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欣欣
豐子愷有一幅畫題為“有情世界”,畫的是尋常人家的擺設——花瓶里的花,桌上鬧鐘、筆筒、茶壺茶杯,墻上日歷等,這幅畫不像豐子愷其他作品,鮮有地畫里沒有人。但畫家卻在這些物上畫了人臉表情,賦予了它們感情。中國藝術史記載了七千多年前的將軍崖巖畫,靠天吃飯的先民們給“禾苗”畫上“笑臉”,把心中所愿五谷豐登,用笑臉的表情表現(xiàn)出來。
世間萬物,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自成風景。而風景之外,“別有動吾心者”,便是藝術的孕育。王陽明看花的故事說得明了:“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豐子愷的畫,是“生活的藝術化”,直接取材于日常生活。他說過:“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給我的孩子們》)我印象最深的一幅是豐子愷畫阿寶把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許多年之后,當我自己的孩子歪著頭向我發(fā)問:“貓為什么不穿鞋?”我想到的是豐子愷的這幅畫。
赤子之心,我們都曾經(jīng)有過。只是,長大后有的人把心弄丟了。
在爸爸去世三周年之際,我們終于啟動了為他編紀念文集的工作。說“文集”不一定準確,因為內里還收入了他的畫。這批畫都是幾十年前隨手畫的,用紙也極不講究,多是我小時候上美術課的圖畫紙,翻過背面來畫,甚至隨便一張小紙片他都能拿來作畫。這些畫主要是我兒時的日常記錄,父愛如山,力透紙背。爸爸那時想必也如豐子愷一樣——憧憬于孩子的生活,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總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沒心沒肺的孩子的生活。
不惑的“友情”
我收藏著兩個超過四十年的娃娃。
先說年齡大一點兒的娃娃,這是我六歲的生日禮物,當年媽媽花了八元錢,在我們城市里最好的商店買的。在那時這是天價玩具。之后我在照相館抱著娃娃拍了一張照片,照片定格在我的嘴巴咧到了耳旁那一刻的表情——高興得合不攏嘴。這是一個純中國式的娃娃,標準的東方美人相,圓臉、大眼、櫻桃小口,微頷首,通身天藍色毛絨連帽子,是20世紀70年代出品,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審美。這確實是一件領先時代的玩具,當娃娃躺平時眼睛會閉上,把她豎起來眼睛就睜開。羨殺多少鄰家的孩子。直到今天,娃娃的眼睛仍然能夠張合自如,證明當年的產品質量過硬。對了,我為娃娃取名“向榮”,鐵定了她和我的姐妹花關系。
第二個是名副其實的“洋”娃娃,有著一頭金色的頭發(fā)——是個洋毛卷兒,姨媽從香港帶來。更精彩的還在于這是個會說話會哭的洋娃娃,有一個配套的玩具聽診器,一連接到娃娃胸口,她就說話,然后大哭。這洋娃娃講日文,懂日文的表哥為我們做翻譯,說她肚子疼要看醫(yī)生。洋娃娃穿花裙子白短襪,胖乎乎的雙腿竟有點兒“羅圈腿”(粵語說的“蘿卜腿”),不得不贊嘆這細節(jié)做得好。那時正提倡中日友好,我得了這件玩具,沒有被指“哈日”。但我始終沒弄明白,洋娃娃為何頂著一頭金卷毛兒,這到底不是日本人的樣子,盡管那時我也沒有見過一個日本人。我為洋娃娃取名“欣子”,取我名字里的一個字,另一個“子”字顯然是盡量往日本人名上靠。
向榮和欣子,成了我們家庭的成員,陪伴著我整個童年歲月。媽媽很會玩角色扮演,扮成她倆和我說話、玩耍,我從小就相信她們是真實存在的兩個人。后來我們舉家遷來澳門,當然也少不了我這兩個娃娃。她們和我一樣,成為爸爸畫筆下的主角,和我共同成長。
“生活藝術化”
爸爸這些畫,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我兒時的日常生活;二、我離家在外讀書時媽媽的日常生活;三、兩個娃娃做主角的戲畫。
爸爸愛戲,是眾所周知的。他后來把這項興趣愛好變成了推進澳門戲劇發(fā)展的動力,在小城留下了印記,當年是沙漠中的一抹綠意,實屬不易。但很多人不知爸爸所學專業(yè)是土木工程,以此專業(yè)糊口養(yǎng)大了我們姐妹。更不為人知的是,爸爸寫得一手好字,還畫得一手漂亮的速寫。很遺憾我從沒問過爸爸在哪兒、何時、跟誰學畫。我曾經(jīng)以為很多技能是與生俱來的,比如畫畫;又想當然地認為,從事蓋房子的理工科人都會畫畫。其實不然。
回到爸爸畫畫這件事上。
初來澳門,爸爸在找到工作前,每天上街閑逛,這是他熟悉澳門的過程。他的一生,有一半在澳門度過,澳門也是他生活時間最長的終老之地。南國風貌,混雜著西方文化的澳門,當年在他這個北國中年漢子眼里,一定事事新鮮。他畫筆下的街頭大排檔,是熱火朝天的人間煙火氣息。不是熱愛生活的人,畫不出這份煙火氣。若干年過去后,我看到澳門藝術博物館藏品——那幅由法國人博爾杰畫的《澳門玫瑰堂前路邊食檔》,有似曾相識之情。直至著手整理爸爸這些信手拈來的畫作時,我才恍然大悟。我敢肯定,初來澳門的爸爸,當年不會有看到這些藏品的機會。但藝術的共通之處,在于創(chuàng)作者對生活細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對美的敏感??上О职值倪@類速寫不多,也許還有一些,但都沒有保留。我們今天能看到他畫澳門的老行業(yè),還有香港電視明星群像(沈殿霞、關之琳、萬梓良、何家勁等),同時也看到了一個時代的風情。
爸爸畫得最多的還是我的日常生活。筆下的主角就是我的兩個娃娃——向榮(我們有時叫她小向)和欣子;畫中不時出現(xiàn)一只小狗,這也是香港姨媽送給我的玩具小狗。那一陣子陳百強人紅、歌好聽,我順手就給玩具狗取名“丹尼”(陳百強英文名)。當年我不但喜歡看《老夫子》漫畫,也開始翻看《紅樓夢》?!盎庖u人知晝暖”,賈寶玉為丫頭改名字是有緣由的。我給我的玩具取名字,也要有出處。這顯然是受了《紅樓夢》的影響。后來我又得了一件毛絨熊玩具,彼時正熱播87版《紅樓夢》劇集,飾演賈寶玉的演員叫歐陽奮強,這只玩具熊就叫了 “奮強”。畫中不時有“熊出沒”,那就是“奮強”了。
爸爸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日常生活場景,還有呼之欲出的人物性格:欣子是個愛出風頭、有點兒“憨居”(上海人說“十三點”、北方人說“二百五”)、經(jīng)常撞板、好為人師、說起話來口水花亂噴的角色?!哆x美(香港小姐)》《牛仔褲幾威》、摔跟頭出丑、打架罵人事件的畫中,這性格暴露無遺。向榮安靜、內斂,有東方美,和欣子形成鮮明對比。丹尼是配角,一直老老實實做他的綠葉。至于畫中那個小兔子,現(xiàn)在我已想不起它的來歷了。
這些畫記錄了20世紀80年代一個澳門小學生的日常生活:參加學界的講故事比賽、歌唱比賽、舞蹈比賽;學校旅行遇上大雨(我們小學生旅行的目的地是二龍喉公園),一邊躲雨一邊吃掉帶去的雞腿和喝光“益力多”,這對當年的我來說可是大餐。畫作也有娃娃們隔著餐廳玻璃看食客吃大餐的情形,顯然這靈感來自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有下棋、沖涼洗頭、(坐岐關車)“返內地”“有信來”(收到親友來信是父母特別高興的事)的情形,每一幅每一筆都充滿著暖意。那時的澳門,幾乎沒有文化生活,看電視是每天主要的休閑活動,而且是全家人一起看,每天被“家人圍坐,燈火可親”的幸福感包圍。從畫中得見,當時的電視劇是《大內群英》,還有炙手可熱的電視游戲節(jié)目《大手筆》,某牙膏、某飲品的熱播廣告……
今天的孩子對于這樣的生活大概很難想象,沒有旅游、沒有游學、沒有親子活動……記得我十六歲才第一次聽現(xiàn)場交響樂,澳門綜藝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穿著燕尾服的李德倫用手中的指揮棒“點燃”了第一個音符時帶給我的震撼……
當日常生活沒了新意,爸爸會變化題材,讓這些人物扮成戲中人演戲。小小一幅戲畫,包含劇目、人物、場景(情節(jié)),定格在戲劇沖突最強烈處,成為點睛之筆。這其實是很好的戲曲普及教育,我在以后看戲時,很容易就能捕捉到哪里是“戲核”、哪處是最關鍵的“戲劇動作”。他也買關良、馬得等人的畫冊讓我看大師級的作品。看到現(xiàn)在不少畫家嘗試戲畫創(chuàng)作,我深知這是看易實難的一個題材領域,畫者要戲到、心到、意到、筆到,但凡缺了其中一樣,難言氣韻生動。爸爸雖說是畫戲,實則還是在畫人。欣子、向榮、丹尼,有時還加上我,與劇中角色行當、形象氣質如此嚴絲合縫,看似小戲筆,卻深含 “遷想妙得”之大學問。
除此之外,再有一批畫是20世紀90年代后所畫(我已離家上大學)。同樣的生活題材,不同的是主角出現(xiàn)了變形——外形仍然是80年代那批畫中欣子的形象,但記錄的實際上是我媽媽的日常生活:晨運、看電視、縫紉等,有故事也有戲劇色彩。這一時期還多了一只名叫“壞壞”的貓,姐姐從廣州帶回來,自然也是我們家中一員。巧合的是,我們在豐子愷的畫中也經(jīng)??吹截埖纳碛啊?/p>
藝術和現(xiàn)實之間有著怎樣的距離?爸爸用畫告訴我藝術如何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和豐子愷的“生活藝術化”一脈相承。大愛無言。在兩個姐姐眼中,爸爸是“嚴父”,連話都不多。在我這里,爸爸對我自由放任,戲比天大。他用畫筆傳遞愛,愛人、愛動物,愛世間的一切。而這些,直接形成了我們姐妹今天和世界相處的態(tài)度——萬物有靈,溫柔以待。
愛出者愛返,這也是我所深信的和世界和解的最好方式!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