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般來說,“層次結構”具有高度政治社會化的現(xiàn)實尺度,同時也隱藏著等級制度的二元對立。然而,新形式主義文論視域下的“層次結構”卻極不穩(wěn)定。卡羅琳·萊文將之視作極易滋生各種形式競爭的混亂場域,并以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為例,詳盡辨析了該劇中層次結構之間的競相斗爭。不僅如此,她對層次結構理論的新解還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解構主義竭力消解二元等級制度。不顧其合理性的片面性,為我們重新思考層次結構這種政治關系模型提供了裨益。
關鍵詞:卡羅琳·萊文;新形式主義;層次結構;《安提戈涅》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6-0019-08
卡羅琳·萊文(Caroline Levine)屬新形式主義批評家,其在著作《諸形式:整體、節(jié)奏、層次、網(wǎng)絡》(以下簡稱《諸形式》)一書中提出了形式的非文學性轉向的總體性思想,即呼吁文藝理論家跳出文學研究領域的有限范圍而將視野轉向審美和社會領域。萊文以新形式主義視角對非文學領域的分析,不僅有效補充了新形式主義的理論論域,還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了“形式”的定義。在《諸形式》一書中,萊文專辟章節(jié)對具有政治社會化尺度的“層次結構”這一概念進行形式上的思辨,賦予了層次結構這種政治關系模型以重要意義。“層次結構”(hierarchy)具體指一種便于操作的組織結構,這種結構會根據(jù)內容的類型、級別、優(yōu)先級進行劃分并設定序列和規(guī)則。而對層次結構這個詞進行詞源上的考察,可知該詞來自希臘語“hieros”,意為“神圣的”,“arche”一詞可理解為“規(guī)則”。所以,層次結構一般被用來描述嚴格有序的權力等級和從屬規(guī)則關系,況且單詞“hierarchy”本身就自帶“等級”之意。
一、理論初探:新形式主義中的
層次結構向度
一個世紀以前,什克洛夫斯基以“陌生化”的形式變革呼吁主體閱讀的審美體驗,進而擺脫“自動化”的刻板與呆滯,將文學研究的重心拉回到作品本身。從俄國形式主義肇始,之后的英美新批評、法國結構主義都聚焦于文本、語言、形式、結構等問題,三者統(tǒng)稱為“形式主義”文論。那么,新形式主義與傳統(tǒng)形式主義有何不同呢?換言之,新形式主義“新”在何處呢?就“新形式主義”誕生的歷史語境而言,它形成于“后理論”時代顯現(xiàn)出回歸文學、回歸審美的時期。新形式主義的批判靶點乃是新歷史主義和文化研究,而后二者又是以批判形式主義為理論出發(fā)點的。所以,新形式主義的誕生可視為對形式主義的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批判。經(jīng)過這樣一個辯證發(fā)展過程,新形式主義順勢集中吸收了形式主義、新歷史主義和文化研究的優(yōu)點,一定程上度克服了三者的缺陷。繼而,新形式主義中的“形式”就同時具有傳統(tǒng)形式主義分析和文化歷史批評的雙重特點。它靈活借用傳統(tǒng)形式主義(尤其是新批評)對文學作品形式的“細讀”方法,將文學文本與文本化的歷史進行并置,將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進行結合。這是大部分新形式主義者的基本立場。而萊文理解的新形式主義是把文學研究作為一種過渡手段,她關注的重點是滲透在文學文本中有關形式的審美和社會化效用。前文提及,既然層次結構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化的現(xiàn)行運作方式,對它的關注便是萊文新形式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偟膩碚f,萊文的嘗試在于將文學中的政治社會層次結構因素開采出來,不聚焦于傳統(tǒng)形式主義者通常關注的風格和語言問題,而是重視權力的關系和價值觀的呈現(xiàn)、探索和質疑。
人類社會作為一個巨系統(tǒng),具有復雜的結構形式。馬克思主義科學揭示出的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包括生產(chǎn)力系統(tǒng)、生產(chǎn)關系系統(tǒng)以及上層建筑系統(tǒng)。而對三大系統(tǒng)的進一步細分,就形成了社會系統(tǒng)的層次結構。具體言之,“由勞動所決定的社會結構的層次主要有:產(chǎn)業(yè)結構、經(jīng)濟結構、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盵1]42在此,我們將關注點放在后面兩個,這也是新形式主義有關“層次結構”理論關注的中心。
關于文學層次結構的探討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的《文學的藝術作品》一書中便已提出。英伽登在基于現(xiàn)象學本質直觀的“意向性客體”概念對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進行界定之后,進一步指出文學作品是由四個異質的層次構成的整體結構。四個有機層次分別為:(1)語音和更高級的語音組和層次;(2)不同等級的意義單位層次;(3)再現(xiàn)的客體層次;(4)圖式化觀相層次[2]136-137。在這四個層次結構的基礎上,英伽登還提出了第五個層次——“形而上質”層,它蘊含著諸如“崇高、悲劇、丑惡、神圣、憐憫”等特殊性質,直接作用于讀者的審美。在英伽登的認知中,前一層次是后一層次的基礎,層次結構之間基本上不能直接跨越,而需層層遞進。英伽登試圖直接從作品本身出發(fā)、進行藝術本體論的研究工作得到了韋勒克和沃倫的肯定。他們在《文學理論》“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一章中也提出了文學文本的層次結構問題:“對一件藝術品做較為仔細的分析表明,最好不要把它看成一個包含標準的體系,而要把它看成是由幾個層面構成的體系,每一個層面隱含了它自己所屬的組合?!盵3]168韋勒克和沃倫是新批評的代表人物,他們認為英伽登的文學層次結構理論迎合了自身的文學作品本體論的應有立場,使得文學作品是由若干層次結合而成的立體結構這一思想傳播開來。事實上,無論是英伽登現(xiàn)象學視域下的作品層次結構理論,還是韋勒克和沃倫基于新批評立場對文學作品結構四層次的新的歸納,都反映出“形式主義”的基本論點:將文學批評的視角轉回文學作品自身。而萊文作為新形式主義批評家,很自然地從文學層次結構理論中抽離關于層次結構的合理成分,完善自身的理論論域。
而政治層次結構的重要性在于,一方面它是階級社會所不可缺少的一種結構形式,是階級斗爭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就具體的結構內部形式而言,它是統(tǒng)合政治要素的一種方式,離開了政治結構,政治生活將陷入無序與混亂之中。顯然,政治社會層面上的層次結構的確立和穩(wěn)定運作奠定了政理準則,盡管層次結構會自然攜帶等級強弱、秩序分明的對抗因子,但這也是井然有序的政治社會生活的必要形式,其必要性決定了其合法性。
政治層次結構最強有力的具體表現(xiàn)即馬克斯·韋伯提出的“科層制”組織形式。科層制的要義在于“實行等級制原則,建立合法權威”?!八袓徫坏慕M織遵循等級制度原則,每個職員都受到高一級的職員的控制和監(jiān)督。”[4]25科層制中的層次結構嚴格按照規(guī)章制度被牢固地確立,每一級都在更高一級的監(jiān)管之下,形成金字塔一般的組織結構??刂婆c監(jiān)督意味著權力規(guī)訓,而“以往的經(jīng)驗普遍表明,從純粹技術的觀點看,規(guī)范的科層化行政……組織可以達到最高的效率……”[5]16因此科層制的層次結構的明確劃分解決的不僅僅是單個雇傭者的生產(chǎn)效率問題,它能促進最大限度的合作與監(jiān)控,并由此極大提高組織的效率。
然而,萊文對這種直接有效的層次結構提出了質疑:“……科層制因為自我延續(xù)、制造沒完沒了的繁文縟節(jié)而受到攻擊,科層制的工作似乎是創(chuàng)造純粹的形式,它們的形式毫無意義——形式上。但這反過來又暗示著對科層制的理解是同源體——獨立自主,僅指它們自己?!盵6]98萊文使用“同源體”這一術語界定政治層面的層次結構的特性是新穎獨特的,這說明層次結構更多是一種結構內的循環(huán),完全為自己的目的服務。她例舉狄更斯兩部文學作品來佐證層次結構的內指性和自我延續(xù)性。狄更斯小說《小杜麗》的社會背景正是英國工業(yè)革命如火如荼進行的過程,社會分工明確、生產(chǎn)力極大提升、制度準則有條不紊……一切都契合韋伯所設想的高效社會層次結構運轉方式。但實際上,政府組織的低效、腐朽、拖沓等官僚作風依然存在。在《小杜麗》中,巡回辦公室對亞瑟·克萊南百般刁難,讓他在各部門之間來回穿梭,但就是不給予他業(yè)務上的實質性幫助。而在《荒涼山莊》中,賈迪斯的遺產(chǎn)案最終結束時,以“大捆紙”的形式出現(xiàn)了巨大的浪費,紙張甚至裝不進任何袋子——科層制度下的冗政可見一斑。顯然,狄更斯質疑這樣的科層制層次結構,并認為它有損人類世界的情理和價值觀。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從韋伯肯定的角度還是從狄更斯批判的角度看待層次結構在現(xiàn)代政治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都得承認一點:整個社會是由某種單一的形式主導的——讓所有社會成員服從于它的階梯狀層次結構。具體表現(xiàn)為由高層發(fā)布指令,較低層接受命令、執(zhí)行命令,尋求上升空間,而結構之外的局外人選擇盲從或被剝奪權力。然而,以新形式主義的視角來考察這單一的結構組織形式,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它過于簡化和理想化了。事實上,政治層面的層次結構要復雜得多。所以,萊文運用新形式主義方法對科層制層次結構的理解可能更富有成效。
萊文主要引用社會學家羅伯特·杰克爾(Robert Jackall)的觀點進行層次結構的形式社會化分析。杰克爾指出,部門和員工之間有時往往不是上行下效的順承關系,而是競爭關系。普通員工在生產(chǎn)線上的自由度越大,管理部門人員就越害怕和憎恨他們。因為在目前的企業(yè)“去中心化”的組織結構中,大多數(shù)員工完全依賴一線工種,員工需要不斷出售他們的技術專長以取得部門經(jīng)理的青睞,而部門經(jīng)理卻經(jīng)常以預算緊縮或者其他理由為借口阻撓員工的價值實現(xiàn),以便于控制他們。而在特定的時間里,還有可能出現(xiàn)某個部門管理的層次結構高于另一個部門的情況。一般情況下,大型企業(yè)被分為生產(chǎn)、銷售、市場和財務等專業(yè)部門。盡管他們最終都應該為一個更大的盈利目標做出貢獻,但事實上,這些部門在各盡其職的同時,也在爭奪權力,同樣處于競爭機制當中。
杰克爾關注復雜和變化莫測的層次結構的努力顯然顛覆了韋伯和狄更斯關于服從制階梯層次的理解。杰克爾的研究有兩點貢獻:一是他揭露了即使在一個組織內也存在相互斗爭的多重層次結構;二是表明層次機制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自我封閉——如此同源。通過對杰克爾觀點的探察,萊文并沒有輕易拋棄先前的層次結構“同源性”的特點,而是綜合其既同源又競爭的特征辯證地對待一體兩面般的合理性?!拔蚁胍斫庑问降倪\作方式,以一種公正的方式,去理解它的無組織能力和組織能力,從這個出發(fā)點思考一個有效的政治應該是什么樣的?!盵6]104當新形式主義批評的理論視角走出傳統(tǒng)形式主義的窠臼時,對社會政治領域形式的探究便是理所必然。而對既相對同一又相互斗爭的層次結構的仔細辨析能讓我們重新思考何為更加有效的政治行為。
要之,表面上強制有效的層次結構并非鐵板一塊,它并不一定意味著二元對立,其中蘊涵多種可能,并且它的不穩(wěn)定性充斥于運行的始終。層次結構、等級秩序天然具備政治屬性,而文學中具體的閱讀實踐實際上是層次的垂直形式塑造的理解行為。層次結構既然在政治領域和文學領域均發(fā)揮直接的作用,那么發(fā)掘潛藏在文學中的政治層次結構,將文學與政治層次結構結合起來分析,便是一種有價值的思想實驗。新的理論須作用于具體的文本解讀,萊文選擇了古希臘悲劇家索??死账箘?chuàng)作的《安提戈涅》進行新形式主義剖析,詳細討論并分析了劇本中的有關文學的政治層次結構如何組合并何以發(fā)揮效用。
二、理論運用:對《安提戈涅》的
新形式主義解讀
《安提戈涅》寫于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其誕生以來深深吸引著眾多的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這部悲劇作品及悲劇人物的個性表征牽涉了親緣關系及國家秩序、神意及人律、法制與人性、性別身份斗爭等等方面。黑格爾、拉康、伊利格瑞、巴特勒等思想家均對這部戲劇提出了關于自我、親緣和國家關系之間合度與否的關鍵性論述。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法哲學原理》和《美學》三部著作中曾對這一悲劇展開過三次解讀,他也特別重視這部悲劇呈現(xiàn)的“人律”和“神律”的沖突關系。當代文學批評家朱迪斯·巴特勒在《安提戈涅的訴求:生與死之間的親緣關系》一書中,以安提戈涅這一具體的人物形象為中心,細數(shù)黑格爾、拉康、伊利格瑞等的理論解讀,基于現(xiàn)代語境探究國家政治、親緣關系及語言行為等方面的問題。無疑,巴特勒的解構主義觀點為萊文的新形式主義剖析提供了有益的啟迪。
黑格爾指出《安提戈涅》中倫理力量的沖突集中在家庭虔誠和國家公民身份兩個方面,二者均為安提戈涅的處事原則,她在具體的斗爭境況中內心飽含矛盾。國王克瑞昂堅持男子氣概的優(yōu)越性,堅持國家權力高于親屬關系,并在法律上對內部人和外部人進行嚴格劃分。相反,安提戈涅將她對古代眾神的忠誠置于國家權力之上,主張以家庭之愛對抗國家權力,她認為家庭之愛應優(yōu)先于法律。此為該劇顯而易見的兩項原則。但是,萊文認為將這部戲歸結為兩項原則并不準確。她指出索??死账菇o予我們的遠不止兩個而是至少六對,即十二個戲劇組織的原則:公共(高)和私人(低)、神(高)和人(低)、國王(高)和人民(低)、男人(高)和女人(低)、服從(高)和反叛(低)、朋友(高)和敵人(低)[6]84。而這些二元形式就是互為競爭的層次結構,其中一個術語要高于另一術語。這些不同的層次結構雖然在形式上相似,卻不能完全映射彼此:一個敵人可能是女性或是男性;一個忠于神靈的公民可能對國家不忠;一個侍奉子民的國王可能在褻瀆神明……正是因為這出悲劇包蘊了六對形式?jīng)_突,所以萊文對《安提戈涅》的新形式主義解讀的結論可以歸納為:層次結構的混亂顯現(xiàn)。
具體來說,這出悲劇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都在這些處于斗爭的層次結構中掙扎地做出選擇。例如,伊斯墨涅在這六對層次結構中引用了兩種等級二元體系——國王與人民、男人和女人。她告訴姐姐安提戈涅:“……你想想,如果我們觸犯法律,反抗國王的命令或權利,就會死得更慘。首先,我們得記住我們生來是女人,斗不過男子;其次,我們處在強者的控制下,只好服從這道命令,甚至更嚴厲的命令。因此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諒我,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服從當權的人;不量力是不聰明的?!盵7]09而安提戈涅堅持神和人這一層次結構勝于上述兩種,正因為她把對哥哥的愛和眾神的永恒力量置于國家的塵世力量之上,所以很自然地,在朋友和敵人這一層次結構中,她將妹妹推到了敵人一邊。事實上,位于最后的一對二元等級——朋友和敵人,是貫穿整部戲劇的總體層次結構。克瑞昂之所以拒絕給波呂涅刻斯下葬,就是因為他認為波呂涅刻斯是底比斯的敵人,而不是朋友。
在這部悲劇中,劇作家設置了許多強大的層次結構,幾乎所有的層次結構都以簡單的二元形式組織起來:男性凌駕女性、國王駕馭臣民、朋友壓倒敵人、神超越人。當這些因素在戲劇性的行動過程中相遇和交叉時,對一個等級制度的堅守通常會顛覆或顛倒另一個等級制度的邏輯,產(chǎn)生一種極端不穩(wěn)定和難以預測的政治格局。換言之,國王和人民、男人和女人、神和人、朋友和敵人,這些二元形式似乎構成了《安提戈涅》中的強烈對立,但是當它們成對出現(xiàn),處于激烈交鋒之時,對立也隨之被打亂。譬如,在公共與私人、男人與女人之中,安提戈涅明面上選擇了秉持私人和女人的視角與克瑞昂進行斗爭,那么既然選擇對家庭私人領域忠誠,就勢必意味著她對國家公共領域的冷漠。但是當安提戈涅公開反對國王時,在這個過程中,她變成了私人領域地位的公共發(fā)言人,她吐露出被震懾于權威的普通百姓想說卻不敢表達的肺腑之言,此時的她實為公眾的代表。在公共發(fā)言中,在克瑞昂看來,她違背了女性的行為標準,儼然變成了“男性”。而安提戈涅的極富斗爭性的發(fā)言反過來使得克瑞昂女性化。為此,克瑞昂埋怨道:“要是她獲得了勝利,不受懲罰,那么我成了女人,她反而是男子漢了。”[7]25公共性和私人性這對層次結構在安提戈涅身上同時顯現(xiàn),原本代表男人的克瑞昂和代表女人的安提戈涅氣質上的顛覆反映出層次結構的不穩(wěn)定性。
混亂而矛盾的二元形式同樣也反映在克瑞昂的兒子、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海蒙身上。海蒙的叛逆程度稍遜于安提戈涅,他試圖協(xié)調處于競爭關系中的所有層次結構:父親和妻子、國家和家庭、神與人。海蒙的混亂和矛盾在于他混淆了層次結構之間的競爭關系,即既打算勸說父親寬宥他的妻子,又試圖說服國王饒恕他的臣民以尊重神律。殊不知敵友等級觀念支配了克瑞昂的邏輯,致使國王(高)這一等級取得主導地位時,對另外的層次結構會處于全方位的壓制狀態(tài)。所以當克瑞昂選擇與安提戈涅對抗時,其所有的盟友,包括海蒙和眾神,均在敵對之列??巳鸢鹤l責海蒙“你是那女人的追隨者”——比低等級還要低一級。不同于克瑞昂與安提戈涅的針鋒相對,海蒙采取的策略明顯柔和不少。或許,索??死账箤C蛇@一人物形象的刻畫并不打算使其加強已經(jīng)牢固的層次結構,同樣也未能實現(xiàn)海蒙所設想的二元形式的緩和協(xié)作。事實表明,同時支持國王、國家、眾神和男性地位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當層次結構出現(xiàn)競爭和混亂局面時,像克瑞昂與安提戈涅之間采取激烈爭斗,弱勢一方欲與強勢一方爭得一席之地的純然激斗不易成功;而像海蒙計劃在二元對立的層次結構之間進行烏托邦式的調協(xié)努力也是徙勞的。形式之間沖突的化解需要另謀出路。
在索??死账菇嫷奈膶W世界中,二元結構如此混亂,以至于單獨選擇某一層次結構來組織原則不盡然成立。萊文認為,“層次結構的崩潰并非它們內部矛盾,而是因為它們與其他層次結構碰撞時削弱了它們?!盵6]91當安提戈涅選擇弱勢一方的層次結構時,當克瑞昂站在強勢一側的層次結構時,表面上的二元沖突并不矛盾,真正使得層次結構發(fā)生混亂的原因在于雙方同時占據(jù)多種結構形式。形式的沖突往往是一種偶然的、不可預測的形態(tài),即使每一種形式都是保持自身的邏輯,但在某些時刻,人們無法得知具體哪一種形式會組織起其他的形式。由家庭之愛的邏輯出發(fā),安提戈涅原本只與作為國家強權代表的克瑞昂發(fā)生形式?jīng)_突,但是后來層次結構變得極其復雜,安提戈涅以家庭、女性、反叛等多重視角與克瑞昂代表的國家、男性、壓抑等多個層面展開碰撞,這已遠遠超出層次結構的兩兩對應的內部矛盾。事實上,安提戈涅作為女性,同時與國家、男權、順從等多個不對等層級關系進行斗爭。所以,由單一層次結構的矛盾可以組織起多重二元形式的紛爭。索福克勒斯提供我們的,是多種混亂的層次結構的沖突,他擾亂了它們之間的正常邏輯,但并沒有重新安置它們或者顛倒它們。同樣,他也沒有暗示某一個強有力的層次結構統(tǒng)率其他的層級形式,并未提供穩(wěn)定可取的形式樣式。
萊文提出的新形式主義批評方法將這部戲劇當作是一個有價值的思想實驗,因為她的閱讀不依賴傳統(tǒng)的形式主義聚焦于語言、節(jié)奏、隱喻的文本內部分析,而通過非文學形式的政治經(jīng)驗模式來思考。事實上,萊文對《安提戈涅》的解讀反復在戲劇形式和世界形式之間來回橫跳,因為即使是高度政治化的層次結構概念,也通常會用文學的形式來幫助塑造政治領域的世界理論?!皯騽⌒问教峁┝艘恍┱魏驼軐W思考,而這是其他形式所無法提供的。”[6]93《安提戈涅》不僅僅是一部獨立的藝術作品可以用傳統(tǒng)形式主義方法進行闡釋,它同時也是一個關于政治關系的正式模型,能夠幫助我們重新思考層次結構的力量進而組織我們的世界。
三、理論超越:背離解構模式
理解層次結構并不困難,萊文首先將它界定為一種“形式”:“層次結構根據(jù)權力或重要性的層次來安排體系、事物和思想”。[6]82然而,這種根據(jù)重要性進行的看似合理的安排,往往極不公平。因為在與層次結構緊密關聯(lián)的等級制度中,隱含著大量文化和政治模式的二元對立:男性與女性、公共與私人、心靈與身體、黑人與白人等等。而這些普遍存在的二元關系也正是后結構主義者、女性主義批評家、后殖民主義批評家關注和解構的對象。尤其是在后結構主義者看來,這些二元體系表面上的中立實則為幾個世紀中的暴亂和不平等提供了理由?!敖鈽嫾聪膺壐魉怪行闹髁x、語音中心主義、在場形而上學話語,而以思想和語言游戲對‘中心化’的結構主義加以拆解?!盵2]136-137后結構主義者的解構活動終結了西方兩千多年來渴望將超驗真理置于某個單一、基本的概念中的純粹意圖,而將關注點聚焦于被特權術語壓制、否定的對等詞上。誠然,解構工作是正當?shù)?、有必要的,但是一味地進行層次等級二元機制的破壞勢必會掩蓋層次結構的合法性。事實上,當代世界范圍內的政治社會模式的穩(wěn)定運行仰賴二元體系的協(xié)同工作和相互協(xié)調。后結構主義者對二元關系的全力解構而又缺乏機制建構將使得人類千百年來積累起的經(jīng)驗流于松散和無序,不能全然可取。
萊文雖然承認受惠于解構思想的教益,但她以三種具體的方式試圖背離解構觀念的悖論。首先,萊文希圖將二元結構和層次結構分開。后結構主義理論一再警惕一個潛在的事實,即看似中立的二元結構可能隱藏等級。解構論者通常采取激進的方法論消解、顛覆得勢的中心話語,嘗試使游離在主流邊緣的從屬話語轉移到中心地位,或者至少與中心話語一同受到重視。然而,在一些特定情境中,二者可能并未呈現(xiàn)出主導和從屬的對立關系。萊文舉例:“使用兩個冰箱隔間,一個放蔬菜,一個放水果,加強了一個二元結構——一個完全單調的二元結構——這并沒有掩蓋令人擔憂的等級關系?!盵6]84同樣是一個二元結構,但是這是一種非等級二元的層次結構,與后結構主義者警惕的二元結構內部隱含等級制度不盡相同。再則,天文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十幾對以非等級雙星的形式運行的少數(shù)恒星系統(tǒng),也迥異于目前廣為采用的行星等級劃分秩序,恒星與行星之間并非呈現(xiàn)為截然對立的層次結構。事實上,非等級二元這一形式遠不及等級二元的討論吸引人,因為內含于其中的兩事物更多體現(xiàn)同一性,而缺乏斗爭性。作為新形式主義者的萊文不關心后結構主義者認定的二元結構的壓制、斗爭關系,而更傾向于理解層次結構中兩種形式如何運作,以及如何聚合并加強彼此的組織力量。
其次,萊文對后結構主義方法的第二個背離在于關注層次結構的純粹多樣性。一般來說,解構主義者以迅猛之勢拆解由來已久的二元等級秩序,但也兼有“一刀切”的武斷之嫌。實際上,層次結構并非區(qū)分二元那么簡單。為此,萊文特別提及充斥當今社會的種族階級問題。近代歐洲崛起之后,大航海時代帶來的殖民擴張加劇了種族問題和階級斗。種族主義把世界簡化成兩級——白人和非白人,然而膚色的層次組織起了每個類別中的權力和特權。須知非白膚色還包括黃、黑、棕三種膚色,在非白膚色人群中,也存在層次結構的進一步細分,充斥著多樣性。而階級也通常采用復合、多層層次結構的形式。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階級層次劃分為最低層次的乞丐和窮人,中層層次的工人、士兵和小資產(chǎn)階級店主,再到高層次等級銀行家、軍官、大地主和貴族,然而,實際上在貴族和軍隊中間也存在著許許多多層次的微觀等級。如果按照后結構主義者簡單的二元結構劃分階級——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富人和窮人——這樣的劃分刪繁就簡,不利于洞悉復雜的階級問題。事實上,當馬克思關注階級問題時,他從未有如此一分。在無產(chǎn)階級中,他細致地將城市無產(chǎn)階級、農(nóng)村農(nóng)民和流氓無產(chǎn)階級區(qū)分開來,進而指出流氓無產(chǎn)階級雖然同樣受到剝削和壓迫,但是這個群體經(jīng)常從事不正當活動,因而成為工人階級革命的主要障礙。要之,所有的層次結構都會滋生等級,而在等級中并非僅含于二元體系,大的等級制度之下可能蘊含著無數(shù)等級形式,這也是新形式主義者密切關注的特定點。
最后,萊文從解構主義方法中的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背離是指認當不同的層次結構力圖將秩序強加給我們時,他們產(chǎn)生的更多是無序而不是有序。這一論點與前文提及的層次結構運行的有條不紊截然相反。新世紀以來的社會學家也闡述了一個類似的觀點,即等級制度出人意料地脆弱、不可預測,甚至容易崩潰。長期以來,等級政治等于相對有效、有序且治理良好的實體的觀念并未遭受質疑,但是實際生活中卻常有強制實行的等級治理與主導力量所預測的結果事與愿違的情況發(fā)生。國際關系理論家亞歷山大·庫利(Alexander Cooley)認為,“我們之所以不注意這些疏漏,是因為我們過于強調意識形態(tài)和身份認同,而忽視了理解‘組織形式’這一復雜的工作?!闭\如其言,意識形態(tài)和身份認同一定程度上使得政治層面的等級制度的運行變得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然而層次結構的組織、開展、運轉等多種具體操作途徑和效率機制往往大打折扣,這在當今社會追求高效效能的時代背景下,是值得反思的。萊文同意庫利的這一觀點,她認為如果我們細致考辨層次結構的工作原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所發(fā)揮的支配作用遠沒有想象的那么有序和系統(tǒng)。
對解構主義方法的三次背離,彰顯了萊文對層次結構理論的新的認識。事實上,對于層次結構的高低等級所施加的權力,首要的方法并非總是要消解、摧毀或顛覆它們。如果從觀察層次結構的實際運行特征開始,試看它們如何加以安排秩序,并且考量當它們與其他社會形式交叉融合時,內部的組織權力會發(fā)生何種變化,或許能夠窺見出真正造成層次結構矛盾相向的真相。鑒于立論的針對性和可行性,“性別”便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因為它經(jīng)常迫使層次結構與諸多其他的形式建立聯(lián)系,并顯現(xiàn)出層次結構的權力是如何在這些遭遇中產(chǎn)生效用。
在《安提戈涅》中,性別作為一種強力的二元等級體系出現(xiàn),與其他的層次結構相比,它能夠被顛覆和逆轉。反映在該劇中,安提戈涅的斗爭魄力使其“男性化”氣質高漲,而克瑞昂的抱怨以及海蒙的苦口婆心的勸阻又使得這二位男性身上凝聚出“女性化”的窄狹和優(yōu)柔。但是,萊文將這種性別差異的失衡概括為“組織規(guī)則”,因為性別的二元對立并不是一種自然事實,它更像是一種文學形式,一種被材料制成或精心造就的形式?!霸谌魏蔚胤?,性別都是一種組織原則,社會群體被組織成一個等級制度,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行使權力,另一個被迫服從?!盵6]94所以,當克瑞昂與安提戈涅發(fā)生口角時,并非是國王的氣質、行為方式自愿發(fā)生女性化偏移,而是性別二元結構的社會規(guī)則使然,即削弱男性氣質的同時就會增添女性氣質。這種將性別理解為一種非此即彼的簡單形式的做法似乎與幾十年來強調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綜合研究形式相悖,但是萊文認為這并不是停止使用二元概念思考性別的理由。
如果二元形式過于簡單、過于粗糙,但有時也更有效呢?如果性別是一種二元性的功能,而且有時又是強有力的呢?簡單性本身并非拋棄性別作為分析模式的理據(jù)。萊文的觀點是,政治社會和文化經(jīng)驗復雜的“問題不是性別本身過于簡單,……使社會變得復雜的部分原因是,性別二元性總是與其他身份類別(如種族、階級和性取向)一起作用或對抗。不僅僅是其他身份:性別還會遭遇其他形式——知識的形式、敘事的形式、主觀性的形式、空間、管理、教育、重復、循環(huán)、集體性、崇拜感和親密度等等?!盵6]95舉例來說,“空間”與“性別”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是當二者重疊在一起發(fā)生作用時,便會使性別在社會領域中的斗爭性激發(fā)。當今社會,空間往往性別化了,一方是男性化的公共領域,一方是女性化的私人家庭領域,男性和女性活動領域的分野無疑將秩序強加于空間安排,例如將女性限制在家庭之中,并且阻遏她們的政治公共身份。女性主義地理學家、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多琳·馬西提出關于空間的三個命題,體現(xiàn)出她的關系性空間理論。首先,她認為空間是相互關系的產(chǎn)物;其次,她將空間理解為同期多元化意義上多樣性存在的可能性領域;最后,她認為空間處在建構之中[8]132。馬西將空間視為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是社會關系建構的結果,而性別同樣是在社會關系中形成,并且與各種社會關系連接在一起,催生復雜屬性。既然空間是社會性建構,社會性別也是后天形成,那么空間與性別的耦合就會超越空間或性別的單一維度而充滿社會化效力。社會是復雜的,處于其間的各種形式要素無法進行輕率解構,所以性別這一二元形式須在其他的社會組織形式中融匯方能作出合理探析。
四、結語
萊文在《諸形式》一書中對非文學領域,主要是政治社會形式的探詢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形式主義視文本為中心的理論范疇,使得形式的內涵、功能和價值大大增擴?!皩哟谓Y構”作為資本主義社會誕生以來強有力的社會管理機制,受重視程度有目共睹,但是對它的理解和運用多聚焦于其高效化、秩序化、合法化效力,而缺少辯證認識。
萊文的貢獻在于她窺見出層次結構的多元面向,即層次結構的直接高效性作用于條件限制,它并非時刻都能保持合理性,實則在層次結構內部也存在競爭、無序、對立的抵抗因子。其次,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中的層次結構的形式對立沖突實際上多達好幾對,萊文對該劇的新形式主義分析成功演繹了其對層次結構的綜合性新解。最后,層次結構內蘊的二元對立因素絕非如解構主義者視為洪水猛獸那樣必須進行顛覆和解構。萊文通過對解構主義方法的三次背離,彰顯了其對層次結構理論的新的領悟??傊R文秉持新形式主義批評方法對層次結構理論的考察,為我們重新思考層次結構這種政治關系模型提供了裨益:當面對某個特定文本中或隱或顯的等級層次結構時,我們需要對該結構形成的垂直閱讀形式保持清醒的頭腦,即意識到它可能極不穩(wěn)定,由層次結構天然攜帶的特權和優(yōu)先權或許合理,或許亟待解構。某種意義上,我們努力揭示文本中的政治社會層次結構的同時,也在積極應對非文本世界的倫理、政治或者職業(yè)中的層次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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