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炳宣
在近代社會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對周遭社會所發(fā)生的事情奔走圍觀,卻又冷漠至極、無動于衷。他們并沒有作出實質性的惡事,但也正是他們的沉默和冷漠對社會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他們就是近代中國社會數(shù)量龐大、常隱沒于歷史舞臺背后的看客群體。基于其在社會演進中難以忽視的重要作用,作為圍觀者的看客常被作家當作主題塑造的重要抓手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
《示眾》和《呼蘭河傳》都對國民性看客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但是其在整體畫面構造上卻截然相反。
魯迅在《示眾》中側重對死寂冷漠之“靜”畫面的構造。開篇即靈活運用環(huán)境描寫,通過對“酷熱滿和的空氣”“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懶懶的單調(diào)的金屬音的間作”等的刻畫,營造出一種凝滯剝離的窒息感;隨后作者通過對不同看客的外貌觀察和動作捕捉,達到了定點聚焦的個性化塑造效果,也強化了靜止的畫面感。而與這死寂之“靜”畫面相對應的是看客群體冷漠呆滯的性格。例如,在《示眾》中,“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甚至后文直接用這一稱謂來指代他,突出了其眼神呆滯、精神麻痹的特點。而“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于讀起來——‘嗡,都,哼,八,而……’”聞者完全無法從其念讀中識別出白背心身后究竟寫了什么,也無法拼湊得知這場“示眾”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禿子的拼讀本身也不是因為關心這場示眾的內(nèi)容,他只是為了識字而念讀,而非有意提取任何有效的信息。所以,示眾終究只是一場不明所以的觀摩,沒有真正起到警示大眾的作用。還有挾洋傘的長子、擦汗張望的紅鼻頭胖子等人,他們雖然都在急切地圍觀,但是從始至終都沒有人真正關心發(fā)生了什么,在不言不語保持高度寂靜中完成了“圍觀”這一儀式,這種冷漠呆滯令人惡寒。
而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側重對喧雜繁亂之“鬧”畫面的構造。在作品中,蕭紅靈活地運用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口語化語言令不同村的人接連不斷登場,通過刺耳的聒噪聲構成了一副鄙陋、嘈雜的畫面。與魯迅在《示眾》中對看客定點式的個性化塑造不同,蕭紅在書中主要采用群像塑造的手法淡化了看客的個性化指征,側重強調(diào)呼蘭河村看客的封建愚昧形成了一個籠罩于呼蘭河村上方封閉的“大罩”,人人都是“罩中人”。蕭紅在人物命名上多選用籠統(tǒng)式代名詞,將看客個體形象極盡淡化,形成了龐大的無名無主的無意識“殺人團”,達到了勾勒封建愚昧的村民群像的效果,完成了對喧鬧畫面的構造。
作者透過喧鬧嘈雜的畫面反映出呼蘭河村民“熱心外衣”下的冷漠。在文中可以看出,村民對他人之事十分熱心,正如他們所說“人哪能夠見死不救呢”。以救治小團圓媳婦這一情節(jié)為例,“有的主張給她扎一個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里,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許就不捉她當?shù)茏恿耍涂梢圆槐爻鲴R了”……所出之法都未經(jīng)證實,且?guī)в忻黠@封建迷信色彩。這表現(xiàn)出了看客的愚昧迷信,從更深層次的角度來說便是一種視他人生命為無物的實驗性圍觀。他們并不考慮自己提出的意見是否可行,是否正確,只管一味提出,再加上一些聽起來“傳神”的故事煽動事主嘗試執(zhí)行;隨后,他們便只管在一旁圍觀,看自己的方法是否靈驗,將對他人性命的救治作為一出戲、一場賭約、一種帶有娛樂性質的實驗。這種漠視生命的扭曲人性、“熱心外衣”下隱藏的冷漠令人悚然。
筆者認為《呼蘭河傳》中看客的這種“熱心”亦是一種對虛偽的諷刺和對漠然人性的抨擊。在小團圓媳婦飽受治療的折磨,被熱水澆暈后,“看熱鬧的人們,一聲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但事實上,未有一人在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伸出援手,也未有一人在她大聲求救時予以理會,那些只在她“死后”為凸顯個人慈悲而流下的幾滴惋惜之淚未免有些荒唐可笑。更為諷刺的是,眾人在得知她只是被熱水澆暈還要再次洗澡時,“人心大為振奮,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fā)亮,人人精神百倍??窗桑匆淮尉突柽^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他們似饑腸轆轆早已張開血盆大口的鱷魚,一邊將她撕咬得血肉模糊,一邊流下幾滴象征同情的眼淚。他們從始至終從未把小團圓媳婦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在這里,蕭紅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外表熱心仁慈、內(nèi)心冷漠殘酷的“獸”。
魯迅、蕭紅二人筆下的看客都涉及一類特殊的群體,即兒童。兒童時期是一個人成長和發(fā)展的關鍵階段,也是形成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重要時期。在這個階段,兒童處于一種對世界懵懂探索的狀態(tài),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同時也具有很強的可塑性和模仿能力。也正是因為兒童是對社會情態(tài)的天然折射,其往往作為特殊的關照對象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性文學作品中。顯然,魯迅、蕭紅均關注到了兒童這一看客群體的特殊性。但是,他們對兒童這一看客群體的態(tài)度的立足點和形象塑造的側重點均有所差異,下面對其進行對比探究,并分析作者想要傳達的創(chuàng)作意圖。
魯迅的《示眾》中共出現(xiàn)了大小四個孩子,分別是老媽子懷中新生的嬰兒、小學生、賣包子的胖孩子和頭戴硬草帽的學生。其中,魯迅對胖孩子和小學生的描寫均用到“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這一喻法。這不僅是對他們奔去圍觀時動作之快、神態(tài)之急的貼切比喻,更是對他們在社會浪潮中被卷挾著走,對事情缺乏獨立思考,像一只只被“墻”撥回、無方向的球的深刻同情與辛辣諷刺。若說胖孩子等年齡尚幼的孩童面對外界環(huán)境尚能作出反應,那么隨后出場的戴草帽的學生則表現(xiàn)得更為呆板,“空隙間忽而探進一個戴硬草帽的學生模樣的頭來,將一粒瓜子之類似的東西放在嘴里,下顎向上一磕,咬開,退出去了”。原本學生正處于探索世界、與社會接軌的重要階段。在這個階段,他們的探索欲和求知欲應該是非常旺盛的,他們渴望了解世界,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而魯迅筆下的“戴草帽的學生”卻截然相反,他只是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在街上閑逛,對這個國家、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沒有絲毫觸動,這不禁令人扼腕慨嘆,不僅是因為他的木然呆滯,更是因為他對生命的“鈍感”。這種從學生身上散發(fā)出的關于生命的冷漠令人感到一種光亮湮滅的深刻絕望。還有那未諳世事、仍在牙牙學語的嬰兒,其在老媽子懷中被迫觀看這場殘忍的表演。老媽子口中那一聲聲“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像是擺不脫的魔咒般捆綁著新生的嬰兒,直到其徹底成為新的看客。
通過以上內(nèi)容可以看出,魯迅筆下的兒童看客是冷漠而混沌的,他們的天真與純良被抹去,有著與成人看客血脈相承的呆板,又或者說這場圍觀示眾只不過是他們成長為一名“合格”看客的必修課。作者通過對兒童看客的塑造不僅傳遞出自己對傳統(tǒng)社會荼毒代際蔓延的痛恨與批判,對兒童沉睡未醒的心酸與無奈,更是欲借此發(fā)出與《狂人日記》中“救救孩子”相似的悲憤呼號,企圖喚醒民眾之良知。
蕭紅的《呼蘭河傳》是以其本人“我”的視角進行回憶和敘述的,因此其中作為兒童的“我”身兼事件的親歷者和圍觀者雙重身份,隱藏在看客群體中。文中的“我”雖然也有著“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著急去圍觀的表現(xiàn),但是這里更多的是一個孩童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與魯迅筆下兒童看客的冷漠麻木不同,“我”在這里并非完全沉默,在面對身邊所發(fā)生的有悖人性常理的事情時,“我”并非無動于衷,也沒有盲目地聽從其他看客的觀點,更多的是以一個天真的孩童的口吻提出疑問,在祖父的引導下進行思考?!拔摇钡男蜗蟾袷且粔K未經(jīng)封建污水浸泡的璞玉,以孩童特有的真摯、善良觀察世界,閃爍著人性之光。這體現(xiàn)出作者對改造封建社會、喚醒人類良知的殷切希望。
格雷馬斯曾經(jīng)在《結構語義學》中提出敘事文本三層結構的重要理論,他將敘事文本分為顯層結構、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其中,他認為深層結構“定義了個體和社會的存在本質,也就定義了符號性產(chǎn)品的生存條件”。也就是說,深層結構是所有表層結構生成的依據(jù)和基礎,是一切文本意義生成的根本規(guī)則與文化價值。魯迅和蕭紅筆下看客所圍觀的對象及事件反映了不同作家對時局事態(tài)的深入思考及立場,即深層結構布置上的差異。下面筆者將從這個角度展開對比分析。
若要分析作者時局意識觀照下的看客圍觀對象的差異及其創(chuàng)作的深層邏輯,就要聯(lián)系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
魯迅的《示眾》于1925年4月13日發(fā)表在《語絲》周刊上,后被收錄在小說集《彷徨》中。魯迅始終未放棄戰(zhàn)斗之志,堅守革命立場,但是也不乏對革命未得到群眾理解、支持的無奈與反思,這在其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在《示眾》中,作者對看客群體“只識圍觀之趣,不解示眾之意”的麻木呆滯進行了細致的刻畫。示眾本是教化震肅之意,但是民眾愚昧不解,只將其看作一出消悶的戲。這足可見民眾只囿于自己生活的囹圄,對國家政法一竅不通且漠不關心。隨后,魯迅更是在《藥》中對那些“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層層圍觀革命者行刑的看客進行了尖銳的諷刺和批判。因愛國救民而犧牲的革命勇士被槍決時遭到了熱切的圍觀,看客們啖血食肉,談笑奚落,不解家國之義,不知革命之重,他們所關心的也許只是槍決不如上吊更好看罷了。
通過對上述作品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出,魯迅筆下的看客多涉及對國家政治、革命斗爭的漠然圍觀。魯迅通過塑造冷血的看客人物,真實反映了國民固有之奴性與愚昧,旨在喚醒沉睡中的國民,增強其對國家命運以及革命斗爭的理解和支持,具有強烈的政治現(xiàn)實意義。
《呼蘭河傳》最初于1 9 4 0 年載于香港的《星島時報》,是蕭紅半自傳式的作品。在《呼蘭河傳》中,從這群呼蘭河式看客圍觀大泥坑子中陷落的馬,趕娘娘廟會,到集體“救治”小團圓媳婦,圍觀跳大神,再到一起唾罵王大姑娘中可以看出,他們所“圍觀”的對象多是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民風民俗以及鄰里間瑣碎的“新奇”之事。蕭紅將視線定格在這個偏遠閉塞的村落,通過對看客群體愚昧虛偽、自私冷漠形象的刻畫,揭露了扭曲異化的人性。與魯迅筆下的看客不同,蕭紅筆下的看客多聚焦于村中各事,圍觀內(nèi)容較少涉及國家政事,也未明確提及革命,似乎與世界割裂開來。蕭紅通過對呼蘭河村“不涉世事”的構造,真實地反映出其對家鄉(xiāng)社會落后閉塞、充斥封建愚昧、人民安于現(xiàn)狀不求上進、與世界脫節(jié)的反思與哀嘆,具有強烈的鄉(xiāng)土關懷。
魯迅和蕭紅筆下的看客群體在畫面構造、性格特色、時局關懷、特殊群體的塑造等方面有所差異,但是作家本質上都希望通過對看客這一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頻繁出現(xiàn)卻時常被忽略的龐大群體進行探究,使國民性弊病暴露在大眾的面前,希望在對國民性看客冷漠愚昧的批判和反思中喚醒沉睡的民眾。當今,社會上未嘗沒有束手而立的漠然看客。因此,結合時代背景研究魯迅、蕭紅筆下之看客,細剖其心理,以人文立場對其進行反思有著重要的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