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更迭,過了涼風(fēng)秋雁,便是繁霜滿汀的淺冬。這時節(jié),若恰好逢上連天寒雨,便讓人無端地寒浸雙襟。據(jù)說,這樣的季節(jié),文人最愛著裘擁爐,沏茗讀書。我雖不是文人,卻也向往這份雅性。每次被生活節(jié)奏壓得喘不過氣時,就會沏上一杯香茗,那一刻,能治愈所有的生活壓力。
記憶深處,最能讓我回味悠長的茶,當(dāng)數(shù)龍池石山了。一念及此,便帶上闔家老少,不管冬雨凄迷,驅(qū)車奔向石山而去。
車過蓮花塘,山道便愈發(fā)陡峭起來。車窗外,天暗云低,風(fēng)緊雨急,草木橫空,視線不明。兒子果斷地打開車燈,減慢了車速,在叢林竹木間緩緩循路向前。又摸索著向前走出里許,山谷間毫無來由地起了大霧,視線更差了,簡直寸步難行,兒子只得把車停了下來。
我仗著地形熟悉些,便撐著傘下車查看。此時,風(fēng)雨夾著一團一團的白色大霧,如海上波濤洶涌的大浪,有些恐怖地迎面撲來。手上擎著的傘,在和大風(fēng)相抗時,只一回合,就調(diào)了個邊,變成了傘面朝下了。山里人管這種霧叫“地云子”,原因是這霧起時,一般都會緊貼地面的緣故。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時,有“咣當(dāng),咣當(dāng)”竹制的牛鈴聲從前面?zhèn)鱽?。不多時,有一人一牛踢踢踏踏地從風(fēng)雨里走來。習(xí)慣地打一聲招呼,聽回聲卻很耳熟,知道是家住這附近的老楊,恰好,他也認(rèn)出了我。很親切地互相招呼了一下,然后簡單地說明了情況。
他抬起頭,向四周看了看,搖了搖頭說:“這個季節(jié)碰上這樣的天氣,今天怕是走不動了,要不,上我家烤烤火,再隨便呷個冇菜飯(方言,菜不好或菜不多)?”語氣里透著山里人的熱情與淳樸。
“行??!那就煩擾老哥了?!鞭r(nóng)諺說:“冬雨起大霧,好漢難邁步?!苯?jīng)常在山里走動,我深知在大山里遇上這種天氣的危險性。于是,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為了讓車能準(zhǔn)確地判斷路面的寬度,我們把牛趕在前面,我倆跟在后面,沿著水泥路的路沿,一邊一個給汽車指路。在汽車的燈光里,老楊頭戴一頂竹笠,身上披件帆布雨衣,長筒雨靴,肩上荷一把鋤,斜挎著山里人上山必帶的竹背簍,背簍里影影綽綽地露出一截柴刀刀柄。
風(fēng)雨愈急,把一山楠竹吹得嘩嘩作響。竹梢上指尖大的水滴凌空砸在傘面上,濺起了大片的水霧。山澗里山洪暴發(fā),滾滾向下時發(fā)出“轟隆”巨響,嚇得我趕緊向路中央靠了靠,怕一個失足,跌下山崖。
沉沉的霧靄中,傳來幾聲“汪汪”的狗叫,我知道快到老楊家了。他先將牛關(guān)到離屋百米許的牛欄里,然后沖屋子里甕聲甕氣地喊一聲:“老婆子!來客了?!辈胖笓]我們?nèi)ピ鹤永锿\?,引我們進(jìn)屋。老楊的老伴兒隔著門應(yīng)一聲“哎!”就樂顛顛地跑了出來,臉上盈盈地掛著笑,忙不迭地去開了燈,然后帶幾分親熱地上去幫老楊取下背簍,接過他解下的竹笠、雨衣、長筒套靴,去旁邊的雜屋里掛好。
背簍里的物什也被倒了出來,除了那把長柄柴刀外,還有大大小小八九只竹筍,醬色的筍殼還沾了少許的泥,在堂屋的電燈下,泛著幽幽的光。
女主人見我的衣服鞋襪有些濕,連忙把我們讓進(jìn)灶屋,把放在旮旯里的不銹鋼盆移到屋子中央。灶膛的一堵墻邊,整齊地碼一墻竹片,老楊伸手抱一摟竹片架在不銹鋼盆上點燃?;鹈缟饡r,很快就溫暖了整個灶屋。
趁著大伙兒烤火的空檔,女主人頂著風(fēng)雨,去園里摘回了茼蒿、冬莧,還順帶著拔了幾棵蒜苗、芹菜。
靠山巖連著灶屋的一面,被老楊建成一個空曠無墻,被鄉(xiāng)下叫作“披刷子”的亭子。山巖下,擺了一只人工鑿出的頗有些年代感的石斗磡,當(dāng)作盛水的儲器。用去了竹節(jié)、剖成兩半的竹塊,從遠(yuǎn)處把山泉水引進(jìn)石斗磡。一處極其簡單自然的“自來水”就這樣建成了。
女主人在亭子里忙乎著淘米、揀菜、洗菜、剝筍。因為亭子三面無墻,所以,難免有雨霧飄進(jìn)來,打濕了她的頭發(fā)、衣服。讓老楊看見了,急得沖她大聲地吼:“老婆子,哪個讓你在外面有雨的地方搞?快進(jìn)來啰。”女主人捋一捋緊貼著額的發(fā),揚起臉,一聲不響地沖老楊笑一笑,仍然不住手地繼續(xù)忙碌著??吹贸觯贻p時的女主人,也必然有出眾的容貌。老楊有些尷尬地囁嚅幾句,便去撐一把傘,擋在有雨飄進(jìn)的那一面。
女主人剛把淘好的米裝進(jìn)高壓鍋,老楊就很默契地去外面弄來一只鐵三角懸,架在烤火的不銹鋼盆上。這樣,烤火煮飯兩不誤,不消十來分鐘,飯香就從氣閥處透了出來。
這片刻工夫,女主人在灶臺上早已把冬筍切成了薄片,還有壇子里的“倒辣椒”、洗好的芹菜都切成了段,放竹筲箕里盛著。同時,灶膛里的火也被點燃了。女主人麻溜地在鍋中添上水,待水燒開,放入一勺食鹽,將切好的冬筍片放入鍋中焯水。約二分鐘的時間,她將焯好水的冬筍從鍋中撈出,過一遍涼水,然后仍然倒進(jìn)筲箕里控水。將大蒜剝皮后切成片,也一并倒入裝筍片的筲箕里。再去取一塊臘肉,放入鍋中煮上一陣,撈出,將臘肉切成薄片。
在鍋中添上少許油,放入切好的臘肉,煎出油脂,再放蒜片爆香,加入筍片快速翻炒,再加少許的生抽、白糖調(diào)味,又將蒜苗的蒜白、青葉先后放入鍋中,快速翻炒。至此,在女主人一陣刀光霍霍、瓢盆叮當(dāng)中,這盤“冬筍炒臘肉”就迅速出鍋了,濃郁的菜香彌漫了整個灶屋。
接下來,“倒辣椒”炒臘牛肉、青椒炒雞蛋、炒茼蒿、米湯冬莧,一樣一樣地出鍋裝進(jìn)了盤子、缽子中……
眼見菜肴端上桌,米飯盛入碗,完全可以開吃了,老楊卻抄著手,半瞇著眼,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作為客人的我們,頓時茫然不知所措,既不好立即吃,也不好停下不吃。他或許是看到我們有些尷尬的樣子,便問了句:“來一口?”接著揮揮手:“你們呷,莫等噠,不妨事啰。”我點了點頭,示意能夠“來一口”。
不一會兒,女主人從里屋提出來一個不銹鋼酒壺,從容地把壺嘴用棉塞堵上,然后架在了三角懸上,又往火盆里添了兩片竹片,回過頭來沖桌上的客人說了句:“他老習(xí)慣了,在等酒,你們盡管呷,冇事咧?!蔽乙姞钜矝_老婆孩子點了點頭:“冇事咧,老楊又不是外人,冇那多講究。”
當(dāng)壺蓋嘟嘟地抖動著往外冒熱氣時,女主人把酒壺從三角懸上提了下來,用抹布把壺身上的煙墨、灰塵擦得干干凈凈,才往我和老楊面前的酒杯里倒酒。
一口入喉,覺得并非什么“陳年佳釀”,只是很普通的土米酒罷了,而且濃度有些低。應(yīng)該浸了些山上采的中藥材,而且浸的時間不短了,盛在杯中黑沉沉的恐怖,味道也是澀澀的難以下咽。唯一讓人感覺有股子舒服的地方,就是這酒剛才被女主人燒得滾開,在這有些寒冷的冬夜,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口,是入心入肺的暖和。
山里人喝酒,沒有那多繁文縟節(jié),既不碰杯也不勸酒,自顧自地喝。偶爾瞥一眼老楊,似乎和我一樣,也很享受這份熱酒入腸的溫暖?;蛟S,這就是他一直等酒上桌才動筷子的原因。
喝酒吃飯時,常常瞥見老楊揀一些肉片往老伴兒的碗里夾。老伴兒臉上立馬泛一道宛如少女害羞時的紅暈,有些嗔怪地瞪一眼老楊,又從碗里認(rèn)真地挑出些肉片,悄悄地夾回到老楊的碗里。
天色早已入夜,門外的風(fēng)雨依然如故。周遭一片漆黑,也不知道那些可惡的“地云子”是否還在。但是,煩擾這一家子許久了,也不好意思繼續(xù)待在這里,便佯裝著起身告辭,卻被他們夫婦態(tài)度堅決地制止了。我對外面這惡劣的天氣本就心里沒底,順?biāo)浦鄣鼐土袅讼聛怼?/p>
客套話早就說過了,也沒有什么新鮮的話題,加上他們夫婦也話語不多,于是,對話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地不順暢。眼看著各人昏昏欲睡的樣子,女主人去了趟雜物間,用竹籃提了十幾只拳頭大小的紅薯過來,一個一個地圍著火盆周邊擺開烤了起來。
老楊不經(jīng)意間就在三角懸上,架上一只看樣子已有些年代了,周遭黑乎乎的炊壺來,從壺蓋和手柄上看得出,這起碼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才有的陶壺。待壺里的水開始冒氣時,他馬上掀開壺蓋,投進(jìn)兩把曬干的野枇杷。
女主人用火鉗不住地夾著紅薯邊翻邊烤,不一會兒,火盆周圍的紅薯被漸漸地烤軟了,透著濃濃的甜香。她把紅薯一個一個地夾到自己面前的地上,用手撿起捏捏,看看是否熟透,然后用手拍拍上面的灰,再挨個地送。睡眼惺忪的孫子,盯著老婆手上剝了一截皮的紅薯,興奮得兩眼放出光來。
三角懸上的陶炊壺,早已咕嘟咕嘟地叫著。沸水從壺蓋處溢出,滴進(jìn)火里,發(fā)出“嘶嘶”的響聲。老楊把三角懸下的柴減了些,又用文火慢慢地熬了十幾分鐘,才去柜子里搬出一疊碗,一溜兒擺開,甕聲甕氣地道一聲:“愿呷的自個兒篩,莫裝斯文啰?!蔽乙踩サ沽送耄睾绕饋?。比起那個土米酒,這個野枇杷茶味道好喝多了,幾口下肚,頭上就微微地冒起汗來。
又挨了一兩個小時,他們夫妻倆又開始窸窸窣窣地忙活起來,女主人正把老楊白天穿過的行頭全搬了出來。驚訝之余一問,才知道那頭牛正懷了崽,白天因為天氣差吃得少,怕把牛餓壞了,準(zhǔn)備去放點干草。
看得出,老楊本想自己動手把雨衣?lián)Q上,奈何老伴兒不同意,堅持著伺候他穿上了雨衣、長筒雨靴,戴好了竹笠,又塞上一柄手電。動作細(xì)致而又溫柔。待一切穿戴停當(dāng),他便微笑著,踢踢踏踏地消失在門外的雨幕中。
事過好久,腦海里還是那個風(fēng)雨夜,那戶山里人家。還有那對彼此珍惜,從容向晚的夫婦,以及他微笑著走向雨幕的樣子。
作者簡介:曠立德,系衡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廊坊日報》《山西晚報》《今日陽朔》《新聊齋》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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