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門畫派的書畫酬酢與明代江南文人社會文化網(wǎng)絡構成

匡詠秋 王晨

內(nèi)容提要 明代是典型的科舉社會、士紳社會，文人應酬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江南地區(qū)的吳門畫派上接元代江南文人之氣，下啟清代四王“正宗”，在中國文人畫史上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標志著民間藝術與宮廷藝術的分庭抗禮。作為一個向來喜愛以群體性形象出現(xiàn)的文人集體，吳門畫派熱衷于結社宴飲式的文化消閑活動，留下大量應酬性書畫。借用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新資本理論，從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jīng)濟資本三個維度對吳門畫派幾位重要人物的書畫酬酢進行梳理，圍繞明代江南文人是如何通過書畫交游形成區(qū)域性社會文化網(wǎng)絡、醞釀新的美學思想、構建文人畫話語權、實現(xiàn)文人社會價值展開論述。初期，以吳門畫派為代表的江南文人們追求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的累積，而后逐漸實現(xiàn)經(jīng)濟資本的轉換。書畫酬酢不僅是畫家審美理念的藝術表達，更是維系和拓展社會文化網(wǎng)絡的重要工具。通過與不同社會階層的互動，江南文人群體將其審美思想推廣至更廣泛的社會層面，加強了文化話語權，使吳門畫派率先成為明中葉后的文化先鋒，被大眾所認可。

關鍵詞 吳門畫派 書畫酬酢 文化資本 布爾迪厄 文徵明 沈周

匡詠秋，南京藝術學院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博士研究生

王晨，南京藝術學院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院長、教授江蘇省重點高端智庫紫金文創(chuàng)研究院副院長

一、引言

江南在地理概念上指長江下游南岸的區(qū)域，涵蓋江蘇南部、浙江北部及上海地帶，這一地區(qū)自明代以來就是中國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區(qū)域之一，也是是吳文化的孳萌地。書畫酬酢是江南文人慣用的社交手段。吳門畫派作為吳中地區(qū)區(qū)域性文化象征，參與了江南文化審美體系的構建，將江南文人畫乃至江南文人畫推至中國文人畫的高峰。本文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闡釋江南文人群體的書畫應酬活動，爬梳勾勒其背后所隱含的各種社會關系和權力經(jīng)緯。

布爾迪厄將資本分為三種表現(xiàn)形式——經(jīng)濟資本（economic capital）、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和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1]。經(jīng)濟資本通俗地被定義為錢和產(chǎn)權。“文化資本”是布爾迪厄從社會學及象征支配角度對馬克思的資本理論進一步闡釋提出的概念。文化資本泛指任何與文化及文化活動相關的有形及無形的“文化資產(chǎn)”，由身體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embodied cultural capital）、客觀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objectified cultural capital）和體制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institutionalized cultural capital）三個部分組成。身體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表現(xiàn)為個人的審美趣味、學識風度、教養(yǎng)技能；客觀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具體表現(xiàn)為書籍、繪畫、古董等物質性文化財富；體制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表現(xiàn)為文憑和資格證書。社會資本作為“實際的或潛在的資源的合集”[2]，則象征著個體與團體之間的關聯(lián)。作為回報，這種集體性網(wǎng)絡可以為會員提供一種聲望的“憑證”；作為福利，會員可以從中獲取物質利潤或象征利潤。相比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傳遞更具有隱蔽性，它們作為一種偽裝得很好、具有傳遞性特征的財富受到資本擁有者喜愛。我國明代時已有資本主義萌芽，因此布爾迪厄的新資本理論可適用于本文的研究。

二、明代文人的書畫酬酢

中國是人情往來高度自覺的社會，而“關系”往往被看作一種非正式的社會資本存在于中國社會結構之中。其中，禮物交換就是維系人情往來的手法之一，被視作一種長期的社會投資[3]。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wǎng)絡就在自覺的禮物互贈中形成，由此形成的關系網(wǎng)絡的價值遠比物質性的禮物更珍貴。人的社會性使人需要關系網(wǎng)[4]。因此，即使在文人圈，將藝術品用于人情往來和禮物酬酢也是常有之事。于書畫家而言，受民生日用與厚利之驅動，鬻書賣畫是他們謀生的手段；感恩致謝，友朋交際，以書畫相贈酬，亦是人之常情，諸多種關系構成現(xiàn)實社會中復雜的商業(yè)系統(tǒng)和人情網(wǎng)絡，形成了中國社會特有的“文人應酬”現(xiàn)象。

文人應酬自古有之，但學界對文人間應酬的研究起步較晚。現(xiàn)代學人龔繼遂是最早把作為贈品的畫作統(tǒng)稱為“應酬畫”的學者[5]。在他之后，對明清文人書畫應酬的研究主要從兩方面展開：一是以白謙慎、薛龍春為代表的中國學者對明清書法應酬的研究，他們分別將清代山西籍書法家傅山和明代蘇州文人王寵作為研究個案。其中，白謙慎所著的《傅山的交往和應酬》是第一個從“應酬”的角度討論藝術的創(chuàng)作、周轉、使用的中文個案研究成果，他將那些并非出于抒情寫意創(chuàng)作，旨在應付各種外在的社會關系，或出于友情的維系、人情的往還、物品的交換，甚至買賣而書寫的作品都定義為“應酬作品”[6]。二是以柯律格、高居翰為代表的海外學者以功利化視角討論中國古代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動機及以此為交往手段的應酬活動[7]。當然，西方的藝術贊助理論并不完全適用于中國文人圈的曖昧關系。一是中國文人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相當?shù)淖灾餍裕枪糯鷷嫷某牾〔]有明碼標價地叫賣，多是看在委托人或求畫人的面子上半賣半送，這種做法可以被視為一種人情投資。

明中葉后，社會風氣整體趨向世俗化、享樂化，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士紳階層有了前朝文人不曾有過的文化意識和生活情趣，在物質上追求適世樂生，在精神上追求閑適雅致。文人間的消閑活動也因此增加，書畫應酬現(xiàn)象更為普遍，這也解釋了文人應酬研究主要集中于明清的原因。

明代的蘇州作為中國文藝中心，有“蘇州樣”或“蘇意”之說，即“凡是蘇州人以為雅的東西，很快就會被四方之人所模仿”[1]。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文化，蘇州都輻射周邊無錫、松江、太倉一帶，一同形成了狹義上的“江南”。而江南文人傳統(tǒng)經(jīng)過長期蟄伏后，于蘇州再度崛起，原本得到明初統(tǒng)治者支持的“浙派”在明中后期也不復與“吳派”并行，逐漸落寞。以沈周和文徵明為中心的吳派畫家上承元代江南文人之氣，下啟清代四王“正宗”，將以吳門畫派為核心的江南文人畫推廣至全國，使其成為全國性的文化現(xiàn)象，一度打破皇家審美的壟斷。

就“吳中四家”“吳中四才子”“吳中文人集團”等復數(shù)稱呼來看，吳地文人也確實給人以文人社群的印象。就像何良俊在《四友齋叢錄》中記載的，“蘇州士風，大率前輩喜汲引后進，而后輩亦皆推重先達。有一善，則褒崇贊述無不備至，故其文獻足征”[2]，正是吳中地區(qū)前輩對后輩的汲引和后輩對先輩的推重，令吳地文脈生生不息。因師生、姻親、家族等關系聯(lián)結而成的社交圈得以發(fā)展為穩(wěn)固的地域文人集團，影響力輻射至整個江南。

明初的江南文人團體在朱元璋的打壓下多匿居鄉(xiāng)里，直到明中期后才迎來了首次文化復興，形成了以沈周為中心的文人圈。江南“一時耆俊勝集，若徐武功有貞、劉僉憲玨、杜東原瓊輩，日相過從游衍，高風雅韻，輝映鄉(xiāng)邦”[3]。到弘治年后，又有一批文士集結在“吳中四大才”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徐禎卿身邊，打開了吳中文人集團的初盛局面。明中葉的吳中文人團體沒有明確的規(guī)章制度，往往緣興而起，有聚飲清談之習，以雅集結社為風尚，隨聚隨和。他們受陽明心學影響，與傳統(tǒng)講學家不同，既不以道德修持為己任，也不以傳道者自居，重文藝切磋而不重學術研究，不論是外在行為還是內(nèi)心世界都更接近于世俗人生。由此形成了關系密切的文藝社群。常以宴游結社或飲酒寫詩為消閑活動，書畫互酬被視為吳中文士間情誼延續(xù)的見證，“向好友索要書畫以作人事，或是代他人向友人索要書畫亦相當普遍”[4]。

文徵明、沈周作為吳門畫派兩代館閣領袖，留下大量應酬之作。他們的交游圈因文化名望不可避免地擴大，帶來更多的人情往來。聲望愈高，求畫者愈多。文徵明晚年時，登門求畫之人絡繹不絕，車馬盈門，皆愿以重金購其畫；沈周受徽商之邀請，在徽州留下大量畫作。我們無法否認文、沈師徒作為文人畫家有一定的職業(yè)化傾向，但他們始終保持著創(chuàng)作的自主權。如沈周在《觀物寫生冊》開篇中寫道“若以畫求我，我則在丹青之外”[5]。作為江南畫壇的執(zhí)牛耳者，世人對他們的人品、才情、操守都予以高譽，他們擁有的文化資本也是其他職業(yè)畫家無法企及的。

有趣的是，當從人情往來的視角看待吳門畫家時，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廣泛的社會交往和復雜的社會關系中，自知或不自知地扮演了不同的社會角色——畫家、書法家、鑒藏家、老師等。這些社會角色所組成的角色叢，使書畫家們的形象遠比畫冊上所記載得更為豐富和立體。

三、吳門畫派文化資本的生成

根據(jù)引言部分提到的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可知文化資本以具體的狀態(tài)和客觀的狀態(tài)存在。就吳門畫派諸位代表性人物而言，其文化資本的生成主要表現(xiàn)為潛在文化資本和體制文化資本兩種，下面將展開具體論述。

1.潛在文化資本的生成

潛在的文化資本主要源于兩方面：家族內(nèi)部可傳遞的符號資本，以及師生關系所形成的文化資本。這里的家族性資源，如人脈資源，是經(jīng)過幾代人積累的，可以視為先天獲得。而通過自身教育經(jīng)歷獲得的文化資本，則是后天習得的。簡言之，這種文化資本既包括家族中世代相傳的資源，也包括個人后天通過教育和社交等方式積累的資源。

自晉室南遷起，中國經(jīng)濟中心逐漸南移，明代的江南地區(qū)已是中國經(jīng)濟最為富庶之地，不少吳門名士都出身世家大族。被譽為“博綜掌故，下逮書、畫、詞、曲、博、弈之屬，無所不通，時人捧其言行為圭臬，影響遠播海外”[1]的王世貞，出身于以衣冠詩書著稱的太倉瑯琊王氏，家中四代甲科，其祖父王倬官至右副都御史、南京兵部右侍郎，父親王忬任右副都御史，兄長王世懋任太常寺少卿，其子王士騏任吏部主事。

吳門畫派的第一、第二代領袖天生都擁有大量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沈周出身名門，祖上三代雖不喜做官，秉持“隱逸不遁世”的觀念，但也與官宦貴族積極往來，與劉鈺等名門望族世代交好。其曾祖父沈良琛與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交往密切，這段友情被吳寬以詩句“黃鶴山人樵古松，踏月夜訪蘭坡翁。浴鵝溪邊放杯酒，尺素頓發(fā)青芙蓉”記錄在《題王叔明遺沈蘭坡畫》中作為見證。沈周早年的“細沈”，無疑也受到王蒙嚴謹作畫風格的影響。至于沈周的祖父沈澄，亦放棄了入仕的機會，居隱蘇州，廣結好友，往來皆是文人雅士，使得沈周得以七歲拜陳寬為師，后又師從杜瓊、趙同里等名士。

文氏家族早先“世以武胄相承”[2]，而后幾十年憑借著對科舉的重視，成為吳中地區(qū)的文化世家大族，世代相繼，書香傳家。文徵明的父親文林作為文氏家族進士及第第一人，先后任南京太仆寺丞和溫州知府，與兄弟文森將整個文氏家族的交游圈和文化威望帶到新的層面。在文徵明成長階段，文林就讓其及早接觸自己的人脈圈，力邀名師為其傳學授課，有意識地為下一代建立起社會網(wǎng)絡，盡可能地在代與代之間交接可繼承性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故文徵明“于文師故吳少宰寬，于書師故李太仆應禎，于畫師故沈周先生”[3]。從正德七年（公元1512）作的八首《先友詩》來看，沈周、李應禎、陸容、莊昶、吳寬、謝鐸等人也都因與文林交好，而與文徵明保持多年“忘年之交”。文徵明身為大師們的及門弟子，又有父親文林的引薦，年少時就得以自由出入?yún)侵形娜怂郊彝ピ海c名家切磋。這些亦師亦友的長輩對文徵明一生有著相當重要影響，不僅對其進行文化學識（身體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上的指點，更使其較早融入江南文人圈，為其求學入仕提供極大的支持。可以說文徵明一生大半的師友關系都是在其父親的交游圈上建立的。從結果來看，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在家族內(nèi)部傳遞的策略在文氏家族內(nèi)實行得頗有成效，文徵明也從父親開拓的交友圈中受益匪淺，為日后“主吳中風雅之盟者三十余年”[4]打下了堅實基礎。

2.體制文化資本的生成

布爾迪厄認為體制化的文化資本是那種在學術上得到國家合法保障的、被國家認可的文化資本。它表現(xiàn)為行動者擁有的學術頭銜和學術資格，這種由“社會煉金術”生產(chǎn)的文化資本具有體制性權力的行為魔力，可以強迫別人接受“社會公認性”的權力[1]?；貧w本文論述的明代江南地區(qū)，隋唐開始的科舉制度推進了“文人”與“士人”的合流，明代社會因科考興盛，也被稱為“科舉社會”“士大夫社會”，江南地區(qū)更是憑借入仕人數(shù)多、名次前、仕宦顯成為明清時期最風雅的地方。就吳門畫派文人實際情況而言，他們大多熱衷科考，一些人通過科舉走上仕途，一些人經(jīng)名人舉薦亦被體制接納認可。

吳門中仕途最順利的王世貞，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即中進士，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即使是不羈的唐寅也十六歲中蘇州府試第一，二十八歲中南直隸鄉(xiāng)試第一。而身為“吳門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在二十六歲至五十三歲的近三十年中，先后赴應天鄉(xiāng)舉十次，皆落第，最后由江蘇巡撫李充嗣推舉入太學，于嘉靖二年（公元1523）舊歷四月以貢生的身份抵達北京，獲得了一次進京為官的機會。需要提出的是，舉薦文徵明的表面上是李充嗣，實際是刑部尚書林俊在背后相助。林俊與文林交好，又曾是文徵明岳父吳愈同僚，弟林僖任長洲縣教諭。文徵明以通家子弟身份數(shù)次與林俊接觸，嘗為其父母作碑文，頻頻以書畫相贈，作《絕壑高閑》賀林僖安徽赴任，又作《題西川歸棹圖》寄往莆田為林俊賀壽，并在《壽大中丞見素林公敘》中寫道：“某以通家之故，凡一再接公。別去十余年，光儀教范，奕奕在目。”[2]在文徵明第十次鄉(xiāng)試失敗后，嘉靖元年（公元1522）林俊致書時任工部尚書李充嗣，夸贊文徵明“深博之學，精妙之筆法，皆眼中所少”，稱“吾人道不當遺此賢者也”。在當時，入太學的文徵明仍要通過考試才能取得官員資格，但時任吏部尚書的喬宇與文徵明曾于南京鄉(xiāng)試時飲酒共游，年過半百的文徵明又得以不經(jīng)考試，直接從儒生拔擢為從九品翰林院詔侍。從文徵明的入仕歷程看，這看似順利的“舉薦”，憑借的正是他多年以來以書畫酬酢維系的人際關系。

吳門中像文徵明這樣屢試不中的還有王寵、祝允明、蔡羽、陳淳等名士。他們的文化威望極高，門生眾多，卻唯獨功名難求。本質上，文人對科舉入仕的追求就是對體制化文化資本的追求。但正如引言部分所述，體制化的文化資本反映了個體所具有的文化資本被社會的制度所承認，這種認可一般以學位或者證書的形式確認。因為學者的文化資本差別于官方承認的、得到保障的文化資本，前者會被人不斷地要求證明自身的合法性[3]。此時，有關學術資格和文化能力的證書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賦予入圍者一種約定俗成、經(jīng)久不變且有合法保障的價值，強迫別人接受“社會公認性”的權利[4]。明代科舉及第意味著黎民也可以成為士紳階層的一員。文人一旦通過科舉獲得官位，就可以躋身文臣之列。且不說做官帶來的種種經(jīng)濟利益，單就其榮耀和社會地位也頗令人羨慕。同時，隨著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原有的等級制度被打破，商人可以依靠經(jīng)濟資本提高社會地位，舊式以士農(nóng)工商為序的社會階層開始松動；而科舉為產(chǎn)生一個具有階層流動性的社會提供機會，明代生員一旦入仕，經(jīng)濟資本與社會資本將暴增。尤其在科舉社會，通過入仕獲得的體制化文化資本是不能傳遞的，因此家族的繁榮都依賴新進進士，就像明代江盈科將家族向上流動的道路總結為貧窮之家—溫飽之家—文墨之家—簪纓之家—富貴之家[5]?？傊?，不論家族繁榮或個人榮譽，明代社會一切的物質性或精神性的世俗勝利都可以用“讀書進仕”來概括，如此也能理解一些江南名士對體制化資本的執(zhí)著追求。

當然，在討論到文人因入仕而獲得經(jīng)濟資本和社會地位時，還應考慮到他們對“文化權力”的掌控。明代的詩詞成就雖無法與唐宋相比，但文人數(shù)量是遠超前朝的，特別是晚明時期的文人群體，幾乎已經(jīng)構成了一個堅如磐石的集團。文化本身是具有規(guī)范性的，具有文化威望的文人同樣也可以通過對文化資源的壟斷而獲得對事物的解釋支配權，在“文化”的加持下，制造雙倍的規(guī)訓效應，這個過程也被看作是文人話語權的建構。在體制化文化資本的誘惑下，哪怕明代的大部分文人因科舉受挫，進仕無門，憑借其所掌握的知識維持生計，在地方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地位也遠遠高于民間百姓。

四、吳門畫派的人際往來——書畫酬酢構建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

1.書畫往來形成的文化交際圈

明代士大夫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在入仕之前，憑借文社“聲氣”以甄別流品，入仕之后，則以私交、情面形成一個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在官場中形成以地域為紐帶的團體。概括言之，以地緣、姻親、師生、同年、文社聲氣等構成了明代士大夫關系的主要網(wǎng)絡[1]。

江南文人社會文化網(wǎng)絡的形成與當時江南好結社作詩、常相約宴游的風氣不無關系。受制于明初統(tǒng)治者的嚴刑峻法，江南地區(qū)聚集了一批不愿出仕的文人。江南經(jīng)濟富庶、人稠物穰，科舉功名更不是唯一出路，他們也依舊保持著詩酒倡酬的傳統(tǒng)，鐘情于雅集詩社，常常相約宴游，興之所至即席揮墨作畫，把“觴政流行，樂部皆暢，碧梧翠竹與清揚爭秀，落花芳草與才情俱飛”視為文人特有的閑情雅致。

文人交游大致可以分為志趣之交或功利之交。在文人集體意識較強的吳地，紀游圖、別號圖、送行卷、祝壽卷式的“集體性”創(chuàng)作形式頗為流行，這些畫卷雖為名義上的“應酬畫”，卻是文人相交的憑證和彰顯社會資本的載體，也是明代畫家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譬如文徵明的《游吳氏東莊圖》記錄了他同吳爟、蔡羽、錢同愛、湯珍、王守、王寵、東禪僧德璇故地重游的場景，也可作為長洲“東莊十友”友誼的象征?！痘萆讲钑D》《雨余春樹圖》《真賞齋圖》記錄的不外乎是他與友人談詩論畫、品茗賞景的場面。同時，隨著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鬻畫賣書的普遍，書畫已成為人世紅塵的應酬交際中的中介物，或裝點氣氛，或人情交換時贈予往來，在人際關系上扮演著中間角色，成為有閑階級必要的固定消費。抱團的江南文士們更是深諳此道，因而屢屢以“小扇拙筆”作為“雅意”，在書畫往來中發(fā)展和強化了社會關系。例如，沈周的《廬山圖》是為老師陳寬祝壽而作，《荔柿圖》為友人新年祝好之用，《湖山佳趣圖卷》是為紀念與友人史鑒、汝泰同游杭州所作，石守謙也因此把沈周的“應酬畫”都歸為與朋友互動的產(chǎn)物。

伴隨書畫酬酢而來的是文人圈關系的強化。布爾迪厄的禮物交換理論和文化資本理論有利于我們理解文人書畫交際和社會網(wǎng)絡間的關系。禮物交換被視為一種控制他人的行動策略，由禮物發(fā)起的交往常帶有強迫性和義務性，但默認的互換規(guī)則也延長了雙方的交往。因此，在接受求畫人饋贈后，送出與接受的雙方之間結成了某種隱性義務關系，于是默契地以書畫為報。而禮物交換作為強化關系的策略，是送禮者想法或意圖的物質呈現(xiàn)和社會關系的有形表達，可以被看成一種“堅實的投資”，成員通過長久性的禮物交換強化團體關系，盡管中間可能涉及直接或間接經(jīng)濟資本的投入，但社會關系網(wǎng)絡就是最終的回報，且遠比金錢上的饋贈珍貴得多。

要理解利用書畫酬酢搭建社會關系的意義，首先需要理解社會資本中的資源可以被直接或間接利用。即一個行動者通過其社會網(wǎng)絡連接的資源，才是完整的自我資源合集，這些資源即使個體不能動用，也可以發(fā)揮超常的符號效用，個體可以通過發(fā)布信息激活潛在社會資本[2]。通俗來講，就是散布關于自己有很多名人朋友的信息，可以為自我在社會圈子中贏得很好的社會認可，即通過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提高自我的社會認可。

揆諸現(xiàn)實，江南文人即是以翰墨往來構建社會文化網(wǎng)絡，在詩書畫的交游互動中累積文化資本，提升自己在文人圈中的文化名望。當觀看吳門畫派代表人物的生平軌跡時，他們有的出身顯赫，有潛在文化資本的支持；有的功名傍身，取得了體制性文化資本的認可；也有的才識過人，雖未入仕，又出身商賈之家，但幸得同僚幫助，才能與吳地名士們形成書畫互酬式的人際往來，成功加入江南文人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中。事實上，明中葉的江南地區(qū)已經(jīng)形成了以沈周、文徵明、王世貞等人為中心的文人社交圈，往來間充滿人際關系敘事的書畫即是吳中文人“集體記憶”的證明，也將他們更牢固地拴結成一體。譬如袁袠邀王寵、王轂祥、文嘉等三十八位江南文人一同作詩唱和，又請文徵明、仇英補圖，將所得手卷匯編為《江南春詞集》，傳為一段文壇佳話。其中，原本商賈出身并無潛在文化資本的張鳳翼通過與吳中名士保持長期友好往來，才有機會參與“江南春”式的集體性創(chuàng)作，最終得以以“文門客”的身份，加入?yún)侵袝嬋?，得到尊宿文徵明、王世貞的青睞，在嘉靖、萬歷年間的江南享有一定的文化聲望。

在文化審美體系的建構中，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常作為一種社會名望的體現(xiàn)，得到社會的普遍性認同，因而產(chǎn)生一種社會的價值增益效益，它的影響力和分量遠不是個體象征資本所能趕得上的。因此，將一群具有趨同目的的人集結在一起，并以團體的形式延續(xù)，關系網(wǎng)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獲得較為穩(wěn)定的社會資本——團體會員得以通過加入團體獲得穩(wěn)定的社會資本，團體中的領袖也因頻繁地出現(xiàn)于公眾視野之中，建構了象征性權力的重要部分，躋身聲名顯赫的上流人士[1]。這大抵就是江南文人總愛以群體性形象出現(xiàn)，又癡迷于文人交游的原因。

2.文化資本輸出形成的社會交際圈

布爾迪厄的實踐經(jīng)濟學假定經(jīng)濟資本是所有其他資本類型的根源，其他類型的資本都可以看作改變了的、經(jīng)過偽裝的經(jīng)濟資本形式，不同類型的資本可以從經(jīng)濟資本中獲得，但需要以極大的變革努力為代價[2]。吳門畫派的書畫應酬在江南文人群體中有相當?shù)拇硇?，用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新資本理論分析時，這個過程可以理解為文人群體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jīng)濟資本間的相互轉化，及文人群體影響力向社會的輻射，和隨之而來的經(jīng)濟上的收益。

具體而言，江南文人在文人圈內(nèi)確立文化資本后，逐漸將社會文化網(wǎng)絡拓展至文人群體外的其他階層。這個過程涉及文化資本向社會資本的轉化及文化資本向經(jīng)濟資本轉化兩條路徑。就文化資本向社會資本的轉化而言，“蘇州士人，喜交游，事干謁”[3]，文人學子重交游是明代的一種社會風氣，對于當時的文人志士來說，參與交游、結識名人權貴以提高自身社會名望，不論是對個人仕途上的拔擢，還是家族性的政治庇佑都是十分必要的。就如文徵明前半生為自己的仕途奔波，為求被舉薦入仕，屢贈書畫于在京任職的林俊、林僖兄弟。在進京后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紀游體裁的詩歌書畫占比相當大。每逢節(jié)日朝賀、朝廷頒賜、侍奉經(jīng)筵、文人出游，文徵明總記以詩畫，其中《西苑圖卷》是以描繪紫禁城和西苑為重點的北京皇城紀游圖，記錄了文徵明與翰林院同僚陳沂、馬汝驥、王同祖同游大內(nèi)西苑的所見。晚年，文徵明又收錄《西苑詩十首》入《停云館帖》，并多次重錄《早朝詩》，將其作為給友人的贈禮，此類詩書圖卷都是文徵明在京城侍奉朝廷的視覺證明和回鄉(xiāng)后的文化資本，是“對這一特殊的人生階段的回味，宣示著他的社會身份”[1]。致仕返鄉(xiāng)后，出于對家族名望和后輩仕途的考量，除了仍與京城同僚保持關系，還利用自己的文化名望與蘇州地區(qū)的官員交好。《甫田集》為什么會收錄《撫桐葉君五十壽頌》此類文章，以及吳中耆老文徵明為何會為“一生無大過、無建樹”又離世多年的趙魯宗作墓志銘？究其根本，葉貞文之子葉鶴年時任縣文學，趙魯宗之子趙忻時任長洲縣縣令才是關鍵原因。所以，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文徵明一生中大量的應酬作品是其有意識地將詩書畫裝飾成工具性禮物，用于拓展和維護新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這也是吳中文人利用社會網(wǎng)絡尋求政治庇護的主要途徑。

除了與官僚集團的積極交往，吳派文人也將往來的人情圈子擴大到商人群體。明中葉以后的江南地區(qū)，城市經(jīng)濟繁榮，平民文化大行其道，人們的價值觀念從以靠體力勞動獲利為榮到以智慧獲利為榮，人人“商其志”。嘉靖前后江南的士人群體，不論是在思想上，還是行為上，在經(jīng)歷了“滅私欲”到追求個性兩個階段后，成為晚明士人重真情、重個性，漸入世俗化的思想行為的先行者。明代書畫市場中，雖然以丹青糊口的職業(yè)畫工的社會地位還是低于以書畫怡情自娛的文人書畫家，但“賣畫取酬”已成生活慣例[2]。一般性的應酬請索以禮物和服務居多，畢竟“禮物”和“服務”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緩解文人換貲取財?shù)膶擂?。在《文氏父子致華世禎信札》中，華氏作為文徵明書畫的重要收藏者，以“且蒙佳饋”“佳貺稠疊”等詞傳達出與文氏父子間的多次禮物饋贈；同樣，文徵明在信札中也以“小扇拙筆，聊往將意，不足為抱”“詩畫小扇一柄附往”作為回復。盡管回報之物并非價值連城，但也確實提供了一部分的隱性經(jīng)濟收益，使文人們在以畫償情和作畫換貲的交換中，完成了具身化文化資本到經(jīng)濟資本的轉化，為文人群體帶來相當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

于大量購藏法書名畫的商人而言，購藏書畫可以是他們實現(xiàn)資本增殖的商業(yè)手段，卻不是最終目的，商人潛意識里的自卑情結驅使他們希望通過獲得社會的文化趣味控制權來達成一定的政治訴求。于是，渴求社會認同又有經(jīng)濟實力的商人極力模仿士階層的舉止行為，追逐清雅，樂與賢士交游，投入大筆金錢購買法書名畫，希望把經(jīng)濟地位轉化為社會地位和文化聲望。畢竟對于處于經(jīng)濟資本爆發(fā)期的商賈，庋藏書畫既是“個人趣味”的具體證明，又是商人將經(jīng)濟資本轉化為文化資本的轉變方法中最無可指摘的方式。賈而多貲的徽州商人自然希望可以通過購買法書名畫以證明自己不俗的文化品味和豐厚的經(jīng)濟資本，凸顯世家大族的文化名望。

同時，對于并無潛在文化資本的商賈來說，文化資本本身是不能通過贈予、買賣、搶奪等形式實現(xiàn)個體之間的傳遞的，但擁有豐富文化資本的專家可以通過自己在專業(yè)上卓越的能力和被公眾認可的口碑，在一定程度上“幫扶”他人，實現(xiàn)某種程度的象征資本傳遞。例如，前文提及的無錫華氏與蘇州文氏三代交好，有通家之誼，不僅華家的喜喪活動常有文徵明的手筆，文徵明父子也曾頻繁前往無錫探訪。至于華夏，商賈出生，未得功名，不曾以詩文有名于時，卻有“江東巨眼”之稱，更被人以“學者”稱呼，都與文徵明對華夏在文化名望上的幫扶相關。換言之，是文徵明利用自己的文化威望給予華氏在江南文人圈一席之地，以頻繁的往來彰示自己對其學識和文化素養(yǎng)的認同。由此可知，文人圈內(nèi)的書畫酬贈的過程看似周期長且短期無回報，但以文人應酬為表征的互動往來往往是有意識地針對某些社會關系的確立或再生產(chǎn)，從而“把偶然的關系轉變?yōu)閺闹饔^上感到有必要長久維持存在的關系”[3]。

除了通過書畫交易直接進行文化資本到經(jīng)濟資本的轉化，文人的社會影響力亦會影響經(jīng)濟資本的轉化效率。首先，當文化資本被體制及制度認可，轉換為“資格的資本”時，文化資本才會在勞動力市場上不斷增長，發(fā)揮全部的功效[1]。詹景鳳在《東圖玄覽》中記載的：“然太史初下世時，吳人不能知之也……是時市價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錢耳。予好十余年后吳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價垺懸黎矣”[2]，真實地反映了文徵明入翰林院后的畫價飛升、科舉制度為文人士大夫帶來的經(jīng)濟特權，及具身化的文化資本被體制化后隨之而來的社會認可和象征性財富的增加。其次，一個繼承性社會資本的占有者可以通過一個偉大的名字構成的象征手段，有能力把所有關系轉變成長久的聯(lián)系，他們因出名而值得結交，因其社會資本而受到追捧[3]。對于附庸風雅的求畫者來說，擁有名家落款的字畫是自己高雅趣味和廣泛人脈的象征，名家名字的社會功能已經(jīng)超出了人們對藝術品質好壞的關心。就像凡是署有文徵明名字的書畫總能在市場上受到追捧，甚至因需求太大，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圖多張”的局面[4]。

總而言之，以文徵明為縮影的江南文人早已熟稔資本再生產(chǎn)之道，它們借用自己在文人圈內(nèi)的影響力，主動與社會其他階層相聯(lián)結，不僅積極結識權貴政客，更與富商大賈達成長久的友好往來，在得到位高權重者政治庇護的同時獲取一定經(jīng)濟收益。更重要的是，此時的明代文人已經(jīng)不再固守文人圈子，將他們的文化影響力擴展至社會，文人雅趣也在一定程度上傳遞給以官僚、商人群體為代表的有閑階層。

3.社會文化美學風向

“琴棋書畫詩酒花”是明代文人的日常文化消閑活動，以地域來說，此種對閑適雅致情趣的追求始于江南一帶，后逐漸延伸至全國。時人記載：“蓋今人多偽為雅，而吾吳尤甚?！盵5]如前文所述，明中期的文人群體通過書畫酬酢擴大社會網(wǎng)絡，在一定程度上把審美意趣傳遞至其他社會階層，晚明的生活風尚在經(jīng)歷追求物欲與享受之后也逐漸趨于藝術化。

就士紳階層而言，明中期以后朝政寬大，在京官員大多過著閑適的日子，士大夫相見不過是敘舊寒暄，此外就是談些星命，或論說相術，甚至地理堪輿。這些之外流行的，是圍棋、金華酒、杜詩、《左傳》文，以此相尚，蔚然成風，把這些看成“高致”的表現(xiàn)，有些人還通過它來博取美名[6]。就市民階層而言，自晚明起，不少生活富足的家庭都養(yǎng)成了以藏書為風雅的習俗，造園、藏畫、養(yǎng)金魚、插花等都是市民階層生活風尚上追求藝術化的反映，形成了有明代文人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文人生活態(tài)度業(yè)已融入各個群體的衣食住行中，提升了整個社會的審美情趣，甚至對后期文化思潮的興起起到了創(chuàng)新作用。明代中葉人文主義思潮覺醒，王陽明、李贄、袁宏道、朱健等作為個人主義的代表，以新的學說挑戰(zhàn)程朱理學、突破“迷古”魔障。其中，王陽明開創(chuàng)的“良知說”強調(diào)了個人在道德實踐中的主體能動精神，在客觀上提高了人的價值，為晚明思想家掙脫傳統(tǒng)奠定了理論基礎，并由此激發(fā)了民間自主意識，間接地推進了文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向。

明初，統(tǒng)治者力捧江南院體畫傳統(tǒng)，以戴進、吳偉、郭純?yōu)榇淼恼闩僧嫾胰胫鲗m廷，然而在朱明王朝盛行浙派的兩百年里，江南畫壇形成了一股依托市民階層并日益壯大的吳派文人畫家，他們活躍于士紳階層的文化消閑活動，進而影響整個江南地區(qū)的畫風，“在短時間內(nèi)將其審美觀念擴散至杭州、南京、安徽等地，深刻地影響了后起的新安、金陵畫家，并最終波及京師”[1]，成為清初統(tǒng)治者奉行的藝術標準，“也是中國藝術史上來自民間的力量第一次將自己崇尚的藝術趣味推向足以壓倒皇家的境地”[2]。

歸根結底，吳浙兩派畫風此消彼長的本質是審美趣味的變更。在中國美學語境中，趣味（taste）即可以理解為一種品味，是經(jīng)由多次審美感知后植根于人們潛意識的一種“習性”。習性既受先天稟賦影響，也是個體與社會互動后形成的習得性。具體來說，審美趣味作為社會階層的表達，是一種軟化的權力和力量，作為隱性結構存在，在文化精英審美趣味的建構中具有優(yōu)先權和選擇權。對吳中文人來說，對其有利的趣味結構一旦形成，他們便可以用自身資本和話語權建立標準，再通過闡釋和教化，把精英趣味樹立為標桿，以通過對審美趣味標準的建構維護自身地位[3]。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以前的中國文藝中心因受制于皇室的藝術贊助，多是國家的政治中心或都城的附屬，而明中葉后的江南依托自身強大的經(jīng)濟力量取代北方，成為中國文藝中心，宏觀上標志著民間藝術與權貴藝術的對立和中國政教文藝式的官方藝術不得不避席而居之，也象征了江南文人集團正式建立了自己的話語體系，與皇家審美分庭抗禮。

五、結語

吳門畫派及江南文人在經(jīng)歷了前期對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的追求后，后期逐漸將象征資本合法化，最終轉向經(jīng)濟資本的轉換。在吳門畫派的書畫應酬研究上，我們不能用單一的經(jīng)濟行為和符號交換行為來解釋。文人應酬是中國特有的人情互惠活動，書畫家們或許不是出于書為心畫的目的，但筆墨酬酢卻可用于社會文化網(wǎng)絡的維系。而明代的徽商群體，作為新興市民階級的代表，也是江南文人書畫作品的重要藏家，將書畫作為投資商品和獲得社會文化趣味控制的工具購入，遵循著與藝術家們相反的生產(chǎn)法則——由經(jīng)濟資本積累到象征資本積累。趨同的是，長遠來看，不論江南士大夫家族或商賈新貴，都將希望寄托于新生代子弟科舉入仕以維持家族地位。

當下，以現(xiàn)代視角觀看古代文人書畫酬酢，書畫應酬已成為他們的慣用套路，既能借翰墨往來之名償還人情債務，又能獲取一定的經(jīng)濟利益，甚至可以幫助士紳階層實現(xiàn)社會價值，實現(xiàn)經(jīng)濟資本與象征資本的雙贏。以吳門畫派為代表的江南文人群體以同僚、友人構建起社會文化場域，以家學淵源、科舉功名、才情秉性為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通過與社會其他階層的積極互動，把文人圈內(nèi)的文化資本推向更廣闊的社會，將吳中文人審美趣味根植于人們潛意識的“習性”中，從而強化江南文人的文化話語權，也使得“吳門畫派”率先成為明中葉后的全國文化先鋒，被大眾所認可。

〔責任編輯：雨澤〕

本文為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長江文化對江蘇人文精神的影響和塑造研究”（21ZD012）的階段性成果。

[1][2]《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頁，第202頁。

[3]皮埃爾·布爾迪厄：《實踐理論大綱》，高振華、李思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9頁。

[4][6]白謙慎：《傅山的交往和應酬：藝術社會史的一項個案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頁，第100頁。

[5]吳洪亮、趙琰哲：《傅山、書法與治學——白謙慎訪談》，《中國書法》2017年第1期。

[7]柯律格：《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劉宇珍、邱士華、胡雋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引言；高居翰：《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楊宗賢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8頁。

[1]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頁。

[2]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十六《史十二》，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4頁。

[3]《欽定四庫全書》集部6別集類家藏集卷七十七，第12頁。

[4]薛龍春：《雅宜山色：王寵的人生與書法》，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頁。

[5]石守謙：《從風格到畫意：反思中國美術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56頁。

[1]陳田：《明詩紀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67頁。

[2]文徵明：《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0頁。

[3]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

[4]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下冊，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05—306頁。

[1][3][4]《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0頁，第200頁，第201頁。

[2]文徵明：《甫田集》卷一六《壽大中丞見素林公敘》。

[5]陳寶良：《明代社會轉型與文化變遷》，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

[1]陳寶良：《明代的士大夫、士大夫家族及其關系網(wǎng)絡》，《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2]林南：《社會資本：關于社會結構與行動的理論》，張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頁。

[1]王岳川：《布迪厄的文化理論透視》，《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2期。

[2]《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頁。

[3]周之夔：《棄草二集》卷二，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1524—1525頁。

[1]石守謙：《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頁。

[2]李向民：《中國藝術經(jīng)濟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50頁。

[3]《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頁。

[1][3]《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0頁，第205頁。

[2]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4]柯律格：《大明：明代中國的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黃小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32頁。

[5]王衡：《東門觀桃花記》，《緱山先生》卷十，明萬歷刻本。

[6]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60頁。

[1][2]揚州博物館：《江左風流：十四至二十世紀的江南繪畫》，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頁，第15頁。

[3]黃仲山：《隱性“區(qū)隔”與顯性支配——論審美趣味與審美權力的雙向建構》，《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