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哈薩克族托勒敖社會功能探究

托勒敖（Tolgaw）是哈薩克族一種由單人彈唱，以冬不拉作為主要伴奏樂器的歌唱形式，目前流行于我國多個哈薩克族聚居區(qū)以及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等國，2014年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托勒敖作為一種音樂文化現象，始終以其獨特的表現方式，滿足不同歷史階段哈薩克族人民的思想、審美、意識，在哈薩克族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據筆者前期田野調研可知，托勒敖所承載的社會功能與哈薩克族整體社會發(fā)展變遷密切相關，成為維系其存續(xù)的根本因素。鑒于此，本文欲剖析不同歷史時期托勒敖所承載的社會功能，深入探究托勒敖的深層文化內涵，以推進哈薩克族傳統(tǒng)音樂研究的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

一、托勒敖釋義

托勒敖（Tolgaw）為哈薩克語的音譯，“Tolga-”有“想、說”之意，“-w”可直譯為“想，思考；深思，沉思”。這一術語在文學領域中，特指哈薩克汗國時期民間藝人“哲繞（d??raw）”或具有即興對唱、演唱敘事韻文作品能力的哈薩克族民間藝人“阿肯（aq?n）”，對某一事件或人物進行即興創(chuàng)作的過程和結果。在音樂領域中，托勒敖指一種由單人彈唱，以冬不拉作為主要伴奏樂器，將歌頌、抒懷、教育等內容的詩歌表現出來。托勒敖的唱詞為韻文體類詩歌，以富有哲理和深邃的語言，反映詩人對人生、自我以及社會現象的深刻思考。曲調以口頭形式傳承，具備敘述性特征。

托勒敖具有悠久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8世紀左右，“據傳烏古思汗國時期，供職于宮廷的闊爾庫特最早創(chuàng)作演唱了許多托勒敖”，其正式形成于15世紀哈薩克汗國時期。哈薩克汗國時期具有重要社會地位的宮廷藝人“哲繞”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多被稱為托勒敖，其鼻祖通常被認為是15世紀的阿山·海戈哲繞。因此，托勒敖也稱為哲繞文學。19世紀哈薩克汗國滅亡后，哲繞隨之消失，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具有天賦和才華，并具有高超的詩歌即興編創(chuàng)和對唱能力的民間藝人“阿肯”接替“哲繞”成為托勒敖的創(chuàng)作者、演唱者和傳承者，繼續(xù)將托勒敖藝術形式傳承并發(fā)展。與此同時，不以創(chuàng)作為主，但能夠演唱托勒敖等韻文類民間文學的藝人吉爾奇，也在托勒敖傳承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他們共同將托勒敖代代相傳，流傳至今。

二、托勒敖的社會功能

從托勒敖產生至當代的發(fā)展，其背后所承載的社會功能歷經了從15—19世紀哈薩克汗國統(tǒng)治時期的參政議政、弘揚真善美、抨擊社會丑惡的政治功能，向現當代對哈薩克族民眾進行傳播知識、規(guī)范行為的教育功能，以及凝聚哈薩克族精神內涵的文化傳承功能的轉變，成為哈薩克族人民始終選擇托勒敖創(chuàng)作、演唱和傳承的根本原因。

（一）政治功能

托勒敖政治功能的發(fā)揮主要集中在15—19世紀的哈薩克汗國時期，托勒敖的創(chuàng)作者哲繞所具有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行為是構成其發(fā)揮政治功能的重要因素，也成為托勒敖有別于其他哈薩克族民間音樂的重要標志。

“哲繞”哈薩克語為“d??raw”，從詞源來看，“d??r”為“詩歌”之意，“aw”為“人”的詞綴，直譯為創(chuàng)作、演唱詩歌的人，印證了哲繞與詩歌的緊密聯(lián)系。在哈薩克族歷史中，哲繞被認為是“早期推動民間詩歌發(fā)展的模范阿肯，也是群眾中有智慧的長者?！闭芾@在哈薩克汗國時期具有十分重要的社會地位。在蘇北海《哈薩克文化史》中曾記述有一段托勒敖的創(chuàng)作過程：1747年，哈薩克族可汗阿不賚汗欲奪回被準噶爾搶占的牧場，讓布哈拉哲繞發(fā)表意見，于是布哈拉哲繞即興唱了一首托勒敖《阿不賚，你的心比天高》：“你，阿不賚生長在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你受到上天的恩賜管轄著一切，但你不滿足現狀，你的心比天高。鮑根巴伊是英雄好漢，名副其實，但在疆場上僅初露頭角，而卡班巴伊這位老將卻屢建戰(zhàn)績。他的長矛早已使人失魂落魄，鮑根巴伊怎能相比?！敝螅⒉毁l采納了布哈拉吉繞的建議，最終取得了勝利。從這首流傳至今的托勒敖來看，反映出哲繞創(chuàng)作的托勒敖所具有的參政議政功能。

這一時期，哲繞創(chuàng)作的托勒敖不僅被當時哈薩克汗國時期的汗王所采納，而且也被哈薩克族民眾視為箴言。目前以活態(tài)聲音形式流傳于我國哈薩克族社會生活中，最早的托勒敖作品是阿山·海戈哲繞創(chuàng)作的《這個時代誰可憐》：“沒有民眾定居的，水草豐茂的山可憐。飛禽走獸絕跡，碧波蕩漾的湖可憐?！孀孑呡呁l(xiāng)地，失去不能去耕地，志向遠大民愛戴，無根之人最可憐?！卑⑸健ず８暾芾@列舉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現象或事物，將真摯情感與理性思考融為一體，用歌唱的形式評論汗國重大的社會事件，表達意味深長的哲理。因此，這一時期的托勒敖符合了哈薩克族民眾的時代需要，成為哈薩克汗國時期的必然歷史選擇。

（二）教育功能

19世紀初，清政府與哈薩克族各部落建立宗主藩屬關系的同時，俄國開始對中亞地區(qū)實行侵略和兼并活動，對哈薩克草原和清朝伊犁將軍府所轄的巴爾喀什湖以東廣大地區(qū)進行侵略。1860年和1864年迫使清政府分別簽訂了《中俄北京條約》和《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近代哈薩克族形成跨國界而居的狀況。這一時期哈薩克汗國走向衰亡，哲繞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但具有敘述性、哲理性的托勒敖卻被延續(xù)了下來。

20世紀初期至解放前，哈薩克族不斷受到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國民黨反動派的殘酷壓迫，處于封閉落后的自我發(fā)展狀況。這一時期部分接受過先進文化教育、具有啟蒙精神和高度歷史責任感的哈薩克族“阿肯”，如唐加勒克·卓勒德、阿合特·烏婁木吉、阿斯勒汗·蒙加沙等，成為托勒敖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和傳承者，他們沿用托勒敖這種傳統(tǒng)民間口頭文學和藝術形式，向哈薩克族民眾傳播先進的思想和文化，呼吁人們掙脫沉重的枷鎖，同舊制度進行頑強的斗爭。

如唐加勒克·卓勒德的托勒敖《阿肯的心聲》歌詞大意：“即使阿肯的生命已逝，但他的不朽的詩歌卻能流芳百世。如果詩歌引起民眾內心的共鳴，詩人就好像翱翔在藍圖的雄鷹?！行┤伺雠鲎沧玻粺o形的網子纏住。有些人早日覺醒樹立志向，伸手力圖獲得所有的東西。沒有樹立志向的人，最終兩手空空……”表達了唐加勒克·卓勒德對阿肯的認識，以及詩歌的作用，并教導人們要樹立遠大志向。再如唐加勒克·卓勒德的托勒敖《磋商》歌詞大意：“歲月匆忙流失，城鎮(zhèn)里的人民早已進步，山里的哈薩克族民眾卻還在等候。……人們當中有所作為的智者，以其他民族為榜樣向前邁進?！_克族人們要聆聽教誨，不能只知繞著山，跨過河，遷個不停。要穿戴整齊，剪去長發(fā)，學習知識，世界就會向你敞開大門?！北磉_了阿肯號召哈薩克民眾學習先進文化知識，為改變命運、擺脫落后而努力奮斗的迫切愿望。

新中國成立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各級政府組織專家在民間搜集、整理托勒敖。托勒敖除了出現在日常聚會、民俗活動中，還出現在阿肯彈唱會，以及各種活動的舞臺上，涌現了一批順應社會發(fā)展需要的新創(chuàng)托勒敖作品，托勒敖的教育內容也相應地表現在規(guī)范人們道德行為、歌頌祖國、激勵人們向往美好生活等方面。

這一時期托勒敖的創(chuàng)作者仍為阿肯，雖然他們已不具備20世紀初阿肯所具有的社會地位和文學修養(yǎng)，但也必須得到哈薩克民眾乃至大多數阿肯的廣泛認可。近八十歲高齡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哈薩克族民歌”傳承人居馬西·依斯木汗告訴筆者“現今不是每個阿肯都可以創(chuàng)作托勒敖，創(chuàng)作托勒敖的是阿肯中的阿肯，并且一首托勒敖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需要多名阿肯認可后，才可演唱?！币晾绲貐^(qū)尼勒克縣阿肯阿里甫斯拜·木哈買提江（1963～），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托勒敖代表性傳承人，他不僅能夠演唱數首歷史托勒敖，而且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當代新創(chuàng)托勒敖，如《不忘好風俗》《人民的尊嚴》《勸善》《商討》《歌唱團結的新時代》等，深受哈薩克族民眾的尊重和喜愛，并廣為傳唱。阿里甫斯拜·木哈買提江說“我起先是和老師學唱歷史中的作品，最后開始自己創(chuàng)作。我認為托勒敖一定要適應社會的發(fā)展，在每個時期都發(fā)揮重要的作用，要讓人們聽完受到啟發(fā)。”如《人的尊嚴》歌詞大意為：“堅守自己的尊嚴，才顯君子之忠誠。如果忠于你的人民，才顯君子之善。踐踏自己的尊嚴，失去的是根基。如果是個奸詐的人，雖然輕易聚財產，但是容易流失。如果是個貪財奴，始終不會心安?！薄恫煌蔑L俗》歌詞大意為：“保留好我們固有的傳統(tǒng)民族文化，對我們子孫后代有著深遠的意義。年輕人?。∧銈円刈o祖輩留給我們的明燈，品味出其中的真知，繼往開來?！边@些新創(chuàng)托勒敖用說教、歌頌和告誡的語言對人的某一品格、社會現象進行描述，頌揚真善美。托勒敖曲調的易于傳播，以及歌詞中蘊含的教育內容，能夠極大觸動聽眾的情感。可以說，托勒敖不僅是一種歌唱品種，更像是一種民間樂教形式，向哈薩克族民眾傳遞道德倫理、行為規(guī)范、民間智慧等思想精髓。

（三）文化傳承功能

在哈薩克族文化傳統(tǒng)中，詩歌不僅是一種歌唱形式，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傳承的載體。哈薩克民間文學始終與音樂緊密結合，通過不同歷史時期各具特點的民間藝人，如哈薩克族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作者和傳承者“巴克斯”、哈薩克汗國時期的“哲繞”、擅長曲調編創(chuàng)的“薩勒·賽里”、具有即興對唱、演唱敘事音樂作品能力的“阿肯”，以及擅長演唱歌曲的“安奇”等的口頭傳唱保存并傳承至今。這些民間演唱藝人不僅是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同時也是民間文學的演唱者和傳承者。

歷史上哈薩克族長期過著隨四季、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活，生活方式具有分散性，因此哈薩克族早期接受知識的方式多呈現出零散和隨意的特點。傳統(tǒng)的哈薩克族生活中，人們往往會圍坐在氈房里，聽長輩用歌唱的方式講述文化傳統(tǒng)、道德行為規(guī)范、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等，這種通過歌唱進行的文化傳承形式是哈薩克族游牧環(huán)境下催生的產物，源于哈薩克族對游牧文化的適應和需要，并被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民間藝人選擇和延續(xù)下來，并不斷賦予其新的生命力。

托勒敖和所有傳統(tǒng)歌唱形式一樣，不僅是一種藝術的展現，更是歷史記憶與情感的載體，凝聚了哈薩克族特定文化精神內涵與深層文化結構。托勒敖傳承人恰德爾拜·依扎特別克（1959—）告訴筆者：“哈薩克族的生活需要傳統(tǒng)文化，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托勒敖包含了草原的自然風景和牧民的生活習俗、情感記憶，應很好地被傳承下去。”雖然這種以歌唱進行文化傳承形式已不能滿足當代社會的發(fā)展和人民的需要，但這種傳統(tǒng)已經根植于哈薩克族民眾的內心中，已成為一種“自主”“自覺”“自動”的文化選擇。當代，他們仍熱衷于通過歌唱行為來傳遞知識和灌輸道德規(guī)范，并通過不斷實踐，創(chuàng)作出符合當代社會、文化、審美發(fā)展需求的作品，使傳統(tǒng)在當下得以呈現，并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結語

托勒敖作為哈薩克族民間文學和音樂的綜合性藝術形式，它不僅深刻地映射了哈薩克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民俗習慣以及審美觀念，更在“民族學”“歷史學”和“音樂學”等學術領域中，展現出其獨特的研究價值。在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托勒敖承載了多樣化的社會功能，始終滿足著哈薩克族社會和人民的精神需求。然而，在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浪潮中，托勒敖不可避免地會面臨時代變遷、社會發(fā)展、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審美趣味改變等所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面對挑戰(zhàn)，筆者認為，應對托勒敖給予更多的關注和深入研究，以確保哈薩克族這一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能夠健康地持續(xù)發(fā)展下去。

本文系2021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哈薩克族民間歌唱藝術跨界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1ED205；2020年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者個人項目《新疆多民族傳統(tǒng)弦樂器制作技藝數字化傳承研究》項目編號：20VJXG2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黃中祥：《傳承方式與演唱傳統(tǒng)——哈薩克族民間演唱藝人調查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頁。

[2]吾哈甫·努拉合買提：《絲路明珠·哈薩克阿依特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頁。

[3]蘇北海：《哈薩克族文化史》，新疆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9頁。

王 丹 博士，新疆藝術學院教授

楊 帆 博士，新疆藝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