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威
他說他聽到了雪山的召喚
黎溪池拿起手機,給我轉(zhuǎn)了一千塊錢,說:“你走吧?!蔽也恢搶λf些什么。之前的三年里,我無數(shù)次跟她說我會寫出一堆好小說,讓銀行卡里的數(shù)額實現(xiàn)翻倍再翻倍,這樣我們就有了首付款。甚至我還能一躍成為文壇新秀,拿下幾個頗有分量的獎項。這些都沒有實現(xiàn)。我最常用的理由是,屋里太鬧了,根本沒有辦法讓我靜下心來創(chuàng)作。最初黎溪池愧疚不已,在凌晨還會放下手機起床給我煮包蟹黃面,加蛋的。后來開始翻白眼,開始哼來哼去,直到面無表情,直到憤怒不已。這次,她說:“你不是要安靜嗎?去吧,給你一千,愛去哪兒去哪兒,一個星期內(nèi)寫不出來,以后再也別跟我提寫小說的事?!?/p>
我其實很想跟她談?wù)勔粋€小說家的尊嚴,但我沒有勇氣。用黎溪池的話說:“你也叫小說家?”這話傷人,卻是事實。我迄今為止還沒有完成一篇小說,盡管手機備忘錄里已經(jīng)有上百個我認為可以成為名著的種子。種子不發(fā)芽,就不能叫種子。我也想跟她普及一下創(chuàng)作的普遍規(guī)律,比如一部偉大的作品和一個偉大的作家都不是突如其來的,這得有個過程。很多時候,這背后還得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包容鼓勵他,或者盡情傷害他。最后,我還想和她商量一下,一千塊錢實在有點兒少。
她沒有給我機會。轉(zhuǎn)賬完成,她把我推出家門,丟給我一個雙肩包,然后把門一關(guān),完成了一次強盜協(xié)議。我背著雙肩包,里面有兩套衣服、一臺破舊的筆記本電腦、手機充電器和一本《新華字典》。黎溪池這一次確實憤怒了,她甚至沒有給我?guī)蟽砂谡?。此外,我還感到一種羞辱,一個小說家需要《新華字典》嗎?我背著包,兩手空空地走出小區(qū)門口,站在陽光猛烈的公交站臺,不知往何處去。
我遙想那些偉大作家的人生碎片,以此自我激勵。當然,我特意避開那些家境優(yōu)越和功成名就的作家。他們總是能夠在某個偏僻而優(yōu)美的山谷或者海島,以寫作之名完成一次悠閑的度假。我要想想那些窮困潦倒的、艱難掙扎的、舉步維艱的小說家,這比較符合我此刻的處境,或許能夠給我?guī)硪稽c兒靈感。我首先想到蒲松齡和他的小茶館,隨后又迅速地將他排除在外。他是定點的,而我顯然不是。我像是一只被驅(qū)逐出草原的馬。想到草原,我想起火辣辣的非洲,想起了坦桑尼亞,想起了坦桑尼亞東部沿海的達累斯薩拉姆。這一連串的聯(lián)想顯得突兀,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這座城市曾經(jīng)是該國首都,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作為首都的時候,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從城市南部邊緣的一個破敗漁村走出,在極為短暫的時間內(nèi)成了享譽全球的世界級作家。他只身一人穿越塞倫蓋蒂大草原,在這個世界公認的最佳野生動物聚居地死里逃生,隨后寫出長達一千零三十四頁的《荒野與火焰》。這個作家出身于尼亞姆維奇族,酷愛神秘與野性,名字和他的小說一樣,相當長。此刻我只隱約記得其中的一部分叫作“坎巴拉吉·尼雷爾·蓬貝·馬古富力”。對此我感到羞愧,一個鐵桿粉絲記不住偶像的名字是不道德的。
沒有辦法像我的偶像一樣,寫下自己的荒野和火焰,一種憂傷與彷徨從我的腳底涌來,直抵心尖,化為一陣又一陣灼熱之氣。我頭昏腦漲之際,電話發(fā)出持續(xù)的振動。我以為是黎溪池回心轉(zhuǎn)意,聽到的卻是韓流航沙啞的聲音。他大學畢業(yè)之后,做過銷售,賣過保險,干過中介,送過外賣,開過網(wǎng)約車,最后還是被家里揪了回去,被迫繼承祖?zhèn)鞯臍⒇i事業(yè)。殺豬匠凌晨一兩點就得起來,他卻總是因為和我喝酒到半夜而缺席技藝的練習。我曾接到過他父親的電話,大意是我不要把韓流航帶壞了,否則就要我好看。我們大約一個星期聚一次,頻繁的時候一兩天約一次,總是在大排檔,聊同樣的話題,說相同的話。比如他要做一個浪漫主義的大詩人,而我立志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他寫現(xiàn)代詩,更具體地說,是六行的現(xiàn)代詩。在他看來,不足六行的和超過六行的詩一樣,要么不夠飽滿,要么過于啰唆,反正是毫無價值。為此,他得罪了我們安城所有的詩人和評論家。直到遇見我,他才停止感慨藝術(shù)生涯的寂寞。我記得很清楚,那晚他摟著我的肩膀,頻頻舉杯,反復念叨著一句話:“吾道不孤?!?/p>
電話接通之后,韓流航說他要徒步去西藏,“就是現(xiàn)在,掛完電話之后立馬出發(fā)”。他說這通電話就算是與我的告別。之所以沒再約一次酒,是擔心我們再一次相談甚歡,這必定對他遠行尋詩的壯舉造成不可想象的傷害。他還說,在掛完電話之后,他就把手機丟進他腳下的下水道里,以免他的父親再一次毀掉他的前程。我望了望頭頂?shù)牧胰?,對他的沖動表示不可理解。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就在剛剛,他感覺到了藝術(shù)的召喚。他微微仰起頭,瞇上眼睛,張開雙臂,原地轉(zhuǎn)了十圈,確認了這召喚自西而來。它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仍然帶有清冽的雪山氣息。我說:“確定這么干?”他說:“當然?!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他高而瘦的身軀,以及他瘦長的脖子上異常突出的喉結(jié)。我沉默了幾秒鐘,隱隱有些羨慕。他要奔著他的雪山去了,而我終究無法抵達我的草原。
我問他:“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說:“在鎮(zhèn)上?!彼敿毜財⑹隽怂侨绾闻既坏貜慕紖^(qū)的養(yǎng)豬場回到老家,并在腥味彌漫的海風中感受到雪山的冰涼?!耙磺卸际翘煲??!彼詈罂偨Y(jié)說。他說到海風的時候,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偶像坎巴拉吉·尼雷爾·蓬貝·馬古富力,一個從破敗漁村走向世界的作家。我連忙問他能否到他那兒暫住一個星期。他說:“當然?!彼f他會把詳細的地址發(fā)給我,并把鑰匙放在門口左手邊第二個盆栽的后面。最后,他略顯急躁地說:“我不能再和你通話了。我感覺每多和你聊一分鐘,清冽的召喚就模糊了一絲?!彼麤]說再見,就把電話掛了。而后我收到他發(fā)來的定位與門牌號,以及一棟樓房的照片。我再打過去的時候,電話已經(jīng)無法接通。作為朋友,我懊惱自己并不稱職。無論如何,我應(yīng)當勸他留下手機。遠行需要導航,且處處都要查看核酸證明、健康碼和行程卡。當我坐上開往海邊的公交車時,我又開始暗暗慶幸?;蛟S這才是最好的勸返。
“見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剮了!”
創(chuàng)作經(jīng)費有限,我倒了四趟公交車,終于在黃昏即將消失的那一刻找到了韓流航家的房子。在這之前,我在雜亂無序的街道里穿梭。為了不被拉著海鮮的三輪車、電動車剮擦到,我好幾次在零點幾秒的反應(yīng)時間里做出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停頓、側(cè)身、旋轉(zhuǎn)等動作。在公交車上查看導航的時候,我以為這是一個海邊景區(qū),并充分展開了一個小說家的無限遐想。此刻我有些失望。這棟房子往左邊走八百米,有一片長達十里的黃金沙灘線,往右邊走一千米,是一處半圓形的海灣。在這兩個景區(qū)之間,就是韓流航家所在的哲涌村,它保留著歷史質(zhì)樸的同時也緊追潮流,掛上五顏六色的各種廣告牌,一躍成為方圓十里最大的海鮮市場和大排檔聚集地。當咸腥的海風與燒烤攤的煙火迎面而來,吹亂的不只是我的頭發(fā),還有我那不得不從美麗幻想中退出的心緒。我應(yīng)當感謝這巨大的落差。我是來寫小說的,不是來旅游度假的。我只剩九百五十二塊了。所以我看都沒看燒烤攤上那肥美的、鋪滿蒜蓉辣醬的、咕嘟咕嘟冒泡的一排排巨大生蠔,根本不給它們誘惑我的機會。
我草草沖了個涼,光著膀子站在樓頂遙望大海。我的表情嚴肅,帶著我心目中小說家應(yīng)有的嚴謹與深刻。十分鐘后,我出了一身悶汗,除了一片黑魆魆,什么也沒有看到。回到房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韓流航。一個下午的時間,他走不了多遠,此刻他或許就在那黑魆魆的海灣對岸。我猜測他也有可能已經(jīng)坐一輛出租車回到了市區(qū)的家中,或者回到他家的養(yǎng)豬場,此刻正磨刀霍霍向胖豬。且不管他,應(yīng)該操心的是我的小說。一個人獨自坐在車上對著窗外唰唰而過的風景發(fā)呆時,想象力是最為瘋狂的。在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創(chuàng)作計劃。
從42路車上下來,準備換乘到K9沿海線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身穿無袖長裙的女人。她戴著帽子,身材高挑。我沒有看清她的臉,但她的身影讓我想起一個已經(jīng)醞釀多年的小說。小說叫《烈焰紅唇》,我對這個標題十分滿意。但黎溪池認為它略微庸俗,地攤書的氣息過于濃郁,不利于我成長為一個偉大的作家。為此我們曾認真地激烈交流過幾次,仍然無法達成一致。女主人公有一種高冷的女神氣質(zhì),她酒紅色的長發(fā)過肩,膚色白皙,身材曼妙,最重要的她有著火焰般奪目的紅色嘴唇。最好應(yīng)該讓她姓白,這樣能襯托出她口紅的驚艷。一輛長途大巴車上,我們偶然相遇,坐在一起。我忍不住再次偷偷看她,內(nèi)心亂撞成一鍋粥的時候,她遞給我一瓶阿薩姆奶茶,讓我?guī)退蜷_。這時候,她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尖尖的、小小的、可愛的虎牙,頓時從高冷女神變成甜美鄰家小妹。高速必須長久地堵車,一直堵到晚上,這能為我們產(chǎn)生火花提供更多時間。我們相談甚歡,肩膀越靠越近,她甚至靠在我身上小睡了一覺。車輛再次啟動的時候,她給我看她大腿上的文身,是一只盤旋而飛的有著細長尾巴的云雀。她說起她的家庭,其中的重點是,她有五個身材魁梧的哥哥,日常的工作是在夜場看場子、收債、砍人。大巴飛馳,暗黃色的燈光閃爍,她咬了咬嘴唇,笑著問:“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這篇小說的構(gòu)思到此戛然而止。主要原因是我沒有想好“我”應(yīng)當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問的是要不要,“我”想的卻是敢不敢。此刻我仍然沒有答案,卻勢不可當?shù)販S陷在她的烈焰紅唇和大腿內(nèi)側(cè)滾燙的旋渦里。我給黎溪池撥了一個視頻通話,她沒有接,之后也沒回我任何信息。我靠著床頭半躺著,脫下短褲,半瞇著眼,準備再一次好好醞釀這個小說。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韓流航在門后邊貼滿了他自己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裸照,又高又瘦,肋骨往外凸,像是一扇羊排,根根分明。他黝黑濃密的陰毛在昏黃的海灘中顯得刺眼,我的堅硬隨即耷拉下來。
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我必須承認,今天的創(chuàng)作再一次以失敗告終。我想,要不明天去景區(qū)逛逛,找人聊聊天,游客或者保安都是不錯的選擇。這或許能給我?guī)硇碌撵`感,畢竟創(chuàng)作法則之一是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大約是凌晨三點過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迷糊不到一會兒,樓下傳來“砰砰砰”砸門的聲音。我起初不以為意,直到聽到一個女人喊韓流航的名字,才反應(yīng)過來她砸的是我的門。
我打開門,她徑直走了進來,甚至沒問我是誰。她在屋里找了一圈,這才問我:“韓流航呢?”我說:“不知道?!蔽掖_實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所以回答得真誠且鏗鏘有力。她掃了我一眼,又問:“雀舌在哪里?”我說:“雀舌?什么東西?”她瞬間憤怒了起來,腿抬過頂,啪的一聲壓在我腦袋邊上。是的,她以一個站立的一字馬,把我逼到墻腳。她盯著我,一字一字地說:“明天晚上,見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剮了!”
一個姑娘大半夜闖進屋子里來
作為一個小說家,我清晰地知道,在敘述時要謹慎使用感嘆號??墒?,我不得不用感嘆號來形容她那殺氣十足的聲音。這一切看起來就像一個夢。然而,墻面上異常顯眼的褐色腳印,顯示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確實是真實的。我的頭皮后知后覺地開始發(fā)麻。顯然,我陷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事件當中。從她抬腿的速度、力度與高度來看,我打不過她,這讓我沮喪。
我找了幾圈才在茶幾下面找到幾罐過期了一年多的啤酒。無所謂了,我需要一點兒酒精緩緩神。我咽下一口,滿嘴苦澀。一罐啤酒下肚之后,我強迫自己好好地捋一下整個事件: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接到了韓流航的電話,他說他接收到藝術(shù)的召喚馬上就要徒步西行直奔雪山之巔,而我為了有個安靜之所來到了他的老家,在凌晨三四點遇到了一個陌生、暴躁且暴力的年輕女人,她逼迫我明天晚上就要交出雀舌,否則就要把我剮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和韓流航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小說家多悶騷,詩人多放蕩,對此我不敢多想。我郁悶且惶恐的是,這怎么就和我扯上關(guān)系了?更關(guān)鍵的問題是,雀舌是什么?
韓流航的電話依舊無法接通。我在微信上給他留言,讓他看到信息以后務(wù)必馬上聯(lián)系我。我又翻開黎溪池給我的《新華字典》,找到了“雀”,沒找到“雀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雀”還是個多音字,這好歹算一種收獲。萬事不決問百度,我又開了一罐啤酒,然后打開我那破舊的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頁面上很快彈出一堆的茶葉廣告,我擦了擦眼睛,確定自己并沒有喝醉,也沒有看錯。百度上說,雀舌是一種茶名,主要是指以嫩芽焙制的上等茶,因形狀小巧似雀舌而得名。再打開幾條鏈接,上面說明前綠茶中有雀舌,武夷巖茶中也有雀舌。我不大懂,只感覺到它確實昂貴。
除此之外,我看到雀舌還有三種義項:
一是菜肴:狀似雀舌,既薄且小,其做法是將和好的白面團搟平,其薄如紙,然后切成像雀舌一樣的小菱形,配以熟肉丁、蔥花、椒鹽佐料或混合為鹵(用酸菜亦可),水燒開下鍋,常為陜西、青藏等地待客的一道飯食。
二是盆景:雀舌松,指羅漢松,又稱土杉,樹皮灰褐色,有鱗片狀裂紋,主干直立,小枝平展,密生,葉條狀披針形,呈螺旋狀互生;雀舌松原產(chǎn)地南通,其中以如皋雀舌最為上品,形似麻雀舌,故俗稱“雀舌”,是如皋盆景中的稀有珍品。
最后一種解釋,雀舌乃是一種疾病的征兆:系指心經(jīng)郁熱而致舌上長有微小贅生物,疼痛臭爛的一類病證,因所生之物狀如雀舌故名。
這三種解釋似乎都不大符合那陌生姑娘的要求,唯一顯得靠譜一點兒的還是茶葉??墒牵粋€姑娘大半夜闖進屋子里來,殺氣騰騰地要找一泡茶葉,這也離奇透頂。我用力地按壓太陽穴,疲憊惆悵又恐慌。
“你們就當那是我還存在的證明吧。”
這時,我收到了安城師范大學中文系古文字學教授賈天涯的問候短信。我知道此刻是清晨五點了。自從在去年初在一次飯局上加了他的微信,后邊又一起喝過幾次酒之后,我每天早上五點會準時收到他群發(fā)的早安信息,有時是一張色彩絢麗的圖片,有時是一段冗長的人生感悟,有時只有一個早字。最夸張的一次,是他發(fā)來一堆亂碼。我猜他前一晚確實是醉過頭了。起初我在上午九點、十點左右醒來后還會給他回復一句,后來發(fā)現(xiàn)回與不回,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第三十六天的時候,我很認真地考慮過要不要將他拉黑、刪除。第一百二十天,我已經(jīng)麻木了。
之后有一段時間,韓流航和他關(guān)系突然親密起來,總是邀請他參與我們半夜三更的酒局。一個年過六旬的退休古文字學教授,一個寫詩的半桶水屠夫,一個從沒寫出完整故事的小說家,奇妙地混在一起,很有后現(xiàn)代的風格一種。逐漸熟稔起來之后,我曾醉醺醺地對他說:“教授,每天喝到半夜,你還能早上五點就起來,也是牛?!苯淌跐M臉通紅地說:“你想說的是,以后別再一大早給你群發(fā)信息吧?”我哈哈一笑,掩飾自己的尷尬。教授說:“你們就當那是我還存在的證明吧?!蹦翘焱砩?,他笑嘻嘻地說著人生中最沉重的話題之一,令我印象深刻,心生敬意,從此再沒對他清晨五點的問候短信表示不滿。此時,我甚至感覺到一陣溫暖,就像是在暗夜獨自摸索前行中突然來了一個打著手電筒而來的戰(zhàn)友。我給他回復微信,說:“教授,您好,此刻我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難題,還請您不吝賜教。”我將“雀舌”二字發(fā)給他,并簡單解釋了我對這個詞的困惑后,他回復我說:“沒問題,稍等?!?/p>
這一等就等了快兩個小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白色窗紗隨風而動,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一種波光粼粼的蕩漾。這像極了一種錯覺,或許我確實低估了這幾罐過期啤酒的威力。我打開手機,看到賈天涯教授已經(jīng)發(fā)來了一篇小論文。他寫道:
雀舌者,茶名也,其狀小巧,其葉嬌嫩,如雀舌,乃上品。陽城《謁贈何國子監(jiān)司籍堅》云“童稚候門烹雀舌,黎老植杖盼菊松”;劉禹錫《病中一二禪客見問因以謝之》云“添爐烹雀舌,灑水凈龍須”;丁謂《北苑焙新茶》云“帶煙蒸雀舌,和露疊龍鱗”;楊億《建溪十詠·其二·北苑焙》云“靈芽呈雀舌,北苑雨前春”;釋重顯《送新茶·其二》云“乘春雀舌占高名,龍麝相資笑解醒”;梅堯臣《答宣城張主簿遺鴉山茶次其韻》云“纖嫩如雀舌,煎烹比露芽”;沈括《嘗茶》云“誰把嫩香名雀舌,定知北客未曾嘗”;蘇軾《怡然以垂云新茶見餉,報以大龍團,仍戲作小詩》云“揀芽分雀舌,賜茗出龍團”;沈明臣《病熱行寄葉鄭朗》云“江東芡實字雞頭,海外茶芽名雀舌”;施閏章《馮相國枉謝綠雪茶兼索新者走筆奉和》云“軟揉碧玉作仙茶,雀舌親收雨后芽”……
教授果然學識過人、學富五車,他在短短的兩個小時內(nèi),就將唐宋元明清所有關(guān)于“雀舌”的詩句都梳理了一遍,令我大長見識。讀到一半,我不禁在想,如果我這樣寫小說,稿費是不是能多一點兒?這樣多少有些可恥。恍恍惚惚,終于翻到了結(jié)尾。在結(jié)尾處,他說:
故,雀舌者,茶之極品也。清人張英《四月二十六日蒙賜新貢龍井天池珍茗二瓶恭紀四首·其三》云“披云和露出層巒,雀舌名芽欲購難”,可見其自古難求。兄若得一二,當焚香煮茶,共享千年佳茗,暢談古今風月,亦是一大雅事佳話,豈不妙哉。盼兄佳音,祝安。
洗了一把臉,我逐漸清醒。我回顧了一下賈教授洋洋灑灑的長文,其意有三:雀舌是茶名,雀舌是好茶,哪天約著他一起喝雀舌。
我感覺我問了個寂寞。
我再給韓流航打電話,仍然無法接通。
“這陌生姑娘必然與韓流航的不辭而別有著緊密關(guān)系?!?/p>
上午十點的時候,我把手機充滿電,決定跑路。惹不起,就只能躲了。
我把床鋪整理了一下,裝作沒睡過的樣子——事實上,我確實是在沙發(fā)上迷糊了大半夜——然后把啤酒罐收好,準備帶出去扔掉。抹去我在此出現(xiàn)的一切痕跡與氣息,接下來,陌生姑娘也好,雀舌也罷,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換一個地方,我將獲得一種安寧。我背著包,提著垃圾袋,步履輕盈地打開門,迎面看見兩位警察,他們正準備敲門。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就把我反手按住,動作迅猛而利落。不到一天的時間里,我第二次被按在了墻上。
他們對我大吼:“不許動!”我“哎喲哎喲”地喊,他們又喝道:“不準叫!”我忍著疼痛,不敢再出聲。直到其中一個人把手銬往我手腕上一搭,咔嗒一聲之后,他們才把我擰回來,問:“叫什么名字?”我吸了口冷氣說:“丁甲乙。”他們又問:“干什么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這時候,我看到在兩個警察背后,韓流航他父親一搖一晃地跑了過來。他瞅了我一眼,問:“是你?韓流航呢?”這個時候,其中一個年輕的警察仍用力揪著我的頭發(fā)使勁兒往上抓。我連忙說:“疼疼疼,韓叔,哎,韓叔,能不能先把我放開?”
重新回到屋子里,我把和韓流航的通話記錄和微信聊天記錄一一向他們展示,再三保證所言不虛之后,他們才勉強相信了我不是入室盜竊也沒有私闖民宅。這時候,我才長舒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這是怎么回事兒。話一問出口,韓流航他父親,一個五十多歲的近兩百斤的黑漢子,低垂著頭,長嘆一聲。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謾罵與埋怨中,我大概知曉了事情的脈絡(luò)。昨天,也就是二○二二年九月二十三日,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八,韓流航家族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之一。傳說這一天是張飛的生辰,他乃屠夫出身,而韓家,世代敬奉張飛張翼德為祖師爺。不知從哪一代開始,韓家先祖就定下了每年八月二十八舉家祭拜張翼德的傳統(tǒng)。更重要的是,許多家傳的絕技必須在這一天傳授。然而,韓流航,一個一心想做詩人的準屠夫,在昨天中午,烈日炎炎之下,感受到清冽的雪山般的藝術(shù)召喚,西行而去,杳無蹤跡了。韓家四處尋找,最終從老鄰居那兒得知老宅半夜亮著燈,且還有打鬧聲。韓流航的父親這才帶著他的朋友,一個在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到家來逮人。
韓流航的父親說完,屋里一時間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好一會兒,年長的那個警察說:“行吧,一旦有韓流航的消息,你立馬打電話給我。”說完,他給了我一張警民聯(lián)系卡,上面有他的照片、姓名、警號和手機號碼。我這才知道他姓關(guān),叫關(guān)飛。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jīng)是十一點三十分,距離那陌生姑娘給出的最后時限不遠了。關(guān)警官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猶豫,他立馬問:“還有什么情況,可不能隱瞞?!蔽抑е嵛帷K终f:“這事關(guān)韓流航的生命安全?!闭f到生命安全,我頓時繃不住了,我拉著他,走到昨天被陌生姑娘按住我的那堵墻面前,指著那個一米七高的腳印說:“關(guān)警官,救命啊。”
我把昨夜的遭遇對他們?nèi)P托出,他們并不相信。這確實離奇,但我還是提出誠摯的愿望。我希望他們能給予我貼身保護,或者我今天能夠到他們派出所待上一天。為了達成這一要求,我說:“這陌生姑娘必然與韓流航的不辭而別有著緊密關(guān)系?!甭牭竭@話,韓流航的父親眼睛一亮,向關(guān)警官投出希冀的眼神。關(guān)警官看了看手表,正要說話,電話響了。他往外走了幾步,接完電話回來后,也沒理我,而是對韓流航的父親說:“老韓,韓流航這小子是成年人,你也別急,他干的出格事兒也不是一件兩件了。有新情況,你隨時招呼我。所里有任務(wù),我們就先撤了?!彪S后,他轉(zhuǎn)頭對我說,“丁甲乙是吧,好歹也是個大男人,別聽風就是雨,乾坤朗朗,還真有個人能將你剮了?還一字馬姑娘,嗬。你存著我電話,有情況隨時打給我?!闭f完,他招呼年輕警察,甩了甩手,徑直走了,只剩下我和韓叔,尷尬地站在門口,不知該走該留。我跟韓叔道了歉,正準備辭別,他卻拍了拍我肩膀,面色疲憊地說:“房子你暫時住著吧,有韓流航任何消息,告訴我?!?/p>
一把帶著銅銹的彎刀插在我枕頭上
找了一家就近的沙縣小吃,我點了一份蒸餃、一份五指毛桃排骨湯。它們擺在我面前,但我毫無食欲。悶熱的小店里沒有開空調(diào),只有兩個壁扇“咿咿呀呀”地把滾燙的空氣吹過來又吹過去。我不知道該感嘆商家的吝嗇與短視,還是應(yīng)該對自己的智商表示擔憂。這家小店應(yīng)該是這條街上最便宜的,能省則省吧——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接著不再懷疑自己的選擇。再一次查看微信錢包,里面還剩下九百二十塊。時間剛剛過去一天,我沒有寫出一個字,沒有任何寫作的欲望。我給黎溪池打電話,趁勢想打退堂鼓,然而她還是不接電話和視頻。我不得不懷疑,她是否早就想用一千塊錢換來一個禮拜的寧靜。
蒸餃勉強吃完,湯喝了半盅,我還是忍不住從冰箱里拿了瓶冰啤酒。炎炎夏日,沒有空調(diào)和冷飲,該怎么活?兩口下肚,感覺自己終于活過半口氣來。我點開美團,搜了搜附近的快捷酒店和民俗客棧,房價比冰啤酒更讓我心涼。想到這兒,我再次糾結(jié)是否要回到韓流航的老屋去。那里不用房費,那里有空調(diào),那里有冰箱。當然,我也可以坐公交車,或者直接打車回家,但這勢必在黎溪池面前跌份。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我能想象她在之后的每一天里將如何變著花樣地數(shù)落我。我的小說之路很可能就此夭折。這么多年了,總得做成一件事吧。
喝完兩瓶啤酒之后,我又抱了一箱罐裝的青島啤酒,直奔韓流航家。近乎窒息的悶熱與些許的醉意,讓我此刻只想開著空調(diào)光著膀子呼呼大睡。熾熱的陽光給了我勇氣,就像關(guān)警官說的,這朗朗乾坤,她一個小姑娘還真能把我剮了?
然而,當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一把帶著銅銹的彎刀插在我枕頭上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嚇出一身冷汗。我稍微抬起頭,看到昨晚那姑娘一只腳踏在床頭柜上,俯著身子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進來的,也不知道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多久。顯而易見的是,她的情緒非常不好。
她問:“雀舌呢?”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什……什么雀舌?”
她一巴掌呼在我臉上,神情冰冷:“雀舌呢?”
我大喊了一聲,說:“我真不知道。”
她反手又是一巴掌呼在我臉上,這次是從左往右、從下往上,她用的是手背。
如此幾個來回,我索性坐了起來,帶著哭腔對她吼:“你神經(jīng)病吧!雀啥舌,關(guān)我屁事!你要找就去找韓流航,欺負老子做什么,你是誰呀?老子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必須承認,此時此刻,我的丑陋,我自己都覺得惡心,不過好在黎溪池和韓流航不會知道。我抹了抹淚水,看到這姑娘“哼”了一聲之后,終于直起身。她把彎刀一拔,帶出數(shù)團棉絮,然后飛快地插回腰間。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說:“今晚十二點,你不把韓流航和雀舌找出來,我真的剮了你?!?/p>
我止住哭腔,確認外頭確實沒有聲息之后,趕緊摸出手機,給韓流航打電話。打不通,還是打不通,這王八蛋。我把手機往床上一摔,感覺整個人都要爆炸。這時,剛剛被捅破的棉絮再一次飄揚起來。我終于想起關(guān)警官,謝天謝地,兩天了,我終于成功地撥通了一個電話。我說:“關(guān)警官,關(guān)叔叔,救命啊,那人又來了,帶著刀,要剮我。”
“這么一大串字,你看不到?”
這一次來的人有點兒多,我看到關(guān)警官帶著上午那個年輕的姓衛(wèi)的警官走進門,后面還跟著幾個帶著警棍的協(xié)警。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親人的懷抱,我想應(yīng)該熱淚盈眶。我不再顫抖,而是拉著關(guān)警官,飛快地走進臥室,指著床上的枕頭說:“關(guān)警官,就剛剛,一把彎刀插在我頭邊上?!彼麄冏屑毜貦z查了一番,又去看了看門窗,最后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說:“你確定剛才有人帶刀進來了?還把枕頭捅破了?”我從枕頭的破口處揪起一團棉絮拿到他的面前:“對啊,這么大的洞你們沒看到?”關(guān)警官沒再說話,帶我走到門口墻壁那兒:“你上午說昨晚她一字馬把你按在了墻上?”我說:“是的,墻上還有她留下的腳印呢?!标P(guān)警官讓我脫下拖鞋,讓我舉起來和墻上的腳印對比。大小、鞋印,竟然都吻合。關(guān)警官說:“你要不再仔細看看鞋縫,我估摸著還能找到幾條腿?!蔽夷玫矫媲白屑毧?,果然有細小的蟑螂腿,還有小半片蟑螂的翅膀。我徹底呆住了,怎么可能呢?好一會兒,我又大聲說:“關(guān)警官,她還扇我臉來著,來來回回十幾下,現(xiàn)在還火辣辣的?!标P(guān)警官把我?guī)У较词珠g,讓我照照鏡子,鏡子里我的臉完好無損。
關(guān)警官遞給我一根煙,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他于是給自己點上。吸了幾口,他說:“丁甲乙是吧,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我想了一下,說:“雀舌,她找我要雀舌!”關(guān)警官問:“什么雀舌?”我說:“一種茶葉,或者一種菜,或者一種盆景,或者是一種疾病征兆?!标P(guān)警官說:“你能確切點兒嗎?”我說:“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我上網(wǎng)查的。她一個勁兒問我要雀舌,我說不知道。我問她雀舌到底是什么,她就只顧著扇我?!标P(guān)警官往陽臺上的盆栽彈了彈煙灰:“她為什么找你要這玩意兒?”這時,我的思路終于清晰了起來。我說:“不對,她不是找我要,是找韓流航要。只是現(xiàn)在她找不到韓流航,就逼著我把韓流航這個王八蛋找出來。她剛剛說,今晚十二點,不把韓流航交出來,就真的把我剮了?!标P(guān)警官把煙滅了,問:“她為什么要找韓流航?”我近乎崩潰:“我怎么知道,一切都莫名其妙?!?/p>
回到客廳,關(guān)警官讓我坐下,又讓姓衛(wèi)的警官做筆錄。
他說:“那你想想,這個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樣?”
我說:“長頭發(fā),高高瘦瘦,長得還不錯?!?/p>
關(guān)警官問:“有沒有更具體一點兒的特征?”
我說:“她不會笑,給人的感覺是很酷,很颯,很高冷。穿著牛仔短褲,一雙暗黃色的雪地靴一樣的鞋子?!?/p>
關(guān)警官說:“還有嗎?”
我想了想,說:“腿很長,又長,又直,又白。”
關(guān)警官白了我一眼,又問:“你說她帶著刀?”
我說:“是的,一把彎刀,帶著銅銹,刀柄上好像還有一顆碧綠的寶石,我沒看清,看起來像是古董,只是不知道是正品還是冒牌貨。但我確定,這把刀極其鋒利?!?/p>
關(guān)警官說:“那你覺得她會功夫?”
我點了點頭:“至少是個武林高手,她拔刀往回塞的時候,快得像閃電?!?/p>
關(guān)警官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問:“那雀舌到底是什么?”
我再一次向他們解釋:“一種茶葉,或者一種菜,或者一種盆景,或者是一種疾病征兆。我猜更大概率是一種茶葉,只是不清楚是明前綠茶還是武夷巖茶?!闭f著,我還把賈天涯教授發(fā)來的考證小論文給他看。關(guān)警官滑了滑手機屏幕,接著像看待白癡一樣看著我:“這全都是早安短信,哪來的小論文?”
我的瞳孔瞬間放大。我指著屏幕說:“這么一大串字,你看不到?”我搶過手機,一行一行給他念,“雀舌者,茶名也,其狀小巧,其葉嬌嫩,如雀舌,乃上品。陽城《謁贈何國子監(jiān)司籍堅》云‘童稚候門烹雀舌,黎老植杖盼菊松……”
我念了兩行,就再也念不下去了。
我哆哆嗦嗦地拉過關(guān)警官的手,緊緊抓住。
我問:“關(guān)警官,我是不是撞邪了?”
“你這次過來,就是搞藝術(shù)?”
警車穿過街道的時候,海風迎面而來,街邊的燒烤爐上,一排排生蠔依舊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我失魂落魄地跟著關(guān)警官回了派出所,感覺一切都不再真實。關(guān)警官把我領(lǐng)到辦事大廳,給我倒了杯熱水,又遞給我一桶方便面,讓我餓了就自己泡。
關(guān)警官把警帽取下,問我昨晚喝酒了沒有。我說:“喝了一點兒,不過是那人走了之后才喝的?!彼謫枺骸爸形缫埠攘??”我再次點頭。他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煙,取出一根,在手上把玩了許久,但沒點上。他說:“你和韓流航一樣,也是搞藝術(shù)的?”我想了想,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說:“他寫詩,我寫小說。”他盯著我問:“你這次過來,就是搞藝術(shù)?”我于是和他談了談我的寫作計劃。我對他講,比較有可能寫成的有三篇,一個是《烈焰紅唇》,一個叫《對峙》,還有一個叫《出游》。說到這些,我才想起來我這次是來寫小說的。為了不再遺忘,我想和他多聊一下,比如這三篇小說主要是呈現(xiàn)三個不同身份的年輕人所遭遇的現(xiàn)實困境,指向的都是對當下青年生態(tài)的一種個體化的觀察?!坝酶叨说脑~匯說,就是展現(xiàn)一種個體現(xiàn)代性或個體后現(xiàn)代性。”
但是,我沒說幾句,關(guān)警官就打斷了我。他擺了擺手說:“你們搞藝術(shù)的,想得都多,我不懂。但你別和韓流航學,該干嗎干嗎,好好過日子不好嗎?整天神經(jīng)兮兮的?!蔽也恢浪唧w指的是哪一點不要和韓流航學,但我無比贊同地答應(yīng)了他?,F(xiàn)在,一切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我都感覺到惡心?!罢塘x每多屠狗輩”,韓流航確實不是個合格的屠夫。倘若此刻韓流航站我面前,我一定對準他的鼻子狠狠給他一拳,再踹他兩腳,從此恩斷義絕。關(guān)警官起身拍了拍我肩膀:“別想了,踏踏實實地在這兒休息一下,我們就在你對面值班。”我順著他的手指往對面看,三個警官正坐在電腦面前辦公,他們背后的白墻上掛著一個碩大而威嚴的國徽。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喝了一杯熱水后,很快靠著椅背睡著了。
沒睡多久,一股巨力拍在我肩膀上。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接著額頭磕到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那帶刀的陌生姑娘再一次站在面前。我如驚弓之鳥,大喊一聲,撒腿向國徽跑去,可那兒空無一人。我嚇得一屁股癱在了地上。這姑娘的囂張與彪悍超乎我的想象,她竟然敢?guī)е稕_進派出所。我沒等她開口問,就趕忙舉起雙手說:“我真不知道韓流航在哪兒?!彼浔乜粗艺f:“你再說一遍?”我說:“你就饒了我吧?!甭犃诉@話,她走近前來,盯著我看了十來秒,接著一個手刀劈在我后脖,我就暈了過去。
“這就是雀舌?”
等我再次醒來,首先感覺到的是冷。風有些猛,但沒有任何一絲海的味道。四周野草叢生,我不知道這是哪一個荒山野嶺。片刻之后,我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黑暗,借著幽微的月色,打量四周。這一打量,我又開始忍不住地顫抖。在我面前,是一座墳塋,而在墳塋邊上,那帶刀的姑娘正在打坐。我又往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捆在了樹上。
我咽了咽口水,試探著問:“美女,這是哪兒???”
那姑娘閉著眼睛說:“半天妖?!?/p>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地方。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看了看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韓流航也叫我美女?!?/p>
我問:“然后呢?”
她白了我一眼說:“然后他也被綁在這兒,被我剮了?!?/p>
我立馬說:“不對呀,昨天他還給我打電話說要徒步去西藏?!?/p>
她說:“剮了一半?!?/p>
我手臂上的寒毛剎那間直挺挺地立了起來,原來毛骨悚然是這種體驗。我又一次帶著哭腔說:“美女,不,姑娘,放過我吧,求求你了?!?/p>
她起身,優(yōu)哉游哉走過來說:“韓流航也說過這句話?!?/p>
我連忙點頭:“對呀對呀,韓流航你都放了,慈悲慈悲饒過我吧?!?/p>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的骨頭是如此之軟。簡直是不堪入目,我一邊自我鄙視,一邊繼續(xù)求饒。
她又打量了我一眼:“男人都是騙子?!?/p>
我想舉起手來對天發(fā)誓以示真誠,但我被綁住了。我說:“老天爺,我從來沒騙過你。我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您是誰,叫什么?!?/p>
她說:“你會的,總有一天會的,你們都不是好東西?!?/p>
我欲哭無淚。她的邏輯比黎溪池還要強盜。
帶刀姑娘在我面前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好一陣都沒有說話。我眼巴巴地望著她,像一只等待判決的羔羊。我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否恰當,我只是想形容我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任人宰割的處境。這時候,我又想起一句更貼切也更廣為流傳的說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她走來走去,一會兒看著那墳塋,一會兒又遙望遠方,時不時還低頭沉思。大約過去了十分鐘,她才再次開口:“你知道韓流航怎么回去的嗎?”我急忙點頭,兩眼放光。她說:“韓流航說會幫我找回雀舌。”
我當即高聲表態(tài),說得斬釘截鐵:“我也可以!”
她竟然冷笑了一下:“韓流航也是這么說的,但他跑了?!?/p>
我必須抓住這唯一的希望。我連忙保證:“小說家要比詩人靠譜多了,小說家向來嚴謹,不像詩人那樣,全是瞎想和口號。他們的嘴巴都是用來跑火車和放桃花的,不靠譜?!睕]辦法,此刻我不得不極力貶低韓流航,但蒼天做證,我對詩人并無意見。
她又斟酌了一陣,最后拿出半塊玉牌,放在我眼前。玉牌只有半截,看起來跟我們身份證的一半尺寸相當。我隱約看到其中雕刻著一條巨大的尾巴,半截身子,沒有見到頭。帶刀的姑娘說:“你幫我把另外半塊找到,我就饒了你。”我恍然大悟:“這就是雀舌?一只鳥?”她聞言提手又扇了我一巴掌,動作迅猛而熟練。我很是委屈,但不敢頂嘴。我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但不知具體錯在哪兒。臉頰火辣辣地疼,然而我沒辦法用手捂住。我只好問她我該去哪里找,她反手又給我一巴掌。
我不敢再開口,但有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逼得我又不得不說。
我說:“那您現(xiàn)在可以把我放回去吧,我馬上給您去找?!?/p>
她說:“你別想著逃,你逃不了的?!?/p>
坦白講,她說這話之前,我確實想像韓流航一樣,把手機一丟,也玩?zhèn)€消失。同時我感到疑惑,韓流航是怎么甩掉她的?她又為什么總能找到我呢?這些想法很快就被我拋到腦后,目前,首要的是把命留住,千萬別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搞錯了。我說:“保證不會,小說家和詩人是不一樣的,你相信我?!蔽艺f得很誠懇,不知道她有沒有相信——估計是沒有。
我最后問:“我該怎么回去?”帶刀姑娘嘴巴又咧出一個奇異的弧度,應(yīng)該是另一種版本的冷笑。她的右手往我天靈蓋狠狠一拍,我又昏了過去。
昨日欄中花,今晨安在哉
我躺在接警大廳的地板上,碩大而巍峨的國徽高高掛在對面的白墻中央。關(guān)警官他們幾個正圍著我,其中有一個人,蹲在我邊上用力地在掐著我的人中。
關(guān)警官說:“你小子,嚇死我們了,睡覺就睡覺,鬼叫什么?”我對關(guān)警官說:“關(guān)叔叔,我剛剛又見到那帶刀的姑娘了,她把我從接警大廳擄走,綁在一個荒山墳塋前的大樹上……”我沒說完,關(guān)警官就打斷我。他說:“做噩夢了吧?”
他問我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我搖搖頭表示拒絕。我其實更想看看大廳里的監(jiān)控,但他們在我醒來之后,上下打量我的神情又讓我失去了這份勇氣。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從他們的反應(yīng)來看,我確實一直在派出所的接警大廳。然而,半天妖上的那一切,又是如此真實而清晰。我想努力給自己找一個科學的解釋,但我找不出來。見鬼?靈魂出竅?平行時空?癔癥?夢游?在這渾渾噩噩、頭昏腦漲的剎那,我對這個世界所知甚少。
我摸出手機,此刻正好是清晨五點。接著,我收到賈天涯教授的信息。這次他發(fā)來的是一首詩:
萬化逐流水,一往不復回。
昨日欄中花,今晨安在哉。
焚香心如冰,未受寒暑催。
贈花以片言,自落還自開。
老實說,我沒怎么看懂,驚慌無助之中我只感覺到一種心安。我甚至沒問他是否方便接電話,就直接給他撥了過去。我說:“教授,早上好,昨天您的答疑令我受益匪淺?!辟Z教授說:“昨天?答疑?”我說:“昨天早晨,我向您請教了一個疑難問題,您不記得了?”賈教授連連否認:“甲乙小兄,你是不是記錯了?”這會兒,我再一次想起關(guān)警官。我給他看賈教授發(fā)來的小論文,他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就是看不到。我想,我要逐漸習慣這種脊背骨發(fā)涼的感覺了。我深吸一口氣,說:“教授,昨天我向您請教‘雀舌二字何解,您給我回復了大約兩千字的解讀。”賈教授再次否認:“我打字都靠手寫,你覺得我能在微信給你寫兩千字?”我沉默。他又說:“我倒是確實聽過這個詞,不過不是你問的?!蔽疑碜硬挥傻猛耙煌?,仿佛又看見了希望。我說:“您能否詳細說說,這很重要。”賈教授想了想,說:“就前兩天,韓流航也來問這個?!?/p>
果然,又繞回了韓流航這兒。
我說:“教授,您今天有時間嗎?我馬上去拜訪您?!?/p>
賈教授發(fā)來一個定位之后,我來不及和關(guān)警官道別,直接背上雙肩包離開了派出所。走出門外,才發(fā)覺天色依舊灰暗。我直接攔了一輛出租車,往一百五十余公里外的白鷺湖奔去。這是安城高端人士的養(yǎng)老勝地,依山傍水,遠離人煙。賈天涯教授退休之后,就搬進了這個風景優(yōu)美的天然氧吧。在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往人中穴和太陽穴抹風油精。司機用我聽不懂的某種方言嘟囔了多次,我當沒聽到。
我實在是不敢再一次睡過去。
你說你看到了風的皺紋
出租車從天黑跑到了天色大亮。陽光逐漸猛烈起來的時候,我在白鷺湖小區(q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出了一身大汗,終于找到了賈天涯教授的獨棟別墅。門前有池,池中有水。水中有錦鯉,水邊有竹林。風吹影搖,水光瀲滟。我猜這是文人墨客都想得到的幽靜之所。一個尚未成功的小說家能否稱為文人,我并不確定。但是,作為一個艱苦奮斗中的未婚青年,我此刻確實涌現(xiàn)出了無限的羨慕之意。尤其是當我付完車資,渾身上下只剩不到三百塊錢的時候。倘若我牽著黎溪池的手,走到這門前,告訴她這就是我們未來的家,不知道她得高興成什么樣。我不敢過多欣賞,也嚴禁自己展開更多想象,然后按響了他家的門鈴。賈教授親自出來開的門,他領(lǐng)我走進書房,讓我先坐。我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這書房得有六七十平方米。書擺放得很整齊,它們陳舊,它們斑駁,它們曾經(jīng)在教授的手上翻來翻去,彌漫著歲月的氣息。這是一間真正的書房,而不是擺設(shè)。想到這兒,我又開始恍惚。從目前的一切來看,那個拼湊了一堆古詩詞湊字數(shù)寫摻水論文的賈天涯教授,確實不存在。
書桌是長條形的,看起來是由一整塊原木切割而成,四五米長,很是氣派。書桌中間擺著一臺電腦,左邊養(yǎng)著兩盆蘭花,右邊擺著一套茶具。教授坐下之后,開始泡茶。他問我喝點兒什么,不等我回答,他又說:“一大早,就喝點兒熟普吧,后發(fā)酵的茶,不傷胃,空腹也可以喝?!蔽覂?nèi)心略為抗拒,自從“雀舌”出現(xiàn)之后,我對茶就有了一種不知名的恐懼。但教授說話的聲音很溫和,讓人無法反駁。他從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一只紫砂壺,樣式古怪,表面坑坑洼洼。熱水溫著壺,教授又從茶柜里取了一餅茶。錫紙袋撕開,我聞到一股淡淡的茶香。薄薄的綿紙打開之后,這種芳香愈加馥郁。教授撬茶的姿勢優(yōu)雅,不急不緩。我不得不再一次把要脫口而出的疑問咽回去。
三杯過后,賈天涯教授開始介紹這款熟普洱茶。他說:“陸羽有云,茶之上者生爛石。這滑竹梁子就是長在一塊爛石堆里的。茶農(nóng)自采自炒,存著自己喝。我剛退休那年去茶山,偶然喝到,左說右說,這才跟他勻了兩提。”我不知道什么叫滑竹梁子,也品不出其中的韻味。除了湯色清透似紅酒,除了入口順滑,其余滋味我真是沒有心思去琢磨。我說:“教授,要不我們還是先聊聊雀舌的事情吧?!苯淌谝恢皇终圃谒强涌油萃莸?、天青色的紫砂壺上摩挲,像是給它按摩,時不時又捏著壺紐轉(zhuǎn)著玩。他一邊轉(zhuǎn),一邊說:“我能不能先問你一個問題?”我說:“當然可以?!彼f:“你們?yōu)槭裁磳@個詞這么感興趣?據(jù)我所知,你們喝酒,喝氣泡飲料,可從來沒對茶有任何興趣。”
我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教授見狀,笑了笑說:“要是不方便說也無妨,我就是有些好奇,并無他意?!蔽掖炅舜晔?,深吸了一口氣,在雅趣十足的書房里這動作顯得有些不堪。我說:“教授,我可能撞邪了,我說出來,你肯定不信?!辟Z教授輕輕晃了晃頭,說:“韓流航也是這么說的?!蔽伊晳T性地點頭,一霎間又愣在那兒,整個人沒法兒動彈。這句話,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半天妖那位帶刀的姑娘,她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一模一樣。書房開著門窗,此刻并不悶熱,可我的汗卻止不住地往外涌。我咽了咽口水問:“教授,您是否見過一個帶刀的姑娘?”
教授搖了搖頭。
我長舒一口氣。
教授這時說:“韓流航見過?!?/p>
我把黎溪池把我趕出家門之后的事情詳細地和教授說了一遍。教授聽得很仔細,一次也未曾打斷我,且頻頻點頭。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比關(guān)飛警官他們顯得沉穩(wěn)且儒雅。帶著這種理解之感動,我語速越來越快,甚至把帶刀姑娘數(shù)次扇我耳光的事情都坦誠相告了。一直講到今天清晨五點在派出所接警大廳醒來,我才終于感覺到口干舌燥。我喝了一杯滑竹梁子,不大過癮,教授家的杯子著實有些小。
教授聽完之后說這些大抵與韓流航的遭遇相同。按照教授的回憶,韓流航一開始向他詢問“雀舌”之時,語氣輕松,像是隨口一問。他和教授說,務(wù)必幫忙查證一二,這關(guān)系到他的人生幸福。他還說,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么古典美的姑娘,事成之后要好好地請教授喝一頓酒。他還給教授發(fā)了一首詩,題目叫作“姑娘,我穿過你的城市”。韓流航說這是他今年最得意的作品:
姑娘,你說你看到了風的皺紋
蒼老。疲憊。漫無邊際
姑娘,你的目光在南方集結(jié)
飛翔的鳥在天空漸行漸遠
姑娘,陽光溫和。草木肥美
你的腳跟沾滿灰塵
姑娘,我緩緩穿過你的城市
車輪滾滾。太陽漸漸西斜
韓流航向來只寫六行的現(xiàn)代詩,而這次他寫了八行。當時韓流航意氣風發(fā)的姿態(tài),讓教授不忍質(zhì)問。從這個角度來看,韓流航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復雜與后果的嚴重。我聽到這兒,腦海之中全是他精蟲上腦的模樣。在大排檔的酒局上,除了討論文學、展望理想、咒罵現(xiàn)實,我至少有十次聽他講他終于遇見了真愛的故事。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姑娘。我猜,這一次韓流航也大抵如是。教授說韓流航第二次來問的時候,明顯慌張了許多。他語氣急促,在電話中再次懇求教授務(wù)必幫忙。教授查閱各種資料后,最后給出的結(jié)論是:“雀舌”自古以來都是一種茶名,至于其他的意思,要么是近些年才有的,要么不具備普遍性。韓流航得知這個結(jié)果之后,很是失落,再也沒提要請教授喝酒的事情。
“有些事情本來就不在我們的邏輯之中?!?/p>
我心中不免再次慌張起來。倘若在教授這兒得不到有效信息,那么我的尋找之路必然又重回死局。教授繼續(xù)摩挲著他的紫砂壺,笑著對我說:“甲乙小兄,也不必如此沮喪,事情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難?!蔽覔u了搖頭,不知該如何接話。教授說:“至少從你這兒,出現(xiàn)了幾個新的線索。韓流航在第二次聯(lián)系我的時候,說他被帶到了一個荒山野嶺,但他并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作半天妖,這是其一。韓流航只跟我說他要弄清楚‘雀舌是什么,并未提及你剛才說的半塊玉牌,這是其二。你剛剛還說,你大約見到玉牌上有條巨大的尾巴,這個圖案也是關(guān)鍵,這是其三。順著這三條線索,或許還可以做些什么?!?/p>
教授不愧是教授,我一下子又活了過來。我連忙問教授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我承認,在此刻我的潛意識迫使我動了一些小心思。我說的是“我們”,我迫切地希望教授加入。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落水者,在水深浪急中遇到了一根粗壯的救命稻草,他沒有理由不費盡心思地抓住它。教授說:“甲乙小兄,不著急,我們一條一條來,我先查查半天妖,你試著看能不能把你見到的圖案畫出來。不過,我們還是先吃頓早飯吧?!?/p>
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教授告訴我,他查閱文獻之后,又在網(wǎng)上搜索半天妖,得到最多的信息是:“這是一家連鎖的烤魚店,總部在山東濟南,主打的是青花椒烤魚,2015年創(chuàng)立,目前在全國有一千余家分店?!憋@然,這并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半天妖。我問:“還有其他信息嗎?”
教授面色有些沉重,他說:“半天妖和雀舌一樣,也是一種茶葉。據(jù)史料記載,半天妖是與鐵羅漢、水金龜、白雞冠齊名的武夷四大名叢之一,生長在懸崖絕壁間,尤喜典型高曠處風化后的巖石表層礫壤,原產(chǎn)于九龍窠三花峰的半山腰?!蔽艺f:“怎么可能呢,這帶刀姑娘怎么就跟茶葉杠上了?”過了一陣,我又提出新的疑問:“那帶刀姑娘跟我說半天妖的時候,明顯指的是地名或者山名,莫非那天晚上她把我?guī)У降牡胤骄褪俏湟纳剑俊苯淌诔烈鞯溃骸坝羞@種可能?!蔽艺f:“我在安城哲涌村的派出所,一瞬間就到了武夷山的半天妖,這不符合邏輯啊?!苯淌趽u了搖頭說:“有些事情本來就不在我們的邏輯之中。”
教授接著說:“半天妖,原來叫半天鷂,這名字來源于明朝永樂年間。”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明代名士方以行所撰寫的《茶事野錄》遞給我,說這書中就有記載:
時值七夕,天心永樂禪寺方丈偶得一夢,一鷂銜寶珠自西而來,其后一兇鷹緊追欲啄之。鷂鷹相爭半日,寶珠墜于三花峰半山腰。次日,方丈譴僧人尋之,乃茶種,只一日,已生根吐芽。經(jīng)三年,茶樹高聳于半天之間,名曰半天鷂。其葉橢圓,色澤濃綠。五月采之,萎凋做青,揉捻成形,文火慢焙,三次乃成。色澤青褐,條索緊實,有巖骨妖息。沸水緩注,其湯金黃,清醇馥郁,蜜香幽遠。
教授的記憶力驚人,幾乎是全文背誦了出來。我敬佩之余,又不免對自己的淺薄與無知感到羞愧。就在剛剛,我一直在想的問題竟然是,半天妖是不是也和雀舌一樣,一克千金。我猜應(yīng)該是,這種自帶傳說的茶葉向來不可小覷。
我問教授:“我們是否得去一趟武夷山九龍窠?”教授搖了搖頭,問我是否畫出了在玉牌上所見到的圖案。我把桌上的A4紙遞了過去,說:“教授,我不會畫畫,有一些東西我只能說,但我畫不出來,所以目前也只是勾勒了一個大概?!苯淌诮舆^圖紙,只瞄了一眼,臉色微微一變。我說:“教授,您知道這是什么?”教授指著其中的尾部問我:“甲乙小兄,你確定你見到的尾巴是這樣橢圓形的?”我說:“是的,那半塊玉牌上,我只見到半截身子,更準確地說,是后半個身子、尾巴和爪子,沒有看到頭。它的身子細長,但尾巴卻是圓嘟嘟的,不是那種往外飛或者往上翹的長尾。老實說,從這個尾巴來看,我都不覺得它像鳥?!苯淌谡f:“不然,不然,甲乙小兄,這是‘厥尾若勺啊?!蔽也淮蠖鞘裁匆馑迹淌谝矝]理我,他說完就在身后的書柜里開始尋找,好一會兒,才取出一本《山海經(jīng)詳注》。翻了幾頁,教授說:“果然如此?!比缓笏畹溃?/p>
又東四十里曰支離之山。濟水出焉,南流注于漢。有鳥焉,其名曰嬰勺,其狀如雀,赤目,赤喙,白身,厥尾若勺,其鳴自呼。多?牛,多羬羊。
教授見我不懂,便開始解釋:“《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記載,在支離之山——這山有人認為在河南嵩縣,有人認為在河南欒川,我們暫且先不管——重點是這山上有一種鳥,叫作嬰勺,身子看起來像雀,白色的羽毛,赤色的眼睛和嘴巴。它的尾巴像酒勺的形狀。你仔細想想,這個描述和你看到的是不是一樣?”
我又回憶了一遍,說:“像酒勺是真的,是不是白色我不知道。不過,它的身子不像是雀,整體身形,要比雀長得多、大得多?!苯淌邗獠狡毯螅賳栁遥骸白ψ幽??爪子是什么樣的?”我說:“這就更詭異了,根本不像是雀的爪子,甚至不像任何一種鳥的爪子。”教授問:“那像什么?”我抓耳撓腮好一陣,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好說:“感覺像是動物的腳?!苯淌谟謫枺骸跋袷裁磩游锏哪_?”我說:“好像是貓,但要大一些?!苯淌谒妓髁艘魂嚕蝗幌袷窍氲搅耸裁?,拿著《山海經(jīng)詳注》又開始翻。然后,他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不對啊?!苯淌谥钢鴷f:“《山海經(jīng)》卷四《東山經(jīng)》中記載過一種鳥,和你說的有點兒像?!蔽医舆^來,上面寫著:
又東次四經(jīng)之首曰北號之山,臨于北海。有木焉,其狀如楊,赤華,其實如棗而無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瘧。食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海。有獸焉,其狀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
教授說:“猲狙狡獸,鬿雀惡鳥,或狼其體,或虎其爪。但這和嬰勺完全對不上啊,怎么會有一種鳥是鼠足虎爪又其尾若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看著教授不斷地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完全沒有了早上摩挲紫砂壺時的淡然,全然是一種學術(shù)探究的癡狂。在這一陣沉默中,教授先后從書柜里取出了《九州雜記》《異獸志》《奇聞篇》《山海經(jīng)補敘》《續(xù)幽怪錄》《洪荒集》《華夏妖奇談》等我聽都沒有聽過的古籍,在里頭迅速地翻找,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許久之后,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教授,這會不會是雜交?”教授聽聞,立刻面露喜色,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甲乙小兄,一語驚醒夢中人?。 彼z毫顧不上我了,從書架上搬下更多的書,埋頭尋找。我坐在椅子上,先是強打精神,后來感覺實在是困倦,只好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賈教授穿著一條花色沙灘短褲
出租車司機叫醒我說:“老板,白鷺湖到了。”我擦了擦眼睛,一臉茫然。出租車司機轉(zhuǎn)過身又說了一句:“老板,白鷺湖,到了?!蔽夷灸镜貞?yīng)了幾聲,只覺渾身虛弱,然后問多少錢。出租車司機指著打表器說:“老板,一共是七百六十九。”這時,一種熟悉的震顫再次降臨。我不是已經(jīng)到賈天涯教授的書房里了嗎?我們不是已經(jīng)在搜尋半天妖和玉牌的線索了嗎?我一個猛回頭,惶恐地往車窗外看去,確實是教授家。門前有池,池中有水。水中有錦鯉,水邊有竹林。風吹影搖,水光瀲滟。今天早上教授親自開門領(lǐng)我進去過的。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問司機現(xiàn)在幾點了。司機說:“正好八點半,剛穿過市區(qū)的時候趕上早高峰,不然八點我就能把您拉到?!蔽覇査緳C:“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司機說:“剛上車沒五分鐘,您就睡著了?!苯又?,他說:“老板,發(fā)票要嗎?”我搖了搖頭,付了七百六十九,下了車,站在教授家門口,像是一尊疲憊的雕像。
我按下門鈴,不多時,賈教授穿著一條花色沙灘短褲,腳上夾著一雙綠色人字拖,小跑著過來開門。他膚色略微黝黑,光著膀子,上面還有濕漉漉的水滴。他說:“早上游個泳,神清氣爽身體好。”我問:“早上您一直在游泳?”他哈哈一笑說:“丁老弟,我這身子骨可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了,游個十來二十分鐘,就不錯了?!闭f著,他把我領(lǐng)到客廳,讓我先坐,他先去換身衣服。我木然地坐在他家的紅木沙發(fā)上,頭皮一陣發(fā)麻。
教授再過來的時候,手中托著兩個紅酒杯。他說:“丁老弟,先喝杯紅酒,壓壓驚,我看你現(xiàn)在著實是有些緊張?!蔽也恢浪菍iT為我倒的酒,還是他本來就有一大早喝紅酒的習慣。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此刻確實需要一些酒精的舒緩。我把半杯紅酒一飲而盡,像是迫切地往我自己體內(nèi)注射勇氣與力量。教授又給我倒了半杯說:“就這些了,喝完再吃點兒早餐?!痹谒D(zhuǎn)身的一瞬間,這半杯又進了我的肚子。我跟教授說:“再來一杯吧?!苯淌诙酥t酒瓶,再次走過來,說:“丁老弟,你這是咋啦,一大早喝那么猛?!蔽疫f過去酒杯,教授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倒了小半杯,我一口悶了。我說:“再來點兒?!苯淌谡f:“最后一次了?!蔽尹c頭,接過杯子又是一口干。我說:“最后再來半杯,最后!”教授這時候把紅酒瓶往茶幾上用力一擱,說:“丁甲乙你今天有病是吧,找抽呢!”
“對,老子是有病,老子中了邪了!”
或許是這幾股剛剛?cè)牒淼木凭_實能量十足,在賈教授的客廳中,我大手一拍桌子,梗著脖子大聲對他吼。話說完,那股勇氣飛快地散去。像是直接被抽空,我連坐在沙發(fā)上的力氣也沒有了,直接癱滑在他家的木地板上,背靠著茶幾,雙手掩面。
崩塌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那姑娘叫雀舌呀,你不知道?”
教授手足無措,他蹲下來,拍了拍我肩膀問到底是咋回事。我完全沒法兒再一次解釋,有氣無力地說:“教授,你先說說韓流航和雀舌吧。”
教授也一屁股坐地板上,點了根煙,說:“也沒啥好說,他那天也是一大早給我打電話,估計是喝到天亮了,話也說得顛三倒四,不清不楚?!蔽覇枺骸熬唧w說了什么?”教授吐了一口煙說:“好像是失戀了,一個姑娘跑了,他說要去追她?!蔽乙宦牭焦媚锞蛠韯艃毫?。我飽含希望地問:“是一個帶刀的姑娘嗎?”教授瞥了我一眼說:“不知道,我又沒見過。不過,韓流航在電話里說,是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帶有古典氣息的姑娘,輕聲細語,甚是溫柔?!蔽覇枺骸叭缓竽??”教授說:“然后韓流航就在電話里哭了好一陣子,說他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上其他人了?!睂Υ耍冶硎緫岩?,我說:“他每一次失戀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苯淌谡f:“對啊,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其實有一半時間都是他在自說自話,我當時正刷牙洗臉刮胡子呢,手機放在洗漱臺上,也沒仔細聽?!蔽艺f:“那他怎么會提到雀舌?”教授這會兒一支煙已近抽完,他又續(xù)了一根,說:“那姑娘叫雀舌呀,你不知道?我當時還感覺挺新奇,哪有姑娘叫這名兒的?!?/p>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我拍了拍腦袋,好一會兒才出聲問道:“所以,雀舌不是茶葉,而是一個人?韓流航一直要去找她?”煙霧繚繞中,教授點了點頭說:“大概是吧。”我又問:“那帶刀的姑娘又是誰?”教授也疑惑滿滿:“什么帶刀的姑娘?”我說:“這個姑娘一直在找韓流航,在找雀舌,她找不到他們,才找上我的。”這話有些繞,教授聽得一臉蒙。我只好又一次把我這兩天的經(jīng)過說給他聽。
教授聽完,嘖嘖稱奇,說:“丁老弟啊,我現(xiàn)在覺得你適合寫小說了,這個故事編得還不賴。”我說:“這不是故事。”教授說:“那怎么可能,哪有那么詭異的事情?現(xiàn)在可不流行封建迷信那一套?!蔽艺f:“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可是,這他媽的都是真的?!苯淌谶@會兒也給自己倒了杯酒,輕輕嘬了一口,不斷地搖晃酒杯。好一會兒,他終于把口中的酒咽下。他說:“我要證據(jù),你怎么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想了一下,對他伸出一根手指,說:“我是不是第一次來你家?”教授點了點頭。我說:“你書房里是不是有一個四五米長的大書桌,一邊是蘭花,另一邊是茶具,中間是電腦?”教授又點了點頭。我說:“你書柜上是不是擺著兩排紫砂壺,其中有一個是天青色、不規(guī)則橢圓形、外表坑坑洼洼的?你是不是有兩提普洱熟茶,叫滑竹梁子,是你退休那年去茶山找茶農(nóng)勻來的?”教授臉色終于一變。我接著說:“你書柜靠窗位置第二排有一本《茶事野錄》,明代方以行寫的。在進門左手邊書柜下層,有《異獸志》《奇聞篇》《山海經(jīng)補敘》《續(xù)幽怪錄》《洪荒集》等一大批中國古代志怪傳奇的書籍,《華夏妖奇談》《九州雜記》這兩本是在你書桌茶盤正對面的書架上,而今早你茶盤邊正擺著《食珍錄》《清異錄》《食經(jīng)》《木心齋食譜》《山家清供》等一堆食譜……”
賈天涯教授,此刻已徹底呆住。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拉著我往樓上書房走去。我走進書房,布局果然和我描述的一樣。我們對視一眼,眼中是深深的恐懼。他深吸一口氣,說:“你把這幾本書找出來?!彼穆曇粢讶粠е唤z慌張,卻又顯得嚴厲。我走到左手邊,拉開書柜的門,看到了《異獸志》。我走到窗邊,翻到了《茶事野錄》。我正想去拿紫砂壺,教授拉住了我。他說:“不用找了,那把天青泥的供春壺是剛找人定制的,昨天半夜才拆開快遞箱洗干凈放上架?!?/p>
我懂他的意思了。
小說家變成了一個半吊子哲學家
我們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神情嚴肅,而我半癱在椅子上,目視天花板,面無表情。
一種空空蕩蕩的氣息彌漫在我們周圍。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它無所不在,無所不包,但又看不見摸不著。這種空應(yīng)當屬于哲學,或者稱之為玄。當然,也可以稱之為鬼,或者詭。甚至于,每一個人都可以給它取一個名字。我漫無目的地放空自己,感覺自己逐漸從一個尚未入門的小說家變成了一個半吊子哲學家。我的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開始探索一些無解的問題。我只活了這有限的小半生,我不知道是否每一個人,在一生之中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個時刻。假設(shè)一個人反復經(jīng)歷這種時刻,又該稱之為什么呢?
我從家里走出,想要寫一個偉大的故事。電腦的文檔依舊空空蕩蕩,而我自己莫名其妙地一頭栽進了一個故事的迷宮。此刻,賈天涯教授是否已經(jīng)走進了這個故事?我不知道。我又想,倘若我此刻也學韓流航一走了之,玩?zhèn)€徹徹底底的失蹤,那么,那帶刀的姑娘是否也會像對我那樣對待賈教授?
我這么想的時候,不再感覺到羞恥。
我迫切地想擺脫這種無力、疲憊與恐懼。
不惜一切代價。
“韓流航說那天晚上他跟你聊了很多關(guān)于雀舌的事情?!?/p>
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只有賈天涯教授時斷時續(xù)按動打火機的聲音在提醒我們,盡管此刻書房已經(jīng)煙霧繚繞,但我們?nèi)栽跉埧岬默F(xiàn)實中。
按照我剛剛的計劃,倘若教授待會兒對這件事情不管不顧,禮貌或者不禮貌地請我出門,我就學韓流航,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他。我不知道是否會奏效,也不知道韓流航是如何擺脫這一切的,但可以試一試。可是,當教授把大半包煙抽完之后,他走過來對我說:“丁老弟,咱們不能這么頹唐,這還沒正面對敵呢,不能?!闭f完之后,他又說了一句:“干就完了。”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隱隱有些失落,他為什么沒有把我臭罵一通或是譏笑一番,然后置之不理?接著是一種感動,盡管我和教授曾經(jīng)在許多個深夜推杯換盞、把酒言歡,但我們遠沒有達到推心置腹、不分你我的深厚友誼階段。此刻的舉動無疑是令人欽佩的。他沒再懷疑我,更沒有拋棄我。雖然年過六旬,但我感覺他現(xiàn)在渾身散發(fā)著磅礴而茂盛的剛性力量。我又開始憎恨,恨自己,恨韓流航。我把他當兄弟,他卻甩給我這么大一個坑。但我仍然不敢恨那帶刀的姑娘,我怕她下一次真的要將我剮了。相比教授,我實在是不堪入目。
教授打開窗,一陣陣風吹進來,書房里的煙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他又搓了搓臉,坐在書桌上,拿起紙筆,說:“丁老弟,你把事情的經(jīng)過再跟我說一遍,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蔽艺f:“包括我今天早上第一次來這兒收集的線索嗎?”教授說:“當然。”我說:“這有用嗎?”教授把早上的那些書都取了出來堆成一摞,說:“書確實在這兒,白紙黑字?!?/p>
我們把事情又重新合計了一遍。韓流航失蹤了,帶刀的姑娘找上我,她把我擄到半天妖,給我看了半塊玉牌,讓我找到雀舌。雀舌可能就是玉牌本身,也可能就是玉牌上的圖案,是一種動物,也可能是一種圖騰。但是,按照教授剛剛的說法,雀舌是一個姑娘。這一切,根本無法解釋。教授盯著手上的白紙,最后在韓流航這三個字上畫了個圈。他說:“韓流航才是最關(guān)鍵的?!蔽耶斨拿?,再一次撥打他的電話,依然是無法接通。我想,會不會是他屏蔽了我的電話號碼?但教授給他打,同樣也打不通。教授說:“你再問問他家里?!蔽覜]有他父親的電話,所以打給了關(guān)警官。我問關(guān)警官是否有韓流航的消息,他說:“沒有?!蔽矣謫枺骸八依飦韴蟀噶藛??”關(guān)警官說:“沒有。”然后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猜是因為我早上不辭而別,引發(fā)了他的厭惡。
教授又拿來一張白紙,決定再理一理時間線。這個時候,我覺得他身上彌漫著一層偵探的光芒。教授的架勢,像極了我看到的刑偵劇場面。按照常理,偵探意味著希望,意味著真相大白的即將來臨。所以,我老老實實地扮演了被調(diào)查者的角色。
他說:“你接到韓流航的電話,是什么時候?”
我答:“前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三日,周五中午。下午我就到了他老家的房子,晚上第一次遇到那個帶刀的姑娘?!?/p>
教授問:“第二次呢?”
我說:“二十四日傍晚左右。”
教授再問:“第三次呢?”
我說:“當天晚上我在派出所過夜的時候?!闭f完,我又補充了一下:“教授,我還遇到過你兩次,一次二十四日早上五點多到七點,你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了一篇關(guān)于雀舌的論文。另一次是今天早上,你幫我找到了半天妖和玉牌上圖案的信息。早上你看起來要白一些,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很有教授的感覺?!?/p>
教授瞪了我一眼以示不滿,然后點了根煙,又一次陷入思索。抽到一半,他突然拿起手機查找通話記錄,然后把手機遞給了我。我低頭一看,上面顯示,上一次韓流航給他打電話,是九月二十三日早上五點零三分,通話時長為三十六分十八秒。
我說:“這怎么可能?你不是說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喝得爛醉如泥了嗎?他中午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雖然神神道道,但吐字很是清晰,一點兒沒有宿醉的跡象?!?/p>
教授搖了搖頭,他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這個?!?/p>
我問:“那是什么?”
教授說:“那天他在電話里說,他剛和你分開沒多久。周四晚上,你們一起喝的酒,在龍門客棧,你們最喜歡待的那個大排檔,一直喝到凌晨四點多?!?/p>
我立即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教授把煙掐掉,說:“韓流航說那天晚上他跟你聊了很多關(guān)于雀舌的事情?!?/p>
我整個人像是觸電一樣,開始顫抖。我說:“教授,這怎么可能呢?我和他喝了一夜的酒我會不知道?我根本沒有聽他說過什么雀舌,不管是茶葉、玉牌,還是姑娘?!?/p>
教授遞給我一根煙,示意我先安靜下,我擺了擺手拒絕了。
教授說:“我們可以去龍門客棧問問?!蔽姨统鍪謾C,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姓莊,四十多了,個子不高,胡子很長,曾經(jīng)有那么一兩年也懷有一個文學夢,后來還是覺得柴米油鹽更符合他的氣質(zhì)。電話里,老莊告訴我,周四晚上快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和韓流航勾肩搭背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龍門客棧。老莊笑哈哈地說:“那天你們到底喝了幾場啊,來的時候都暈暈乎乎的了?!蔽疑畋響岩傻貑枺骸澳愦_定是周四晚上?我和韓流航?”老莊說:“沒記錯啊,那天晚上下大雨,店里沒什么生意,我都打算關(guān)門回家了,結(jié)果你們來了?!蔽覇枺骸拔覀兒鹊綆c?”老莊說:“真的喝斷片兒了?以后還是悠著點兒吧?!蔽以賳枺骸拔覀兒鹊綆c?”老莊有些不悅,他說:“我怎么知道啊,十二點多,我把菜上齊,你們讓我搬了兩箱啤酒放邊上,就讓我先回家了。我說陪著你們,結(jié)果韓流航非要趕我走,說你們有要事相商,說讓我回家陪孩子去,說你們走的時候會幫我把門關(guān)上。”
掛了電話,我仿佛喪失了言語的能力,嘴巴不知該以何種形狀張開。這個世界在短暫的幾天里就變成了一團棉線,雜亂無序地纏在了一起。
“理不順,我們就先放放,其實,我們還忽略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苯淌诰従徴f道?!澳忝看我姷侥莻€帶刀的姑娘,或者見到你說的另一個我,都是在什么情況下?”我說:“睡著的時候?!苯淌谟霉P在桌上敲了敲:“所以,有沒有可能,你待會兒再睡一覺,可能會再見到哪個人?那姑娘,或者我,甚至也可能見到韓流航?”我急忙搖頭說:“我不敢再睡了?!苯淌谡f:“你想開點兒,只要你沒找到雀舌,那帶刀的姑娘就應(yīng)該不會真的把你怎么樣?;蛟S,她只是在嚇唬你?!蔽疫€是搖頭,上次我在她身上已經(jīng)感受到一股濃郁的殺氣。我說:“她真的會把我剮了。”教授又說:“可是,這可能是我們唯一再獲得線索的機會了?!蔽艺f:“雀舌我們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找,我們找韓流航會不會簡單一些?”教授說:“也行,我們也分頭問問,看這兩天有誰跟他聯(lián)系過?!眴柫藥兹?,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韓流航像是空氣消失于空氣之中一樣,音信杳無。
教授又開始翻書,而我再一次半癱在椅子上,目視天花板,神情萎靡,面無表情。
世界空空蕩蕩。
任何一個圖案,都是某一種或者多種意義的集合
臨近中午,教授的發(fā)型已經(jīng)像是一個貧瘠而單薄的雞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習慣在思考的時候揪頭發(fā),這或許就是教授發(fā)量堪憂的原因。教授說:“沒頭緒,出去走走吧。”我說:“去哪兒?”教授說:“去龍門客棧,剛好吃飯?!蔽尹c了點頭,像個傀儡一樣,跟著他走了出去。
白鷺湖在城西北,而龍門客棧在城南郊區(qū)一個小山坳腳下。那是一片城鄉(xiāng)接合處,零零散散地開了十幾家飯店、大排檔。我生怕自己再一次睡著,不顧出租車司機和教授的反對,強行把后排的窗戶打開了。熱風迅猛地打在我的臉上,提神,但沒醒腦。路上,我給老莊又打了個電話說過去吃飯。龍門客棧和其他飯店不一樣,它一般只做晚餐和夜宵,五點之前大多數(shù)時候都大門緊閉。當然,遇到我和韓流航這樣的老客戶,老莊不得不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老莊親自下廚,整了四個小炒,我邀請他也來喝一杯。酒過三巡之后,老莊說:“你今兒個氣色看起來有些疲憊,還是少喝點兒。”我說:“啤酒,沒事兒。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那天晚上來過這兒?!崩锨f笑了笑說:“就是喝斷片了唄。”我問他:“知道韓流航哪兒去了嗎?”老莊說搖了搖頭,和教授碰了一下杯之后,說:“我還納悶兒呢,你們那晚是不是吵架了?”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舉起杯子自己悶了一大口,然后說:“我也是瞎猜哈,你別介意。”我說:“為什么這么猜?”老莊說:“昨天晚上他自個兒一個人來喝悶酒,我問他你咋沒來,他也沒搭理我,往常你們可都是一起來的。”
我和教授對視了一眼,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希望。我們?nèi)套×四欠N激動。我說:“老莊,他昨晚沒說什么?我打他電話都打不通了。”老莊瞪大眼睛,一臉八卦地問:“真吵架了?把你拉黑了?”我說:“不知道?!崩锨f說:“昨晚人也挺多,我還真沒怎么和韓流航吹水?!蔽蚁肓讼?,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雀舌?”老莊咧嘴一笑,說:“雀舌?麻雀舌頭?扯淡嘛,麻雀就那么丁點兒個頭,得逮多少只才能炒一盤呀?!蔽覇柲沁€有什么其他狀況,老莊一邊嚼著菜,一邊回憶。他夾了兩塊酸辣大腸之后,終于拍了拍桌子說他想起來了。他起身去收銀臺,從下面柜子取出一個塑料袋,說:“這是韓流航昨晚落在這兒的,我原來還以為是什么重要物品,后來瞅了一眼,就是一本書?!蔽医舆^袋子,瞄了一眼,里面是一本《山海經(jīng)》。假裝隨意地放在了一邊,我對老莊說:“我待會兒拿給他吧,我和教授下午準備去找他?!崩锨f點了點頭說:“也好,剛好有個由頭,有啥事都得敞開說清楚,憋著憋著就得壞事兒?!边@頓飯我和教授沒有心思慢悠悠地吃了。三個人喝了五瓶啤酒,又扒了一碗飯,我和教授就準備走。教授說:“老莊啊,麻煩你了?!崩锨f憨憨一笑說:“這有啥,回頭咱們再約?!蔽液徒淌诖蛄溯v車,再次回到他的別墅。在車上,我和教授輪流給韓流航打電話,都打不通。
這本《山海經(jīng)》是大開本,彩印插圖,一看就是地攤上的盜版書。書幾乎是新的,只有兩處,韓流航把書頁折了起來,在其中圈圈畫畫了許多符號。教授翻看了一下,點了根煙,又把書遞給我,說:“看來韓流航也知道玉牌上的圖案。”我說:“可是,他折起來的內(nèi)容,和我們之前推測的嬰勺、鬿雀對不上?!?/p>
韓流航琢磨的是鸞鳥和鳧徯:
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其陽多赤銅,其陰多石涅。其獸多虎、豹、犀、兕。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又西二百里曰鹿臺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銀。其獸多?牛、羬羊、白豪。有鳥焉,其狀如雄雞而人面,名曰鳧徯,其名自叫也,見則有兵。
教授又開始抓他的頭發(fā)。他說:“確實不對勁。嬰勺在《中山經(jīng)》,鬿雀在《東山經(jīng)》,而現(xiàn)在韓流航圈的鸞鳥和鳧徯都在《西山經(jīng)》。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它們應(yīng)該沒有交集。從外形和品性來說,它們也完全不一樣?!?/p>
我說:“上次我提出,玉牌上的圖案,或許是雜交?”
教授皺了皺眉頭說:“這會不會太雜了,穿越時空和種族?”
我說:“也不是完全沒有相同點。這幾段都說了,有鳥焉。所以,玉牌上的圖案,就算是組合出來的,那也應(yīng)該還是一只鳥。”
教授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點了根煙說:“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鳥是什么?有什么意義?”
教授精心研究古文字數(shù)十載,我深知他對象征與意義的執(zhí)著。在好多次酒局上,他跟我和韓流航講解日、月、山、河、水、火、男、女等常見字的甲骨文形態(tài),反復強調(diào)他的學術(shù)觀點:任何一個圖案,都是某一種或者多種意義的集合。
所以,我又大膽預測了一遍:“這組合出來的鳥,會不會就是雀舌?”
教授擺了擺手:“雀舌只是個名,不重要。它甚至可以叫丁甲乙舌,賈天涯舌。重要的是,這個圖案——姑且稱之為雀舌——它的背后是什么?”
“韓流航那兒也有一個賈教授?!?/p>
偵探劇大概率也是一種偶像劇。
我說:“背后不就是雜交,不就是拼貼嗎?”
我說的是氣話,教授卻認真沉思了一會兒:“如果按你這么說,那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你和韓流航看到的玉牌,并不是同一塊。你看到的是后半身、爪子和尾巴,根據(jù)你的描述,我們推測是嬰勺的尾巴和鬿雀的爪子。那韓流航圈出的鸞鳥和鳧徯就應(yīng)該是另一半的玉牌上的圖案了。翟似雉而大。按照《山海經(jīng)》的記載,那么雀舌的形狀很可能就是:鳧徯的人面頭、鸞鳥的五彩身、鬿雀的鼠足虎爪、嬰勺的若勺尾?!?/p>
教授說著說著,又自顧自地搖頭說也不對:“鸞鳥你肯定聽過,是祥瑞之鳥。鳧徯就完全相反了,完全是不祥之兆?!彼鹕碚页鲎约簳坷锏摹渡胶=?jīng)詳注》,翻開給我看:
鳥人面者,非大美則大惡。其大美者頻伽,大惡者鳧徯。黃省曾詩“海內(nèi)揚戈兵,鳧徯下鹿臺”,謂此也。
教授接著又翻開鬿雀和嬰勺說:“‘鬿雀在北號,惟人是食,不是什么好鳥。嬰勺看起來正常些,至少不惡。”
我說:“你的意思是,這四種鳥里,兩種好,兩種壞,但卻奇怪地組合在了一起?!?/p>
教授說:“這完全就是胡來嘛,不符合邏輯啊?!?/p>
我說:“有些事情本來就不在我們的邏輯之中。”
這話是賈天涯教授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還回給他。之所以脫口而出,是因為我感覺此刻抓頭發(fā)的賈教授和早上摸紫砂壺的賈教授有一種同樣的癲狂。這種癲狂,對有些人而言,就是一種最高的夸贊。我想表示一下我的感慨,卻又不忍打斷教授的思索。
教授長嘆一口氣,顯得有些惆悵。他揉了揉太陽穴,說:“不清不楚的問題還不止這幾個。比如,這種奇怪的組合,在一塊玉牌上,到底是一種圖騰或者信仰,還是一種信物標志?”
我繼續(xù)補充說:“雀舌到底是這只詭異的鳥,還是這塊玉牌,又或者是韓流航口中的姑娘?”
教授接道:“另外半塊玉牌在哪里?在半天妖,還是在《山海經(jīng)》中所說的女床之山、鹿臺之山、北號之山、支離之山?”
我說:“帶刀的姑娘有半塊玉牌,韓流航答應(yīng)幫她找另外半塊。韓流航跑了,她在逼著我找韓流航。韓流航在找那個古典美女,那么……”
想到這兒,我和教授對視了一眼,都吸了一口涼氣。
教授的聲音終于也低沉了下來。他說:“很有可能。我們剛才忽略了一個問題,你從玉牌上的圖案追尋到《山海經(jīng)》,是那個賈教授引導著你進行的。那么,韓流航,他是怎么找到《山海經(jīng)》上去的?據(jù)我所知,他只對那狗屁六行詩、女人和酒感興趣,你有聽他講過《山海經(jīng)》?”
我搖了搖頭,再一次感覺到汗毛在顫抖。
我說:“韓流航那兒也有一個賈教授?!?/p>
天色是一點兒一點兒暗下來的
我們試圖解謎,結(jié)果陷入更多的謎之中。
我讓教授扇我一巴掌,教授說我這是找抽犯賤。
我說:“我現(xiàn)在完全分不清,哪一個是真的我,哪一個是真的你?!?/p>
教授于是朝我手臂狠狠拍了一巴掌。教授說:“疼嗎?”我說:“疼?!苯淌谡f:“神經(jīng)病。”過了一會兒,我又說:“這也沒有辦法證明此刻的我們就是真實的,那個帶刀的姑娘扇我的時候,也疼?!苯淌陂_始亂抓他的頭發(fā),他說:“你別把我腦子也繞暈了?!?/p>
教授下樓,跑到泳池邊,準備泡泡水。此時落霞滿天,他往水里跳去,仿佛一躍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沒脫衣服,也跟著跳了進去。池水曬了一天,上面溫熱,底下清涼。我蹲下身,把頭埋進水中憋氣,憋不住了就猛然起身。如此反復多次,心中的燥火才稍稍降去那么一絲。我問教授:“你猜現(xiàn)在韓流航在干什么?”教授理了理他所剩不多的頭發(fā)說:“鬼知道?!蔽艺f:“我猜他現(xiàn)在正在找我,那帶刀的姑娘,估計也快到了?!?/p>
我說這兩句的時候,莫名有一種輕松的感覺。
我已經(jīng)看清了這個謎,只是走不出去而已。
教授罕見地安慰了我一句,他說:“別把自己說得像烈士一樣,時候還不到?!彼謫枺骸爸挥性谀闼臅r候,那帶刀的姑娘才會來?”我點了點頭。教授說:“要不你現(xiàn)在再試一下?”我說:“這不是自己找死嗎?”教授說:“勇敢一下,可能就破局了。”我沉默了一陣,池水讓我冷靜。我最后白了他一眼,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苯淌诒梢暤貙ξ艺f:“你猜測,有多大的概率,今晚也會有那么一個姑娘來找我?”他把身子靠在池邊,仰頭一嘆說:“反正也沒有其他的頭緒了,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雀舌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韓流航到底在哪里?!?/p>
直到夜幕降臨,我們?nèi)匀幌鄬o言。
天色是一點兒一點兒暗下來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隱喻。它如同天色是一點兒一點兒亮起來一樣,能夠概括世界的大多數(shù)。光與影,明與暗,在傳統(tǒng)的思維里,總是令人想起善與惡、正與邪。在剛剛的某一個瞬間,我仿佛悟出了一種真理:我和賈教授都不是突然消失不見的,我和賈教授都不是在剎那間喪失所有光芒的。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這些胡思亂想沒有任何意義。夜幕愈濃,我們愈感覺到冰涼。直到我們打個噴嚏,才會想起應(yīng)當結(jié)束這一切。
我說:“愛咋樣咋樣吧,我回家去了?!蔽矣谑窍肫?,這兩天我都沒有再給黎溪池打電話,她也沒有給我發(fā)來任何信息,就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換了身衣服,背著背包,準備打道回府。
教授說:“就這么認了?”
我說:“還能做什么呢?”
教授說:“行吧,看看還有什么新情況,到時咱們再合計?!?/p>
我苦笑了一下:“最好不要有任何情況了?!?/p>
門口等車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跟教授說:“倘若我出了什么事兒,千萬別和黎溪池說這些東西,就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再把她牽扯進來?!?/p>
教授瞪大眼睛問我:“你這是留遺言呢?”
我說:“我認真的。”
教授抓了抓頭發(fā),問:“黎溪池是誰?”
我說:“就我女朋友啊。”
教授說:“你什么時候有女朋友了?”
我說:“都談了八年了,等今年或者明年,湊夠了首付我們就買房結(jié)婚了。”
教授神情復雜地看著我說:“你確定?”
我說:“這還能有假?!?/p>
教授掏出手機給老莊打電話,他說:“丁甲乙是不是有個談了八年的、準備結(jié)婚的女朋友?”
老莊那兒估計正忙著炒菜,在呼呼作響的爐灶旁,他幾乎是喊著回答的。他說:“有個屁,他都單了多少年了,上次他還說讓我給他介紹個姑娘?!?/p>
我全身的骨頭在老莊的叫喊聲中一寸一寸迅速軟化。我喘著大氣,對教授說:“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周五中午,黎溪池給了我一千塊錢,讓我去外面好好地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p>
教授完全沒管我在說什么,他欣喜若狂地把我拉起來,說:“這不就是新情況嘛,車子快到了沒有?我們馬上去你家。”
再一次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門是教授打開的。我掏出鑰匙,塞了好幾次都塞不進去。
燈光亮起的那一剎那,我恍恍惚惚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被掏空。
屋子并不寬敞,只有一張小沙發(fā)、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一個小冰箱、一張轉(zhuǎn)椅、一張床、兩個竹制的書架、一個鋼架布衣柜。
我四處看了看,沒有黎溪池。我打開衣柜,里面只有我的衣服雜亂地堆在一起。我走進洗手間,里面只有一條毛巾和一把牙刷。我往床底下看了看,只有我一雙發(fā)黑的人字拖。
確實沒有黎溪池的一丁點兒氣息。我仔細地在屋子里嗅了嗅,甚至把鼻子貼到枕頭上,但確實沒有女人的味道。我腦海中浮現(xiàn)她蹺著腿躺在床上刷抖音,而我在長方桌前看書、碼字的畫面,前些天她幫我扶著椅子我拆開空調(diào)外殼換洗過濾網(wǎng)的畫面,我們一起在桌子上比賽吃油燜小龍蝦的畫面,再一次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教授說:“這典型的單身漢狗窩嘛。”
他走到我的書架前,瞄了一眼我的書,有些不以為然。長桌上,一堆泡面、花生和啤酒擺在那兒,中間是一本攤開的書。教授把書合上,看了下書名,發(fā)出驚奇之聲。
他問我:“這是什么書?”
我說:“《荒野與火焰》?!?/p>
教授問:“誰寫的?”
我想了一下,說:“坎巴拉吉·尼雷爾·蓬貝·馬古富力,坦桑尼亞的天才作家?!?/p>
我說:“這小說得慢慢讀,千萬不能急?!?/p>
話一出口,我就發(fā)覺不對勁。這書前段時間我推薦給韓流航,怎么還會在我家?
教授拿起書,翻了幾頁,說:“這是什么鬼畫符,不是英語、法語,也不是德語、俄語、拉丁語,你看得懂?”
我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那本書明明是中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二月出版的。
“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想要成為一個小說家。”
賈天涯教授走后沒有多久,那帶刀的姑娘就來了。我坐在長桌前,不知道她是怎么進來的。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中再也沒有畏懼。
我主動開口說:“你終于來了?!?/p>
帶刀的姑娘似乎有些意外,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坐到了我對面。
不等她開口問,我自己說:“雀舌沒找到,韓流航也沒找到?!?/p>
她說:“你似乎很想我來,不怕了?”
我說:“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一死?!?/p>
她竟然罕見地笑了一下,不是之前的那種冷笑。她說:“死?這么簡單?”
我說:“無所謂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p>
這短暫的幾天和漫長的一生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不過是不斷獲得又不斷失去。在幾天前,我背著一臺破舊的電腦,立志寫出一篇向偉大小說致敬的作品。幾天之后,我不得不順其自然。我努力過了,此刻還能做什么呢?我原以為自己看破了迷局——現(xiàn)在我知道,迷局之中的人往往都這么覺得。
帶刀的姑娘把刀取了下來,放在桌子上。她今天忽然平靜了下來,這讓我感覺有些陌生。按往常,她應(yīng)該直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她問:“有啤酒嗎?要冰的?!?/p>
我打開冰箱看了看,還有四瓶雪花啤酒。她接過啤酒,大拇指往上一頂,瓶蓋就砰的一聲飛起。
她喝了一口,眉頭微皺,卻假裝很愜意的樣子。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什么都無所謂。
她說:“最后一晚了,我們聊聊吧?!?/p>
我說:“聊什么?”
她說:“聊聊你的小說?”
我很是吃驚,隨即又尷尬一笑。我舉起酒瓶,灌下一大口,說:“這算是我們第一次平等對話?!?/p>
她說:“你說是就是吧?!?/p>
我指著攤在桌上的《荒野與火焰》,問她:“你看得懂這本書嗎?”我想驗證一下,這到底是教授說的鬼畫符,還是我看到的方方正正的漢字。她搖了搖頭說她不識字。我認為她在說謊,這個年代還有不識字的人,簡直是不給九年義務(wù)教育面子。奇奇怪怪的事情這兩天如潮水般涌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好奇的興致。我就當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地說:“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想要成為一個小說家?!?/p>
大約是在四年前,我背著一個雙肩包,拖著一個行李箱,風塵仆仆地來到安城,從此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從火車站出來,我左顧右盼,沒有見到黎溪池。那時她已經(jīng)在安城上班兩年。我打她的電話,她沒接。我猜想她可能路上堵車了,她在城南工業(yè)園,而火車站在城北,擁擠而吵鬧的公交車上,手機的振動不值一提。我在火車站前的廣場隨意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在一個賣舊書雜志和古玩的地攤上看到了這本《荒野與火焰》。除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之外,我之前沒見過這么厚的書。我蹲下來,費勁地把它拿了上來。一種天然的親切感隨之而來。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塵,翻開第一頁。第一頁只寫著一句話:在漫長的時空中,你必須記住你自己。我把它買下來,花了一百八十塊錢,我一個禮拜的生活費。
我重新拿起這本書,隨意地翻動。書中的每一頁、每一行,我?guī)缀醵寄鼙痴b出來。我翻了一遍又一遍,腦海中浮現(xiàn)起我在床上、在廁所、在公交車站、在辦公室……在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如饑似渴地閱讀它的畫面。我讀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品。我讀了很多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讀懂,但我在這本書里感受到了一種偉大。我認為它貼近了宇宙的絕對真理。我曾經(jīng)多次夢見,我跟隨著這個小說的主人公,行走在塞倫蓋蒂大草原,感受死亡的恐懼,也享受玫瑰的刺激。我給很多人推薦過這本小說,但他們都嗤之以鼻,表示根本沒聽過。只有一個人,接受了它。
帶刀的姑娘問我是誰,我說:“韓流航?!?/p>
那天晚上應(yīng)該是我們第三次在一起喝酒,他把我?guī)У搅死锨f的龍門客棧。這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感覺我和他感情的升溫速度超過了我和黎溪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在人群之中顯得桀驁不馴,我禮貌性地給他敬了一杯酒,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后再無交流。第二次的時候,酒桌上大家因為一個知名作家的小說新作吵了起來。我認為一個小說家,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必須珍惜自己的羽毛,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顯然,有的作家珍愛自己的生命,有的作家則不停地自曝其短,不斷在給自己抹黑。大概意思應(yīng)該是這樣,我也記不清楚了,因為說這話的時候,我們七個人已經(jīng)干了兩瓶白酒、一箱啤酒。這話說完之后,韓流航就把凳子挪到了我邊上。我們頻繁地舉杯,相談甚歡,但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我們說了什么。他摟著我的肩膀說:“吾道不孤?!蔽也恢浪牡朗鞘裁吹?,我喝蒙了。在龍門客棧,我又一次聽他闡述了六行詩的理念。說實話,我當時也不以為然,甚至可以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進行尖銳的反駁。但是,他單獨請我喝酒,把我視為知音,旗幟鮮明反對他確實不禮貌。我就一直點頭,偶爾附和。他越說越興奮,我開始感覺到無聊。實在沒辦法了,我開始和他介紹《荒野與火焰》,結(jié)果他聽完之后也極為贊賞。我越說越興奮,最后直接從背包里掏出了小說。這幾年來,我一直隨身帶著它。韓流航隨手翻開一頁,認真地讀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把書合上,說:“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帶刀的姑娘聽到這兒的時候,一口啤酒直接噴了出來。我見她笑,只好尷尬地舉起酒瓶自己喝了一口。她今天像是換了個人,一點兒也不暴力,一點兒也不恐怖了。借著余光,我發(fā)現(xiàn)她有一種白皙而溫潤的美。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早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我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鼓起勇氣問我應(yīng)該怎么稱呼她。她饒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說:“雀舌。”一種被戲耍玩弄的憤怒讓我直勾勾地盯著她,剛剛產(chǎn)生的那么一絲絲好感瞬間消失無蹤。我問:“你就是雀舌?你還讓我去找雀舌?”她搖了搖頭說:“另一個雀舌?!蔽覇枺骸熬褪琼n流航那個女朋友?”帶刀的姑娘點了點頭,隨即又說:“不能算女朋友?!北仨毘姓J,我再一次被她繞暈了。我說:“你們是雙胞胎?”她沒有回答我。我說:“韓流航在找那個雀舌,你也在找那個雀舌?”她點了點頭。我說:“那你賴上我干嗎呢?”帶刀的姑娘說:“現(xiàn)在你可以做個選擇。”我問是什么,她說:“你可以像韓流航那樣?!蔽艺f:“然后呢?”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她說:“然后那個老頭子就要開始找你了?!?/p>
盡管之前我也曾這樣想過,可我現(xiàn)在不能這么做,這太對不起賈天涯教授了。我不能再害他。我拒絕之后,才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
我直接站了起來,低吼道:“所以這是一場無限循環(huán)的尋找?你們他媽的到底是人是鬼?你們他媽的究竟想干什么?”
帶刀的姑娘也站了起來,隔著一張桌子,她說:“你現(xiàn)在可以選擇結(jié)束?!?/p>
她又靠近了一點兒,一字一句地說:“早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在塞倫蓋蒂大草原那兒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聽見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用力在桌上一拍,咬牙切齒地說:“你才玩了幾天?。 ?/p>
事情完全走偏了。此時此刻,仿佛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們四目相對,都覺得自己委屈。僵持了一會兒,她終于又坐了下來,說:“你選吧。”
我說:“如果我選擇到此結(jié)束,那么一切就到此終結(jié)了?”
她冷笑了一下,說:“可能吧,反正之前也沒人這么選?!?/p>
我說:“韓流航選擇了我?”
她說:“不然呢?”
我恨不得給他幾個大嘴巴子,又覺得此時此刻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對他浪費情緒。我問:“那他做了選擇之后,哪兒去了?”
帶刀的姑娘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她把桌上的《荒野與火焰》拿在手上,掂了掂,看著我說:“這本書越來越厚了?!?/p>
我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全是苦澀,全是毛骨悚然。
我說:“韓流航做選擇的時候,知道嗎?”
她點了點頭,說:“他不信?!?/p>
我木然地呆在那兒,感覺有些不對勁。我說:“不對呀,這本書是我借給他的呀?!?/p>
帶刀的姑娘說:“有的人讀十年八年也沒讀懂,有的人一晚上就明白了?!?/p>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哆哆嗦嗦地再一次翻開小說,翻到最后,果然出現(xiàn)了第一千零三十五頁:
壬寅年八月二十八日,安城詩人韓流航手持尖刀站在城郊自己的養(yǎng)豬場,接到了一個國際電話。這個來自坦桑尼亞的一長串的號碼一看就像是詐騙電話,韓流航拒接了三次,鈴聲在片刻之后仍然頑強地響起。韓流航心煩意亂地接通之后正準備破口大罵,一個富有磁性的低沉聲音告訴他:“你昨晚遇到的那個姑娘叫作雀舌,我知道她在哪兒。”
韓流航放下刀,在家族長輩的不滿中走了出去。
電話那端操著一口流利而標準的普通話。
他說:“鳧徯人面,鸞鳥五彩,鬿雀虎爪,嬰尾若勺?!?/p>
咬字清晰,但韓流航?jīng)]有聽懂。
那人繼續(xù)說:“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是時候回去了。從塞倫蓋蒂大草原回到昆侖之巔,必將經(jīng)歷層層險阻,你是否愿意與她結(jié)伴而行?”
韓流航問:“你是誰?”
他說:“你可以叫我坎巴拉吉·尼雷爾·蓬貝·馬古富力……”
韓流航說:“啥?”
他說:“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丁甲乙?!?/p>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