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燕
(安陽工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禹貢》是《尚書》中的名篇,也是我國最早的地理學著作,習地理沿革者莫不宗之,被譽為“古今地理志之祖”?!队碡暋穼⑻煜路譃榫胖荩⒁来谓榻B各州的疆域、山川、草木、賦貢、貢道等。在敘述兗州的賦稅等級情況時,此書云“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關(guān)于這句話的斷句、釋義,歷來歧解紛紜。有鑒于此,本文對古今學者的注疏、觀點進行梳理歸納,力圖探究出比較符合當時歷史語境的結(jié)論,以期對此句有更為合理的解釋。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清代學者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云,《史記》《漢志》作:“賦貞作,十有三年乃同。”[1](P142)這里無“厥”字,“載”作“年”,為訓(xùn)詁字,“貞作”連讀。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云,鄭玄從“厥賦”斷句,將“貞”連下句讀,作“貞作十有三載”,并解釋說:“貞,正也。治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乃有賦與八州同,言功難也,其賦下下?!盵2](P562)清代學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云:“鄭康成曰:‘貞,正也。治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乃有賦,與八州同。’……云‘貞,正也’者,《子夏易傳》云:‘貞,正也?!拼酥荨鞑恍荨?,讀‘厥賦貞作’為句,以‘作’為耕作也?!盵3](P149)謂鄭玄從“厥賦貞作”斷句,這里的句讀“治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乃有賦”,與《史記集解》所載不同,已失鄭意。清人王鳴盛《尚書后案》亦引鄭玄后云:“此‘貞作’自是謂使民自治其田?!盵4](P111)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引王先慎云:“據(jù)鄭注,當連下‘作’字為句……”[5](P257),亦是從“厥賦貞作”斷句。
與“厥賦貞作”斷句相比,從“厥賦貞”斷句的學者更多,如偽孔傳、孔穎達、顏師古,宋人劉敞、蘇軾、葉夢得、蔡沈,清人胡渭、牟庭、簡朝亮等。我們也贊同后一種觀點。在《禹貢》中,將全國的賦稅和土質(zhì)分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并對兗州之外其余八州的賦稅等級情況進行了描述:冀州:厥賦惟上上錯;青州:厥賦中上;徐州:厥賦中中;揚州:厥賦下上;荊州:厥賦上下;豫州:厥賦錯上中;梁州:厥賦下中三錯;雍州:厥賦中下。從《禹貢》的敘事體例來看,八州“厥賦”后皆為等級排序,故兗州“厥賦”后也應(yīng)為等級介紹,只有這樣,才符合《禹貢》自身體例。如果從“厥賦”或“厥賦貞作”斷句,以“貞”修飾“作”,認為是“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或者是“謂使民自治其田”,則賦稅等級不明。因此,這里的“貞作”應(yīng)分開,其斷句是:“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
在《禹貢》中,冀州、青州等八州的賦稅等級均十分明晰,只有兗州的賦等為“貞”,與他州截然不同,因此,關(guān)于“貞”字的釋義,歷來眾說紛紜。其中,東漢學者鄭玄將“貞”訓(xùn)為“正”,孫星衍認為《子夏易傳》亦釋“貞,正也”[3](P149),由于鄭玄的學說影響較大,因此,后世學者多從此訓(xùn)。同時,學界對于“正”之涵義的解釋也有所區(qū)別,大致來說,主要有以下幾種說法。
(一)第九,賦正與州相當。如偽孔傳:“貞,正也。州第九,賦正與九相當?!盵6](P140)孔穎達正義亦沿襲了這一觀點:“《周易》彖、象,皆以‘貞’為正也。諸州賦無下下,‘貞’即下下,為第九也。此州治水最在后畢,州為第九成功,其賦亦為第九。列賦于九州之差,與第九州相當,故變文為‘貞’,見此意也?!盵6](P140)孔穎達認為,兗州在九州中最后治水成功,州第九,賦亦當為第九,“貞”乃為“下下”的變文。顏師古、林之奇、屈萬里等亦贊同此說,這里主要是從治水的角度去論述。今人李長傅《禹貢釋地》云:“孔安國說:‘田第六。貞,正也。州第九,賦正與九相當?!瘍贾莸叵露嗨?,故田列第六。貢物的運輸溯濟、漯二水及河。逆水上溯甚難,故賦最低,列第九?!盵7](P40)李長傅指出,兗州的貢道為水運,需要逆流而上,運輸困難,因此,賦等列為最低第九等,這主要是從交通的角度論述的。
(二)第六,賦正與田相當。宋代學者劉敞認為:“田中下而言‘厥賦貞’,乃第六,明矣。”[5](P257)蘇軾《書傳》亦指出:“貞,正也。賦當隨田高下,此其正也。此州田中下,賦亦中下,皆第六?!盵8](P518)宋人史浩等亦有類似的表述。不過,南宋學者林之奇反對這一說法,其《尚書全解》認為:“雍州之賦出第六,而兗州之賦不應(yīng)又出于第六也”,先儒“謂兗州第九,賦正與九相當者?!盵9](P125-126)清代學者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引清人何焯反駁云:“賦乃與田正當,不謂與州也?!盵5](P257)清人俞樾亦云:“《廣韻》曰:‘正,正當也?!侍镏邢拢寿x亦中下,賦正與田相當?!盵10](P49)
(三)薄為正,“貞”為下下?!渡袝a屪g論》引宋人葉夢得云:“九州之賦無下下,賦以薄為正,則貞謂下下也?!盵2](P563)蔡沈《書集傳》亦云:“田第六等,賦第九等,貞,正也。兗賦最薄,言君天下者以薄賦為正也。”[11](P45)宋人曾旼、元人黃鎮(zhèn)成等亦持此說。不過,這一說法也遭到了質(zhì)疑,如南宋學者陳大猷《書集傳或問》駁之云:“以薄為正,豈他州之賦皆非其正乎?孟子言‘輕于堯舜者為貉道,重于堯舜者為桀道?!使湃艘允粸樘煜轮姓M但取于薄乎?皆未免牽強,故缺以待知者。”[12](P218-219)清代學者胡渭的《禹貢錐指》亦指出:“《蔡傳》云:‘兗賦最薄,言君天下者以薄賦為正也?!ㄕf本曾氏)然則他州之賦皆不正乎?袁良貴曰:‘什一者,堯舜中正之法。重則桀,輕則貉,謂賦以薄為正,殊非大道?!盵13](P78-79)陳、胡均對“以薄為正”的說法不以為然,認為賦稅過重或過輕皆非大道,“貞”作“薄賦”,解釋牽強。
(四)貞:正出本等,無交錯之名。宋代學者薛季宣《書古文訓(xùn)》云:“貞,無交錯之名也。九州之賦交正庶土,用相補除?!瓋贾菡霰镜龋瑹o補除也?!盵14](P249)在《禹貢》中,九州賦稅等級確有交錯者,如冀州“厥賦惟上上錯”,豫州“厥賦錯上中”,梁州“厥賦下中三錯”,這里“錯”的意思是上下浮動、雜出其他等級,而兗州“厥賦貞”為無需補除、正出本等的意思。
(五)貞:正、一、固定不變。胡渭《禹貢錐指》云:“韓康伯注《周易》‘貞勝’曰‘貞,正也,一也’。貞訓(xùn)正,兼有一義。厥賦貞,謂十二歲之中,賦法始終如一也。蓋禹制五畝之稅,視歲之豐兇以為多寡,而兗獨有異,受患最深,墾辟不易,禹……寬以待之,至一紀之后,第十三載,然后賦法同于他州,亦視其豐兇以為多寡也。九賦之賦唯缺下下。兗賦至少,固當?shù)诰?,而?jīng)不言下下,何也?兗賦法異于他州,言貞,則其義見;言下下,則其義不見。故不曰‘厥賦下下’,而曰‘厥賦貞’也?!兑住の难浴贰懝套阋愿墒隆?,是貞亦兼有固義……貞皆其不動不變者,‘厥賦貞’當作此解?!盵13](P78)胡氏認為,“貞”應(yīng)訓(xùn)為正、一、固定不變,“厥賦貞”是說兗州十二年中賦法始終如一,由于兗州水患最重,墾田不易,因此,賦稅最低,并且十二年保持不變,直到第十三年,賦法始同于他州。正是因為兗州賦法不同于他州,所以不言“下下”而言“貞”。
除了將“貞”訓(xùn)為“正”之外,“貞”還有其他解釋:
(一)貞:卜問,根據(jù)往年收入以定賦等。胡渭《禹貢錐指》引朱氏云:“貞者,隨所卜而定之之名也。蓋兗與他州不同,水患雖平,盈虛未卜,故必作十有三載,歷歷試之,然后得其一定之法,而賦始年年齊矣。”[13](P79)《尚書校釋譯論》引近人簡朝亮云:“凡歲計之時,賦者問歲之既往而定之,異乎卜者問歲之未來而定之也?!盵2](P565)簡氏釋“貞”與前說稍異,然皆云根據(jù)往年收成以確定賦稅等級。
(二)貞:偵探。近代學者楊筠如認為:“貞即偵探之偵?!墩f文》:‘貞,卜問也?!稄V雅》:‘偵,問也?!瞧淞x相同?!稌x語》‘貞之無報也’,‘貞’亦當為偵?!都崱罚骸懹肿鱾伞!吨芤住罚骸闫涞?,貞?!抖Y記·緇衣》‘貞’作‘偵’。貞、偵蓋古今字,由卜問之義引申而為偵察之義也?!鳌?,當如‘任土作貢’之作?!懽鳌?,即言作賦之事,謂偵察而作也?!盵2](P563)由“貞”的卜問義而引申出偵探、偵察的意思,其從“厥賦貞作”斷句,謂“貞作”為偵察而作,即偵察相關(guān)情況、視情況而確定賦稅等級。
(三)貞:終。牟庭《同文尚書》:“賦第九謂之貞者,元為始,貞為終?!x之終殿為‘賦貞’,其義同也……上供薄少,則人情恥惡,故田可以言下下,而賦獨變文而稱貞耳?!盵15](P170)牟氏指出,元為始,貞為終,“賦貞”即賦終第九等,“貞”是“下下”的變文,因為上供薄少,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將它改為好聽一些的“貞”。
(四)貞:中。今人黃懷信《尚書注訓(xùn)》云:“貞,同‘中’。《利簋銘》‘歲貞’亦即歲中,皆古‘貞’、‘中’互通之證。中謂中中,第五等?!盵16](P67)黃先生釋“貞”為“中”,即賦稅等級的第五等。樊東《尚書譯注》亦云:“貞即‘中’”[17](P24),又云:“賦稅是第九等”[16](P25),前后似乎矛盾。
通過上文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出,關(guān)于“貞”的釋義可謂是聚訟紛紜?!渡袝a屪g論》指出:“這是一不易捉摸的問題,盡可由得各人馳騁自己的想法看法?!盵2](P565)雖然如此,我們卻可以通過《禹貢》體例和相關(guān)論述,大致判斷其真實涵義。《禹貢》將天下分為九州,九州田地由上上至下下分作九等,除兗州外,其余八州之田地對應(yīng)的賦等的次序為:冀州:上上錯(一等);豫州:錯上中(二等);荊州:上下(三等);青州:中上(四等);徐州:中中(五等);雍州:中下(六等);揚州:下上(七等);梁州:下中三錯(八等),唯獨缺少下下第九等,因此,兗州賦等當為下下?!渡袝a屪g論》云:“古人有喜歡‘整齊故事’的習慣,對一些本來不那么整齊的事往往要把它編排得整整齊齊,于是九個州便要把它編排為九個等級,這實際是不可能符合客觀的,我們不要為它所拘泥。”[2](P542-543)不過,《禹貢》體例確實是這樣編排的,冀州、兗州等九州都應(yīng)毫無例外,就此來說,認為兗州賦等下下是很有道理的。也就是說,將“貞”釋為第五等、第六等、卜問、偵探、無交錯等義,是值得商榷的。
還需指出的是,雖然很多學者以兗州賦等為“下下”,但都是從“貞”字上探尋“下下”的依據(jù),這種研究方法同樣值得商榷。兗州“厥賦”后不言“下下”而言“貞”,“貞”實際上是一個誤字。宋代學者馬廷鸞《六經(jīng)集傳》認為:“貞字不過‘下下’之誤耳,不煩于貞字取義?!盵2](P563)金履祥《尚書表注》對它的解釋更為詳細:“貞,本‘下下’篆文重字,但于字下從二。兗賦下下,古篆作下二,或誤作‘正’,遂訛為貞?!盵18](P440)金氏指出,在古代銅器銘文中,重文常以“二”作標識,“下下”古篆作“下二”,由于豎體書寫被誤作“正”,又訛變?yōu)椤柏憽???梢哉f,這是基于宋代發(fā)達的金石學成就而提出的卓見。馬、金首倡此說,元人陳櫟等又一再稱引。裘錫圭指出:“秦漢時代的書寫習慣,還有一點應(yīng)該注意,那就是表示重文的方法。在周代金文里,重文通常用重文號‘=’代替,而且不但單字的重復(fù)用重文號,就是兩個以上的詞語以至句子的重復(fù)也用重文號。秦漢時代仍然如此(就抄書而言,其實直到唐代都還常常如此)。……知道了古人表示重文的習慣,就可以糾正古書里與重文有關(guān)的一些錯誤?!盵19]《辭海》釋“重文”,曾舉東漢碑刻《北海相景君銘》為例:“‘再命虎將,綏元=兮。’‘元=’即‘元元’。”[20](P28)此外,清儒沈彤,近人曾運乾,今人江灝、錢宗武等亦贊同此說。因此,我們認為,“貞”應(yīng)是“下下”的誤寫訛傳,但“各家震于它是‘經(jīng)’文,只能順著它去解釋,都成了瞎子斷匾似的妄說”[2](P565)。
在“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中,如果“作”連下句讀,則無主語亦無賓語。學界通常認為其主語是禹,在先秦典籍中有很多關(guān)于“鯀禹治水”或“大禹治水”的記載,只是在年數(shù)上的說法并不一致;鄭玄則認為“作十有三載”是治州的年數(shù)。可見,此句的爭議主要圍繞在“作”是治水還是治州,換言之,十三年究竟是治水年數(shù)還是治州年數(shù)。
(一)治水說
《禹貢》:“作十有三載,乃同?!眰慰讉鳎骸爸嗡?,乃有賦法,與他州同。”[6](P140)孔穎達正義:“‘作’者,役功作務(wù),謂治水也。治水十三年,乃有賦法,始得貢賦,與他州同也。他州十二年,此州十三年,比于他州最在后也?!秷虻洹费怎呏嗡泡d,績用不成,然后堯命得舜,舜乃舉禹治水,三載功成,堯即禪舜。此言‘十三載’者,并鯀九載數(shù)之?!都婪ā吩啤砟苄搋呏Α?,明鯀已加功,而禹因之也。此言‘十三載’者,記其治水之年,言其水害除耳,非言十三年內(nèi)皆是禹之治水施功也?!盵6](P140-141)孔穎達基本沿襲了偽孔傳的觀點,將“作”釋為治水,謂兗州治水十三年后,始得貢賦,同于他州;并援引《尚書·堯典》《禮記·祭法》等,說明十三年是治水的年數(shù),包括鯀之九年和禹之三年。
自宋以來,承襲治水說者不乏其人,僅在計算的年數(shù)上有所區(qū)別。如《尚書校釋譯論》引朱熹云:“禹治水八年,此言十三年者,通始治水八年言之,則此州水平其后五年歟?……禹用功處多在河,所以于兗州下記‘作十有三載乃同’。此言等為治河也?!盵2](P566)朱熹指出,禹治水八年后八州平,這里之所以說十三年,是因為大禹在治理兗州附近的黃河上又花費了五年。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云:“《史記·河渠書》引《夏書》曰:‘禹抑鴻水十三年,過家而不入門?!嵳f與《史記》合。馬注曰:‘禹治水三年,八州平……是十二年而八州平,十三年而兗州平?!?,并鯀九年數(shù)之,與《史記》說不同?!盵1](P142)《史記·河渠書》記載大禹治水十三年,馬融云大禹治水三年,皮氏由此指出,《史記》與馬說不同,而與鄭說合;不過,鄭玄所言“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是說十三年為治州年數(shù),實際上,鄭說與《史記》亦不合?!督裎纳袝甲C》又引《三國志·高堂隆傳》曰:“‘昔在伊唐,世值陽九厄運之會,洪水滔天,使鯀治之,績用不成,乃舉文命,隨山刊木,前后歷年二十二載?!嗪嫌碇昱c鯀九年計之,同《史記》說?!盵1](P142)《史記》禹之十三年,加上鯀之九年,合于《三國志》所載的二十二年,皮氏據(jù)此認為二說相合。此外,清末吳汝綸據(jù)《史記·夏本紀》說禹“勞身焦思在外十三年”,又云《孟子》說禹“八年在外三過其門”,以評馬融說之不盡合。凡此種種,都是將傳說中鯀禹治水的年數(shù)當作信史來推求,皆不足為信。
(二)治州(賦)說
東漢時期,鄭玄對“貞作十有三載乃同”的訓(xùn)釋是:“治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乃有賦與八州同。”[2](P562)已明言十三年為治理兗州的年數(shù)。后世學者亦多從此說,如蘇軾《書傳》:“兗州河患最甚,故功后成至于作十有三載?!盵8](P518)林之奇《尚書全解》云:“說者多以十三載為禹治水所歷之年……據(jù)此文承于‘厥賦貞’之下……是專為兗州之賦而言也。蓋兗州之賦必待十有三載然后同于余州,非所謂此州治水必至十三年而成功也。若果謂此州治水必至十三年而成功,則其文勢不應(yīng)在于‘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之下也?!盵9](P126)林氏從《禹貢》體例出發(fā),認為此句在“厥賦貞”之后,當是承接賦稅而言;同時,《禹貢》前文已云“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后文再言此州治水十三年而成功,亦不合行文邏輯。蔡沈認為:“兗當河下流之沖,水激而湍悍,地平而土疏,被害尤劇。今水患雖平,而卑濕沮洳未必盡去,土曠人稀,生理鮮少,必作治十有三載,然后賦法同于他州。此為田賦而言,故其文屬于‘厥賦’之下。先儒以為禹治水所歷之年……殊無意義,其說非是?!盵11](P45)元人王充耘云:“兗受患最深,水土既可耕作矣,又必寬之十三年,待其一紀之后,歲星一周,天道變于上,地力復(fù)于下,然后使供輸比同于他州。蓋因其受患之深,所以優(yōu)恤之至?!盵13](P78)王充耘將“作”釋為耕作,認為兗州水患最重,需要優(yōu)待照顧十三年,等到地力完全恢復(fù)后,才能與他州貢賦相同。至于這里提及的“歲星一周”,乃為占星家之說,是不足為據(jù)的。明人王樵亦認為“此句因田賦而言”,并解釋說:“‘作’為耕作之‘作’,乃合記田賦之通例。九州通例,記水土平治后,始及田賦,并無田賦之后又言治水。兗地雖最下,亦不應(yīng)治水獨至十三年之久也。注疏附合十三年之數(shù)尤鑿。”[21](P329)此外,清人胡渭、王鳴盛、孫星衍、牟庭、俞樾、王先謙、王先慎,今人曾運乾、李長傅、屈萬里、江灝、錢宗武、樊東、慕平等,亦有類似的表述。
相對而言,我們更傾向于“治州(賦)說”,理由有三。第一,在《禹貢》中,言及“作”者共有四處,除兗州此處外,其余三處分別是:冀州之“大陸既作”,青州之“萊夷作牧”,荊州之“云夢土作乂”。其余三處的“作”皆表“耕作”義,所以兗州此處的“作”亦當為耕作,而不是表示治水。第二,可以結(jié)合兗州此節(jié)的具體語境進行分析。此段先言“九河既道,雷夏既澤,澭、沮會同”,顯然是說治水;隨即又言“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接著,敘其土壤、草木、田賦后,方云“作十有三載乃同”。因此,這里所敘當為治州或者治賦,不應(yīng)回過頭來再談治水。第三,從《禹貢》的敘事體例來看,各州首言疆域,之后敘其山川、厥土、厥田、厥賦、厥貢,厥土有時附其草木,厥貢則附各種不同物產(chǎn),所有各州都遵此次序,并無一州例外①據(jù)劉起釪考證,冀州由于錯簡、脫簡,造成賦在田前,屬于州域的“恒衛(wèi)即從大陸既作”,錯簡到了“厥田”之后,此外又脫去了“厥貢”的簡文。此為西漢時的《禹貢》文本,并非《禹貢》原文[2](P544)。。值得注意的是,“厥賦”等級后一般緊接“厥貢”,兩者之間沒有其余文字,唯獨兗州“厥賦”與“厥貢”間多出此句,因此,黃懷信《尚書注訓(xùn)》懷疑此句為“錯簡衍文”[16](P67),略過不釋,這種處理方式與各家注釋皆不相同,值得格外重視。不過,《史記》所錄《禹貢》文本已是如此,可見,從先秦傳至西漢的本子基本一致。由于此句處于“厥賦貞”之后,因此,它只能是承賦而釋,釋作治水則是不確切的。綜上所述,“作十有三載乃同”的意思是“兗州經(jīng)過十三年的農(nóng)作耕耘,賦稅才趕上其他各州”。
總的來看,田賦是《禹貢》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队碡暋分小柏寿x貞作十有三載乃同”的記載,由于對兗州賦稅等級敘述的特殊性,從而造成了斷句、釋義的歧解。從《禹貢》的體例編排來看,從“厥賦貞”斷句,更符合《禹貢》的敘述形式。這里的“貞”為賦稅等級,宋代學者馬廷鸞、金履祥以豐富的金石學知識為依據(jù),論證了“貞”為“下下”的誤字,較有說服力?!白魇腥d乃同”一句,由于“作”處于無主語、無賓語的狀態(tài),遂引起后世學者治水與治州(賦)的爭議,這一問題亦可通過聯(lián)系《禹貢》文本體例、行文邏輯、具體語境等而得到解決,此句的意思應(yīng)是“兗州經(jīng)過十三年的農(nóng)作耕耘,賦稅才趕上其他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