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群書：想做巨匠，不做大師

李靜

導演高群書。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重慶政府的密碼專家白大怡落進汪偽手中，他的身份極為重要，雖然目前還沒有叛變，但一旦泄密，后果不堪設想。在里三層外三層如鐵桶一般的保護屏障外，軍統(tǒng)派出的各路間諜出動，暗殺白大怡。在一個狹小陰暗的密室，一場充滿張力、血腥和懸疑的刺殺之后，“刀尖”上的故事開始了。

同樣是上世紀40年代初的背景，間諜們的身份撲朔迷離，原著作者麥家和導演高群書聯(lián)手，不奇怪觀眾會拿11月24日上映的《刀尖》和《風聲》作類比。14年前的《風聲》，是60萬人打出豆瓣8.4分、國產(chǎn)諜戰(zhàn)片的里程碑。

這讓高群書犯了難?！讹L聲》也是自己作品，可是《刀尖》實在與《風聲》無關，從表現(xiàn)手法到故事類型都是如此。

“可以從各個方面來解讀《刀尖》，唯獨不要從‘諜戰(zhàn)’和‘風聲’的角度?！备呷簳鴮Α吨袊侣勚芸氛f，否則很可能會失望，好像抱著吃西瓜的心態(tài)買來一個冬瓜，會覺得“怎么不圓？沒有西瓜味，不能生吃……因為它不是西瓜?！?/p>

《風聲》是高群書壯年時期創(chuàng)作思想的記錄，十幾年過去了，居然還沒被超越，他覺得這事有點悲哀，但他承認自己也突破不了，因為不再是當年的心境，也不是當年的環(huán)境。所以他沒打算拍“風聲2”，而是換個視角，拍復雜動蕩的時代背景下，個人命運的選擇和無奈。在《刀尖》里，特工并非滴水不漏的“007”，而是充滿軟肋和弱點的“真人”，所以會有失誤。這是他更熟悉的人物，因為來源于真實世界。大學學新聞又當過記者的高群書，始終對生活的本真抱有執(zhí)念，無論拍攝什么故事，他希望影像里記錄的，是有血肉的人和真正的生活。

《刀尖》這本書是高群書在機場偶遇的，那時，書剛出版不久，分為“陰”“陽”兩部的《刀尖》，機場的書店只有其中一本，高群書在飛機上一口氣看完了。女主角林嬰嬰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成長為三面間諜的過程牢牢吸引了他，世事變遷對人的改變，一向是他感興趣的。男主人公老金最早曾出現(xiàn)在麥家的另一部小說《暗算》里，那時候高群書就很喜歡這個人物，“我叫金深水”，當他看到同樣的開頭又出現(xiàn)在《刀尖》但已經(jīng)是全新的故事，好像老友重逢。

一下飛機，他就打電話給麥家：“你這個《刀尖》我特別喜歡，我想改編成電影?！丙溂液苄湃胃呷簳骸罢娴膯?？你真要改的話，我可以便宜給你。”

與《風聲》中的密室解密不同，《刀尖》里主要人物的身份很快就交代給觀眾，“就不是諜戰(zhàn)片。”高群書重復了好幾次，在他眼里，《風聲》也壓根不是諜戰(zhàn)片，而是他最熟悉的“涉案”題材，其核心是破案，是“警察審訊嫌疑人”，因為故事集中在不到2個小時的電影里，所以顯得矛盾特別集中。如今，很多沒趕上當年《風聲》公映的年輕人把它稱為“密室逃脫戲”天花板，高群書覺得這解讀挺有意思，但不是自己的本意，“那年代哪有密室逃脫？壓根沒聽說過?！?/p>

1940年后的特殊時期，多方勢力盤踞南京，他們掙扎、殺戮、分合的歷史在中國銀幕上的呈現(xiàn)還不多。高群書覺得那段時期的復雜局面最能展現(xiàn)人性的冷酷和溫情，就像刀尖的陰陽兩面，具有史詩性。所以，當又有機會拍攝那個年代，高群書不想再“破案”，《刀尖》里兩個主要人物的成長才是故事發(fā)展的主線。

高群書在電影《刀尖》劇組。

史詩不一定要場面宏大。高群書很喜歡德國導演愛德嘉·萊茲早年自編自導的電視劇集《故鄉(xiāng)》三部曲，劇集以19世紀中期為背景，通過一個小村莊里幾個人的命運，講述了數(shù)十萬歐洲人逃離家鄉(xiāng)的饑荒、貧困和暴政移民到遙遠南美洲的歷史。高群書也選擇做一部人物命運和時代相關聯(lián)的歷史片，其中夾雜一些黑色犯罪電影元素，沒有反轉(zhuǎn)、猜謎，而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真實歷史。片中呈現(xiàn)很多死亡，有些角色死得突然，遠超觀眾心理預期，高群書覺得，這恰恰更加接近現(xiàn)實。

現(xiàn)實，是他多數(shù)影視劇里非常突出的底色，大概率和他的專業(yè)出身相關。1986年，高群書從河北大學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石家莊廣播電視局電視中心，既拍新聞片，也拍專題片。

80年代，新的文藝思潮不斷涌進來，高群書關注文學詩歌，也喜歡電影。那時，電視中心有個音像科，老去下邊查非法出版物，沒收了不少香港錄像帶。高群書沒事就往音像科跑，在上班拍“三農(nóng)”、拍“秋收”，下班看香港錄像帶的日子里，完成了自己的野路子“導演系”教育。

不是科班有不是科班的好處，藝術家們爭相陽春白雪的時候，他這個沒什么機會看那些歐洲“大師”的人，琢磨的就是怎么拍出個有意思的好故事，在中國還沒有類型片這個概念時，他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的類型片生涯。從體制內(nèi)單位“下?！焙蟮谝淮涡≡嚺５叮牡氖强植榔?，名字叫《藍骷髏》，結(jié)局不用問了，過于恐怖，禁止發(fā)行，這部片子誰也沒看著。

電影《刀尖》主要角色。

電影被斃，又已經(jīng)辭職，一時不知道該干啥，他給在電視中心工作時認識的導演陳勝利撥了個電話，正趕上陳勝利在為自己的電視劇《中國大案錄》“招兵買馬”，干脆把高群書喊來當制片人。陳勝利被圈內(nèi)稱為“紀實警匪劇教父”，他導演的《9·18大案紀實》是中國第一個以案件和“警匪”纏斗為核心內(nèi)容的電視劇，也是他開啟了用真正的警察去扮演警察的先河。高群書覺得《9·18大案紀實》很牛，因為太真實了。由陳勝利帶著入行，可以說為高群書拍攝之初的風格基底定了調(diào)。

兩人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去各級公安部門采訪，接觸了眾多一線辦案民警，收集到豐富的第一手案例。這一趟，高群書又當回了記者，且為后來的警匪片、涉案片積累了相當?shù)慕?jīng)驗和人脈，等他再拍《命案十三宗》時，坊間都說，沒有他采訪不到的案件。

《中國大案錄》成功了，引領了全國各地開始拍紀實警匪題材的風潮，尤其在公安系統(tǒng)內(nèi)，人盡皆知。高群書拍《命案十三宗》時，拿一封介紹信，完全憑個人身份去采訪，一說《中國大案錄》，大家都知道。

那是一個警匪劇極其繁榮的年代，原因并不復雜，和平時期警匪劇幾乎是唯一可以合理涉及生死命題的類型，具有天生的沖突性，自然吸引人。而采訪，幾乎成了這個學新聞出身的導演拍片前最重要的前期準備。

盡管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高群書還清晰記得他在看守所見到的《命案十三宗》故事中那些殺人犯原型：“他們都沒有涉黑背景，很多人甚至是他人口中的‘好人’，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淪為殺人犯，這是最觸動我的?！彼粋€一個地采訪了13個殺人犯，隨后和同事們根據(jù)采訪迅速完成劇本，這次經(jīng)歷塑造了他的創(chuàng)作觀，原來殺人犯并不是人們印象里的滿臉刀疤、十惡不赦，可能和身邊鄰居、同事一樣普通。他開始思考警匪劇不僅應該呈現(xiàn)法律問題，同樣需要呈現(xiàn)社會問題?！岸际且粯拥娜?，他成了殺人犯，你坐這兒采訪他，區(qū)別就是當時他沖動了?！?/p>

人的復雜性、多面性以及偶然性在《命案十三宗》里極具突破性地鋪陳開，在北京播出時，拿下了地區(qū)收視率第一，這在某種程度也幫助他拍出了后來的經(jīng)典警匪劇《征服》，并創(chuàng)造出劉華強這個兇狠狡黠卻也重情義、可以名列電視劇史的多層次人物。

劉華強有原型，其故事就發(fā)生在石家莊。這個人之所以復雜立體，當然又是高群書經(jīng)過大量細致采訪得來的?！啊畡⑷A強’很早就出來混社會，當年最早辦他案子的派出所民警、看守所管教……很多人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相當多故事細節(jié)，他說的那些話、辦的那些事，他的性格、處事方式，怎么一步步走到最后那個結(jié)果，都是從這些人口中獲得的?！备呷簳f，“以我們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絕對想象不出這個人物?！?/p>

再好的編劇也比不上生活本身。20年了，觀眾們?nèi)匀粵]有忘記劉華強，今年年初電視劇《狂飆》熱播時，劉華強買瓜，高啟強賣魚，倆人騎著相似小摩托的對比圖，成為網(wǎng)友們現(xiàn)象級的“二次創(chuàng)作”。

高群書后來和韓國的電視劇編劇一起參加過一次論壇，他記得，熱播劇《我叫金三順》的編劇說，韓國大部分成功的劇集，內(nèi)容70％來源于真實，30％是虛構(gòu)的戲劇化。高群書回憶，在自己剛參加工作的上世紀80、90年代直至21世紀初，中國的電視劇也是這樣，編劇和導演大量采訪、實地探訪、體驗生活，后來的年輕從業(yè)者越來越減少這部分功課，這是如今大量影視劇從劇情到人物都“懸浮”的原因。

《征服》之后，高群書和飾演劉華強的孫紅雷都火了，一天一個電話找他，拍警匪片，孫紅雷主演，要的就是他倆的黃金組合，高群書一個也沒答應，轉(zhuǎn)戰(zhàn)大銀幕。用和電視劇差不多的拍攝時間打磨兩小時電影故事，他更有時間做采訪了，不僅采訪，還和細節(jié)死磕。

拍第一部電影《東京審判》，他要求法庭上的發(fā)言，有嚴格真實的出處，法律條文與庭審流程也必須準確無誤，經(jīng)得起推敲。他費盡周折，請教了多位法律專家與歷史學家，最后在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找到了一本由100多個記者編著的庭審記錄，讓影片中法庭戲的臺詞達到近八成還原度。

剛剛上映的《刀尖》，當身穿制服的金深水開著挎斗摩托，大大咧咧行駛在路中央，路旁衣著艷麗調(diào)笑著行走的和服女性、灰黑衣服行色匆匆的國人、為慶祝節(jié)日而四處懸掛的彩旗和陰郁天空、濕漉漉的地面，一起勾勒了一幅1940年南京的波云詭譎和魚龍混雜。遠處一晃而過的橫幅上寫著：“慶祝紀元2600年”。歷史上，1940年正值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僵持階段，其國內(nèi)早就陷入了疲憊與沉悶，為了鼓舞士氣，日本確實搞了一場紀元2600年大慶，整整鬧騰了一年……高群書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以紀錄片的真實度要求置景和道具，片中人物隨口提到的妓院、旅館全部有出處，就連汪偽政府政保局局長盧敬瑜請眾人吃飯那一桌菜，都來自當時南京一家著名飯館流傳下來的菜譜。他希望，若干年后，如果人們想了解那個時代，也許可以把他的電影當作可信的史料或紀錄片。

和很多已經(jīng)隱匿于公共話語場的從業(yè)者不同，高群書至今活躍在微博上，名字叫“他回精神病院了”。除了宣傳自己的片子，隨時關注社會時事、科學研究、家庭教育，轉(zhuǎn)發(fā)的推送五花八門，好幾次因為在微博上隨便說話而得罪人。他說從未把自己當作藝術家，而是更多把導演理解為社會學家，所以他拍電影的原點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圍繞人與社會的關系進行表達。這使他能跳出一些圈子內(nèi)的條框。

例如對待演員，不少圈內(nèi)人說：“老高最會調(diào)教演員。”不管素人、新人還是大牌明星，到了他手里都一樣。調(diào)教知名演員的集大成之作，當屬《風聲》，周迅、李冰冰、張涵予、黃曉明、王志文、蘇有朋都是當時的一線演員，還有知名導演英達也在其中出演，高群書沒感覺有什么難，“不要把他們當演員，還是當人，我永遠都是，你頂流也是一樣，不要把他當演員，你就是這個角色?！彼膊烩鹑魏未笈蒲輪T，高群書在現(xiàn)場有自己的控場法，畢竟他見過的殺人犯比見過的明星多多了。

他大概是圈子里最喜歡用素人的導演，剛?cè)胄械臅r候趕上一段用真警察演警察的風潮，開創(chuàng)這個“流派”的就是他的“伯樂”陳勝利，高群書監(jiān)制的《中國大案錄》、自己任導演的《命案十三宗》因為都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使用了大量偵辦案件的警察在劇中扮演他們自己。

過于真實而呈現(xiàn)出紀錄片般的粗糲美感是高群書最偏愛的，所以他將這樣的拍攝方式延續(xù)下去。2008年上映的《千鈞一發(fā)》改編自發(fā)生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的一起連環(huán)爆炸勒索案，高群書跑去齊齊哈爾采訪那位擅長排雷的模范老片警時發(fā)現(xiàn)，“這個片警講話太有意思了，讓他講講平常生活中排雷的過程，人家一張嘴就能讓所有人投入進去，該驚心動魄的時候驚心動魄，該掉淚的掉淚，該笑的笑。”他想不出任何一個演員能把這個原型演好，于是干脆在哈爾濱的基層民警中挑了一位。在2008年第十一屆中國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千鈞一發(fā)》不但獲得評委會大獎，被高群書選中、第一次當演員的派出所普通民警馬國偉還摘得影帝。

非職業(yè)演員都怕鏡頭，高群書有辦法，“盡量不要讓他們看到機器，因為看到機器他們就緊張。”2012年，他幾乎全程藏著鏡頭拍出了《神探亨特張》，這也是他啟用非職業(yè)演員最瘋狂的一次，全員電影素人，用的都是他在微博上的大V朋友們，比如做《讀庫》的老六張立憲，都是一群文化人。這部以極度現(xiàn)實主義風格展現(xiàn)出的中國社會“犯罪浮世繪”，在第49屆金馬獎上，擊敗了杜琪峰的《奪命金》和婁燁的《浮城謎事》，抱回最佳劇情片大獎。高群書說，如果未來有人想看看2012年的北京大街什么樣，看《神探亨特張》就行。

有人把他這些素人演的作品也歸為涉案類型片，他自己覺得這些是作者電影。高群書想糾正一個觀念，作者電影、藝術電影并不意味著沉悶。他從不想在電影中運用什么意識流，也許還是最初的訓練決定了日后的表達方式，他讀新聞專業(yè)的時候，這個專業(yè)還被劃在中文系里，他總是習慣按文學規(guī)律去表達。他說，“學電影出身的人，可能喜歡用電影技術去做這些事情。而用文學表達是不一樣的，文學的表達方式實際上就是，一個是塑造人物，一個是把故事講好?！?/p>

他覺得，電影發(fā)展到現(xiàn)在，商業(yè)類型片和作者電影不該再有涇渭分明的界限，互相也不沖突，類型片本身也已經(jīng)互相滲透雜糅。他眼里的好電影，既要講好故事又要有作者的表達，同時應該有新理念，不管新的技術、場景還是奇觀，總之該有些新點子。

戲劇導演牟森曾問過他一個問題：想做大師還是巨匠？他回答：想做巨匠。因為巨匠是為人民服務的，大師是為自己服務的。中國不缺大師，就缺這些工匠。而巨匠又是什么樣呢？他覺得，倒不用30億、50億那樣的高票房，而是過了一百年，這個電影還能被記著，還有人覺得有意思，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