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馨憶
隔岸觀火
一盆篝火,就這樣在黑夜里燒起來,一燒就是十年。
常常在某一瞬,那盆篝火從記憶里跳出來,在我眼前吐著鮮紅的火舌,攪動火星漫天飛舞,熊熊燃燒。
冬天晚飯后,總要在灶前生一堆火。挖的老樹根,用大刀破開了,風(fēng)干,拿幾塊在灶前架起來,可以燒很長的時間?;鹈鐩]有鍋灶的阻攔,火就在灶前上升,跳躍著,搖擺得如水里的蛇,腰肢絢爛。一家人就在灶前坐著,一邊烤著火,一邊說閑話。父親興致好,就會給我講《史記》中記載的故事。那些故事,被父親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抑揚頓挫地說來,只覺神秘遙遠(yuǎn)、不可觸摸,卻又似乎聞得到那個不能理解的遠(yuǎn)古氣息。雖然我無法想象“火燒秦宮,三月不滅”是一場什么樣的火,也無法想象什么樣的美麗石頭可以成為國寶“和氏璧”,也無法明白一個叫廉頗的老頭兒怎么可以吃三大海碗飯,而家里最受寵的我也只能好多天才吃到一次大米飯。那一碗米飯是一鍋紅薯里唯一的一碗,母親和兩個姐姐只吃紅薯,把米飯讓給我。雖然我不太懂,黑夜卻變得值得期待,變得飽滿豐富、妙趣橫生。我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把從父親那里聽到的有說書意味的故事當(dāng)成了《史記》本身,沒有好好讀原文,以致許多年里,不識《史記》文字之美。那是童年和冬日的最溫暖的時光。
有時無事,做鄉(xiāng)村老師的二伯會來串門。添一個板凳,圍著灶前的火堆坐下。二伯一來,他與父親兩個就會鋪天蓋地說開去,從《搜神記》說到《聊齋》,從地震大地塌陷,說到棒客怎樣挖墻入室偷人兼盜竊?;鸸庥臣t了他們倆的臉,他們不斷吐出新詞,在屋子里組合成一個一個鬼神魅影、一個一個盜賊棒客,藏匿在火光之外的大片暗影里,不動聲色。
我困意濃重,卻緊抓住母親的衣角,不敢松手。他們說得起勁,也不忘催我去睡覺,因為第二天要早起上學(xué)。黑暗中我打量著屋子四周浮動的暗影,心里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火光沉默,舞動的火也漸漸退去,只有木炭通紅,為我映照房間無數(shù)暗影。
父親的名里有一個字是“炎”,是雙倍的火,是正在上升的火。名如其人,果然是個火暴脾氣。見我遲遲未動,眼風(fēng)向我一瞥,只見他雙眉一皺,眼里似有濃煙霧鎖。從我不多的燒火經(jīng)驗里知道,濃煙繚繞,不是熄滅,就是點燃。一旦點燃,必是大火。這是火光上升的先兆,這是父親要發(fā)怒發(fā)火的先兆。他一發(fā)怒,必是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兒。風(fēng)雨欲來,先閃為妙。
我立刻起身,伸手拿上燈,轉(zhuǎn)身向著黑暗。用掌心護住火苗,默默向臥室走去。不敢出大氣,怕把油燈吹滅,怕黑暗一下全涌上來;不敢關(guān)門,要先查看一下門背后,有沒有藏下什么,也要先蹲下來,看看床底下,柜子后面,把一切暗影處拜訪一遍,才松開緊在喉嚨的一口氣,把燈擱在床前的聯(lián)柜上,站上床前的踏板,脫下鞋擺好,才爬到床上。因為大人說,鞋不擺好,要做噩夢。躺在床上,也不敢閑眼。睜大著眼睛,看著如豆的燈盞,一面聽著門外他們的講話,一面等濃重的困意來戰(zhàn)勝所有的懼怕。只要有燈在,我便可以安靜地躺在床上。
我小學(xué)五年級就離開了故鄉(xiāng)。那時我的父親已經(jīng)恢復(fù)了工作,我就隨他到了他工作的學(xué)校讀書,直到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考上軍校。故鄉(xiāng)成了休假才回去的地方。
三年前的某一天,父親走了。故鄉(xiāng)除了還埋著我爹娘的骨骸,已無片瓦和一根草再屬于我。那些山川、草木、田地、親植的果木和老宅,在時代與人心里,被荒廢,被覬覦,被擠占,直至完全脫手而去,與我再無一絲關(guān)系。我才明白,當(dāng)切斷故鄉(xiāng)的一切物質(zhì)聯(lián)系之后,故鄉(xiāng)才真正成了故鄉(xiāng),也成了“故”鄉(xiāng),即老的,舊的,過去了的,原來的家所在地。當(dāng)你不再親歷和參與故鄉(xiāng)的裂變和成長,完全間隔開俗事與物質(zhì),地理和距離,沒有了糾纏,沒有了日常,故鄉(xiāng),才在心里,慢慢呈現(xiàn)出記憶中應(yīng)有的樣子,而切斷的方式將形成情緒的火焰,燭照回望之途。也才知道,那些了斷了的現(xiàn)實,并不表明了斷了情緒,它們會轉(zhuǎn)戰(zhàn)于記憶深處,與你共存,成為你情感和精神來源的佐證。比如某些溫暖、某些美好、某些糾纏、某種隔膜及怨恨,它們會在生命里蟄伏,長成原生的印記和胎記。
把故鄉(xiāng)放在遠(yuǎn)處,是多少人的選擇?故鄉(xiāng)也許還保留著熟悉的生活氣息,但還能保持多久呢?鄉(xiāng)村生活的內(nèi)容,文化的傳承,在時代的前進里,漸漸式微,漸漸丟失。外出的年輕人,很難再回到故鄉(xiāng)。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許有一天,故鄉(xiāng)會變成形式上的、記憶中的、光陰深處的故鄉(xiāng)。在AI突飛猛進的今天,也許還會變成字面上的、虛擬的故鄉(xiāng)。
這是每個遠(yuǎn)行之人都要面臨的,而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那盆火燃燒在別人的生活中,也燃燒在自己的生命里。
火與夜的短兵相接
火帶給我兩種體驗:溫暖,神秘。神秘又和恐懼緊緊相連。
白天的燈火通常是因為做飯,要節(jié)省火柴,總是劃燃一根,把燈點上,再用燈去點燃柴火。灶膛紅了,燈就用不著了。到了晚上,點燃的燈就不會熄,它就站在灶臺上,姐姐把柴草就著燈點燃,再送進灶里。燈照著母親在灶臺上做飯,照著姐在灶前燒火。我則多半側(cè)躺在雕花八仙桌前的大板凳上,手摳著桌下的鏤空雕花,等飯好??粗鵁粲盎鸸庵校钆_忙碌的母親,在墻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而困意漸濃。姐姐不斷地往灶里送柴,通紅的灶火把她的臉映得像一朵剛開的映山紅。我朝她一笑,閉眼就睡著了。
我的童年,總是與小伙伴們一起,在田埂上瘋玩跑,在山林里廝混。我的白天主要用于玩耍。比如在樹林里找蘑菇。小拳頭一樣的灰包菌,艷紅的海椒菌,神秘的三靈菌,誘著我不斷走向山林深處。在山上追逐蝴蝶、蜜蜂和花朵。映山紅滿山紅遍,梔子花香氣四溢,蜜蜂總是“嗡嗡”抗議我們爭搶它的花蕾。要不,我就是爬到樹上刮松香,摘果子;也在草叢里逮蛐蛐。山林里到處都有驚喜,到處都能發(fā)現(xiàn)秘密。要不就在跳繩,跳皮筋,在玩民兵抓壞蛋的游戲;或是在剛收割堆放在廊下的麥捆里捉迷藏,頭上和身上扎滿了麥芒。玩得天上都是腳板印,天黑才落屋。
每一天的晚飯似乎都很晚。天黑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吃飯,但多半飯沒好我就睡著了。雖然肚里空空,但架不住排山倒海的困勁。等到開飯,母親和姐姐怎么都叫不醒我,只好把我抱起來坐下,筷子塞我的手里,再戳到碗里。我像面條一樣,歪歪倒倒,迷迷糊糊。她們一面催促一面幫我往嘴里送東西,眼皮卻有秤砣重,恨不得用火柴棍來撐開。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閉眼吃著飯,眼皮沉重的感覺。吃的什么,早已顧不得,不在乎了。
灶火是溫暖的。小時候所有的吃食,都是通過灶火的熱量傳遞實現(xiàn)的,由此產(chǎn)生的美味,帶給我經(jīng)久不衰的鄉(xiāng)愁記憶。灶上的那兩口鍋里,母親做過的鍋邊玉米饃、手磨豆?jié){、豆瓣魚、青椒燴山菌、青蔥麻油餅、油炒飯、青椒回鍋肉,在我的記憶里閃著誘人的光,勾起味覺所有的記憶和欲望,以及對母親的懷念。灶火搖動的火光,總是映著母親在灶臺上喜悅的笑容。
在冬天燒火是一種很大的享受。不僅溫暖,火苗舞動的樣子我也愛看。我常要搶了姐姐的事來做,只為她讓我來燒火?;痱v起來,火焰緊緊地?fù)肀е伒?,隨鍋賦形,然后,從灶門涌出來,歡快地跳躍在灶門上方,把我烤得渾身熱乎乎的。臨近春節(jié),灶門上方的房梁上,總會掛上臘肉,日子好時,掛得多些;日子不好時,就掛得少些。煙熏火燎里,它們正在變干變香。
吃過美味后的睡眠總是深沉,夢里也常有驚異。我總是飛快地奔跑,像駕著飄飛的云,輕靈迅速,身后的事物總是追不上我。要不就是月下的水田,亮色里泛著清冷的月光,水下是一群一群睡覺的魚,烏黑的脊背在水里懸浮。有一晚,我正拿著魚簍,輕手輕腳對準(zhǔn)魚群,突然一陣大叫“抓竊客!抓竊客!”嚇跑了我的魚群,也把我從夢中驚醒。只見二姐飛快地坐起來,穿上衣服,拉開了門,我緊跟在她后面,拽住她的衣角。院壩里小叔舉著一支火把奔出門,燃燒的火焰上,濃黑的煙直上夜空。父親朝他丟下一句“往后山跑了”就追了出去,隱入黑暗之中。小叔轉(zhuǎn)身,向后山追去,堂哥們也起來了,我們一起跨出后門,向后山跑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火把的光亮處,父親的身影箭一樣穿過林間,消失在黑暗里。黑夜中的樹林里暗影幢幢,二叔小叔舉著火把向父親的方向奔跑,我們一眾孩子則朝著火把的方向前進。兩團火在山林中奔走、閃爍,不斷照亮沉睡的夜,照亮追逃的道路。
火把是火與黑夜的短兵相接?;鸢炎屛覀冊诎狄姑媲霸鎏砹瞬簧儆職狻W烦鋈ズ苓h(yuǎn),不見了竊客的蹤影,父親折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只雞。他一邊走一邊說:“竊客跳上那個高臺,我追著也跳了上去,人卻不見了。臺下留著這只雞?!蔽乙豢词俏壹业囊恢惶J花母雞,生日時母親煮給我吃的蛋就是它生的。我從父親手里接過雞,把它抱在懷里。黑暗中,蘆花雞不安地發(fā)出“咯咯”的叫聲。二姐拽著我的手臂,一起往回走。他們一邊走一邊討論竊客是誰,又聽父親說那個竊客也厲害,那么高的臺,他一躍就上去了,又驚奇自己怎么也一躍就上去了。擱平時,他肯定上不去。我卻在心里想,竊客是不是長著獠牙的鬼呢?這么快抓竊客就結(jié)束了,竊客也沒有抓到,不能親眼看一看。
這些溫暖新奇,神秘可待,又交織著鬼神盜賊刺激的夜晚,歷練了我與黑夜的對抗和相容,每一次的自我作戰(zhàn),都對自己和黑夜多一分喜歡,對黑夜的多一分探索,也收獲多一分好奇、豐滿。
那時的我可能五六歲,也可能七八歲。我在黑夜里成長,身體和心理,莊稼一樣在夜里拔節(jié)。我已習(xí)慣于與黑夜相處,習(xí)慣于黑夜里總有一些事情要發(fā)生。黑夜太廣大了,無邊的寂靜里藏著太多秘密。
大姐出嫁了。在離老家一公里的地方。一年后生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外甥。小外甥出生時,我九歲,膽子已經(jīng)很大。我常在晚飯后,穿過門前的李子樹林,踏過一截田埂,走上公路,去大姐家。走在路上,夜的聲音一下就圍上來。公路兩邊都是稻田,夏天一路流螢,一路蛙鼓,秋天秋蟲唧唧。那時還沒有通電,遠(yuǎn)遠(yuǎn)的農(nóng)家隱在夜色里,沒有一點兒聲息。淡淡的月色,朦朧的田野,輕輕的煙靄,夜變得曼妙。公路上的碎石,月色里有瑩瑩的亮光。有時則放了學(xué)就去,吃了飯再回。姐總要陪著走一半路,再回去。
有一晚,姐抱著一歲的小外甥,燒著火,鍋里煮著東西。紅紅的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小外甥的嫩嫩的臉白里透紅,姐笑得滿臉如花。我逗著小外甥,他快樂地笑著,拋出一串一串的檐下風(fēng)鈴聲,在月色里閃著銀光。姐美麗的臉在笑,我也在笑,我們?nèi)齻€歡快地暢笑,一串一串的笑聲迎著火光,在晚風(fēng)中叮當(dāng)碰撞,飛旋著升上房梁。
突然,小外甥雙腿繃直,直挺挺的身子用勁往后倒,眼睛上翻,并不斷地抽搐。姐抱著小外甥,一愣,不斷地說:“寶娃不鬧!寶娃不鬧!”可是小外甥還是直挺著,身體不停地抖動。姐明白了過來,神色大變,慌了神:“寶娃!寶娃!”姐喊著,一聲急似一聲,聲音打戰(zhàn),打滑,驚恐,帶著哭腔。立于灶上的燈也不住地閃動,姐用手指掐住小外甥的人中,給我下了命令:“快!去喊你姐哥回來。”
我的心提在嗓子眼兒,一陣亂抖。聽到指示,我立刻心神歸位,站起來,像一陣風(fēng)刮進夜色里。家里和姐哥開會的地方,隔著一塊巨大的水田,分別在大四方形的兩個對角上。穿過門廊,我?guī)У沽诵笨吭趬ι系陌覘U,耙桿又打倒了鋤頭,鋤頭又打翻了籮筐,籮筐傾倒,順著屋檐滾到了天井里,我身后,農(nóng)具不滿的聲音響成一片。我的腳步一點兒也沒有停,橫穿過公路,閃入小徑,草上的露水從我的腳上飛落,幾步跨上那直角的田埂,月色如水,淺白的田埂在夜色里向前延伸。我飛快地奔跑著,向前延伸的田埂跑不過我的雙腳,直角拐彎處,我差點兒沖出了田埂,發(fā)現(xiàn)路拐了彎,我才猛剎雙腳,蹬著立于道邊未收的稻草,幾個踉蹌,才轉(zhuǎn)過彎來,幾蓬稻草被我蹬落到田里。
一把推開生產(chǎn)隊的門,一盞馬燈下,六七個男人,正在抽著煙卷,齊刷刷的目光看向我。我來回脧了一圈,視線與我姐哥疑惑的眼神對上,我喘了口氣,說:“哥,寶娃……”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該咋說?!皩毻拚α??”我遲疑著,還是找不到詞,只好說:“寶娃不好,姐叫你趕快回去?!苯愀缯f:“不就是有點兒發(fā)燒嗎?吃藥了沒?”見姐哥沒有走的意思,我只好說:“寶娃很不好,他昏過去了!”
姐哥跳過男人們橫七豎八的腿腳,甩下一句“你慢慢回”,高大的身影掠過我,一陣風(fēng)跑下了田埂,兩腋下,敞開的衣服在月色里翻飛。
等我回到姐家,我看見姐抱著寶娃,寶娃的脖子上拴著一根紅繩,他不再那樣僵直了,軟軟地閉著眼睛。閃爍的油燈下,一個老人家,順著灶屋的墻角,一把一把向空中撒著米,口中念念有詞。她的巨大的身影在墻上詭異地移動,沙沙的落米聲,連同她輕聲呼喚寶娃的聲音,構(gòu)成了那晚鄉(xiāng)村的無助和神秘。
撒完米,姐哥和姐抱著寶娃又去了鄉(xiāng)醫(yī)院,開了些藥,折騰不少時候。我已不記得我是否跟去了醫(yī)院,卻牢牢記住了灶火前的歡笑和田埂上的奔跑,以及灶屋間,滿地細(xì)白晶瑩的大米。
火的欲望與同謀
把老宅點著火的那年,我四歲,抑或五歲。那一年,仲夏最是火熱。
屋后大片大片的松林里,長滿茂密的蕨類植物,那是夏秋季我們要割的柴草,另外,還有不斷掉落的黃燦燦的松針,是最好的點燃灶火的燃料,也是要收集的。松果則是冬天火盆的好材料。一并收回家去。堆在屋檐之下,靠墻碼好。松樹長得茂密了,就需要用鐮刀來鉤松枝,把斷的松枝捆好,自然風(fēng)干,是最好的柴火料了。
靠墻碼著的可能還有麥秸、苞谷稈、豆藤、油菜稈、稻草。莊稼脫粒之后,留下的都可以作為柴火來用。只是從生產(chǎn)隊分來的這些柴火永遠(yuǎn)都不夠用。檐下的墻空得多時,就需要去割柴草。山上的柴草割完了,會把屋后自家竹林掉的竹葉,筍殼都弄來燒。竹子砍下打捆扛去賣錢,竹枝和竹梢就是不錯的柴火。
越是草類的柴火越不經(jīng)燃燒,要不斷地往灶里送柴。體積也較大,會更多地擠占灶內(nèi)的空間,空氣較少,燃燒的火力也不夠大,燃燒過后,產(chǎn)生的灰燼也多,要不時地把灰燼壓實,或撥開一個溝槽,傳進灶中的柴才更容易點燃。燒鍋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而我還是個好奇的新手,所以燒草類柴時,二姐是不會讓我來燒火的。而這樣的時候偏多,這讓我甚為惱火,我鬧得狠了,她就準(zhǔn)許我坐在燒火官的位置上,但會不斷地來干涉我的業(yè)務(wù),讓我每一次燒火都很不盡興。
火辣辣的太陽烤著玉米地,烤著松樹林。蟲鳥倦怠,人困馬乏,只有蟬在歡樂地鳴叫。在春天和初夏吸飽了水的玉米地,長勢很好,一片深綠,每一棵玉米都挺拔好看,油汪汪的葉片伸向天空,舒展著一雙雙翠色肥厚的手,高高的稈莖托著花穗,沉甸甸的果實錯落在玉米稈上。玉米須的粉色尖梢已蜷縮起來,呈一簇暗暗的醬紫色,意味著苞谷粒已灌漿飽滿,趨于成熟。
玉米收拾停當(dāng),就是砍玉米稈了。原來油汪碧綠的葉子,曬得黃黃的,只有稈上還殘留著一些黃綠色。砍倒的玉米稈被捆成捆,堆到各家各戶的房檐之下,等待干透之后,成為重要時刻的柴火。
那一年的夏秋之交,父親的廚房外墻邊,堆放著一墻的玉米稈。平時我并沒有注意,因為每天的新鮮事那么多,每天燒鍋時,總被二姐干涉的不快,轉(zhuǎn)背就忘記了。喝過了酒,金黃的玉米棒子,成攢地涼在廊柱下,一整排??瓷先ゾ妥屓诵那槭嫣?。所以,當(dāng)我和堂哥堂妹從外面滿頭大汗地回來,跑到父親那里,說餓的時候,父親和顏悅色地放下他正在看的一本發(fā)黃的線裝書,轉(zhuǎn)身去拿了一張草紙,緊緊地卷成一個圓條,用火柴點燃。因為裹得緊,它既不熄滅,也不燃燒,維持在保留火種的狀態(tài)。需要用火時,只須湊近,嘴對著火頭,用短而急的氣流一吹,火頭就可露出紅紅的火來。那一天,餓和口渴強烈地抓住了我。喝了一瓢水,肚子還是餓,大姐和二姐不知去了哪里,母親好像病了,躺在床上。我跑到父親那里,第一次看見了父親做火捻。我十分新奇,左看右看。我問父親這是什么?他告訴我說是火捻,做飯時用來引火的。
父親說,走,去看看有沒有胡瓜兒子(小南瓜)。
柑橘園的四個角種著兩株南瓜、一株佛手瓜,還有一株絲瓜。瓜藤有的爬上了竹籬笆,有的爬上了李子樹、柚子樹,高高低低地掛著果實。它們的果實還沒怎么長大,就在缺菜時摘來吃了,只有藏在濃密的葉子里,沒被發(fā)現(xiàn)的才可能長得很大,并帶來驚喜。
父親抬起一條腿,跨過籬笆墻,推開攔路的柑橘枝,去地角尋南瓜。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把火捻遞給我,說,來,幫我拿著。我接過火捻,他接著去找南瓜。滿園子的碧綠,很快就遮住了父親的身影。陽光在樹的間隙里,在風(fēng)里,在碧綠的葉片上,猴子一樣跳躍。
我拿著火捻,看了看,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一時無事干,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噘嘴鼓氣,對著火捻吹了一下,火捻頭現(xiàn)出微微的紅色,我又吹了幾下,火捻頭現(xiàn)出了火的紅色,卻并沒有火苗。平常點火的油燈或是火柴,都是有火苗的,這個無火苗的火捻能點燃火嗎?這個念頭一起,我便立刻被這個念頭牽引。于是想驗證的欲望被不斷喚醒。我把火捻的火頭伸向面前的柑橘葉,厚厚的柑橘葉被火捻咬下了一口,邊沿向后退縮、起卷,散發(fā)出柑橘特有的揮發(fā)油的味道。它沒被點燃。我又把火捻對準(zhǔn)了佛手瓜的瓜葉,深綠的瓜葉被火捻燒了一個洞,它們在突然的襲擊下,結(jié)成了一個緊密的圓,面向火捻完成了一個包圍圈。也沒被點燃。我又向火捻頭吹了一口短而有力的氣,火捻頭更紅了。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我聽見了風(fēng)吹長葉的聲音。我一扭頭,看見廊柱下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掛滿了整個的挑枋,與挑枋成直角的墻外,玉米稈捆緊緊堆著,占滿了那一面外墻,一片金色。太陽把它碧綠的油亮烤成熟了。太陽是火,經(jīng)過它長久的照射,萬物到最后,都變成與太陽光相接近的顏色。
沒有被捆住的一些玉米葉子,長長地散掛下來,此時正在風(fēng)里飄飛。
火捻挨著這個葉子會是怎樣的呢?它會點燃嗎?
我向玉米稈走去,在第一捆吊掛下來的一片玉米葉前站住,向那一片葉慢慢舉起了我手中的火捻。
火捻挨著葉子的那一瞬,一聲輕微的“轟”,葉上炸開了一團火,火舌“嗖”地向上移動,像一條紅色的蛇,把遇到的玉米葉都卷入口中,一部分火向上尋找玉米葉,還有一部分火留在原處,在先前的葉燃燒過的地方,又點燃了緊挨著的葉子。我嚇著了,趕緊在地上找土塊去打往上躥的火苗,打了好幾下,歡騰的火苗根本不理我。只見燃燒的葉子又點燃了玉米稈,著了火的玉米稈向上托起更大更多的火,不斷加入燃燒的火,在玉米捆的花穗和尖梢部分,匯成更大的火焰,它們向上騰起青煙,騰起長勢迅猛的火?;鸬募t中帶著明艷的黃,帶著輕盈和不可阻擋的內(nèi)在力量,跳上了房檐,開始在房檐上跳舞。房頂靠房脊的一半蓋的是瓦,靠房檐的一半蓋的是草。因為是草,一著就燃,又因為厚實,里面空氣較少,明火里有了濃煙,在聚集新的能量?;鹧媾c濃煙交織著,在正午的陽光下,逐漸瘋魔。
我嚇壞了。我一直在拼命地喊父親,卻怎么也喊不出口,像是在做噩夢,怎么用力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急得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心一陣狂跳,腿也不住地發(fā)抖。喊不出聲,我就向房屋側(cè)后的慈竹林跑去。跑到竹林,望一眼越來越旺,火焰越躥越高的房子,覺得還不安全,瞅準(zhǔn)竹林旁邊的一個低洼淺坑,就滑了下去。背靠著土坎,身體不住地抖著。
隔了一會兒,我從草叢的縫隙看出去,看見二嬸嬸,背著一個背簍出門來,走到四合院的壩子中間,似乎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她斜前方的房頂上,升騰起的濃煙,看見與濃煙糾纏在一起的火焰。她一下定在了原地,驚恐地張大著嘴巴,用盡力氣也只說出了兩個字:“喲喂……喲喂……”她的驚恐像一股電流,遠(yuǎn)遠(yuǎn)擊中了我,我抖得更猛了,心里又開始喊我父親。聽到聲音的二叔跨出門來,順著二嬸的視線看去,一下跳將起來,大聲喊道:“哥!哥!房子著火了!”又一腳跳進屋,抓起一只桶,按到水缸里,很快,二叔提著一桶水跨出門來。
父親在地角邊聽到二叔的吶喊,直起身,扭頭一看,雙手一摔,幾個跳躍,幾個低身穿梭,就到了墻邊。墻邊的玉米捆已燃成了一小面火墻。父親飛起一腳踹倒了火焰旁邊還未燃燒的玉米稈,并幾腳把它踢遠(yuǎn),接著扳倒了那些靠墻的柴火,操起一根棍子,把火源撥倒,切斷了火源。然后奔跑幾步,雙腳一躍,手鉤住挑枋,幾個翻轉(zhuǎn)就上了房。父親踩著房上的草,手腳并用爬到草瓦連接處,坐在房上,雙腳蹬住草,往下一滑。房上蓋的草被他蹬到了房檐邊,并裹住燃燒了的草,一起掉了下去,蹬出一個隔離帶,草下的椽子有的已經(jīng)著火,沒有草的連接,至少可以減緩火勢蔓延。父親縮回雙腳,接著如法炮制。五六個來回,著了火的草都掉到地上,只剩下一些椽子在燃燒。父親脫下衣服,用力抽打。
二叔提著水出來,潑在燃燒的玉米稈上。幺叔搬來了梯子,架在房檐邊上,嬸嬸們用盆端來了水,幺叔登上梯子,把水送到房上。母親也起床了,姐姐們也不知從哪里回來了。水缸里的水快舀空了,叔們又挑著水桶去不遠(yuǎn)的水井挑水。堂哥們則站在大天井里,呆呆地觀望,最大的堂哥也就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只有兩個姐姐上了十歲,大姐十八九歲,二姐十三四歲。姐姐們粗黑的辮子,在她們背上跳動,青春的臉上,有汗,有水,還有黑灰,眼神里有慌亂,也有疑惑。她們一邊救火,一邊發(fā)問,怎么火就燃起來了呢?父親在房上與火戰(zhàn)斗,沒有回答。只有他心里明白這火的來歷。
叔們挑了水回來,接著把水送上房頂。鄰居們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帶著水盆;離家不遠(yuǎn)的部隊官兵也開著車來了。父親和眾人把水潑到房上,也潑進了屋里。水在被火燒了的椽子上,在陽光烤焦了的地方流淌,嗞嗞冒著熱氣,騰起陣陣白霧。松木椽子燃燒后又燥又焦的味道里,也有了水的濕潤。
火徹底熄滅了。眾人也停下來,從未潑掉水的桶里舀水喝,以平復(fù)心里的焦灼與緊張。眾人又討論了一陣火的發(fā)生,都說這一年太干了,要小心火。隨后各自散去。父親送眾人離去,一直在感謝大家的幫忙。我躲在淺坑里,覺得過了一個世紀(jì)。
似乎過了很久,二叔從竹林旁邊經(jīng)過,看見了蹲在坑里的我。他說:活打死你,居然把房子燒了。你倒是聰明,躲到這里。我不敢看他,繼續(xù)低頭撕筍殼。他也覺得無趣,就走了。似乎又過了許久,二姐找到了我,她洗凈了臉,還換了打濕的衣服,什么話也不說,牽住我的手,把我拉出了淺坑,牽回了家。家里人誰也不說火燒房的事,只說,吃飯了。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餓得兩眼直冒金星,便狼吞虎咽吃起來,把所有的害怕都忘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提這件事,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是二姐有好一段不再讓我燒火了。父親從此就再沒有把火捻交到過我手里。我也對燒火突然就失去了興趣,從此再不搶二姐的燒火官的位置。
隨著孩子的增多,老宅居住甚是擁擠。父親住的房子就是他下放回鄉(xiāng)后,又加蓋的兩間,已沒有錢把房瓦蓋全。我點燃房子后,原來蓋草的地方空著,那些光溜溜的椽子直接暴露在陽光里,亮晃晃地刺眼睛。在那些房頂空著的時間里,我一直不愿去父親的屋子。他也正愁著修復(fù)屋頂,沒時間也沒心情來搭理我。
萬物皆是蟄伏的火,只待一個需要、一個時機,就能變成火。我看出了火隱藏的欲望,它想燒掉一切可燃之物。欲望總是容易被點燃,容易找到同謀。我只想試一試玉米葉能不能燃,火卻一下騰起來,與玉米稈一拍即合,并迅速攀緣而上,燒燃相連的一切可燃物。
幸好,火的欲望早就被人知曉,火也就被人小心地保存起來,從未敢給它自由。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