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景觀作為一種文化意象,蘊涵著政治、歷史、文化、記憶和家園情感,成為身份建構(gòu)的重要動態(tài)媒介。伊麗莎白·畢肖普的旅行詩歌飽含豐富的地理人文景觀,不僅承載著個人的家園記憶,更是詩人構(gòu)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透射出現(xiàn)代人共通的家園期待。畢肖普對沿途景觀帶來的家園失落感予以深刻反思,試圖緩解現(xiàn)代人的身份焦慮,并藉由詩畫景觀繪制理想中的家園,彰顯詩歌守護人類精神家園的重要使命。同時,以敏銳觀察和理性沉思體認著旅行途中的自然景觀,探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和諧共生。畢肖普把自己置于全球化語境中來確認地方身份,其旅行詩歌既有地域性又有世界性,景觀書寫中想象與現(xiàn)實的交融、理性與情感的平衡對于重構(gòu)現(xiàn)代詩歌的人文精神、強化詩人的人文關(guān)懷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伊麗莎白·畢肖普;旅行詩歌;景觀;家園
作者簡介:羅瑞(1987—),女,河南周口人,文學博士,周口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老子暨中原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與文論、文化外譯與傳播相關(guān)研究。
基金項目: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22BWX034);河南省高校青年骨干教師培養(yǎng)計劃(2021GGJS137)
中圖分類號:I7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4)04-0129-07 收稿日期:2023-12-07
伊麗莎白·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的童年創(chuàng)傷使她成為漂泊不定的旅行者,生活長期受制于地理空間的轉(zhuǎn)換,其詩歌作品中充滿了錯位感和短暫性,家園也成了一個變動的概念。成年后的畢肖普有了選擇的權(quán)利,旅行也從童年時的被動接受變成了主觀意愿,不再僅僅是為了尋求身體和精神的庇護所,更是獲取快樂的源泉;在此過程中詩人為自己構(gòu)建了四個最重要的家園:見證她和早期戀人路易絲感情歷程的基韋斯特;洛塔在佩德羅波利斯(Petrópolis)為她建造的工作室,這里也是兩人度過幸福生活的伊甸園;位于山城小鎮(zhèn)歐羅·普萊托(Ouro Prêto)的一座老房子,與洛塔關(guān)系出現(xiàn)破裂時,畢肖普購買并重新裝修這座房屋,命名為“瑪麗安娜屋”;最后的家園是波士頓,這里是她度過晚年的地方。詩人的詩歌中貫穿了對四處家園的多元景觀描述,以及通往家園的旅行中并置出現(xiàn)的各種樂趣和苦難。她在旅行途中深刻感知著回憶與地理的融合、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互動,藉由景觀書寫著自我的生命感受,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切體察,用詩歌的向善品格和詩人的人文關(guān)懷構(gòu)筑現(xiàn)代社會人們共同期待的精神家園,使人得以“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一、沿途景觀中的家園失落與理想重構(gòu)
生命中不間斷的旅行既是畢肖普身體上的逃避與疏離,又是精神上的追尋和遷徙。她生前出版的四部詩集都與旅行息息相關(guān):《北方與南方》(1946)、《一個寒冷的春天》(1955)、《旅行的問題》(1965)和《地理III》(1976)。這不僅是跨越地理和空間的文本,更是詩人探索自我、體認多元文化的嘗試。首部詩集的第一首詩歌《地圖》,代表著詩人一生作品的開端,也為其此后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定下了重要基調(diào)。米歇爾·德塞圖曾言:“一切寫作都是旅行寫作,或者說文學就是旅程?!保∕ichel de.Certeau,L’Invention du quotidian,F(xiàn)lammons,1980,p.206.)畢肖普的一生便印證了這一論斷。她對地理有著濃厚的興趣,其旅行書寫具有真實的流動性和真切的體驗感?!拔乙恢毕胍珳实馗杏X自己確切的地理位置,在地圖上的精準位置?!保≦td.in Brett C. Millier,Elizabeth Bishop:Life and the Memory of I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78.)空間地理的廣闊感和個人生命的受限性令畢肖普印象深刻,她藉由旅行嘗試體驗生命的遼闊,但又被沿途景觀中的家園失落感所制約。雷蒙·威廉斯曾言:“人與自然之間的真正關(guān)系,觀看者及其可以看到的人物真實存在,都融入特定景觀之中,而后又作為一個問題返回:有關(guān)身份、感知和自然本身的問題。”( Raymond Williams, 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148.)畢肖普詩歌中對家園的建構(gòu)與人類歷史文明、個人身份記憶均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她從不同的視角觀察世界,對景觀的描述總有人物在場,也有家園記憶的復現(xiàn)。詩人擅于將個體生命的短暫與地理景觀的長久對比觀照,以個人的目光審視時空,同時從時空視角審視個人。詩歌中景觀的構(gòu)建展現(xiàn)了畢肖普“在路上”的狀態(tài),這一過程也是她直視自我內(nèi)心的過程,既審視并超越逃遁的童年記憶,又追尋與重構(gòu)理想中的家園。
畢肖普喜歡描述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對沿途景觀的刻畫有時會呈現(xiàn)荒涼、孤獨甚至臟亂的特質(zhì),影射了現(xiàn)代社會人類精神家園的失落。詩人想要尋找想象中的庇護所,以安放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因此,即使在描摹消極的沿途景觀時,她也會努力構(gòu)建各種各樣的“房子”,或是夢想中的家園,或是真正的居所。這些“房子”不僅強化了畢肖普本人對于“家”的追尋與想象,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即對愛情及親情的渴望?!惰F軌》( Elizabeth Bishop, 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 p. 8.)(Chemin de Fer)中“我”獨自沿著荒涼的鐵軌去尋找隱士,而“鐵軌”作為一種異托邦的表征,賦予了人物能夠擁有純粹的、自我的身份空間?!罢砟究康锰蛟S又太過疏遠”,增加了旅行的不確定性和“我”作為旅行者的不安全感,但是“我”在周邊一片貧瘠的景觀中看到了一個小水塘,“那是臟隱士的住所,/像躺著一道舊裂縫/年復一年清晰地/緊握它的傷口”,這一住所只是一個“家”之外的存在,老隱士也成了詩人自己作為旁觀者的化身。從小失去父母的無家可歸感與對美好愛情的期待交織在一起,“老隱士尖叫,/‘愛情必須行動起來!’”爭吵或分離之后,我們總寄希望于原諒或和解,但也只能停留在“一遍遍嘗試以將它證實”的幻想之中,付諸行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誠如詩人自己所言:“寫詩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是驗證而是體驗生活。它不是人們闡釋世界的方式,而是感知世界的過程?!保?Regina Colonia,Poetry as a Way of Life,Conversations with Elizabeth Bishop, George Monteiro (ed.),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6, p. 51.)讀者追隨詩人多變的想象力,體驗景觀意象的自由轉(zhuǎn)換與組合變化,一步步走進詩人矛盾的內(nèi)心,經(jīng)歷家園逐漸被瓦解的過程。這種體驗和經(jīng)歷也指向人類共通的精神困境:追尋家園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卻又不可避免地陷入現(xiàn)代化和流動性帶來的孤獨感之中。
類似的矛盾出現(xiàn)在《加油站》( Elizabeth Bishop, 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pp. 127-128.)(Filling Station)一詩,加油站作為常見的沿途景觀在詩人筆下散發(fā)著令人厭惡的氣息,詩歌前三節(jié)充斥著雜亂與破裂的畫面:“沾滿了油漬,浸透了油污/令人不安,遍布著/半透明的黑色”“一套壓扁的,油脂/浸泡的藤制品”“一條骯臟的狗”。由灰暗景觀構(gòu)成的骯臟世界與詩人追尋的家園形成對立,沒有一絲潔凈、溫暖、舒適和安全感,這種對立暗示了旅行途中的孤獨、困惑,也暗示了現(xiàn)代人的家園失落。人物在景觀刻畫中穿插登場:“父親穿著臟兮兮的,/沾滿油漬的晚禮服”“幾個迅捷靈活的/滿身是油的兒子在幫忙/個個渾身骯臟”。這個家庭加油站看似只有“油膩膩”的男性存在,父親在兒子們的幫助下,為了生計忙碌著。正在我們想要跟隨詩人逃離這油膩骯臟的世界時,第四節(jié)并置出現(xiàn)了“裝飾桌巾”“繡框”“多毛秋海棠”等意象,包含著一種驚喜,是詩人為把骯臟、機械的加油站家園化而做出的努力。文學創(chuàng)作中,“比起選擇正確的詞匯更為重要的是詞與詞之間快樂的結(jié)合從而產(chǎn)生具有啟發(fā)性(而非解釋性)的聯(lián)想”( Anna Balakian, The Surrealist Image,Dutton, 1970, p. 150.)。破裂的畫面和并置的意象啟發(fā)著畢肖普的重構(gòu),她在詩歌最后兩節(jié)以視覺藝術(shù)和想象力營造著具有意義的畫面,讓讀者看到了隱形女性形象的存在,感受到家庭生活的溫馨和美好親情的力量。詩歌以“有人愛著我們所有人”結(jié)尾,“愛”是家園最充分的證明,對家園建構(gòu)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畢肖普以直白的方式表達了對親情的渴望以及內(nèi)心深處對家園的追尋,以旅途中的地理和人物景觀構(gòu)筑了對精神家園的心靈寄托?!白怨乓詠?,文學與視覺藝術(shù)(繪畫、雕塑、建筑)都是平行的,而二者從20世紀開始漸漸地交匯了?!保?Glen MacLeod,The Visual Art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odernism, Michael Levenson (e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94.)畢肖普擁有詩人和畫家雙重身份,她善于在詩歌中采用立體主義繪畫技巧,將平面化的意象并置、拼貼,構(gòu)建了一個充滿愛意的“家”,期待“有人愛著我們所有人”的溫暖。但如此的“家”并非永恒,只是出現(xiàn)在為我們旅行提供些許保障的“加油站”,“家”所能提供的愛和歸屬感便被極大地削弱了。正如喬納森·埃利斯所言:“在畢肖普的詩歌中,主人公更多的是感受到或變得無家可歸,這便是她筆下的家。”( Jonathan Ellis,Art and Memory in the Work of Elizabeth Bishop,University of Sheffield, 2006, p.85. )旅行是詩人從生活中獲取意義的重要方式,既有對創(chuàng)傷的逃遁,又有對家園的追尋。她嘗試通過對旅行沿途景觀的刻畫重構(gòu)理想家園,卻又受到殘酷的現(xiàn)實制約。
20世紀下半葉全球化和城市進程化的深入發(fā)展導致世界范圍內(nèi)人類生存空間的變化和危機,“人們被引誘去采用最具有特定傾向的怪異,也就是都市中夸張的癖性、反復無常和矯揉造作”( 齊奧爾格·西美爾:《時尚的哲學》,費勇等譯,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第196頁。),以表達極度失落、空虛和壓抑。面對日漸分裂破碎的世界和迷茫困頓的生活,畢肖普開始以緘默的反抗抒寫真誠的人文關(guān)懷。她在詩歌中刻畫人類荒誕與異化的形象,如卡夫卡筆下的甲蟲,《人蛾》( Elizabeth Bishop, 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83,pp.14-15.)(The Man-Moth)中的主人公也生存在一個看似熟悉卻荒誕不經(jīng)的世界。人蛾(“人蛾”(Man-Moth)這個詞的來歷頗具諷刺意味,一家報紙把mammoth(猛犸象)錯印成了manmoth,畢肖普受此印刷錯誤的啟發(fā),塑造了“人蛾”這個怪誕的形象來暗示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光怪陸離。)是扭曲且異化的人類個體,“人的整個影子只有他的帽子那么大,/像一個小圓圈位于腳底,只有玩偶站得下,/他成了一枚倒立的大頭針,針尖被月亮吸引”。人蛾居住在“蒼白的混凝土地鐵”,這冰冷的缺少溫度的“所謂的家”正是多數(shù)都市人的生活寫照,被孤獨感和窒息感所包圍。作為特殊的沿途景觀,充斥著“不間斷有毒氣體”的“沉默火車”和“人工隧道”營造了異化的都市生活,侵蝕著人類世界的情感與靈魂。人類僅有的財富只有“從眼瞼滑落的一滴淚水”,“涼得如同地下泉水,純得足可飲用”,支離破碎的景觀給予詩歌無限的張力,她用詩歌書寫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又凸顯了詩人的憂患意識。
畢肖普既是客觀世界的細微觀察者,又注重超現(xiàn)實的主觀想象和幻覺。誠如布魯姆所言:“畢肖普具有一雙著名的非凡之眼?!錆M了洞察力的詩歌則處于最值得訴說卻無法訴說的邊緣?!保?Harold Bloom (ed.), Elizabeth Bishop: Modern Critical Views,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5, p. 2.)她以獨特的視角審視現(xiàn)代人的身份缺失及精神流亡的無根感,并深刻反思社會家園的失落。反復出現(xiàn)在其詩歌中的“鐵軌”“加油站”“地鐵”“火車”等都具有現(xiàn)代社會典型的公共空間屬性,“公共空間不止是人類活動的場所,它具有表意的符號性,參與社會關(guān)系的建構(gòu)”( 聶鑫琳:《再造空間:城市文化符號主體間性的建構(gòu)策略》,《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它們?yōu)楝F(xiàn)代社會人們的出行提供了便利,但工具性和功能化的發(fā)展卻逐漸吞噬了其情感價值,冰冷和孤獨成了現(xiàn)代人的共同特征和感受。但作為有社會良知的詩人,畢肖普并非全然悲觀與絕望,《鐵軌》中“老隱士的尖叫”更是詩人自我情感的抒發(fā),《加油站》中“有人愛著我們所有人”為冰冷的家園帶來些許溫暖,《人蛾》中“純涼的泉水”洗滌著人們異化的思想和靈魂。沿途景觀雖充斥著家園的失落感和矛盾的體驗感,卻也暗含了詩人努力從中汲取療愈身心的能量,她借用碎片化的景觀構(gòu)筑理想中追尋的家園,試圖緩解現(xiàn)代人的自我異化和焦慮,為解決“人類社會究竟向哪里去”這一命題提供了一絲希望。
二、詩畫景觀中的家園記憶與精神守護
畢肖普詩歌中充滿了精致細膩的景觀圖畫,體現(xiàn)了對細微事物的敏銳觀察和精準捕捉,這些都與她的繪畫素養(yǎng)密不可分。生動豐盈的詩畫景觀書寫源自她對當代視覺藝術(shù)的理解和運用,富有別具一格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1996年詩人威廉·本頓編輯出版了《交換帽子:伊麗莎白·畢肖普畫作》,其中收集了畢肖普生前創(chuàng)作的40幅水彩畫。畫作內(nèi)容低調(diào)優(yōu)雅,包括朋友的畫像、花卉、風景、建筑和家庭內(nèi)飾等,威廉標注了每幅畫的出處、尺寸和日期(有些不能判斷日期的除外),并附有畢肖普的散文中與繪畫有關(guān)的一些簡短摘錄。畢肖普像詩人一樣畫畫,也像畫家一樣寫詩。其視覺藝術(shù)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親密而別樣的洞察力,她用畫家之眼悉心審視自己熟悉的地方和生命中親愛的人們。墨西哥詩人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形容其詩歌:“清新、明澈,適于飲用……似水又似空氣:詩歌開啟視野,視覺之詩,用字明晰,朗然如畫?!保?Octavio Paz,Elizabeth Bishop, or the Power of Reticence,World Literature Today, 1977(1), p. 15.)她的詩歌都以對藝術(shù)和自然的詳細描繪,以及對“親密的、低調(diào)的、微妙的事物”的贊美為特色。她自己也提到視覺藝術(shù)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我對人們所說的普通事物有著極大的興趣和尊重。……我非常注重視覺效果,觀察帶給我極大的樂趣。一些評論家指責我只是一個描述性詩人,我認為如果你做得好的話,描述也并不是一件壞事?!保?Qtd. in George Monteiro (ed.), Conversations with Elizabeth Bishop,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6,pp.100-101.)她總是嘗試從新穎的視角觀察世界,用“嬰孩的眼光”審視事物,并非尋常地描述現(xiàn)實生活,而是竭力繪制蘊涵厚重記憶和豐富想象的詩畫景觀。
1948年2月,畢肖普在基韋斯特迎來了37歲生日,她以著名的漁港格雷森灣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海灣》( Elizabeth Bishop, 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pp.60-61.)(The Bight)一詩。詩人審視著海灣上挖泥船從事的臟亂活動,并用新奇的比喻形象地再現(xiàn)挖泥現(xiàn)場的景觀,將原本碎片化的元素重新組合,體現(xiàn)了詩與畫的完美交融。純凈的海水、白色的泥灰、形如特大鳥只的挖泥船、好似鵜鶘尖嘴的吊鉤、黑白相間的戰(zhàn)斗鳥、剪刀般的船尾等等流動的意象從詩人筆下滑落,一幅畫卷也就此展開?!鞍咨倍啻纬霈F(xiàn),分別用來形容泥灰、鳥、小船,勾勒了純潔真實的詩畫景觀。海灣上的挖泥活動繼續(xù)著,看似臟亂糟糕,卻煥發(fā)出鮮活的生命力。海灣的自然景觀和挖泥的勞作景觀使畢肖普開始思索人生,這一視覺藝術(shù)表征下的詩畫景觀也是詩人情感的流露,暗含了詩人對家園的想象,雖凌亂卻又豐盈,有煩惱又有歡樂,這才是家園的味道,也是生活的滋味,彌合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缺憾。但是,畢肖普對景觀的刻畫并非只停留在個人情感的書寫,更有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八⒆闶加趷勰?、維里和迪金森的美國詩歌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以弗羅斯特、史蒂文斯和摩爾的創(chuàng)作達到頂峰,以控制修辭、克制表達和公開的道德責任感而著稱?!保?Harold Bloom (ed.), Elizabeth Bishop: Modern Critical Views,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5, p. 1.)19世紀捕鯨業(yè)在美國蓬勃發(fā)展,一度成為美國經(jīng)濟的支柱產(chǎn)業(yè)。人們瘋狂獵殺鯨魚,獲取鯨須、鯨骨,最重要的是鯨油。雖然19世紀下半葉石油工業(yè)的衍生產(chǎn)品逐漸取代了鯨油的地位,但捕鯨仍在全球范圍內(nèi)存在,鯨魚數(shù)量急劇減少,瀕臨滅絕。20世紀人類捕鯨更多是為了獲取肉類,《海灣》這首詩影射了人類大肆捕殺鯨魚和鯊魚的行為,“藍灰色的鯊魚尾掛著晾干”,看似平淡的詩句下隱含著人類對海洋生物的殘忍殺害,只為品嘗所謂的野生美味。接著,詩人筆鋒一轉(zhuǎn),提到遭受風暴襲擊的捕鯊船:“仍未被救助,假如還能獲救,逃離上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好像撕開的、尚未回復的信件?!碑呅て諛O具諷刺地闡明了觀點:人類對動物的暴力傷害終會受到大自然的懲罰。事實上,直至此詩創(chuàng)作20余年后,即20世紀70年代,隨著環(huán)保主義在美國的興起,公眾才開始大規(guī)模地反對捕鯨。該詩的題記“作于我的生日”可以看作典型的個人化創(chuàng)作標簽,畢肖普卻在詩中公開批評人類為利益屠殺動物這一社會現(xiàn)象。詩畫景觀的繪制不僅是對家園記憶的書寫,更表達了詩人鮮明的道德責任感,人類必須學會與其他物種和諧相處,才能夠享有寧靜的精神家園。
晚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 Elizabeth Bishop, 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pp.176-177.)(Poem)從凝視一幅小畫開始,表面看是在描述家庭收藏并流傳的一幅畫,其實卻是畢肖普對于家園的又一次沉思。“尺寸如同一張舊版鈔票,/美元或加元,/幾乎同樣的白色、暗綠色和鐵灰色”,詩人將此畫與貨幣作類比,大小和顏色相似,卻沒有貨幣的功能,也未能創(chuàng)造貨幣的價值:“這幅小畫(大畫的草圖?)/從未賣過錢”,對畫作物質(zhì)價值的否定意在為肯定其精神價值作鋪墊。另外,“美元或加元”暗含了生命中的兩個故鄉(xiāng)——美國和加拿大,這兩個家園對詩人都有維系一生的情感羈絆。畢肖普善于“借助具體景觀影射私人記憶和情感,從而使植入欲望和記憶后的外部景觀轉(zhuǎn)變?yōu)楦叨戎饔^的意象”( 劉志潔,彭予:《伊麗莎白·畢肖普詩歌的記憶書寫與療愈藝術(shù)》,《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她運用蒙太奇藝術(shù)手法,將不同距離和角度下的鏡頭排列組合來呈現(xiàn)外部景觀,以表達自己的家園情懷。“這里一定是新斯科舍”,直截了當?shù)貛ьI(lǐng)讀者走進想象中的家園?!耙欢ㄊ恰边@一肯定推斷將藝術(shù)與生活緊密相連,增加了詩歌的逼真性?!爸挥心抢锊拍芸吹郊忭斈疚荩岢煽膳碌暮稚幱?。/其他房子,畫上的碎片顯示,都是白色?!卑咨孔幼鳛楸尘?,以突出前景可怕的褐色,也顯露了詩人想到新斯科舍時復雜的情感?!翱膳隆钡耐晟钍钱呅て諠撘庾R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也是她一直想要逃避的創(chuàng)傷記憶。但除了母親失常給她帶來的恐懼之外,畢肖普在新斯科舍的童年時光依然充滿了愛和幸福。外祖父母對她疼愛有加,兩位姨媽不僅是親人,更是她的好朋友。因此,“可怕”的感受被隨之出現(xiàn)的家園景觀所替代:“榆樹林”“矮丘陵”“尖塔小教堂”,代表了童年家園的地理特點,也是詩人對想象中家園的情感流露。
隨后鏡頭拉近:“水草地里有幾頭小牛,/每頭牛簡單兩筆,但肯定是牛;湛藍的湖水里有兩只白鵝,/背靠背,進食,還有一根斜棍。”簡單幾筆便勾勒出家園的生活氣息,也體現(xiàn)了人們?yōu)樯疃鴦谧鞯臓顟B(tài),畫中的各個景觀都被賦予了具有強烈地方感的名字,反映出詩人通過植入記憶嘗試與童年家園獲取關(guān)聯(lián)。而“背靠背”這一細節(jié)或許是畢肖普在別出心裁地暗示自己的情感取向。最后,“更加靠近”,近景呈現(xiàn):黃白相間的野鳶尾、清新而寒冷的空氣、早春的藍天等等,近距離的觀察好似詩人感受到了早春的乍暖還寒,氣候描寫往往奠定著詩歌的整體氛圍,“寒冷”與“清新”并置,暗示冬天并未結(jié)束但春天業(yè)已臨近,希望如同鳥兒一樣翱翔于天空。畫中的景觀被置于一個更為寬廣的、記憶中的場景,超越了畫框的界限,渲染了詩歌的時空感,可感知的語言細節(jié)也是畢肖普詩歌的特色,這不僅源于其畫家身份,還在于詩人擅長從自然科學家的角度觀察到細節(jié)之美?!疤炷?,我認出了這個地方,我知道它!”如同真的回到了故鄉(xiāng)新斯科舍的格雷特村,景觀與情感相互交織,熟悉感和親切感撲面而來。詩歌對記憶的復現(xiàn)進行了再加工,融入了詩人對家庭以及家族成員關(guān)系的渴望和想象?!拔覐奈匆娺^他。/我們都認識這個地方”,與親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通過熟悉的家園得以相連,從未謀面卻擁有對故鄉(xiāng)共通的回憶和期待。畢肖普將自己與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者聯(lián)結(jié)起來,他們都熱愛著看似微不足道卻存在于自己生命旅途中的景觀,并在記憶和創(chuàng)作中予以復現(xiàn)。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拷貝自生活’的藝術(shù)和生活本身,/生活和生活的記憶相互濃縮/以至互相轉(zhuǎn)化。哪個是哪個?”詩歌結(jié)尾不僅復現(xiàn)了代表家園記憶的景觀圖畫,也再次表明了詩人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標準的堅守。
畢肖普善于將景觀作為家園記憶的載體,正如哈布瓦赫所言:“(個人)只有在社會里才能獲取記憶,并通過認同回憶使記憶找到自己的位置?!保∕aurice Halbwachs,On Collective Memory,trans.Lewis A.Cose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38.)故鄉(xiāng)便是畢肖普和家人共同生活過的社會,是擁有復雜回憶的童年家園,故鄉(xiāng)的景觀表征與詩人的家園書寫水乳交融,也是藝術(shù)和生活這兩種視界(vision)的融合。家園的向心性激發(fā)了畢肖普獨特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非凡的“畫家之眼”賦予她直接將物象轉(zhuǎn)化為幻覺的能力,得以靈動自然地穿透表面,深入準確地把握細節(jié)。詩歌源于對生命細節(jié)的洞察和復現(xiàn),又不露痕跡地融入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觀和思考,這也是畢肖普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最佳美學。從書寫自我的家園記憶到繪制共同的家園想象,詩人肩負著關(guān)切社會生活、守護精神家園的重要使命。
三、自然景觀中的家園期待與和諧共生
一生都在旅行的畢肖普不僅深刻關(guān)懷著所見所感的社會現(xiàn)實,也敏銳觀察旅行途中的自然景觀,思索著有關(guān)自然生態(tài)的超驗啟示。女性通過身體功能與自然有著生物學上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女性)知道我們由大地而生。我們知道這大地由我們而生。因為我們了解我們自己。我們是自然。我們是理解自然的自然。我們是擁有自然之觀念的自然”( 蘇珊·格里芬:《女性與自然: 她內(nèi)在的呼號》,毛喻原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365頁。)。最為典型的當屬古今中外神話中充滿“自然母親”的隱喻。畢肖普生前出版的四部詩集中,幾近一半的詩歌都離不開對自然的關(guān)注,且詩歌中的很多自然元素反映了她早期與母親之間的不安關(guān)系。盡管畢肖普在大部分詩歌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個人生活,但當她直面自然景觀時,詩歌中矛盾的心態(tài)、個體的脆弱、經(jīng)驗的短暫性和不確定性,以及普遍的警惕性都暗示了記憶中與母親的特殊聯(lián)系。在訪談中,畢肖普談到了想要書寫童年的沖動,也提到了不愿這樣做的原因:“每個人都想(寫自己的童年),我覺得這很難控制。你的觀察力會十分敏銳,可以關(guān)注到所有的事情,但又沒辦法全部都聯(lián)系起來。不過我覺得不應該把書寫童年作為一種崇拜,我也一直在努力避免?!保?Elizabeth Spires,The Art of Poetry No. 27: Elizabeth Bishop,Paris Review, 1981(80), p.75.)在這種復雜情愫的驅(qū)動下,畢肖普創(chuàng)作了描寫鄉(xiāng)村自然景觀的詩作,既書寫了對家園的記憶與期待,又暗含了詩人嘗試走出個人情感,將自然聯(lián)結(jié)到社會文化意識層面。
1956年,畢肖普發(fā)表《占屋者的孩子》(Elizabeth Bishop,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 p.95.)(Squatter’s Children),標志著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巴西地理”向“巴西精神”轉(zhuǎn)變( 吳遠林:《伊麗莎白·畢曉普詩歌的越界思想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1年,第116頁。)。該詩描寫了巴西貧民區(qū)窮人們的生活,房子像雀斑一樣小得讓人心煩,但明媚的陽光和活潑的小狗給孩子們帶來了無盡歡樂,他們雖窮困卻對生活充滿熱情,同樣擁有享受美好自然的權(quán)利。“他們的笑聲遠揚/在積云中散布光芒”,詩歌前兩節(jié)承載了詩人對鄉(xiāng)村家園美好生活的懷念與期待。突然,烏云堆積,暴風雨來襲,自然的力量無法抗拒,雨中傳來了母親急切的呼喚聲。孩子們動人的笑聲和母親“丑陋如罪惡”的喊叫聲形成鮮明對比,暗示了機智靈敏的孩子們才是詩人認同的對象,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也與作為觀察者的詩人類似。對孩子的詩意描繪不僅反襯了人類面對自然時的無力,也書寫了畢肖普對社會階層和貧富差距的關(guān)注。詩人認為占屋的孩子們應該擁有繼承房屋的權(quán)利,最后一節(jié)她直接溫柔地與孩子們進行對話“你們站在/可供選擇的別墅中間”,但這種選擇的權(quán)利只是空想,“濕透的文件把你們的權(quán)利/保留在落雨的房間”,可見詩人對窮人的憐憫和對現(xiàn)實的無奈。正如科斯特洛所言,畢肖普的這首詩是對“華茲華斯《不朽頌》里‘自然是上帝的宅邸’這一觀念”的挑戰(zhàn)( Bonnie Costello, Elizabeth Bishop:Questions of Maste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67.)。宏大的自然景觀中彌漫著人們對平等家園的期待,但自然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難以實現(xiàn)?!熬C觀畢肖普的一生,她都是在肯定與否定、生存與死亡之間掙扎,她對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事物無法信任”( 蔡天新:《北方·南方:與伊麗莎白·畢肖普同行》,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10頁。),看似平和的詩歌中蘊含著既無奈又期待的困惑與矛盾。
畢肖普對自然景觀的書寫繼承了浪漫主義試圖探尋與宇宙原始關(guān)系的傳統(tǒng),“從描述景觀開始,景觀方面的改變喚起了記憶、思考、期待和情感的完整變化過程,這些內(nèi)在感覺與外部場景緊密相關(guān)”( M. H. Abrams, Structure and Style in the Greater Romantic Lyric, Romanticism and Consciousness, Harold Bloom (ed.),Norton, 1970, p. 201.)。浪漫主義詩歌也關(guān)注到人與自然在現(xiàn)代化語境中的疏離,并試圖恢復人與自然的原始關(guān)系,重視人與自然的精神契合。畢肖普筆下的自然不僅與浪漫主義的傳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更涉及了詩人對現(xiàn)代性主題的深度思考,試圖重建人與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美國現(xiàn)當代詩歌中這種思考自然與文化關(guān)系的脈絡(luò)從弗羅斯特到畢肖普再到阿什貝利,體現(xiàn)了詩人一脈相承的懷舊情結(jié)以及對被遺棄家園的焦慮感( M. J. MacArthur, The American Landscape in the Poetry of Frost, Bishop,and Ashbery,Palgrave Macmillan, 2008, p. 8. )。黑格爾早在19世紀便指出了景觀的文化特質(zhì):“時代精神的產(chǎn)生依附于特殊環(huán)境和其他觀念目的。”( 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第19頁。)畢肖普雖以客觀冷靜的觀察而出名,其精確細膩的描寫中也不乏現(xiàn)代化進程背景下對自然景觀中文化變遷的沉思。
畢肖普晚年創(chuàng)作的《三月末》( Elizabeth Bishop.The Complete Poems, 1927-1979,F(xiàn)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3,pp.179-180.)通過書寫自己的回鄉(xiāng)之旅勾勒了被邊緣化的鄉(xiāng)村家園的自然景觀。社會的轉(zhuǎn)型和變化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人與自然的分離及個體想象力的喪失,詩人藉由詩歌揭示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的衰敗給人們帶來的無奈與感傷,同時也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留下想象的空間,保持了其中的神秘與期待。此詩開始創(chuàng)作于1974年春天,當時畢肖普身在馬薩諸塞州杜克斯伯里的沿海度假勝地,她的朋友布列寧和伙伴里德在此有一處別墅。畢肖普童年時曾和母親到過附近,對這里的海灣記憶尤深。1974年3月,布列寧外出時邀請畢肖普到別墅小住,幾日后她最后一位情人艾麗絲·梅斯菲塞爾也來到此處,兩人每天沿著海邊散步,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月末,畢肖普寄了一封致謝信給布列寧,信中所附詩歌《三月末》看似隨機創(chuàng)作,實則聚焦了詩人長期以來的思考。在熱帶地區(qū)生活了二十年后,詩人回到新英格蘭時面對著三月末海灣的寒意:“寒冷多風,這樣的日子/不適合在綿長的海灘漫步。/萬物盡可能遠地向內(nèi),/隱退:潮汐遠去,海洋皺縮,/海鳥形孤影只?!边|闊的海洋本應是引領(lǐng)詩人回歸精神家園的載體,但在這種凜冽逼人的氣氛中出現(xiàn)了不祥的感覺,自然灰暗陰沉的色調(diào)讓人壓抑,詩人歸家的愿望變得模糊,隱晦地折射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所經(jīng)受的身份認同危機及精神層面的無家可歸。
畢肖普坦言開始寫這首詩時是作為“一種玩笑式的感謝信,當我說想把那個丑陋的小綠屋作為我的夏日之家時,布列寧非常震驚”( Qtd. in Brett C. Millier, Elizabeth Bishop: Life and the Memory of I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 492.)。所謂的“夏日之家”是海灘上一個廢棄的棚屋,類似于詩人在多首詩歌中提到的“脆弱的房子”,也是畢肖普記憶中故鄉(xiāng)的原型,是她對家園的所有回憶和期待,詩人在幻想中走進了自己的“原夢之家”,開始徘徊于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霸瓑糁摇钡泥l(xiāng)村生活簡樸而美好,閑適讀書、欣賞自然、享受家的溫暖,“太完美了!但——不可能。/那天的風太寒冷/甚至到不了那么遠,/當然,房子一定封了木板。”詩人對自然細膩的描繪融入豐富的想象,暗示了鄉(xiāng)村文化逐漸被遺棄。她努力使周圍環(huán)境家園化,但歸家之路還是難以實現(xiàn),現(xiàn)代性給人們帶來難以避免的失落和孤獨感?!绊f伯將‘世俗化’看作現(xiàn)代性的一個基本特征,其帶來的‘理性化’結(jié)果是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分裂。人們不以理想的價值作為行為的目的,而是以現(xiàn)實的利益作為追逐的目標。”( 陳嘉明:《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42頁。)在寒冷天氣和陰晦心情的籠罩下,太陽突然探出頭來,光芒雖然短暫,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詩人的痛苦,撫慰了她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反復出席的失去感。嬉戲的“太陽獅”意象充滿童趣和明快的色彩,和解了現(xiàn)代性文明帶來的冷漠與矛盾,藉由自然表達了詩人對家園的美好期待。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tǒng)中,人是主體,自然是客體,是人類為了滿足自身需要而分解或利用的對象。但對于畢肖普而言,自然是人類延伸特定活動時必不可少的媒介,在此過程中自然被轉(zhuǎn)化為文化或反過來抵制這種轉(zhuǎn)變,通過文化這一中心術(shù)語,自然得以進入或離開詩人作品的聚焦之處。畢肖普畢生的旅行中始終沉浸于對自然的精細觀察和描寫,以自己的方式勾勒著自然萬物各自的存在意義,既是對美國詩歌傳統(tǒng)中自然情結(jié)的繼承,也是詩人以自身的體認來理解自然、期待歸家的愿景。
畢肖普見證了美國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文化沖擊和社會變革,她以獨特的自然景觀書寫反觀并思考著生態(tài)文明和生態(tài)關(guān)系。事實上,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時代發(fā)展的進程中世界各國都需要關(guān)注的話題。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diào):“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城的比重上升,鄉(xiāng)的比重下降,是客觀規(guī)律,但在我國擁有近14億人口的國情下,不管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進展到哪一步,農(nóng)業(yè)都要發(fā)展,鄉(xiāng)村都不會消亡,城鄉(xiāng)將長期共生并存,這也是客觀規(guī)律?!保?《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57頁。)不僅是中國,世界范圍內(nèi)城市文明的建設(shè)都離不開鄉(xiāng)村文明的依托,二者在保持相對獨立的同時也需要適度融合,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并非對立的兩極。自然協(xié)調(diào)了二者的矛盾,構(gòu)建了人與萬物一體并育的詩意系統(tǒng)及人依附于自然的新型生態(tài)觀。這種新的體系彰顯了詩人對家園的美好期待,是人類家園建構(gòu)的基石,既顯現(xiàn)于自然與外境,又塑造于心靈與內(nèi)境,探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和諧共生。
四、結(jié)語
畢肖普旅行詩歌中的多元景觀承載了厚重的個人與文化記憶,具有鮮明的地方感和家園意識,她一方面描述對景觀直觀而強烈的感知,另一方面抒發(fā)對景觀隱喻和內(nèi)涵的想象。從加拿大到美國,從歐洲到南美洲,詩人旅行的意義之一便是追尋家園記憶、重塑家園期待,承載家園情結(jié)的沿途景觀也飽含了她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畢肖普善于運用“畫家之眼”觀察世界、感知生活,將視覺藝術(shù)與詩歌創(chuàng)作相互交融,從詩畫景觀的表層窺見其縱深意義,彰顯詩人的悲憫情懷和道德責任感。具有普遍隱喻意義的景觀也見證著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文化沖擊和社會變革,以及現(xiàn)代人的身份缺失和家園焦慮。一生身處旅行途中的畢肖普擁有世界性的情感體驗,女性獨特的敏銳視角又賦予她對景觀的深度思考。她主動將旅行詩歌切入社會現(xiàn)實,藉由景觀書寫喚起現(xiàn)代社會人們共通的家園記憶與期待,彰顯了詩歌的人文精神和詩人的人文關(guān)懷。古今中外,詩歌都肩負著固守人類精神家園的重要使命。在人類社會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語境中,有良知的詩人更是努力尋求人與自我的和解、人與社會的和睦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抒寫著人類美好的家園情懷與愿景。
Homeland Memories and Expectations: Landscape Writing in Bishop’s Travel Poetry
Luo Rui
(Zhoukou Normal University,Zhoukou 466000,China)
Abstract:Landscape, as a cultural imagery, embedded with politics, history, culture, memory and homeland emotions, becomes an important dynamic medium for identity construction. Elizabeth Bishop’s travel poetry is rich in geographical and cultural landscapes which not only reveal her personal memories of homeland, but also become the carrier for constructing social ideologies, manifesting the common homeland expectations of modern people. Bishop reflects deeply on the sense of homeland loss implied by the landscapes along her travels, in an attempt to alleviate the identity anxiety of modern people. She draws an ideal homeland through poetic landscapes, highlighting the significant mission of poetry to guard the spiritual home for humanity. At the same time, with keen observation and rational contemplation, she experiences the natural landscapes and explores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f human and nature, human and society, as well as human and self. Bishop places herself with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to affirm local identity. The landscapes in her travel poetry are both regional and global. The blending of imagination and reality as well as the balance between rationality and emotion in landscape writing are instructive for reconstructing the humanistic spirit of modern poetry and strengthening poets’ humanistic concern.
Key words:Elizabeth Bishop;travel poetry;landscape;homeland[責任編校 劉 科,段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