感人。

也就是說，顏延之《庭誥》其實并沒有完全剝奪李陵的著作權(quán)，只是有部分是假托。

劉勰則據(jù)漢成帝詔命劉向校錄歌詩三百余篇的記載（《漢書·藝文志》），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指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北憩F(xiàn)出文論家的謹慎。

鐘嶸《詩品》卻肯定了它，《詩品》把李陵置之上品，“漢都尉李陵詩”說：“其源出于《楚辭》。文多悽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不僅確定李陵的著作權(quán)，還追根溯源，對李陵詩歌的風(fēng)格、來源和形成風(fēng)格的原因，都做了精彩的論述。

鐘嶸年齡比劉勰小幾歲，《詩品》問世又比《文心雕龍》晚十多年，《文心雕龍》經(jīng)沈約的褒揚，在當(dāng)時應(yīng)該有相當(dāng)?shù)闹?。因此鐘嶸寫作《詩品》，當(dāng)會見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并對李陵的著作權(quán)問題反復(fù)考慮。因為在《詩品》里，李陵是他詩歌理論體系中重要的支撐點。

更重要的是，“蘇李詩”是蕭統(tǒng)《文選》才確定的名稱，正如《古詩十九首》也是蕭統(tǒng)《文選》確定的名稱，劉勰、鐘嶸只知道是“古詩”一樣。蕭統(tǒng)《文選》把它們歸為“雜詩”，放在《古詩十九首》后面，《古詩十九首》的部分詩歌，作者也有枚乘、傅毅的說法，但蕭統(tǒng)沒有采信，而對下面“蘇李詩”的作者，卻肯定了是蘇武和李陵，予以采信。

由于《文選》是蕭統(tǒng)主持，集中了當(dāng)時著名文人學(xué)士的意見，因此，《文選》代表了當(dāng)時最高的鑒賞水平和甄別眼光?！段倪x》對“蘇李詩”作者的認可，就是時代的認可。所以，稍前的鐘嶸《詩品》，稍后的徐陵《玉臺新詠》，一是用品評的方法，二是用選的方法，都對“蘇李詩”和其作者加以認同。

同時，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說：“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qū)以別矣。”更是說得非常明確，沒有什么疑點。

唐詩人從不懷疑，杜甫說“李陵、蘇武是吾師”

《文選》所載七首“蘇李詩”，是唐代教科書上的內(nèi)容，幾乎是每一個有文化的唐人都要學(xué)習(xí)的。何況，那又是前代詩歌，應(yīng)該是學(xué)習(xí)的重點，不會有人繞開不學(xué)習(xí)。

有趣的是，對“蘇李詩”的真?zhèn)螁栴}，唐代詩人幾乎沒有質(zhì)疑。他們都相信，那些詩是蘇武、李陵寫的。也許唐人只管自己拼命寫詩，沒有功夫懷疑鄰居偷了斧子。

杜甫《解悶絕句》說“李陵、蘇武是吾師”，不僅承認蘇武、李陵的著作權(quán)，還尊崇為自己的前輩老師。杜甫的說法，是唐人對“蘇李詩”看法的代表。

白居易《與元九書》說“五言始于蘇、李”；元稹《杜工部墓志銘》說“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闡發(fā)五言詩“源生于《國風(fēng)》，廣于《離騷》，著于李、蘇，盛于曹、劉”，都對“蘇李詩”深信不疑。

但唐代歷史學(xué)家劉知己在《史通》里懷疑，《文選》所載李陵《與蘇武書》是偽作?！妒吠āるs說》說：“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詞采壯麗，音句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殆后來所為，假稱陵作也?！眲⒅嘿|(zhì)疑的理由：一是文體不類；二是班固《漢書》沒有收錄；三是此文有抄襲《漢書》和《報任安書》的嫌疑。但不能確證，至少材料不充分。而且，僅僅是對李陵一封書信的懷疑。

蘇軾是最早懷疑“蘇李詩”是偽作的詩人

受劉知己《史通》的啟發(fā)，蘇軾是最早懷疑“蘇李詩”是偽作的詩人。

蘇軾不太滿意《文選》的編選，也不太滿意蕭統(tǒng)的眼光，當(dāng)他讀蘇武《詩四首》第四首《燭燭晨明月》時，發(fā)現(xiàn)有“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幾句，產(chǎn)生了懷疑：蘇武、李陵在長安送別，送別詩里怎么會有“江漢”的句子？

他在《題文選》中說：“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dāng)。齊梁文章衰陋，而蕭統(tǒng)尤為卑弱，《文選引》（蘇軾祖父諱‘序故蘇軾改‘序為‘引），斯可見矣。如李陵、蘇武五言，皆偽而不能去。”

他又在《答劉沔都曹書》中說：“梁蕭統(tǒng)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于識者，莫統(tǒng)若也。宋玉《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等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tǒng)謂之序，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tǒng)不悟?！?/p>

蘇東坡一懷疑，其他人也懷疑起來，宋代的洪邁也說，李陵《與蘇武詩三首》中有“獨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句，其中“盈”字犯了漢惠帝的諱。至明清及近代學(xué)者如顧炎武、錢大昕、梁啟超等多承前說，以為“蘇李詩”是偽作。

近人梁啟超據(jù)劉勰、鐘嶸的評論只提李陵而不及蘇武，懷疑“李陵的幾首是早已流行”，“擬蘇武的那幾首”是“魏晉間作品”。（《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

而今人汪辟彊《漢魏詩選按語》以為：“與過而疑之，寧過而存之?！倍艿篮狻丁疤K李詩”和五言文人詩的起源》述之最詳，不偏不倚，最慰人心。

“蘇李詩”很像是曹植及王粲等七子所擬托

至目前學(xué)術(shù)界，大多認為“蘇李詩”是東漢末年中下層文人寫的。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即目前學(xué)術(shù)界認為，《古詩十九首》也是東漢末年中下層文人寫的。王士禎《漁洋詩話》說：“蘇李詩”與《古詩十九首》是“同一風(fēng)味”。我的看法是：很不同的風(fēng)味。比起《古詩十九首》來，“蘇李詩”要外在得多，顯露得多。

鐘嶸《詩品》說“古詩”舊疑是建安中曹植、王粲所寫，其實不像；而“蘇李詩”中的“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等，開始有“氣”，有“勢”，有“響字”“響句”，有“佳句”，抱負和胸襟都在“社會層面”上顯露出來，這與《古詩十九首》的“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清新醇厚完全不同；倒是很像是曹植擬托的詩，或者是王粲等七子這一時期的作品。假如仔細將“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之類的句子與曹植的“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贈白馬王彪》）的詩句一一對比，類似的地方一定不少。

又如“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等，都是工于起調(diào)的寫作方法，和《古詩十九首》也是不同的。分野在于，《古詩十九首》多為“內(nèi)斂型”的詩歌，“蘇李詩”和曹植、王粲等七子多為“外拓型”的詩歌。這一時期的詩歌，主要是從“內(nèi)”走向“外”、從朦朧走向清晰的；而《古文苑》將孔融的二首雜詩誤認為李陵詩，就是很好的證明。

其實，詩不僅是作者和研究者的事，更是讀者的事。對讀者來說，把本事考證清楚當(dāng)然有利于閱讀，但一旦某詩被貼上“偽作”的標簽，許多選本都不敢選；讀者就跟著產(chǎn)生怕受騙上當(dāng)?shù)男睦?，不去讀，就像目前對待“蘇李詩”的一樣，會顯得更加荒謬。其實，有的寫得很好，頗有佳句，又六朝隋唐以來廣泛傳誦，值得一讀。

蘇軾讀《文選》：在仔細與不仔細之間

從蘇軾在舟中讀《文選》，其《題文選》話語中，知道蘇軾讀《文選》讀得很仔細，可謂讀書得間。大的方面，有體例上的意見；中的方面，有選篇上的意見；具體的，有“蘇李詩”可能是偽作的發(fā)現(xiàn)。為什么還說他讀《文選》沒有很仔細呢？

因為陶淵明有《歸園田居》五首，但錯誤的版本說有《歸園田居》六首，就像陶淵明有五只手指，現(xiàn)在竟錯誤地說他有六只手指。蘇軾讀的是《歸園田居》六首，并且針對這六首寫了讀陶詩的體會，由此我可以知道，蘇軾對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有幾首，是五首，還是六首，是不清楚的，當(dāng)然這是陶集的版本問題，不能怪蘇軾。

但是，這第六首，其實不是陶淵明寫的，是江淹的擬陶淵明《歸園田居》的“擬詩”：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

因為擬得很像，所以亂真。后人把它摻入《陶淵明集》，成了《歸園田居》的“第六只手指”。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首模擬詩竟然騙過了蘇東坡的眼睛。蘇東坡非常喜歡這六首詩，他在擬《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中，特地又在這第六首“江淹擬詩”下，寫了贊揚的話：“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保ɑ莺椋骸独潺S夜話》）

更有意思的是，蕭統(tǒng)《文選·江淹擬古三十首》就收有江淹這首詩，蘇軾不會不讀，也不會不知道。蘇軾能讀出蘇武、李陵在長安送別，送別詩里怎么會有“江漢”句子的疑問，反而對他很熟悉的《文選》里江淹的擬詩，算成是陶淵明的詩，沒有發(fā)現(xiàn)呢？也許他太注意蕭統(tǒng)《文選》中的蘇武、李陵詩，太在意《文選》的編選等問題，所以把這首剛才讀過的江淹的擬詩忘記了。

難道宋本《文選》未收江淹此詩？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同是宋代的嚴羽《滄浪詩話》就說：“（江淹擬詩）此篇甚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集耶？”說是“太白逸詩”，當(dāng)然是興到語；但說這首詩“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說得是很準確的。

若說蘇子讀《文選》讀得不仔細，不仔細怎么發(fā)現(xiàn)“蘇李詩是偽作”呢？但若說蘇子讀《文選》讀得仔細，讀得仔細怎么把《文選》里江淹的擬詩讀成陶淵明的，而且，江淹這首詩和陶詩的味道不盡相同，怎么沒有讀出來呢？

喚起東坡問其意，坡公曰：在仔細不仔細之間耳！

2023 年3 月30 日

作者：曹旭，上海市文史館館員，上海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段男牡颀垺穼W(xué)會副會長，中華詩教學(xué)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六朝文學(xué)、近代文學(xué)、中國古典文論和域外漢學(xué)；以《詩品》的系列研究享譽學(xué)術(shù)界。出版《詩品集注》等學(xué)術(shù)著作三十余種，著有散文集《歲月如簫》《我是稻草人》《客寮聽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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