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大多如風中的塵埃,飄散得沒有蹤影,幾位性格迥異的同事言行,卻鐫刻在腦海深處,不經(jīng)意間在眼前閃現(xiàn)。
李鐵嘴
出生鐵路世家,爺爺是火車司機,父親也是火車司機。破舊的單位宿舍樓長大,鐵路上發(fā)生的軼事,耳朵都聽出老繭。蒸汽機笨拙的車輪滾軋在鋼軌上發(fā)出轟隆轟隆聲,雄渾嘹亮的汽笛聲響徹上空,別人覺得是刺耳的噪音,難免捂耳皺眉,“李鐵嘴”早已聽慣,融入血液,仿佛悅耳親切的交響曲,內(nèi)心踏實平靜。小時候,“李鐵嘴”喜歡踮著腳尖,像鵝吃草一樣努力伸長脖子,趴在鐵路邊的圍欄張望。那時坐在司機室內(nèi)的父親,套著灰突突的工作服,斜戴帽子,嘴里叼根香煙,一只手握大閘,另一只手雄赳赳地拽著氣門手把。“李鐵嘴”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佩和崇拜,常纏著休班的父親講上班發(fā)生的趣事。
“李鐵嘴”念書成績普通,考個鐵路職高,畢業(yè)后分配到機務(wù)段,成為一名乘務(wù)員,在機車上摸爬滾打好幾年,考上火車司機,也算家族一脈相承。
“李鐵嘴”不像有些同事,下了班火急火燎地往領(lǐng)導辦公室鉆,賠著笑臉,搶著幫忙跑腿干瑣碎的小事?!袄铊F嘴”壓根兒沒想摻和。火車上的拐角摸得爛熟,哪個零件轉(zhuǎn)動聲稍微有點異常,很快能聽出是缺油或擦傷。值乘區(qū)段關(guān)鍵地點有啥易記的建筑物,線路坡度大小,掛空車或重車漲幾公里,如何操縱速度快且省氣省煤,哪個地方瞭望條件差,等等,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他腦子里。隨著業(yè)務(wù)日益精熟,他的名氣慢慢在單位傳開。有人懷疑,特意去驗證,事后無不豎大拇指,都說看“李鐵嘴”上班是享受:檢查機車步伐穩(wěn)健,錘敲眼瞅,該看的部件一個不落,不像有的司機冒失鬼一樣,匆忙走到前面又發(fā)現(xiàn)后面有部件漏檢,慌慌張張返回;開車盯著前方,眼角適時瞅一下汽水顯示,調(diào)整氣門手把位置,保證供應充足,下坡也不會噴氣浪費,快慢恰到好處,像優(yōu)秀的舞者從容表演,搭班的副司機、司爐燒火輕松,抽空直起腰歇一歇,喝喝水,擦擦汗。不像有些司機上班慌亂,缺章法,沒頭緒,手腳亂插,忙得渾身汗涔涔的,搞搞這個,抓抓那個,搭班燒火的累得吭哧吭哧,看著都覺得費勁。
“李鐵嘴”訂了好幾份報紙,上下班途中四處湊熱鬧,收集天南海北的見聞和故事。爛肚里覺得可惜,仿佛熱騰騰的佳肴沒被享用,遇見熟人呱嗒呱嗒停不下來,周圍人越多,說得越起勁,接送職工上下班的大巴車,儼然是演講的最佳地點。說得有鼻子有眼,唾沫橫飛,聲音高低起伏,不停地配上適合的手勢和夸張的表情。同事們開玩笑說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中間了解世間所有。“李鐵嘴”的綽號,很快在單位傳開。
“李鐵嘴”平時嘴巴說得熱乎,但上班認真嚴謹,換了個人似的,很少說閑話,估計從小受父親的熏陶。單位領(lǐng)導放心,“李鐵嘴”也自信。對工作中毛手毛腳,疏忽鑄成小錯,甚至釀成事故的職工嗤之以鼻。反思會上,出事下崗的職工孤零零地站在臺上,低著頭,苦著臉,愧疚地念停職檢查,臺下很多職工有兔死狐悲之感,惋惜同情溢于言表。開完會,走上去安慰,勸勸沮喪的職工想開些,渡過生活難關(guān)?!袄铊F嘴”斜著眼,滿臉不屑,蹦出來的話硬得像一粒粒槍子兒,卡得讓人透不過氣:規(guī)章擺在那兒,不遵守,出事自找的。同事們聽得刺耳,難免和他發(fā)生爭論,甚至口角,說他心狠,簡直鐵石心腸。同在一個單位,早晚見面,沒有一毫同情心?!袄铊F嘴”仰著頭,捋了捋頭發(fā),嘴角撇出一絲不屑,攤開雙手,懶得再爭論,轉(zhuǎn)身晃悠悠地離開。下崗的同事皺著眉頭,肚里的怒氣像潮水般上涌,拳頭捏緊,牙齒咬緊,心里已詛咒多遍,恨不得沖上去猛踹他一腳。
日子如飛馳的列車,每個人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忙碌。春光明媚的上午,車間領(lǐng)導像往常開完早會,正一個個往辦公室走,突然分管安全的接到電話,臉色頓時凝重,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喃喃自語:怎么可能是他呢?“李鐵嘴”上班調(diào)車第一鉤活,沒看信號,擠壞道岔,釀成事故。
事故分析會,“李鐵嘴”像堆爛泥,癱在椅子上,頭埋得很低,眼角通紅,用力撓頭,甚至拼命揪拽頭發(fā),反復檢討自己的過錯。動車時腦子犯迷糊,與線路邊熟人打了個招呼,沒回過神,啥樣的處分都接受。領(lǐng)導望著“李鐵嘴”異常自責的樣子,想一想他幾十年努力認真工作,事故出得確實簡單,就是一時疏忽,免不了搖頭長嘆,批評責罵聲比往常少。處分是按規(guī)定來的,下崗一年,領(lǐng)導私底下勸慰“李鐵嘴”想開點。
一年后,我在單位遇見下崗期滿、準備復崗的“李鐵嘴”,原先斑白的頭發(fā)再也找不出一根黑的,如寒冬枯敗的蘆葦稀稀疏疏地堆在頭上,臉上添了不少黑斑,褶子深而密集,如一道道溝壑,仿佛蒼老了十幾歲。“李鐵嘴”以前走路來去像陣風,聲音洪亮,間隔好遠都能聽得清楚;現(xiàn)在耷拉著腦袋,行動遲緩,聲音綿軟疲沓,如大病初愈的老人。下崗這一年對“李鐵嘴”太艱難了,簡直如渡劫,懊悔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著心靈,每天過著煉獄般的日子,常做噩夢,甚至嚇得渾身冒汗,從夢中驚醒。出事的細節(jié)像電影一遍遍在腦?;胤?,反復上演,原本躺下睡覺很快打呼嚕進入夢鄉(xiāng),現(xiàn)在神經(jīng)衰弱嚴重,心臟還出了問題,有段時間甚至靠吃藥才能勉強入眠。有的同事嘲笑和譏諷,甚至當面揶揄,“李鐵嘴”默默接受,從不反駁,更不會還嘴,說是現(xiàn)世應得的報應。“李鐵嘴”出了事故,才理解犯了無法挽回大錯的同事,內(nèi)心多掙扎和沮喪,對以前過激甚至刻薄的言行懊悔不已。
“李鐵嘴”如一片失去水分的樹葉,干枯瘦小,拖著疲憊沉重的腳步,寡言少語,說話做事多了幾分謙卑和誠懇。
張算盤
社會招工考上鐵路,分配到機務(wù)段。排行老大,弟弟妹妹多,經(jīng)濟窘迫,從小精打細算,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工作服洗得發(fā)白掉色,舍不得扔;廢舊的破布,擦完機車油漬斑斑,編織袋裝好,下班捎回家燒柴爐點火;香煙抽得只剩過濾嘴前食指寬的一小截,撕下來,揉捏接在下根煙頭上繼續(xù)吸。同事戲稱他“張算盤”。
“張算盤”長得高壯,頭發(fā)粗硬且花白得早,一根根如鋼針杵在腦袋上,蒜頭大鼻,小眼滴溜溜地四處瞅。瘦弱的同事雙手抱一塊厚重的鐵閘瓦,走稍遠的路累得齜牙咧嘴;“張算盤”有股蠻力,一手拎一塊,氣不喘,步子不亂。從學員、司爐、副司機,一直熬到司機,又干了兩年,領(lǐng)導找他談心,讓他包臺機車干司機長?!皬埶惚P”有點惶恐,覺得肩上擔子重了,也是領(lǐng)導一份信任。每次下班把火車頭里外擦得干干凈凈,機車上的小活兒現(xiàn)場盯著檢修干,其他幾個班也不好意思偷懶,年底如愿評上優(yōu)秀機車組。車間開會表揚,“張算盤”激動的淚水含在眼眶,打開的話匣子如擰開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訴說自己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擦了走行部擦鍋爐,再彎腰鉆地溝擦,太陽丈把高擦到天漆黑,甚至月亮都出來了,累得自己騎的自行車都懶得擦拭;本可以輕松回家吃晚飯,為了盯活兒,防止機車“帶病”出庫,忙活好了,餓著肚子騎自行車匆匆趕回家已是半夜,絕口不提其他機班的努力。還是車間領(lǐng)導說集體榮譽離不開機車組每一位成員的付出,才讓車上另幾個機班發(fā)怒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但心中的怨氣沒有消散,私下嘀咕,好像就他一個人干活似的。領(lǐng)導笑嘻嘻地說,榮譽證書司機長帶回家好好保存,獎金大家共享。但幾百塊的獎金被“張算盤”領(lǐng)走后,再沒有下文。幾次有人提起,“張算盤”岔開話題,沒有半點平分的意思。畢竟還在一臺機車上共事,想一想還是咽下了心中的不滿。
“張算盤”得了這個獎,腰桿挺直了,走路哼著小曲,整個人飄飄然,說話做事仰著頭,職位孬好也帶個“長”,覺得自己也算半個領(lǐng)導。機車上的事不再親力親為,安排其他幾個機班干,稍微沒達到他的要求,便大聲訓斥,甚至惡狠狠地威脅:不好好干趕緊滾,免得壞了優(yōu)秀機車組的榮譽。從節(jié)煤獎中抽出錢買檔次較高的香煙,也是慣例。洗爐時,爬上爬下機車,辛苦干完活,聚在一起開會,散散煙,抽一抽,聊聊機車上的事,免得清坐尷尬。每次買三包煙,只散了一包多,其余的揣進“張算盤”口袋。有人小聲嘀咕,“張算盤”立刻拉下臉,瞪著眼,指著鼻子罵:方方面面溝通不需要煙啊,你咋不去?到底哪個是司機長?屁大的事還要向你報告?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什么德行!節(jié)煤獎買的兩個新熱水瓶放在機車上,方便大家喝水泡茶,不到半個月,被“張算盤”換成外殼癟哈哈的破舊熱水瓶,至少用了三五年,問急了,就說不小心在鍋爐邊烤焦的。問的人被氣得臉漲通紅,礙于情面,咬牙強忍怒火,沒有當場質(zhì)問,但心里咒罵了多遍,簡直在侮辱別人的智商。這些小事在機車組慢慢傳開,像漂在水面的浮渣,越聚越多,堵在心上,特別是偶爾和他頂嘴的新司機年輕氣盛,脾氣暴躁,忍不住直接開罵。人心渙散,機車保養(yǎng)每況愈下。
機車進庫停穩(wěn),“張算盤”套著臟兮兮的工作服,不洗手,甚至故意往臉上抹把煤灰,搞得像從煤堆里爬出來一樣,跑到領(lǐng)導辦公室訴苦:機車上的成員越來越懶,身子太重,躺在功勞簿上享福。沒少說那個新司機的壞話。領(lǐng)導為了團結(jié),也照顧“張算盤”的感受,畢竟工作也曾得到肯定,獲過榮譽的。開了幾次機車組小會,把新司機調(diào)換到另外一臺機車?!皬埶惚P”覺得領(lǐng)導給自己撐腰,常把領(lǐng)導說的話斷章取義地拿出來打壓其他人,換了幾個成員,機車保養(yǎng)仍沒起色。領(lǐng)導私下問了車上幾個人,親自到整備場偏僻的角落,遠遠地盯著各個班如何干活兒,無奈地搖搖頭。任憑“張算盤”說得如何天花亂墜,還是瞅準機會,把機車組打散。
“張算盤”被插到另一臺機車組,成了普通司機,內(nèi)心失衡,仿佛從云端墜落到底層似的。車上的活兒多一點不干,好處少一點盤根問底,非要把來龍去脈搞搞清楚,生怕自己吃一丁點兒虧。上班拉著個臉像個怨婦,埋怨這個交班早了,那個干事不行且說話難聽。司機長念及“張算盤”是上班多年的老師傅,也曾干過司機長,差不多就算了,不與他計較,寧愿自己多干點,實在望不下眼,也只淡淡地說幾句。又過了幾年,換成內(nèi)燃機車,“張算盤”心思早已不在工作上,滿腦子想著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深夜上班,和自己的副司機閑聊,從物價聊到股市,再聊著這個月的節(jié)油獎,越聊越激動,將調(diào)車員打的停車信號和拼命呼喊聲置之腦后,造成事故才如夢初醒,但于事無補。
分析會上,“張算盤”痛哭流涕,請求從寬處理,畢竟這么多年辛辛苦苦工作也是做過貢獻的,沒功勞還有苦勞呢!按規(guī)定要停職一年,結(jié)果三個月不到,“張算盤”耷拉著腦袋,胡子拉碴,穿著過時的舊衣裳,吸著低劣的香煙,三天兩頭往單位領(lǐng)導辦公室蹭,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苦自家日子沒法過了,又是保證又是作揖,就差沒磕頭下跪。知根知底的同事曉得“張算盤”在家穿得清爽氣派,老婆到月有退休金,兒子已上班且單位效益不錯,遠沒有他描述的夸張。領(lǐng)導被纏得無奈,困難補助都考慮到“張算盤”,剛好一個掃地的老工人摔傷,安排他干了幾個月,工作清閑,收入添了不少。
周末冬日的午后,陽光照在身上懶洋洋的,快退休的“張算盤”開個氣派的轎車,把老婆、兒子、兒媳婦、孫子都拉到單位洗澡,還帶了兩個木盆,換下來的臟衣服也在澡堂搓洗??丛杼玫耐露鄦柫藥拙?,“張算盤”叉著腰,提高嗓門兒,怒氣沖沖地吼:老子幾十年在單位兢兢業(yè)業(yè),帶個家屬來洗澡啰唆什么鬼東西?沒有乘務(wù)員在線上沒日沒夜地拉貨,你吃屁屙風!洗完澡,遇見熟悉的老同事,被半調(diào)侃地質(zhì)問:這么好的汽車開得起,何必一大家子大老遠趕到單位洗澡?“張算盤”齜著牙笑,眼睛瞇成縫,頗為得意地說:澡堂水大,人少,洗得痛快。望著“張算盤”離開,老同事?lián)u搖頭,嘴角撇了撇,不屑地說:算盤打得再好,摳點蠅頭小利,也是過讓人笑話的一輩子。
趙大傻
單位老副司機,姓趙,因長相酷似扮演“大傻”的香港演員,同事都習慣喊“趙大傻”,他也樂呵呵地應答。
“趙大傻”初中畢業(yè),頂職入了鐵路。從小就怕念書考試,抓到課本就頭疼打瞌睡,上班多年才勉強考個副司機,帶的學員倒有很多考上了司機。關(guān)系好的同事勸他考,自己也覺得臉上掛不住,硬著頭皮,嘗試考了幾次,沒有成功,干脆橫下心不考了。車上車下忙碌,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燒火、給油一把好手,是司機的左膀右臂。但機型改革很快來了,陸陸續(xù)續(xù)換成內(nèi)燃機車,和如我一樣從專業(yè)學校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坐在教室聽課。繞來繞去像蜘蛛網(wǎng)似的電路圖,對“趙大傻”像天書,像一團亂麻裹在一起。他撓頭,苦笑,直呼學不懂。原先在蒸汽機車時代如香餑餑的老副司機,變成踢來踢去的皮球,司機都想找個頭腦反應敏銳、業(yè)務(wù)精湛的年輕副司機?!摆w大傻”上不了正班,偶爾替替班,收入大幅減少。
“趙大傻”父母身體不好,看病住院常有的事,老婆下崗打打零工收入有限,小孩上高中,正需要錢。“趙大傻”懷念苦累但受人重視的蒸汽機車時代,但歲月的腳步匆匆,時光永不再倒回。多次到車間訴說家庭現(xiàn)狀,領(lǐng)導同情地點點頭,尋思良久,找到一位業(yè)務(wù)不錯的李姓司機好說歹說,終于讓他帶著“趙大傻”上正班?!摆w大傻”低頭說了很多感謝的話,珍惜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崗位。
“趙大傻”和我在一個機車組。李姓司機骨子里瞧不起“趙大傻”,年紀比“趙大傻”還小幾歲,常為了針尖大的事,當著多人的面狠狠訓斥,旁觀的都看不下去?!摆w大傻”像個委屈的受氣包,垂著雙手,默默地低著頭,縮在角落。下了班,李姓司機把自己東西拾好,招呼都不打,仰著頭,像個驕傲的公鵝,挎包一拎,慢悠悠地晃到機調(diào)室喝茶閑聊?!摆w大傻”沒看見似的,拎著鐵桶,打來滿滿的清水,擦了車上擦車下,滿身是汗,工作服被蹭得油漬斑斑。有時來接班,他還在埋頭干活,讓我的師傅(司機長)都覺得做事太勤快,催促趕緊收拾東西,和李姓司機退勤回家。
“趙大傻”話比以前少,肯埋頭鉆研業(yè)務(wù)了。在公寓或機車上碰到我,賠著笑臉,抓著業(yè)務(wù)書、電路圖,像個愛學習的小學生,態(tài)度誠懇謙卑地問這問那。有時一段并不太復雜的電路,我反復講了三四次,他還是搞不明白,呆呆地盯著電路圖,不停地撓頭,眼神迷茫。我只好上車對著實物,現(xiàn)場一步一步慢慢做實驗講解,他終于搞懂了,咧著嘴,開心得像個收到珍貴禮物的小孩。我?guī)煾瞪埔獾匦χf:早這么學,司機肯定考上好多年了!李姓司機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譏笑:他那個豬腦子能考上司機,母豬都會爬樹!“趙大傻”頓時臉漲得通紅,嘴唇微微張了張,咽了咽口水,不曉得是委屈還是氣憤,木木地呆站在原地,半天不說話。上半年他報名參加司機晉升考試,比以往有進步,還是有一門不及格,“趙大傻”仿佛被抽掉筋骨,隨時會癱倒,沮喪難過的樣子,丟了魂似的,瞧著讓人心疼。我和師傅都安慰:考司機又不是考大學,就那么多道題,多背背肯定能考上!車間領(lǐng)導曉得他干事踏實能吃苦,特意找他談心,打氣鼓勁。下半年考試,“趙大傻”比上次更努力,終于理論考試通過了?!摆w大傻”知道機會來得艱難,倍加珍惜,實作考前訓練,干脆泡在單位,常叫家住隔壁的同事找他老婆帶飯菜。機車上的零部件摸得蒙著眼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假設(shè)一遍遍地拆分演練。聽說收到考試合格的通知,很少喝酒的“趙大傻”,特意叫老婆燒了幾個自己喜歡的菜肴,在家慢慢自斟自飲,喝了半斤多白酒。
“趙大傻”很快離開了我們的機車組,也離開了李姓司機,去另一臺機車單干。李姓司機后來配了副司機,不論年紀大小,根本不吃那一套。他前腳下車,副司機后腳跟著走,機車保養(yǎng)差,被車間領(lǐng)導批評考核多次。李姓司機拉下臉,言語呵責副司機,被毫不客氣地?回去,換了好幾個都搞不好,甚至有的要鬧到動手的地步。領(lǐng)導鐵著臉,毫不客氣地批評:老是講副司機如何不是,一個不行,換一個還是不行,準備把車隊副司機全換一遍?再干不好,下去干預備,到時候別吵嚷著錢少!李姓司機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搓手,低頭沉思,喃喃自語:以前不覺得,這么一對比,還是“趙大傻”不錯。領(lǐng)導冷笑,乜了他一眼,板著臉說:你當“趙大傻”是真傻?罵過來,沖過去,什么臟活兒累活兒都叫他干。“趙大傻”心里明鏡似的,為人忠厚寬容,不跟你計較罷了,倒把你的壞毛病全慣出來了!李姓司機不停地嘆氣,無奈地搖頭。
不倒翁
“不倒翁”是家里的獨子,有幾個姐姐,父親是干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全家生活節(jié)儉,供他念書,想讓他跳出農(nóng)村,奔個好前程。高中畢業(yè),“不倒翁”雖沒考上大學,有些遺憾,但在村里已是個“土秀才”,是受人尊敬的知識分子,村民老遠就笑嘻嘻地打招呼。除了農(nóng)忙,“不倒翁”出門褂子口袋插支鋼筆。字寫得有模有樣,按村人的評價:橫像扁擔,豎像棍子,看著穩(wěn)妥妥的順眼,下筆有勁,墨色濃黑,印染到紙張背面。不像有些人寫得歪扭,鬼畫符似的難以辨認。在村里干了幾年會計,恰逢鄉(xiāng)里有推薦上鐵路的名額,父親頗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如愿。
初到鐵路單位上班,“不倒翁”不管工作或生活中遇到多大挫折,在眾人面前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該咋樣還是咋樣,沒有半點慌亂和失態(tài),顯露出少有的沉穩(wěn),綽號由此而來。“不倒翁”處處爭先,搶著出風頭,每天第一個趕來班組,最后一個離開,干活兒不惜力氣。打聽到領(lǐng)導要來車間,干活兒更加賣力,拼命表現(xiàn),絲毫不顧忌職工們背后的閑話。他遺傳了父親絕好的口才,向領(lǐng)導匯報恭敬而不慌亂,五分的活兒愣是說出了八分的效果。車間原先的黑板報兩個月出一期,內(nèi)容老套,沒有絲毫新意,版面呆板,始終就那么單調(diào)的幾大塊,引不起注意?!安坏刮獭敝鲃訑埩讼聛?,打聽揣摩領(lǐng)導喜好,花了不少心思。收集素材,自己掏錢買了幾本板報設(shè)計書,半個月左右出一期,字跡工整美觀,除了新穎別致的格式,根據(jù)內(nèi)容變化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特意在醒目位置開辟一個新欄目——安全語錄,摘錄領(lǐng)導每次開會時反復強調(diào)的重點。領(lǐng)導下車間檢查,被這個讓人眼前一亮的黑板報深深吸引,連連點頭稱贊?!安坏刮獭壁s緊哈著腰,湊上去套近乎,不遺余力地恭維。幾年時間,“不倒翁”從一名普通職工,提拔為班組長,宣傳干事,副主任。
又過了幾年,人事變動,換了位作風務(wù)實的新段長,對他眼里虛頭巴腦的做派反感?!安坏刮獭狈止艿臋C車質(zhì)量常出問題,機破、零修件數(shù)居高不下,報告寫得再好,措辭再委婉,理由找得再充分,也無法改變段長內(nèi)心的看法。段長在大會小會上點名批評“不倒翁”,沒有下沉一線,工作浮在表面?!安坏刮獭表橈L順水過慣了,剛開始被批評面子掛不住,臉像是被火烤似的滾燙,羞愧得拼命低著頭。下車間檢查次數(shù)多了,但在基層干的時間不長,抓不住問題關(guān)鍵,情況也沒啥好轉(zhuǎn)。“不倒翁”慢慢習慣了,每次開會都是一副虛心接受批評的姿態(tài),小本上認真記錄,會后還按照自己的路子管理。
段長看“不倒翁”愈發(fā)不順眼,招待所所長退休,他被一腳踢出檢修主業(yè),去這個服務(wù)行業(yè)當所長?!安坏刮獭毕亮艘欢螘r間,天天上班喝茶看報紙,懶得管事。不知被誰點撥,還是自己想明白了,“不倒翁”打起精神,一改萎靡的樣子,盯著職工干活兒,狠摳作業(yè)中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招待所地板拖得泛光,桌椅抹得锃亮,窗戶里里外外擦得不見一絲灰塵,被初來的職工誤以為沒裝玻璃,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塊,床單被罩干凈清爽,透著淡淡肥皂味的清香。招待所職工少,“不倒翁”不擺架子,不講空話套話,道理說得簡潔通俗,讓被批評的職工口服心服。來招待所住宿的職工、干部,無不豎大拇指稱贊,都說與原先面貌有脫胎換骨的變化。
又過了幾年,人事變動,“不倒翁”調(diào)回檢修車間,且升為車間主任。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不倒翁”更加沉穩(wěn),在普通職工面前還是擺出一副態(tài)度和藹的樣子?!安坏刮獭背榭杖ガF(xiàn)場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問題,找分管人員解決。開大會從不照讀文件,常打比方。抓安全生產(chǎn),給職工們算賬,小的違章扣錢,辛辛苦苦早出晚歸圖個啥?馬虎干,認真干,力氣出了,事情也干了,錢還少了,劃不來。出事故下崗了,工資糊自己都不夠,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上學的小孩要撫養(yǎng),幸福的生活泡湯,貧賤夫妻百事哀,關(guān)系緊張容易吵架。 職工們覺得“不倒翁”開會說得實在接地氣,多少有點觸動。
“不倒翁”在主任位置上干了好多年,慢慢地架子大了起來,漸漸對手下提意見不舒服,認為是故意找碴,貶損自己的威望。“不倒翁”挑他們工作中的瑕疵,向上匯報時夸大缺點,想著法子將其貶到?jīng)]人愿意干的閑差苦差,很難有機會翻身。而對始終順著他,哪怕能力差點,干的事情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的手下,板著臉批評幾句,罵幾聲,有機會也竭力推薦。這讓不少人看不慣,甚至舉報到上級?!安坏刮獭北活I(lǐng)導找去談話,訓斥了一頓,但并沒有找到原則性的問題,事情也就過去了?!安坏刮獭币琅f故我。人到中年當上了副段長,代理段長,單位合并又變成副段長,起起伏伏,調(diào)動了好幾個單位??焱诵萘耍霞夘I(lǐng)導找他談話?!安坏刮獭闭f自己戶口在農(nóng)村老家登記錯誤,檔案整整大了一歲。領(lǐng)導耐心地解釋:以前農(nóng)村的事情年代久遠,無法查清,都以單位上班登記的原始檔案為準,況且操心了大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安坏刮獭蹦樕E變,情緒激動,罕見地提高了嗓門嚷嚷要找證據(jù),自己沒到退休年齡還要為鐵路事業(yè)奮斗。說完,冷著臉,摔門而去!找他談話的領(lǐng)導發(fā)蒙,望著“不倒翁”怒氣沖沖的背影,喃喃自語說簡直像變了個人。
“不倒翁”去了農(nóng)村老家,幾十年人事變遷,沒有充足的理由根本開不到證明。繼任者來了,“不倒翁”把辦公室門反鎖,一趟趟去上級部門捶胸頓足地傾訴,甚至老淚縱橫。領(lǐng)導反復做思想工作,好言相勸。
“不倒翁”悶悶不樂地辦完退休手續(xù)。平常沒有啥愛好,現(xiàn)在也沒人來匯報工作,仿佛在路上行駛的牛車,突然牛被牽走了,剩下迷茫的破車孤零零地被遺棄在原地,孤獨寂寞彌漫著整個身心。偶爾去公園散散心,碰見以前的老同事,還擺著一副當官時的臭架子。有的不搭理他轉(zhuǎn)身離開,有的甚至當面嘲諷挖苦幾句,讓“不倒翁”氣得直跺腳,眼睛干瞪,卻沒有半點法子,只好悻悻地回家生悶氣?!安坏刮獭备C在家,感嘆人情太薄。提拔的手下,來過一次的再也不來,有的更過分,退休后根本見不到人影,想當年可是天天圍著他轉(zhuǎn),自己咳嗽幾聲,便賠著笑臉低聲問詢,甚至把感冒藥和水杯都遞過來了。人生簡直像做夢。沒過多久,身子一歪,不能說話,突發(fā)腦出血,送醫(yī)院搶救,命是撿來了,余生只能和輪椅為伴。
有一次我在公園里見到“不倒翁”,木然地坐在輪椅上,老伴兒推著他,滿臉嫌棄,不耐煩地連吼帶罵?!安坏刮獭闭f話口齒不清,涎著口水,稀稀疏疏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長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眼睛深凹下去,顴骨突出,胳膊瘦得像麻稈。旁邊與“不倒翁”年紀相仿的老人正在鍛煉,精神矍鑠,動作矯捷,回想當年開大會時,“不倒翁”精力充沛地挺坐在主席臺上,梳著齊整的中分發(fā)型,講話自信滿滿的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作者簡介:徐三保,系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西部》《雪蓮》《散文百家》等刊物。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