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市是文學中的重要主題,城市文學也是理論研究的重點。莫言在小說中呈現諸多城市意象與城市內涵,不僅象征小說中欲望橫流的酒國市,也映射了經濟改革大潮下具有現實意義的城市。本文從城市書寫的角度出發(fā),以人物的時空轉換為依據,分析了丁鉤兒在“食”與“色”雙重欲望的侵蝕下如何走向死亡,并探討莫言在城鄉(xiāng)關系視域下對文學精神家園的尋覓。
關鍵詞:莫言《酒國》城市書寫
莫言于1981年發(fā)表處女作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正式踏入文壇。多年來,他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了眾多經典文學作品,并于2012年成為首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小說主要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故事背景,展現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祖先身上的原始生命力,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文化氣息。然而,他并未將敘述視角局限于鄉(xiāng)村,而是擴展到城市書寫的范圍,關注城市人的生存境況與精神世界。1987年莫言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紅蝗》中首次出現城市意象,此后隨著《酒國》《師傅越來越幽默》《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沈園》等城市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莫言對于城市書寫的認知不斷成熟,以城市人、城市人的情感、城市人的命運為視角,深入探究當代城市的生存問題與社會問題。本文以《酒國》為例,剖析莫言小說城市書寫的現實意義。
一、食欲侵蝕下的“危城”
食欲是酒國對丁鉤兒的第一重考驗。在這座充滿“飲食文化”的城市中,酒與美食不僅消解了丁鉤兒的安全感,也侵蝕了他的正義感,使他在食欲的誘惑下加入“吃人”的盛宴,不自覺地陷入危險的城市陷阱。
(一)進城之路:壓抑的城市外部空間
具體的敘事場景構建了小說《酒國》中的城市物理空間,成為具有強烈象征意義的敘事場域,它不僅象征著主人公進城后的心路歷程,也象征著城市的精神面貌。小說從丁鉤兒的進城之路開始講述,“偵查員丁鉤兒搭乘一輛拉煤的解放牌卡車到市郊的羅山煤礦進行一項特別調查”[1]“路溝兩邊……黃色和灰色的莊稼秸稈在似有似無的秋風中肅立著……高大的矸石山聳立在礦區(qū)中,山上冒著焦黃的煙霧。礦井口的卷揚機無聲無息地轉動著”[2]。在“闖入者”丁鉤兒的視角中,酒國是一座沉默、神秘、肅殺的城市,處處散發(fā)著危險與不安的氣息。他多次摸向手槍來增強內心的安全感,甚至拿出仿真手槍來威脅、嚇唬門衛(wèi)。但礦場復雜的地形與景致早已讓丁鉤兒亂了陣腳。他半醉半醒地看見“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著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竟然全是男童身”[3]。“葵花盤兒……的笑臉顯得虛偽而陰險……向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著白色的毛刺?!保?]他努力建立的自信與氣勢在見到宛如孿生兄弟般的書記和礦長后被無形削弱。他不僅在握手時使槍走火,而且難以招架兩位官員一唱一和的說辭。丁鉤兒的勃然豪氣在城市景觀的無形壓迫和官員的虛假熱情的作用下煙消云散,他的查案態(tài)度甚至變得卑恭起來,甚至直接對他人說道“我是奉……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事事關重大,絕密”[5]。城市外部空間在《酒國》中不只是作為敘事背景被展現,莫言還將人物、情節(jié)融合到空間敘事中,空間由此成為城市的符碼表征?!俺鞘斜幌胂蟪梢惶幓膹U、墮落、剝蝕的場所,同時也被想象成潛在的危險(甚至是革命)力量的溫床。”[6]莫言在小說開篇主要描寫了處于城市化進程中酒國的空間形態(tài):骯臟狹窄的道路、稀疏蕭瑟的田野、高聳的礦場機械等,這些空間景象都折射出莫言對于急速發(fā)展的城市化的另一面的反思。
(二)“吃人”的盛宴:城市假象的揭露
丁鉤兒在書記與礦長的熱情帶領下走向酒宴,感到“心上肉悸,頭腦裂縫”“走在鋪著紅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里”[7]。兩人輪番勸丁鉤兒飲酒,姍姍來遲的調查對象金剛鉆也借著“酒桌禮儀”與丁鉤兒對飲。“紅燒嬰兒”的壓軸上場使情節(jié)發(fā)展到高潮。醉酒的丁鉤兒突然意識到“殺食嬰兒案”以實體形式被呈現,他舉槍質問金剛鉆等人,“酒國的盛宴上回響著一個個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我不對你們開槍對誰開槍”[8]。但過多的酒精使他喪失了理智,將子彈射向了“紅燒嬰兒”的腦袋。金剛鉆等人在丁鉤兒暈倒后將“紅燒嬰兒”偷梁換柱為仿真菜肴“麒麟送子”,丁鉤兒在品嘗菜肴“紅燒嬰兒”后,滿心歡喜地加入了“吃人”的盛宴。在這場酒宴中,金剛鉆等官員親切熱情的面目被揭穿,其作為劊子手“吃人”的真面目展現在讀者面前;酒國陌生壓抑的城市面目被揭露,這是一個回蕩著嬰兒啼哭聲的“吃人”的城市;丁鉤兒胸懷理想正義的面目也有了反轉,其人性深處作為“酒食動物”的一面得以展露。整個酒國市的假象在酒宴上得到了極致的揭露,酒國市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被莫言用以小見大的方式濃縮在一場酒宴之中。食欲讓丁鉤兒在誘惑面前喪失判斷,被拉進金剛鉆等人設計的“酒肉計”,成了“吃人”隊伍中的一員。莫言在小說中以“紅燒嬰兒”“全驢宴”“清燉鴨嘴獸”等菜式講述了酒國飲食文化的荒誕。在給李一斗的回信中,莫言說道:“咱們中國人在吃上真是挖空了心思,當然,有條件吃奇食異味的人,大多數不必掏自己的腰包,至于絕大多數老百姓,也不過是胡亂塞飽肚子罷了,這真是肉山酒海的時代?!保?]小說中再現了“吃”的主題,這是莫言對大吃大喝的“肉食動物”的批判?!啊馐痴摺瘜κ巢輨游锏某?,體現了社會政治學上的權力關系……‘紅燒嬰兒’是在此基礎上的夸張變形,‘吃人’主題在魯迅筆下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扼殺人性的悲劇,在莫言這里,是‘殘酷’的喜劇,是關于人性和現實政治的批判。”[10]
二、色欲誘惑下的“迷城”
色欲是酒國對丁鉤兒的第二重考驗。在這座色欲橫流的城市中,存在著丁鉤兒與女司機的“婚外情”、李一斗與岳母的“亂倫之情”以及李一斗岳父以酒為妻的“意淫之情”等。主人公丁鉤兒在色欲的誘惑下迷失自我,陷入女司機等人所設計的“美人計”,最終以荒誕夸張的方式結束了他的性命與調查任務。
(一)欲望的沉淪:病態(tài)的城市心靈空間
“金錢社會中城市男女欲望的扭曲與需求,使得‘性’失去了繁衍生育的偉大意義,變成了單純追求肉體快感、沉淪墮落的代名詞……愛情的純潔與美好也在人類追逐金錢的熊熊烈火中灰飛煙滅?!保?1]丁鉤兒在酒宴上被灌醉后不省人事,他的財物被他人洗劫一空。一無所獲的丁鉤兒在離開煤礦的路上“偶遇”了相識的女司機。在與女司機茍且時,他被她丈夫金剛鉆當場捉奸,掉入了精心設計的美人計。丁鉤兒早已在色欲下喪失了自我,甚至對女司機產生了憐惜與眷戀之情,原諒了女司機的欺騙行為。丁鉤兒隨即與女司機前往一尺酒店繼續(xù)調查“殺嬰案件”,他震驚地發(fā)現女司機竟是侏儒余一尺的“第九號情婦”。丁鉤兒在色欲的催化下產生了強烈的背叛感,最終回到酒店開槍射殺二人?!叭魏纹娴淖非蠖急厝话讶伺で??!保?2]丁鉤兒的色欲導致了調查任務的停滯不前,女司機因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病態(tài)情欲則加速了她的死亡。女司機與丁鉤兒初次相遇時便戲稱自己為“鹽堿地”,再次見到丁鉤兒后便將其帶回家中,以病態(tài)粗暴的方式發(fā)泄著自身的欲望。女司機因丈夫金剛鉆的冷漠而欲求不滿,轉而成為侏儒余一尺的“第九號情婦”,以獲得慰藉,但后來她又遇到了同樣色欲膨脹的丁鉤兒,二人最終在色欲的沉淪下走向了死亡?!叭祟惤∪陌l(fā)達以兩性的正當結合為基礎……假使沒有精神的調和,性交只成為機械的,因而那也是不道德的?!保?3]莫言筆下的人物將性欲的實現與滿足視為生存的必要需求,他們的性行為是以純粹的色欲為底色,在“肉體狂歡”的同時實現了“愛”與“欲”的分離,最終走向精神的貧瘠與萎靡。莫言通過描寫人的情感與內心活動來展示現代人病態(tài)的心理狀態(tài),表達對中國人生存問題的關懷與思考。
(二)城市穢物的吞噬:調查任務的荒誕慘敗
丁鉤兒在實施偵探任務的時候經歷了極度的放蕩和腐?。和椤⑿锞坪枉吟?,丁鉤兒的放浪尋歡是他正義使命頗為荒誕的慘敗的前奏。[14]丁鉤兒回到一尺酒店完成兇殺案后,他的身份由偵察員變成了逃犯,“殺食嬰兒案”的調查只能擱置。丁鉤兒在城市中徘徊流浪,他見一艘畫舫,艙里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大喝瓊漿玉液,大嚼山珍海味。那些人吃相貪婪,口臭可聞。[15]丁鉤兒突然看見金剛鉆、女司機和他自己都在船中的酒宴上吃“紅燒嬰兒”。他在急忙奔向船上時不幸跌進糞坑,最終陷入城市的污穢之處。莫言小說中的“糞坑”不僅是淹死丁鉤兒的地點,也象征著酒國這座城市。正是酒國吞噬了城市“闖入者”丁鉤兒的性命,將丁鉤兒的愛情、尊嚴與理想以及一切可以想象的干凈東西沉入城市的最底層。作家試圖打破文明的陳規(guī),重建“排泄物—身體—自由”的關系鏈條。排泄物與隱私、快感、身體解放、性靈自由等生理、心理意向相聯系,有時還會映射個人與集體的關系,觸碰私德與公德的界限。[16]丁鉤兒最終身陷城市污穢之處,這反映了他與酒國市和酒國市民之間的緊張關系。丁鉤兒以偵察員的身份進入酒國,不僅會影響酒國市繁榮的餐飲業(yè),影響金剛鉆等官員的政治前途,也會打破酒國長久維持的和平假象。丁鉤兒的身份與行動自然而然地與酒國和酒國市民之間形成對立關系,導致他在酒國的每一步行動都舉步維艱。因此,“殺食嬰兒案”調查的失敗是必然的結果。城市穢物的吞噬結局不僅代表了丁鉤兒性命與調查任務的結束,也象征了丁鉤兒在與酒國的緊張對立關系中的慘敗。他的身份由最初的城市“闖入者”演變成被城市吞噬的“失敗者”。
三、“酒國市”——“食”與“色”欲望下的城市沼澤
莫言在《酒國》中設置了三重文本系統(tǒng),三個時空結構相互聯系、互為補充,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建立起一座欲望之城,揭露城市化進程在逐步深化的同時,城市市民的精神異化也在逐漸加重。莫言借酒國城市的黑暗與罪惡來表達對民族精神與生命力的呼喚,表達了對“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精神家園的熱愛與贊揚。
(一)三重文本系統(tǒng)下的“酒國市”
莫言在《酒國》中將三個完整的時空結構文本組成了一個復式結構,在結構中設置了不同的時空與故事情節(jié)。三個相互關聯的文本以“酒”這一主題支撐起小說的敘事模式。第一重文本系統(tǒng)是偵察員丁鉤兒前往酒國市調查“殺食嬰兒案”的事件經過。第二重文本系統(tǒng)是釀造學院的博士李一斗與作家莫言之間的書信往來,最后作家莫言應邀前往酒國市。第三重文本系統(tǒng)是李一斗寄給作家莫言的九篇小說,李一斗希望借助莫言的聲望來幫助自己發(fā)表小說,但莫言將其創(chuàng)作成果據為己有。三重文本系統(tǒng)中,以丁鉤兒調查“殺食嬰兒案”為主體事件,其余兩重文本系統(tǒng)以不同的敘事視角講述了更多關于“酒國市”的傳聞。三重文本系統(tǒng)都揭露了酒國市自上而下充滿貪腐的病態(tài)生存的社會風氣。酒國市在酒精的熏陶下處處散發(fā)著腐爛變質的氣息。在三重文本系統(tǒng)中,“食”與“色”的欲望是酒國市民的首要需求。無論是吃燕窩長大的岳母、終日與酒相伴的岳父,還是出賣身體來滿足色欲的女司機、偵察員丁鉤兒等人,他們都在“食”與“色”的誘惑下產生精神異化,為滿足私欲而走進城市深淵,最終在“靈”與“肉”的割裂下被城市所吞噬。莫言并沒有通過酒國市商業(yè)化景觀來體現“食”與“色”欲望的誘惑,而是在“人”與“城市”的雙向互動關系中展示人在被欲望驅使下精神空間的狹隘、價值觀念的非道德性,這些無疑是城市生活的本質投射在作家心理空間中的情緒感應。
(二)城鄉(xiāng)關系視域下精神家園的尋找
在莫言筆下,城鄉(xiāng)空間的塑造形成了鮮明對比,危險壓抑的城市空間與明亮寬敞的鄉(xiāng)村空間構成了二元對立的城鄉(xiāng)敘事模式?!班l(xiāng)村在莫言筆下是抒情的、詩性的、自由的、激情蓬勃的空間,而城市在莫言的筆下則是功利的、虛假的、壓抑的、欲望叢生的水泥叢林?!保?7]《酒國》寫于1989年到1992年,正值城市化進程迅速發(fā)展的時期。莫言將社會現象與人性中的“食”與“色”欲望相聯系,寫出了社會問題的尖銳性與復雜性,這是他對社會現實中頹廢和暴力的嚴厲批評?!毒茋分小笆场迸c“色”的欲望代表了現代城市文明進程中出現的物欲與性欲。經濟改革帶來了社會思想觀念的更迭,人們在對物質財富進行瘋狂追求的同時,產生了對暴力傾向與性欲的片面關注。莫言借《酒國》中混亂的社會現象,反映了城市進程中出現的社會問題;借《酒國》中復雜的人際關系,反映了城市經濟發(fā)展過程中人們出現的精神異化;借《酒國》中危險壓抑的城市環(huán)境,反映了其對文學精神家園的尋覓。在洶涌而來的物欲浪潮面前,人們開始變得自私、冷漠、精神荒漠化,人性變得壓抑、扭曲。莫言張揚“高密東北鄉(xiāng)”祖先們身上強悍的原始生命力,揭示后代“種的退化”,正是對現代人生命力萎縮現象的焦慮和批判。[18]莫言筆下充滿“食”與“色”欲望的酒國市與凝聚著“紅高粱精神”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形成了鮮明對比,奸詐、懶惰的市民性格與樸實、堅韌的村民性格之間有著巨大差距。這種對比和差距體現出莫言對高密故鄉(xiāng)復雜深厚的情感態(tài)度與重鑄民族精神的理想追求。
四、結語
莫言小說中的城市書寫始終帶有現實意義的底色,他通過敘事時空的轉換,在“人”與“城”之間建立起雙向互動關系,展現了在商品經濟因素影響下城市社會的物化狀態(tài)。墮落中的城市喚醒了人性深處的本能與欲望,城市人的生命狀態(tài)、城市的道德觀念早已隨著現代文明的發(fā)展發(fā)生了面目全非的變化,市民喪失了對于城市家園的認同感與情感依賴。“欲望化敘述”的城市書寫反映出莫言對于現實社會的憂慮與不滿,他在城市書寫中展現現代人日益喪失的原始生命力,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敘事語境中表達其呼喚精神家園的尋根情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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