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唐詩人(評論家,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討論(按姓氏筆畫排序):
呂彥霖(評論家,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青年教師)
江 飛(評論家,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李 振(評論家,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楊 毅(評論家,天津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青年教師)
汪雨萌(評論家,上海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
陳華積(評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報》編輯)
陳若谷(評論家,山東大學人文社科青島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周 榮(評論家,《當代作家評論》編輯)
趙 坤(評論家,山東大學人文社科青島研究院副教授)
胡 哲(評論家,遼寧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東北文藝振興研究院副院長)
顧弈?。ㄔu論家,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青年教師)
徐福偉(評論家,《小說月報》執(zhí)行主編)
桫 欏(評論家,河北作協(xié)研究員,《詩選刊》主編)
一、你對“新南方寫作”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周 榮:南方在哪里?
趙 坤:面對一個年度熱詞,會被喚起求知欲。比如,作為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寫作現(xiàn)象,“新南方寫作”具體指哪些作家作品?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征?主要的辨識度是什么?以及,與“老南方”或“傳統(tǒng)南方”文學(如果有的話)之間的文學史關系是什么?
徐福偉:作為一種癥候性文學事件,千呼萬喚始出來,為解讀當下文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但要警惕其形成中內涵與外延的復雜多變性。從2021年始,我每年都會以關鍵詞的切入形式寫一篇年度小說綜述,一方面想將年度的在場感和細微的文學記憶分享給大家,另一方面也想為研究者留存文學潮流命名的鮮活素材。
汪雨萌:第一印象是作家群,作家群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很多種構成方法,新南方寫作的作家群顯然是以地理為主要分類標準。雖然我對這些作家的認知以及部分了解早于“新南方寫作”概念,但他們的作品會呈現(xiàn)出一種地理集團化的氣質,并且能夠自覺地將這種氣質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個人標簽,因此“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
桫 欏:最早從《文藝報》上看到“新南方寫作”這個說法,第一印象就是這是一個跟地理意義上的南方有關的文學概念。常識中我們說《詩經(jīng)》是北方的,《楚辭》是南方的,但一個“新”字又吸引我去探究它到底在說什么。
呂彥霖:我認為“新南方寫作”是一種有別于既往的當代文學中的南方書寫的創(chuàng)作思潮,根據(jù)我的判斷我不太清楚這種思潮是否與南方在21世紀越來越成為國家的經(jīng)濟中心的社會現(xiàn)實有關系。總體感覺是一種與當代文學中的南方書寫有比較明顯區(qū)別的寫作范式。
胡 哲:當談及“新”,必然涉及“舊”的文學經(jīng)驗。在看到“新南方寫作”這個全新表述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到與之相對應的“舊南方寫作”。從《楚辭》傳統(tǒng)到當代的“江南世界”,關于“南方”形象的構建,始終是我國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學主題。其中,以蘇童為代表的“南方想象”“江南書寫”占據(jù)了中國當代文學版圖的重要位置。在“新南方寫作”當中,流露出與蘇童“南方世界”相似的地域氣質——潮濕、悶熱、神秘、野性,呈現(xiàn)出對既往書寫的接續(xù)和繼承。而除此之外,“新南方寫作”自身的新質也引人注目。地理空間的擴大是與既往“南方寫作”最大的區(qū)別所在?!靶履戏綄懽鳌钡姆秶辉傧薅ㄓ诮系貛?,它包括了福建、廣東、廣西、海南、澳門、香港、臺灣地區(qū)以及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將東南亞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納入考察范圍當中,這是“新南方寫作”最為直觀也最具世界文學意義的全新特質所在。
陳華積:2018年以后,文壇集中出現(xiàn)一批帶有南方地域文化氣息的作品,南方歷史上的蠻荒與改革開放后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生活交織在一起,其中既有都市傳奇故事,又有神秘的歷史文化沉淀,這樣的作品讓我感到很好奇,特別是林森書寫海南原住民生活的小說呈現(xiàn)出的小說世界讓人感到非常新奇,故事很有趣味性,比如說寫到人在臺風來臨前的恐懼,漁民出海捕魚生活下的精神信仰等,這是以往都市小說中很少出現(xiàn)的場景、人物與生活。
楊 毅:“新南方寫作”出現(xiàn)的原因很多,這其實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近年批評界熱衷制造概念新詞。但在我看來,這其實是新世紀以來理論匱乏的表現(xiàn),即因為缺乏在社會和文學層面提出具有概括性的文學思潮或現(xiàn)象,就干脆人為制造出某個概念,似乎也可以描述當前特定的現(xiàn)象。“新南方寫作”的“新”很大程度上是批評界“唯新主義”的體現(xiàn),本質上還是理論的焦慮。而“新南方寫作”的“南方”,同樣是近年地域因素(或者說地方性),得到彰顯的重要實踐。這種地方性先是從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上的“邊地”蔓延到各個地域,暗含著“再造地方”的野心,如果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可以看作“邊緣”對“中心”的解構,符合文化多元主義的構想。因此,“新南方”的結合首先是地理意義上的版圖的劃分,但更重要的是美學和理論的建構,后者才是這個概念真正具有生命力和延展性的關鍵。
陳若谷:這個名詞沖擊視線好幾年了,它轟轟烈烈,聲名鵲起。只不過囿于自身經(jīng)驗的有限性,長期以來我一直對這野氣橫生的新現(xiàn)象感到好奇甚至是畏懼。粗粗想來,“新南方寫作”應該是包含閩粵桂方言文學、廣府世俗文化、深圳新城書寫,以及有著濃郁本土氣質的以海島生活、客家文化、潮汕民間信仰為對象的寫作,同時還有非常貼近現(xiàn)實的科幻寫作實績。在閱讀評論家們的理論歸納后,我驚訝地看到,我們已經(jīng)用固定術語“海華文學”指稱的那部分文學寫作也是其題中應有之義??梢?,這個詞的雄心在于,吸收相對于現(xiàn)有漢語寫作更加具有包容性的文化資源并且創(chuàng)造新的審美增值點。
只聊聊我的淺顯困惑吧。南方寫作長期以來都有著海洋性這一最無法忽視的特色??晌液茈y說那種海洋的經(jīng)驗與我們從遠方利用智性去理解的白浪藍天綠野有特別大的差異。比如林森的寫作對象確實是海港、海灘、海岸,但似乎最打動人的還是其中人文情懷的蘊含。真的有人能完全書寫海洋這一喜怒無常的龐大自然嗎?作家應該很難覺察得到自己丈量不到的領域吧?反過來說,誰見過為北極寫作、為南極寫作的嗎?當然寫作并不完全遵循現(xiàn)實邏輯,看到《潮汐圖》后我非常震驚,只能說先鋒的作家們還在努力刷新我們的想象力,很了不起。
顧弈俊:這顯然是具有誘惑力的概念。就我個人所見,“新南方寫作”的提出,以及這個概念對于“新”的強調,首先理應是對已有墨守成規(guī)之勢的“南方寫作”“南方文學”等命名說辭、觀念思維的反撥或另辟蹊徑。因為無論“南方寫作”,抑或“南方文學”,在當下都似乎走向了某種即將窮盡的闡釋境地。而另一方面,我也頗認同陳培浩的說法,“‘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召喚性的概念,而不是一種現(xiàn)成的、等待被完美描述、打包送入歷史的概念”。因為需要完成這份問卷調查,我對于先期有關“新南方寫作”的著述做了梳理,發(fā)覺一部分論者依舊是以“地域”“方言”作為探討“新南方寫作”的有限的關鍵詞與切口,至少在方法論層面,這同相關研究者論述“南方寫作”“北方寫作”的路徑并無涇渭分明,且“新南方寫作”當前聚焦的作家作品多有重疊,尚未真正借由“新南方寫作”形成研究視野的拓寬。假如“新南方寫作”的發(fā)起者與響應者是要以“思索文化政治和文明轉向對文學所造成的挑戰(zhàn)”為前提從而深化這場討論,他們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二、你覺得“新南方寫作”應該包括哪些地域?你認為哪些作家最有代表性?
周 榮:文學意義上的地域劃分不必與地理學一致,更多的是文學理念的集合,或者說是某些作家和某些作品體現(xiàn)出的相近的文學理念和文學共性。
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應該有葛亮、陳崇正、王威廉、陳春成等??赡懿⒉蝗?。
呂彥霖:我覺得“新南方寫作”肯定是以粵港澳大灣區(qū)以及周邊省份為中心的,尤其是兩廣為中心,兼及香港、澳門和海南。代表性作家,我認為目前葛亮和東西應該成為代表性作家,葛亮的《燕食記》以及東西的《回響》應該成為代表性作品。
汪雨萌:“新南方寫作”目前包括了兩廣、福建、港澳及東南亞地區(qū),從方言、習俗、文化上其實是具有一定的共性的,籍貫在此及長期生活在此的作家擁有相同或相似的寫作資源,像林白、葛亮、林棹、黎紫書等都是融會包括日常生活、語言、邊地歷史在內的“新南方文化”的作家。當然我覺得具備新南方去中心化和異質特性的不僅僅是東南沿海地區(qū),西南也是很重要的地理板塊。我們也要看到新南方城鄉(xiāng)之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罅隙以及不同的表達方式,因此如蔡東等似乎不特別特征化的作家也可以納入進來。
李 振:大約是東南沿海、粵港澳和西南海岸??赡芪疫€沒將自己的閱讀和“新南方寫作”有意識地結合起來,但像林棹的《潮汐圖》、陳春成的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陳崇正的小說集《半步村敘事》、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蛋鎮(zhèn)電影院》以及光盤更早的一部中篇小說《他的名字叫白》等大概更容易和我印象中的“新南方”貼合起來。
陳華積:按照倡導者的說法,“新南方寫作”一個重要的對話對象是以江南文學為核心對象的“南方寫作”,“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區(qū)別于過去江南文學的寫作,其地域空間包括廣東、福建、廣西、四川、云南、海南、江西、貴州等文化上的邊地,這樣的劃分雖然自有其道理,但這樣的劃分也不免過于寬泛了,我認為“新南方寫作”作為一個文學概念或者一個地域概念,它首先要具有一個地域文化上的同質性,并且在氣候特征、文化觀念與生活習俗等方面大致相近,然后再以此來界定它的地域范疇,這樣看來,“新南方寫作”的地域大致包括廣西、福建、海南、粵港澳大灣區(qū)等地。
徐福偉:從地緣文學角度而言,我覺得“南方寫作”是僅指涉?zhèn)鹘y(tǒng)江南地域的寫作,現(xiàn)在冠以“新”字,那就可以向南向南再向南,超越地緣屬性。這是一個面向未來的,極具包容性與廣涉性的,甚至是跨越國界性的文學意義上大南方概念,完全可以將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的華人寫作納入進來。
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如王威廉、葛亮、盧一萍、胡性能、陶麗群、林森、朱山坡、陳崇正、鄧曉炯等,還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我想重點談一下盧一萍的最新長篇小說《少水魚》。這是一部深具我所認可的南方氣質的長篇小說,盧一萍將人物置于長江中下游流域直至東海諸島這樣一個宏闊的大南方地域,以李氏家族百年的命運遭際關涉遠征和遷徙、革命與愛情等主題,更為重要的是將人類生命的堅韌與脆弱和大自然的博大與嚴苛予以審美對照:人不僅僅是處于與他人、與社會關系之中,更是處于與大自然的關系之中。
江 飛:眾所周知,中國南北方的自然地理分界線是以秦嶺和淮河為界,由此“南方”包括江蘇、安徽、湖南、湖北、四川、云南、貴州、廣東、廣西、福建、 江西、浙江、臺灣、海南等14省,以及重慶、上海兩直轄市。而生于安徽、學習工作于北京的楊慶祥,在《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中將“新南方”的地域確立為海南、福建、廣西、廣東、香港、澳門,同時也輻射到包括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南方之南”的東南亞地區(qū),并在《再談“新南方寫作”:地方性、語言和歷史》中特別強調“東南亞”甚至“海外華語寫作”的重要性。可見,相較于“新東北文學”中相對確定的“東北”,“新南方寫作”中的“南方”既是一個縮小了的“中國概念”,又是一個擴大了的“世界概念”,既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更是一個人文空間概念,是批評家根據(jù)當下的某些南方文學創(chuàng)作而進行的一種帶有主觀性和目的性的地理劃定和話語建構。如果把“南方”的所有地域都納入“新南方”,勢必會帶來理論和創(chuàng)作的泛化,導致“新南方寫作”概念的大而無當;而如果不納入,“新南方寫作”的地理空間和闡釋效力又會是有限的甚至是片面的,更何況現(xiàn)在對新南方寫作的特殊共性依然缺少強有力的揭示,一切都還在途中。無論如何,“新南方寫作”為當下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未完成的理論生長點,為當代漢語寫作提供了一種火熱的不斷衍生的“南方實踐”,當然,我也希望新南方寫作能從那些尚未被廣泛關注的“南方”地域作家和作品中找到“新南方”要素,找到能夠革新漢語寫作的文學經(jīng)驗和文化資源。
三、如果用幾個關鍵詞來理解“新南方寫作”,你會用哪些詞?
周 榮:流動、發(fā)散、多元。
李 振:青年、南方口音、生活和文學的濕度。
楊 毅:異質性、包容性、流動性、想象力、召喚力、跨媒介。
汪雨萌:“新南方寫作”的關鍵詞,地理性、海洋性、臨界性、經(jīng)典性是首先想到的,去中心化、異質化和包容性我認為也很重要。
呂彥霖:多元化、去中原化、異質性、民族特色。
陳華積:1.地處熱帶氣候;2.地域文化同質化;3.新時代;4.人物新風貌;5.外來文化融合。
趙 坤:小之住所,大之宇宙,地方文學與文學地方感,情緒景觀。
徐福偉:自然性、海洋性、神秘性、流動性、革命性。
桫 欏:首先是“南方”,這不是望文生義,而是我作為一個北方人,對于南方是一個“他者”,“南方”對于我是一個客體化的存在,非常醒目地引起我的注意。其次是“自我”,過去“南方”是被中原和北方作為中心的文化遮蔽了,好像“南方”沒有信心或者沒有自覺確認主體意義上的“自我”的存在,“新南方寫作”概念的提出是一個轉折,意味著從此“南方”是一個自足的存在。最后是“開放”,沖破“中心”所形成的制度或觀念上的藩籬,“新南方寫作”面向中國的“南方以南”和東南亞的漢語寫作者,是一個非常開放的存在。
江 飛:一是地方性。我這里其實強調的是“地方性”背后的世界性和獨特性。地方是世界中的地方,世界是由復數(shù)的地方構成的世界,無論“新東北”,還是“新南方”,都是“新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很顯然,“新南方寫作”強調的并非僅僅是地方經(jīng)驗,而是通過獨特的地方經(jīng)驗的深挖和書寫,昭示或指向具有普遍性的“世界經(jīng)驗”。我很贊成楊慶祥所說的,并非所有處于“新南方”地理區(qū)位的寫作都可以稱為“新南方寫作”,只有那些真正將“地方/地方性”從統(tǒng)一的“整體性”里面解放出來,并意識到了“自主性之艱難”的寫作,才是真正的“新南方寫作”。只有自主性、獨特性的“地方書寫”,才能避免當下某些整體性、同質性的“中心書寫”——盡管地方總會因為無法擺脫“地心引力”的影響而難以自主。
二是語言性。我這里其實強調的是“語言性”背后的本體性和意味性。林棹《潮汐圖》、葛亮《燕食記》、林白《北流》等對粵語方言的合理使用,總體而言是比較成功的,代表了“新南方寫作”的語言特征和追求。但也正如楊慶祥所指出的,一些新南方寫作作家還“缺乏一種語言的本體意識”。在我看來,當下具有語言本體意識的作家是極少的,大都只是“講故事的人”。因為關注的重心在故事,所以粗糙、干巴、缺少意味的語言難以避免,這在某些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那里也同樣存在。如何實現(xiàn)從語言到故事而非從故事到語言,如何實現(xiàn)語言和思想的同步生成,是新南方寫作作家乃至所有作家都要深思的重要問題。
三是青年性。我這里其實強調的是“青年性”背后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新力。無論是以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等作者為代表的“新東北文學”,還是以黃錦樹、黎紫書、葛亮、林森、朱山坡、王威廉、陳崇正、陳春成、林棹等為代表的“新南方寫作”,以及以楊慶祥、陳培浩、張艷玲、曾攀、唐詩人等為代表的“新南方寫作”批評家,其中70后、80后的作家與批評家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他們同氣相求、同聲相應,表現(xiàn)出“野心勃勃”的青年性和創(chuàng)造力,尤其是在科幻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對未來城市人類生存境遇的深刻思考,為新時代文學提供了一種生機勃發(fā)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新力。
胡 哲:1.世界性(地域之外):“新南方寫作”所特有的“南方之南”特點,使其形成了一種地域邊界相對模糊的現(xiàn)象,而這一現(xiàn)象暗含著追求多元化、異質性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與其他以地域命名并作為限定的寫作有極大的不同。邊界的模糊以及與東南亞文化的溝通與交流,使“新南方寫作”展現(xiàn)出與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進程更為直接的關系,使其作品呈現(xiàn)出更加自由、多元、開放的面貌。
2.現(xiàn)實意識:真實地反映時代是文學不可回避的使命與任務。“新南方寫作”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意識和國際視野,能運用更廣闊的視角看待時代的發(fā)展變化。如王威廉的《野未來》探討科技與人類之間的關系、陳崇正在《折疊術》中以虛擬的世界探索現(xiàn)實人性。主題宏大而深刻。
3.新南方美學:“新南方寫作”給當代文壇提供了全新多樣的美學樣式,呈現(xiàn)出與中原文學、東北文學等迥異的風景。如葛亮的動物系列小說,描摹香港社會萬象,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標簽;黃錦樹的筆下展現(xiàn)南洋膠林深處的奇幻與神秘;林森在作品中書寫海洋的廣闊無垠和背后深沉的海洋文化。
四、“新南方寫作”的提議和討論,是作家和評論家共同推進的,你怎么看待這種“合力”?
李 振:大多數(shù)的文學浪潮都是作家和評論家合力的結果。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著更多的個體經(jīng)驗在里面,評論家又愿意以最大公約數(shù)的方式討論問題,所以這種合力是個體經(jīng)驗基礎上的整合、歸納、命名與再發(fā)現(xiàn),它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要的。
徐福偉:必要的合力,但還不夠。迄今為止,任何文學現(xiàn)象的梳理以及文學史的建構,作家、評論家無疑都是其中最為重要的推手,但還需要形成文學生產(chǎn)與傳播的全鏈條合力,不能忽略了文學期刊及編輯的重要作用,當然還有廣大的讀者朋友。
陳華積:作家與批評家共同推動“新南方寫作”可以說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情:一方面,批評家能拓寬作家的思維定式,給予作家更多的理論支撐,堅定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向;另一方面,作家的寫作也能給批評家提供更多生活細節(jié)與想象空間,這種合力可以說是能夠達到相互激發(fā)的效果,創(chuàng)造出“新南方寫作”更多的經(jīng)典之作。
周 榮:作家和批評家的“合力”一定會推動“新南方寫作”概念的快速傳播和接受,借助概念的推動力,與之相關的作家作品會獲得更多的關注度,更容易被記住。無論是對于作家個體還是地域文學整體的發(fā)展,都是很好的推手。今年《文史哲》雜志與《中華讀書報》聯(lián)合開展的2022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評選活動中,“新南方寫作”也入圍了。“合力”已經(jīng)初見成效。
另一方面,“合力”也可能是畫了一個圈,豎起一個壁壘,限制了多種可能,可能把一些更豐富的元素隔離在外,過早地把作家限定在固定賽道上。
汪雨萌:我對作家和評論家的合力是非常期待的,評論家不應當只是一種“后置”的,或者輔助性的職業(yè),他們也同樣可以是文學話語、文學概念和文學理論的構建者,甚至可以是作家創(chuàng)作潛意識的喚起者和引路人。而且作家與評論家的身份并非不可轉換,我更期待大家能夠用更寬泛和包容的“文學從業(yè)者”身份共同推動文學生活的發(fā)展。
楊 毅: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新南方寫作”是批評家陳培浩在評論陳崇正小說的文章中提出的;經(jīng)過陳培浩、楊慶祥等學者聯(lián)合學術期刊(典型如《南方文壇》)推出《新南方寫作》專欄;隨后,《廣州文藝》《青年作家》等期刊也相繼開設專欄討論;入選“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南方文壇》《花城》等期刊召開會議論壇的推動,《南方人物周刊》等新聞媒體的曝光介入。
由于當代文學批評的特殊性,“新南方寫作”雖然由評論家提出,但離不開作家的參與。無論是提出還是闡釋,“新南方寫作”的提議和討論都體現(xiàn)出作家和評論家合力作用的結果,背后是文學/學術期刊、文學會議、新聞媒體等體制性因素的作用。但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新南方寫作”概念能從“知識”轉變?yōu)椤肮沧R”,恐怕還是人為利用各種社會條件促成的,即作家、評論家、學者和媒體人(尤其是占有學術資源的著名評論家、學者)的社會化互動。這也從側面體現(xiàn)出,“新南方寫作”并非獨異性概念,而是基于參與者的知識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
顧弈?。阂环N有益的嘗試,同時也能夠注意到近期因了這股“合力”而在國內文學界、批評界所形成的異常矚目的反響。但就如同我在第一個問題里提到的“新南方寫作”所可能存在的潛在的危機,如果一種概念命名似隱隱有重復、簡單化之感時,來自作家、批評家內部、基于“真理越辯越明”的“找碴兒”“抬杠”,甚至是“冒犯”,反而可能更為重要吧。因為只有通過這種特定的交流互動行為,也許才能令概念命名之中的漏洞、破綻顯現(xiàn)出來,而后尋求方式“打補丁”,或是尋求更為開闊的出路。事實上,這也是作家與批評家的一種理應形成共識的新的“合力”表現(xiàn)。
陳若谷:合力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健康的,是超級文本和精準評論的有效合力塑造了人類的精神。往窄了說,文學史本來就是由作者和闡釋者共同書寫的,比如曹雪芹和脂硯齋、畸笏叟,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尋根思潮。更不用提古代的文學倡議往往和政治主張緊密掛鉤,如中唐古文運動、明末復社等。文學研究評論界已很久沒有推出新的提法,我認為要感謝最初提出這個想法并將萌芽移栽入土的先驅老師們。一種提法之所以能涌現(xiàn),也是時代土壤所培育的。無論是理論家的歸納還是引領,或者說作者的創(chuàng)造還是實踐,都是在廣闊的意義上呼應時代議題。
當然,大家可能很警惕“新”字,還沒有包上漿就朽脆,它太容易舊了。處在目前的人生階段我也不舍得將注意力投擲在那些以新為前綴的事物上。眼下時代最珍貴的是時間,是注意力。求新的這份心思,也許會被新本身所拋棄。時代給寫作帶來挑戰(zhàn),或者說給寫作行為的生存提出了難題。評論家以對新趨勢的描摹同作家一起,嘗試跳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困局,去激活大家已經(jīng)疲軟的文學信心。不過,作為一個評論者,我也要杞人憂天一番,我們期待新南方寫作不斷開拓不被固定,但綱領與要求的提出本身就內含著某種悖論。
五、你認為南方之南的南方,與江南的南方,在文學文化層面有什么差別嗎?
周 榮:這個問題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長三角地區(qū)與珠三角地區(qū)及“更南”之差別。既然被劃分為兩個地理區(qū)域,那差別一定是顯而易見的。方言、飲食、習俗等都有著明顯的差別。
但作為北方人,我并不會刻意地去細致區(qū)分,一千公里還是兩千公里差別不大。我會更注重具體文本書寫中的“南”是怎樣的形態(tài),如何被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學審美中的“南”更有意義。
汪雨萌:我認為江南與南方之南不僅在地理上,而且在語言和文化上都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因此在文學審美與實踐上也有區(qū)分。江南文學中常見的吳語方言與吳語文化經(jīng)過現(xiàn)代、當代的長時間打磨,素材庫已經(jīng)非常豐沛,語詞的選用、意象的呈現(xiàn)、文化性格的展示也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無障礙”的樣態(tài),可以說已經(jīng)形成了某些文學和文化的成規(guī)。但南方之南的文學文化版圖尚在突破障礙的階段,雖然隨著香港、臺灣影視的風靡,“新南方”已經(jīng)擁有了部分廣為接受的地方性知識,但其歷史性、地方性的部分仍有很多待開采的富礦。因此目前“新南方寫作”中有很多作家還在做小說社會史的工作,證明它還在一定程度上處在自證和自明的階段。
趙 坤:我自己的感覺,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經(jīng)驗里,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南方,一個鐘鳴鼎食、詩書簪纓,一個流放謫臣、窮荒移民。按照文史表述,嶺南是空間性的,自然條件惡劣,路遠,夷獠雜居。江南卻是時間性的,由徽州鹽商滋養(yǎng)出的詩文盛氣,極具虹吸效應。除了常見的揚越、江東、蘇杭等地,謝朓的南京是江南,杜甫的長沙也是江南,文化空間是超過長三角沖積平原的地理江南的。
呂彥霖:在文化方面的差別是比較明顯的,南方之南在文學文化風格上更加多元化,與東南亞的僑民文化更加接近,也更容易受到外國文化的影響。與此同時,與華洋雜處、交融的香港澳門文化也有內在關聯(lián)。和江南文化相比,南方之南更加生猛與多元,端麗秀美不是這一地方文化的核心追求。
桫 欏:南方之南的南方,給我的感覺是一種“向海”的、“向外”的文化,天然具有一種開放、勇武、自由、現(xiàn)實的風格;而江南的南方,是一種“向河”的、“向內”的文化,有向中心的趨勢,所以更加溫婉、重情(并非說“南方以南”不重情)、細膩。即便是上海、浙江、江蘇沿海一帶,也與“南方之南”的文化氣韻不同。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的一種偏見,畢竟我對南方所知不多。
胡 哲:江南的南方長期以來都是重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資源,在當代文學視域下突出體現(xiàn)于蘇童的香椿樹街世界、格非的江南世界等。在此層面呈現(xiàn)出的江南之南,大多是打著深深作家私人烙印的“南方記憶”,更多以“局部”“片段”的方式展現(xiàn)南方,于虛擬的小世界中隱晦地傳遞人生思考。而南方之南的南方與前者的區(qū)別首先體現(xiàn)在藝術表現(xiàn)上,南方之南的南方更多指向現(xiàn)實,如王威廉勾勒的廣州圖景、葛亮再現(xiàn)的香港社會,“新南方”更多立足于客觀力求追求更大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性。此外,南方之南的南方與江南的南方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新南方”指向世界性,將“南方”的范圍擴大,把東南亞華文寫作納入考察視域之內,不僅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擴大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容量,更標志著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世界視野正在逐漸拓寬,與世界文化產(chǎn)生了更密切的互動。
李 振:“南方之南的南方”和“江南的南方”有著很大的不同。似乎“南方之南的南方”提供了一些出離于我慣有經(jīng)驗之外的經(jīng)驗,它和南方的原生狀態(tài)、海洋文化和幾十年間的社會經(jīng)濟變化緊密相關,而“江南的南方”在與江南文化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之外還帶著一重當代的或者說先鋒文化的色彩,所以在江浙滬作家的創(chuàng)作里,既有江南綿柔細膩的腔調,又有十里洋場式的都市書寫,還有十分強硬和尖銳的創(chuàng)作,比如在畢飛宇、金宇澄和曹寇等作家筆下就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江南。
陳華積:地域文化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反映在文學、文化層面也會存在較大的差異,南方之南的南方與江南的南方在方言、文化觀念與生活習俗等方面都存在較大的差異,反映在文學文化層面也必然存在較大的差異,這些差異一般表現(xiàn)在人物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上。
徐福偉:江南的南方呈現(xiàn)更多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融合與紛爭,人性與社會性是其關注的重中之重;而南方之南的南方,比如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等地,則更多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對抗與共生,關涉神性與自然性的廣闊領域。
六、你更喜歡南方文學,還是北方文學?你如何認識中國文學的南北差異?
趙 坤:似乎沒有。語言語用、氣候、經(jīng)濟、地理、飲食習慣、鄉(xiāng)風民俗的差異,會影響作家寫作。越是殊異,越容易形成新鮮的美學經(jīng)驗。
周 榮:這個問題有點兒像問一個人,粵菜好吃,還是遼菜好吃?魯菜好吃,還是川菜好吃?北方人喜歡吃遼菜、魯菜,但也不會討厭粵菜、川菜。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優(yōu)長。我是北方人,理所當然要更熟悉北方文學,但是作為文學評論和研究者,必然要對當代文學的整體有了解。
作品只有好與壞、精彩與平庸的區(qū)別,南北差異不構成評價文學的標準和尺度。
李 振:北方更多一些吧,也不好一概而論,那些粗糲干硬的寫作可能更讓我傾心。中國文學的南北差異自然離不開人最直接的生存方式、生活環(huán)境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與文學傳統(tǒng)。中國太大了,僅就自然氣候層面就使得很多基本的生活經(jīng)驗難以相通,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候東北可能還在下雪,更不用說南方之南了。這些自然風貌常常就決定了一個作家很難跳出與之相關的生活經(jīng)驗進行創(chuàng)作,而由此形成的文化性格和語言方式可能會更深遠地影響著一種文學寫作的樣貌。
徐福偉:這涉及文學地理學了,我一直在看此類研究著作,主要想從學理層面認證一下個人化的閱讀感受。文學,尤其是經(jīng)典文學,在本質上都是面向全世界和人類打開的,是不分國界、民族和地域的。
呂彥霖:相對而言,作為北方人,我還是更加喜歡北方文學。中國文學的南北差異實際上和歷史與政治有比較密切的關系,在古代因為北方長期是經(jīng)濟和政治中心,因此北方文學長期興盛,這個局面在宋代以后有所變化。而在新中國成立后,北方文學也一直處于相對的領先地位,直到20世紀90年代,南方的經(jīng)濟地位在總量上超越北方,南方才成為文學的主要書寫對象。我認為南北文學的差異主要還是在人生旨趣與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上。但是隨著全球化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影響,這種差異其實在不斷縮小。
胡 哲:于我而言,南北方文學各成體系、各具特色,均具備引人入勝的文學魅力。
南北方文學的差異古而有之,從古代時興于西北大漠的邊塞詩與流行于楊柳岸邊的婉約詞,到近現(xiàn)代以來東北大地荒寒凜冽的冰雪天地與湘西世界苗寨人家的安靜平和,黃土高原上的渾厚秦腔與摩登城市的滿目霓虹,南北方文學的差異始終存在。這種差異與經(jīng)濟、文化、氣候等多種因素息息相關,并直接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之中。近年來,“新東北文學”與“新南方寫作”成為被熱議的話題,構成了新世紀第二個十年全新的“南北文學對照”。但這種文學版圖的逐漸形成,并非全部依托于文學地理的劃分,其內部各自的文化內核才是劃分所謂“南北”的根本所在,即新東北荒寒下的堅韌與新南方濕熱中的拼搏。南北方的差距,強調更多的仍然是兩者的文學風格和文化底蘊,但是在共同構筑新世紀全新文學場域的過程中,二者最終會殊途同歸。
桫 欏:如果文學以南北分,就閱讀的體驗來說,不同地域風格的作品回應了我性格和情感中的復雜性,所以倒也沒有一定喜歡讀北方文學或者喜歡南方文學。北方文學更切中我個人的生命體驗,也許源自“缺什么補什么”的心理,南方文學可能彌補了我的心中對應“南方”的缺失部分。所以在我的閱讀之中,是“地不分南北”的。有很多南方作家的作品我非常喜歡,除了老一輩作家的作品,年輕一些的像王威廉、冉正萬、王十月,以及黃錦樹、葛亮的小說,世賓、黃土路等人的詩等。
說到底,文學與地域文化精神密不可分,根源在于生活于其中的人。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所導致的生活方式影響了人的情感和文化心理結構,那么對世界和自我的感受以及表達方式便不同,文學就會有差異。我是河北人,河北古稱“燕趙之地”,韓愈說“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普遍認為這種地域精神的緣起是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兩句辭別詩,但實際情況卻遠比這復雜:北方自然條件惡劣,可耕地少、土地貧瘠,冬天氣候寒冷,而且歷史上長期處在農耕與游牧生活的交接線上,戰(zhàn)亂不斷。人們是在生存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才形成的這種地域性格,這直接影響了北方文學的審美風格。比如《漢樂府》中大量反映北方生活的詩作,以及“三曹”的作品,還有后來關漢卿的《竇娥冤》之類敘事作品,其中透射出的精神品格和審美風格只可能出現(xiàn)在北方,不會出現(xiàn)在南方。當然這是北方的例子,我想南方大概也是這種情況,道理是一樣的。
陳華積:南方文學與北方文學雖然有地域文化上的差異,但都共享著中國五千多年的歷史文化傳承,有著共同的文化底蘊和民族心理結構,其更大的共性在于文化同宗同源,且同屬華夏子孫,人物的心理認知結構相差不大。南北差異是生存環(huán)境、習俗與方言上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才讓中國文學顯得底蘊深厚、異彩紛呈。
陳若谷:兩道差異對比題合起來可以組成一個較完整的譜系。北方和江南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史上最重要的支柱。它們的客觀差異肉眼可見,正如黃土地和雪域高原難以滋養(yǎng)出柔聲細語的氣質,而只會誕生遼遠的抒發(fā)。不過,羅列不同肯定不行,那就掉進了橫向對比的陷阱,我們應該拆解差異在認識論上之所以被建構的因素。
東西之間存在微妙的等級制度,因此沒有東部寫作,只有西部文學、邊地文學、鄉(xiāng)土文學,因為我們的屁股往往坐在優(yōu)勝的一方,以俯視或者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者。南北角色的流動性更強。東晉之前,文化呈現(xiàn)“北人南播”之態(tài),南宋后,文化的中心就固定在南方了,主要是江南地區(qū)。但現(xiàn)代化也帶來了一種均質化,當代文學里寫作家族小說觀感上南北差異并不大。改革開放之后,閩粵港澳沿海一帶先富的區(qū)域,逐漸吸引世界各地的人,成為一個超級中轉站。因此,地域文化是變遷的,發(fā)生在歷史之中,也發(fā)生在人的運動中。很可能需要鏡像反觀,才會有地域上的自覺意識,蘇東坡“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張力支點在這里。當代文學書寫對南北差異的彌合更為主流。尤其當下,5G時代背景下的景觀旅行和虛擬游戲已經(jīng)稀釋了本土化情境,但這反哺了寫作,難以想象陳楸帆沒有北京的知識背景和海外的生活經(jīng)驗,是否能寫出潮汕風味的賽博朋克。
我還是那個困惑,怎么能夠頂著新南方的名號,卻依然保持邊界的流動性,而不是重彈對比差異、強調時新的老調。楊慶祥老師講到一個概念“臨界點”我尤為認同。這讓我想起《平面國》里振聾發(fā)聵的那句“向上,而不是向北”。二維圖形往東南西北拓展足跡,只是匯入世界,但離開平面向上或向下,才叫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躍進躍出的時候,就是臨界變異之時。新南方寫作要具備的其實是這種漫漶和戳破的勇氣吧。
七、如果繼續(xù)探討“新南方寫作”,你覺得應該從哪些方面拓展?
周 榮:基本盤和邊界。
先確定基本盤,挑選出與“新南方”相適配的經(jīng)典文本及文學主張,圍繞著經(jīng)典文本向外發(fā)散,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基本盤。
劃定邊界。無限度的擴散會消解掉核心的辨識度,邊界可以是動態(tài)的、變化的,但要維持相對穩(wěn)定的話語區(qū)域。
徐福偉:把東南亞華人文化圈的寫作納入進來,實現(xiàn)寫作意義上世界版圖的雄心與壯志。
陳華積:一方面繼續(xù)深挖“新南方”的歷史文化積淀,另一方面也應注意改革開放后外來文化的與“新南方”地域上的文化融合,形成一種更為獨特的文化交會。
呂彥霖:我認為還是要在生活方式以及人生旨趣方面拓展。南方之南的價值觀念有其獨特的個性和意義,這種生活方式以及其對現(xiàn)代性的看法,以及內在于其中的飽含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智慧的價值觀念(宗族之類)對于當下的我們,無疑是具有強大安慰效力和精神意義的。
桫 欏:“新南方寫作”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得以成立,我覺得取決于與南方相關的作品、作家、群體、現(xiàn)象和流派的研究,要從個體、具體中找出“南方之南”的共性來。這種共性不應該只局限在地理、題材、民俗、風物等物理條件上,不是說把南方幾個作家用概念“圈定”在一起就是“新南方文學”了。要進入文學所表現(xiàn)的人的性格、精神以及作品的審美風格層面上,從中辨析出與江南和北方文學(如果存在的話)相區(qū)別的獨有特質來。特別是要加強對港澳臺和東南亞華文文學的研究,處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所引起的精神變遷,或許是更典型的“新南方文學”。
汪雨萌:首先我覺得是地理的邊界。新南方寫作的地理邊界實際上是一種文化地理邊界,以方言、習俗和歷史進行自我確認,但我覺得在整個中國的南方之南,而不僅僅是東南,會呈現(xiàn)出相似的特質,在寫作風格上也有一定的共性。盡管在文化上差別很大,但一些共性的自由、恣意、去中心化的風格我覺得也可以納入新南方的文學版圖。其次是剛才提到的文學階段。我希望新南方寫作能夠盡快豐富除了小說社會史之外的文學板塊,建立更全面、更多樣、更多元的文學景觀。
趙 坤:我的博士生邵婉瑩,之前做過一點兒涉及地方性寫作的文章,馬上見刊了。在指導她的過程中,我們會想到一些基本問題。比如怎樣相對清晰地確定“新南方寫作”的概念,并保持其不被本質化,這是比較困難的。當下的資訊、交通越來越發(fā)達了,天南海北,朝發(fā)夕至,各地特有的風俗特產(chǎn),很容易互通有無;一個地方出現(xiàn)文字地理抒情的標語,很快被換個地名批量復制,且并不顯得違和,這就意味著基于地域的差異性,正在被逐漸碾平。尤其是現(xiàn)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流動性,如何在流動中把握地域性,比如保留上一題中的那些地方殊異性,恐怕是需要注意的。此外,“新南方寫作”的概念,也有賴于具體創(chuàng)作實績的加持,文學批評、研究與具體的創(chuàng)作,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當然,這已經(jīng)是作家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胡 哲:1.梳理“南方寫作”的傳統(tǒng)根脈。任何一個全新的文學概念都無法憑空產(chǎn)生,錨定“新南方寫作”產(chǎn)生的傳統(tǒng)資源,能更好地挖掘“新南方寫作”的深刻文化內涵。
2.“新南方寫作”內部的異質性?!靶履戏綄懽鳌焙w范圍廣、創(chuàng)作體量大,作家風格與作品特色也各具特色,可繼續(xù)從文學地理學角度切入,從具體地域出發(fā),如以廣西書寫、廣東書寫等進行劃分,或以粵語、客家話等語言體系進行分類。
3.“新南方寫作”成為被熱議的“文學現(xiàn)象”的原因。如果說“東北文藝復興”“新東北文學”的產(chǎn)生與音樂、影視、文學獎項的包裝打造等具有密切關系,那么“新南方寫作”的興起是否與“新東北”具有相同的文化運作機制?“新南方寫作”與《南方文壇》等重要文學刊物的關系,仍然是可以繼續(xù)關注的話題。
顧弈俊:一、借由“新南方寫作”的探討重提當前的漢語語言問題。這個議題在陳培浩的《“新南方寫作”與當代漢語寫作的語言危機》(《南方文壇》2023年第2期)一文里有著頗見啟發(fā)性的論述。也因此可看到,“新南方寫作”的提出不是突兀的,或者僅僅是針對某個局部現(xiàn)象,比如就語言角度觀之,這個概念的內里與中國新文學開端有關語言的論爭實則有著顯豁的脈絡承接。不過同時也應看到,諸多參與到“新南方寫作”的研究者,似乎尚未真正觸及“新南方寫作”(如語言層面)所試圖彰顯的革新性。不少關乎“新南方寫作”的具體作家作品的批評文章及其闡發(fā),如果將論者所述對象置換為王安憶、蘇童、余華、格非等人,似乎原述內容與置換對象之間也可形成“妥帖”的對位描摹。這至少表明,盡管“新南方寫作”的幾位提出者有著清晰、開闊的理念架構,但對眾多參與者來講,他們對于“新南方寫作”的“新”在何處的理解還是較為模糊、充滿歧義的。換言之,部分參與者還沒有對“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的“去處”形成充分的準備,在宏觀理論建構與具體批評實踐之間尚存在肉眼可見的落差;二、縱使“新南方寫作”以“地域”面目出現(xiàn),但我認為“新南方寫作”的精髓恰恰是反地域的,或者更精準的說法是,反對狹隘、偏激的地域“二極管”觀念導向。王德威的《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南方文壇》2023年第1期)有兩處說法需要更多人注意、思考:其一,“‘新南方既是‘南方的不斷延伸,也是‘南方的卷曲、翻轉和疊印,因此打破既定的南北二元邏輯”;其二,“新南方意在開拓‘南方之南的無垠場域”?!靶履戏綄懽鳌钡拿衅涮囟ǖ臅r代語境、歷史文化氛圍與地緣政治因素,也因種種特殊性而理應能夠生發(fā)出更為復雜的闡釋空間。且“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的提出有一個頗為關鍵的意義,是作家、學者、批評家借由勘探這個概念的理路繼而拓寬批評視野、革新批評思維、豐富批評對象,而非僅僅將“新南方”“南方”“北方”構于粗糙的地理結構圖譜。
楊 毅:盡管“新南方寫作”提出的時間不長,但目前學界對這個概念的探討大致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發(fā)軔期(2018—2021年):評論家提出聯(lián)動學術期刊策劃專欄,初步進行概念建構;其次是生成期(2021—2023年):作家、評論家利用期刊、會議等支持,深入挖掘概念內涵。目前來看,“新南方寫作”的討論已經(jīng)從最初的概念建構過渡為理論自覺,甚至達成“共識”,體現(xiàn)為概念理論闡釋和作家作品評論的全面開花,也包括論者在其他文章頻繁使用這個概念,比如《廣州文藝》有意識地從美學、地域、方言、科幻、城市、人物、海洋等角度組織討論。
未來能否嘗試“新南方寫作”體系化建構,在反思開拓中建構新經(jīng)驗、新美學、新經(jīng)典:(1)關于“新南方寫作”概念和范圍的辨析,在概念辨析中深化對“新南方寫作”的理解;(2)歷史上打通“新南方寫作”的歷史經(jīng)驗,在古代、近代和當代歷史中挖掘“新南方寫作”;(3)建構“新南方寫作”的獨特美學意蘊;(4)從跨學科、跨媒介的角度建構“新南方寫作”。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