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早晨下班后,我的手腳冷得有點兒發(fā)麻,我去小區(qū)樓下的足療店足療。進門時,阿秀剛要收拾東西下班,她極不情愿地接待了我。
即便如此,她在給我做足療的過程中,仍然很禮貌地跟我搭訕。
“我們好像見過面,在小區(qū)某個地方?!卑⑿惆盐耶敵闪诵^(qū)的業(yè)主。
我“哦”了一聲,我對她沒什么印象。也許是我在這個小區(qū)做保安,眼熟的人多;也許她故意這么說,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你是第一次來?”她說。
“嗯?!?/p>
“你的腳冰涼,足療可以改善你的血液循環(huán)?!?/p>
“嗯?!?/p>
“你的氣色不太好,要多休息。”
“嗯?!?/p>
我對她的搭話不冷不熱,心不在焉。眼前這個身材瘦高的女人,又婉轉(zhuǎn)地向我推銷足療店的辦卡服務(wù)。我早該料想到她的熱情是因為什么。
我笑而不答。她還不知道我是小區(qū)的保安,一天的工資也就夠足療一兩回吧。
阿秀見狀略顯尷尬,說:“我是23號,以后你點23號照顧我的生意吧。”
我點了點頭。
不到二十分鐘,她便匆匆結(jié)束了這次服務(wù)。
“今天的時間有點兒匆促,我得早點兒回家,我母親一個人在家?!彼忉屨f。
這也算理由嗎?我心里雖然不愉快,但她向我贈送了一張免費足療體驗卡,我也就不再計較了。
后來我又去了幾回,每次都是她早上下班的時候,也是我下班時。
她說:“你可以晚上早點兒來,足療完后睡個踏實覺?!?/p>
“我剛下班。”
她笑著說:“干我這行上的是夜班?!?/p>
“我是這個小區(qū)的保安?!?/p>
她抬頭看了一眼,說:“我沒見過你?!?/p>
“我來上班不久?!?/p>
“哦。”
“我之前送過外賣,你們還是我的顧客?!?/p>
“難怪眼熟?!彼α诵?。
我和阿秀漸熟悉了,我們也聊一些自己的經(jīng)歷。她來自安康的小城,漢江從家門口過。她把手機里的照片給我看,山清水秀。安康,我還沒有去過。
阿秀一直單身,是所謂的大齡剩女,她和母親住在一起。這些都是阿秀自己說的。
阿秀給我做足療,讓我有種貴賓的享受和滿足。想起前妻對我的冷漠,眼前的阿秀輕聲細語,我內(nèi)心頓時感覺得到了尊重。我的話不多,都是阿秀在問,如果是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我不做回答,她也不生氣。
“你穿那身工作服很英俊?!彼苍S看到我值班的樣子,也許是實在找不到新鮮的話題了。但我今天心情有點兒郁悶,前妻一大早打來電話,女兒的舞蹈課學(xué)費該交了,可是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fā)下來。阿秀本意是夸我的,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看來,我只適合那身狗皮了?!蔽业恼Z氣很不友好。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今天的心情不好,跟你沒關(guān)系?!?/p>
“夜班很辛苦的?!?/p>
“你可以上白班的?!蔽液闷娴氖撬秊槭裁匆恢鄙弦拱唷?/p>
她笑而不答。
隨后,我跟她聊起我前妻和孩子的事,她只聽卻不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家庭的瑣事說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聽。說完之后,我又有些懊悔。
她使勁地按壓我的足底,說:“給你減減壓。”
果然,足底按摩的疼痛讓我暫時忘記那些煩惱。
之后,好久沒去足浴了。有一次,我偶然在足浴城的門口看見她,那天正好是我值夜班。
她和兩個青年在門口爭吵,好像是為了服務(wù)費的事。這樣的事情,我以前也遇過,在一些娛樂會所,喝酒的青年先吵架,然后是打架。
這種情況也正常不過。但是今天是我認識的阿秀,我怕她吃虧,上前問了情況,沒想到那青年上來就給我一記拳頭,頓時我被打倒在地。他們對我一頓亂打亂踢,我毫無招架之力,我此時的感覺像是從山崖掉下去,渾身骨頭散了架。
事后,阿秀對我很是愧疚,她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為了那點兒錢,卻讓我受了皮肉之苦。
我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換了別人,我也會這么做的?!?/p>
她來醫(yī)院看過我兩回,我的腰傷也不礙事了,很快便康復(fù)了。
阿秀說:“你身體好后,我給你洗腳?!?/p>
“我怕痛。”
“我的手法很輕?!?/p>
“但我的心情不好?!?/p>
“我專治心情不好的人?!彼龑ξ逸笭栆恍?。
“我現(xiàn)在好多了,因為我還是怕痛?!?/p>
“我請你吃飯?!?/p>
“因為我挨了打嗎?”
“因為心疼你。”
“你是可憐我吧。”我哪敢信她的話。
我的腰傷好后,沒有去物業(yè)公司上班,醫(yī)生告訴我不要長時間站立,這樣對腰椎的危害很大。但我去找過阿秀,那天晚上,整個小區(qū)停電了,停車場地面早已被轎車碾壓得坑坑洼洼,我差點兒被絆倒。以前小區(qū)也停過電,這熟悉的環(huán)境忽然又陌生起來。
小區(qū)的商業(yè)門店還有幾盞燈亮著,柴油發(fā)電機的嘈雜聲震得耳膜疼,可能是上次受傷的緣故。足浴店的大門開著,沒有亮燈,只有微弱的燭光,服務(wù)員都站在門口說話,我不知道阿秀是否也在。
我喊了聲“阿秀”,她們齊刷刷地扭頭看我,忽然停止了說話?!鞍⑿?,有人找你。”服務(wù)員對著門里大聲喊。阿秀探出頭來問:“誰呀?”她沒有看清黑暗中的我。
“你是誰呀?”服務(wù)員又傳話給我。
“我是毛細?!?/p>
“毛細找你?!狈?wù)員大聲說。
阿秀出來說:“今晚停了電?!?/p>
“我不是來足浴的。”
“有事嗎?”
“如果你不忙的話,我想和你說說話?!?/p>
阿秀的那些姐妹都在起哄。我找她只是問問足療對腰傷是否有幫助。
阿秀說:“健康的人都需要足療保健?!彼龥]有正面答復(fù)。
“我想在家里泡腳?!蔽已酝庵馐窍胧↑c兒錢,她沒有聽出我本意。
“體驗會不一樣的。”
“如果配方一樣呢?”
“女人的手跟男人的手能一樣嗎?”
阿秀說得也沒錯,女人的手能一樣嗎?每當她白嫩的手滑過我的皮膚,麻酥酥的感覺停留在我的神經(jīng)里,我承認我有點兒想入非非。
可是我已經(jīng)辭職了,準確地說,是物業(yè)公司以某種借口把我辭退了。
上次因被打而賠償?shù)尼t(yī)療費和誤工費我都快用完了。
我不由得低下頭去,說:“我已經(jīng)辭職了。”
“我知道,我聽你以前的同事說過?!?/p>
“我想請你吃飯?!?/p>
“現(xiàn)在嗎?”
“也可以?!?/p>
“沒誠意,讓我?guī)兔r想起我呀?!?/p>
“我是真心的。”
“你是真心想得到足療的配方吧?!彼χf。
“如果,如果不便就算了?!?/p>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聯(lián)系你?!?/p>
我說:“今晚吧?!?/p>
“我們都不能離崗,要不買份炒粉送到店里吧。”
“你太好打發(fā)了?!?/p>
“下次再吃好的,讓你費錢。”
我給她買了一份炒粉,又給她的同事點了燒烤,阿秀很高興。
吃完后,她送給我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裝的是足療用的藥包,說:“我可以提供上門服務(wù)?!?/p>
也許她是一句玩笑話,她知道我離婚后一個人住,我從未邀請過她。
“好啊,隨時歡迎。”
“我的姐妹是不是比我好看?”
“我沒敢看?!蔽夜室膺@么說。
“說說哪個最漂亮。”
“你吧?!?/p>
“這違心的話,你也說得出。”
“真的,真的?!?/p>
“可是她們都有一張精致好看的臉?!彼苁?。
“你怎么啦?”
“客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有些熟客也不讓我服務(wù)了?!?/p>
在我眼里,我很喜歡阿秀的丹鳳眼,即便是她的眼睛有點兒小,所謂一白遮百丑??鋸埖刂v,她有長頸鹿一樣的細腿,不做模特真是可惜了。
我說:“你與國際流行的東方審美合拍?!?/p>
“你是在審丑吧?!?/p>
她轉(zhuǎn)頭進店,她在生我氣。我也喜歡外表漂亮的技師,并且她們的技法也不錯。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著小小的天花板。想起阿秀今天對我所說的話,我拿出小圓鏡,鏡中,我的臉,胡子拉碴。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我很少關(guān)注。想起我跟前妻離婚時,她狠狠地甩給我的話:看看你這張臉吧。我對著小圓鏡,面對這張胡子拉碴的臉,忽然暗自神傷。
自從跟阿秀上次見面后,我有一段時間沒見她,我想請她來家里坐坐。她給我的藥包,我不知道如何用來泡腳,也算是我的借口吧。
我去找她足療,她依舊很禮貌地微笑說:“你好久沒來了?!?/p>
“嗯?!?/p>
“你這次氣色不錯。”
“嗯。”
“你的腰傷最近怎樣了?”
“還好吧?!?/p>
“你是不是在生我氣?”
我搖了搖頭,她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看我說:“你怎么了?”
“我想請你到我家里吃飯?!?/p>
她使勁地捏了下我的足底,說:“吃飯?好啊,不會是鴻門宴吧?”
我疼痛地喊了一聲,她竟然哈哈大笑。
她說:“我給你捶捶背吧,不需要額外收費。”
幾天后的早上,她打電話說來我家看看,我去接她。那是初夏,小區(qū)的槐樹開滿了花,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阿秀說:“真香?!?/p>
我的過敏性鼻炎又犯了,我不喜歡槐花的芬芳。
“真香?!蔽乙舱f。這香味混雜著槐花的氣味,它是阿秀身上的香水味。
我干咳了一聲,她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對花粉過敏。”
“你是對女人過敏吧?!彼室馀c我并肩而走。
我不由得把腳步慢下來,她也慢下來。
我?guī)齾⒂^了一下我的房子,我說:“房間有點兒擁擠?!?/p>
“不,是雜亂?!彼S手幫我整理了床上的衣服。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不容易丟三落四?!?/p>
“是不是你們男人都這樣?”
“我是這樣的?!?/p>
“你很風趣?!彼φf。
“我是無奈?!?/p>
她幫我收拾了房間,看到床頭的相框問:“這是你女兒?”
我點了點頭,說:“這是她小時候的樣子,她現(xiàn)在上小學(xué)?!?/p>
“她沒跟你一起生活?”
我搖搖頭,像個木偶人,我想起我女兒,心里多了愧疚。我對她關(guān)心很少,特別是離婚后,我很久沒去看她了。
阿秀幫我整理客廳博古架時,發(fā)現(xiàn)了一瓶藏紅花。她打開聞了聞,拿了幾根放進嘴里嚼了嚼,說:“這是藏紅花?”
藏紅花?我怎么不知道呢?它是我的前妻買的,她忘了拿走。
我裝模作樣拿了幾根嚼了起來,皺了皺眉頭,味道涼且苦。
“以前的藥包用完了嗎?”
“還沒用過。”
“泡完茶的藏紅花殘渣可以混著一起泡腳,也不浪費?!?/p>
我忽然想起要問阿秀關(guān)于足療的事。
“我正要問你如何自己泡腳呢?!?/p>
“我可以提供上門服務(wù)嘛?!?/p>
“還收服務(wù)費嗎?”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
“收啊,哪有免費的午餐。”
我因為養(yǎng)病,還沒有找到工作。前幾天,前妻催我要女兒的撫養(yǎng)費,我正犯難呢。我希望通過理療,腰傷能很快好起來。
阿秀看我低頭的那刻,竟然問我:“你認為不值嗎?”
沒有值不值的,是我沒錢,消費不起這種上門服務(wù)。
“我還是去店里消費吧。”我有些尷尬。
阿秀卻笑起來,說:“小氣鬼,我跟你開玩笑的?!?/p>
那一刻,我也笑了,即便是笑得很勉強。
“我要換個小一點兒的足浴店上班?!?/p>
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她之前說過,顧客都喜歡年輕漂亮的技師,她對自己的臉沒有信心。
我給她泡了一杯藏紅花茶,阿秀說:“我的大姨媽來了,不能喝藏紅花茶。”
我對花粉過敏,不能喝用花朵泡的茶。我說:“等會兒我用它來泡腳?!?/p>
“你燒好水吧,我給你足療?!?/p>
“真的不收費?”我們都笑了。
我?guī)齺淼介w樓的外面,在六樓上往南看,不遠處的高樓已經(jīng)阻礙了我的視線。幾年前,從我家的樓頂花園還能看到南山,現(xiàn)在被眼前密集的高樓擋住了。樓頂花園上的那些盆栽已經(jīng)枯萎,好久沒人照料了。
她說:“養(yǎng)花也有講究的,比如說,蘭花喜陰,但不適合北方的室外?!蹦强镁犹m已經(jīng)徹底死去。
“該養(yǎng)什么呢?”
“蠟梅和菊花,牡丹也行。”
因為我對花粉過敏,我?guī)缀醪粊黹w樓的花園,我不喜歡這些花兒。
“藏紅花呢?”我隨口問。
“你想建溫室大棚養(yǎng)花嗎?這花半陰半濕的地方才能養(yǎng),嬌貴著呢?!?/p>
阿秀對養(yǎng)花的知識知道挺多的,我對她卻知道太少,她不像足療師,倒像農(nóng)技師。
“我對花粉過敏?!?/p>
“你是對玫瑰花過敏吧?!彼酝庵馐俏覍λ岵黄鹋d趣。
說到花粉過敏,她似乎像專業(yè)的保健醫(yī)生,她說過敏原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畢竟我們?nèi)粘=佑|到的東西太多了,不一定是花粉,也許是別的,比如貓、狗等一些寵物。
“也許吧?!?/p>
我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女人也產(chǎn)生了過敏。
接下來,阿秀給我足療,她教我如何指壓足部穴位,她講得很耐心,我聽得卻分心。
她說:“藏紅花泡腳,活血、疏通血管?!?/p>
“嗯?!?/p>
“你每天喝點兒酒可以活血?!?/p>
“嗯?!?/p>
“我有空會過來給你足療?!?/p>
“嗯?!蔽蚁褚郧澳菢有牟辉谘?,她不生氣。
足療完后,我要請她吃飯,她說:“下回吧,我媽在家等我呢?!?/p>
我送她下樓,阿秀的氣色不是太好,她還在生理期,很疲憊的樣子。她工作了一晚上,下班后又來家里給我足療,很是辛苦??粗г谌巳褐?,我卻沒說感謝的話。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自責和不安。
幾天之后,我去她上班的足療店找她時,她已離開。阿秀去了哪里,她沒有告訴我。我給她發(fā)過信息,沒回。
也許她還沒找到工作。
一天,她突然來電話說她正在搬家,因為找到了新的工作,需要我?guī)退湛窗峒业男欣睢N襾淼郊槁返某侵写寮榇濉崛サ牡胤?,我一個同事以前租住在那里,我去過那里。
面包車搬來的東西并不多,幾大包全是衣服,還有一些零碎的小包是生活用品。她讓我看守,她堅持自己一個人搬。我想幫她,她說不方便,我只好作罷了。
她累得滿頭大汗,我過意不去,但她說什么也不讓。搬完東西,已是晚飯時間,我說:“一起吃飯吧。”
“不了,這么多東西需要我布置整理?!?/p>
“需要我?guī)兔幔俊?/p>
“我媽還需要人照顧。”
“你媽媽怎么啦?”
她似乎不想告訴我,搪塞我,說:“現(xiàn)在忙著,以后說吧。”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對她的家庭好奇。我看著她走進了城中村的某條小巷,拐到另一條小巷,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這么長的小巷,她搬了這么多東西,她真是一個要強的女人。
小巷的兩邊都是門店,非常熱鬧。夜晚的燈光,徹夜不眠,熱氣蒸騰的饅頭店隔壁是燈光暗紅的洗頭店,應(yīng)召女郎坐在半透明的玻璃門內(nèi)。
走到一家足療店前,我停了下來,門面有點兒寒磣,門頭的霓虹燈廣告字竟然只有一個字是亮著的。下午的站立讓我腰酸背痛,我進店后,小廳的角落放著一個雙人座沙發(fā),昏暗的燈光下突然站起一個人,問:“先生,是按摩嗎?”
吧臺上的金色的招財貓不停地向我招手。
“有包房嗎?”我問。
這時來了一個女服務(wù)員,她說:“有呢。”
“給我安排一個手勁大的技師吧?!?/p>
“先生,你稍等?!?/p>
隨后,她給我安排了一個小包間。她打開昏黃的燈光,打開投影儀,屏幕上正播著香港言情片。我半躺在床上。她給我端來了茶水和西瓜。
沒想到這里的硬件設(shè)施比阿秀所在的那家足療店好。
我等待了一會兒,進來一個胖胖的女孩,她說:“小紅很高興為您服務(wù)?!?/p>
她叫小紅,是個胖女孩。難道這就是我所要求的手勁大的技師嗎?
“有幾種療法?”我問。
她看了看,顯然知道我是足療店的???。
“你喜歡哪種療法?”她詭秘地笑了。
“別誤會,我問的是中藥泡腳的方式?!?/p>
“領(lǐng)導(dǎo),我沒有誤會?!?/p>
“有哪幾種?”我又問。
“牛奶療、海鹽療、姜汁療、精油療、艾療、中藥療、蜂療等?!?/p>
“有沒有藏紅花?”
“沒有,現(xiàn)在不流行了?!彼o我遞來一個價目單。
我看了看問:“酒霄云外,是什么內(nèi)容?”
她又笑了笑——她的確是個愛笑的姑娘。
“那是中式保健,我做不了的,可以換其他人?!?/p>
“不,你推薦一款中藥足療吧?!?/p>
接下來,她準備好足浴的熱水和一包中藥粉,她介紹這藥療包里有八味中藥材,當歸、巴戟天、杜仲、黨參、黃芪、枸杞子、熟地黃、生姜,名曰八味腎寶。
她笑著說:“男人一年四季都可以用來泡腳,對腎好?!?/p>
“這個管用嗎?”
“你此刻是否感覺到身體里的熱氣升騰呢?”
我的腳泡在熱水里,并沒有感覺到血管擴張的力量。當她捏我頸椎時,我感覺到痛。我說:“你手勁不錯?!?/p>
“我做過幾年的搓澡工?!彼氖钟行┐植?,像撒了一層鹽一樣。
“嗯?!?/p>
“干我這行,如果不靠顏值吃飯,只能做力氣活兒?!?/p>
“嗯?!?/p>
“漂亮的女孩都轉(zhuǎn)行做指壓了?!?/p>
“嗯。”
我像以前回答阿秀那樣的態(tài)度對她。
小紅笑了笑,她的笑聲有種無奈和自嘲,當然,她的笑并非針對我。
她嘆氣說:“如果我整了容,我也要換個地方。”
“整容?”
“是的?!彼盐业牟弊油蝗荒笸戳?。
“你頸椎不太好,要多運動和休息?!?/p>
我想起阿秀曾說對自己的臉不滿意,她不會是想整容了吧?
足療完后,小紅說:“你可以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有什么其他需要,你叫喚18號?!?/p>
我點了點頭,表示對她今晚的服務(wù)很滿意。
夜色越來越深,窗外的燈光卻依舊明亮。
我的腰傷差不多好了,我重新找了一份外賣的工作。想不到,我四十歲時,每天和年輕的騎手一樣飛奔在街道與樓宇之間。不到中午時間又要接單,每一刻都在搶時間,晚上要忙到凌晨以后才能下班。
腰酸背痛是常態(tài),但想到女兒每月的兩千元撫養(yǎng)費,我又不得不忙碌起來。有一次我打給前妻的錢晚了兩天,她發(fā)短信責備了我一頓。她跟我在電話里大吵。我只好沉默,她又跑到家里找我。
“你違約了三天,還是不止一次,我把女兒送給你?!?/p>
她第二天一早發(fā)信息警告我。
我出于工作的原因,上午得休息。她見我沒及時回她,便來到家里叫門。
她幾乎要把防盜門敲破了。
開門后,她直接闖進房里,環(huán)視了一周,像尋找什么。
“為什么不開門?”
“我睡著了,沒聽見?!?/p>
“房子里有女人香水的氣味?!?/p>
“哪來的女人氣味?”
難道阿秀很久之前的香水味還存留在房里?我不信。
“有錢養(yǎng)女人,沒錢養(yǎng)女兒,算你狠。”
“我沒有?!?/p>
“我的東西有人動了?!彼钢瞧坎丶t花說。
我鼻炎過敏,不喝花茶,她是知道的。她以前喜歡花茶,什么茉莉、杭菊、玫瑰等,我們還為花茶的事爭吵過。
“我用來泡腳了?!?/p>
她忽然從沙發(fā)上,像彈簧一樣迅速彈了起來,氣憤地指著我說:“為什么要動我的東西?”
“我辭職送外賣了,常常腰痛,藏紅花可以活血。”
“聽誰說的?”
“按摩技師說的?!蔽胰鐚嵏嬖V了她。
“你有錢到處鬼混,沒錢給女兒的撫養(yǎng)費,你究竟安的什么心?!?/p>
她開始哭鬧,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消極對她。如果我有錢,我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給她,然后告訴她馬上滾。
然后我們都一言不發(fā)。也許是累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
憤懣和怨恨充滿了她此刻的內(nèi)心,我們之間已經(jīng)被生活的雞零狗碎掏空了,只剩皮囊。
“你就算是借錢,我今天也要拿到撫養(yǎng)費?!?/p>
我想了想,在這座城市,我沒有富裕的朋友。唉,我跑外賣買的摩托車還是貸款的。
看著那瓶藏紅花,我忽然想到了阿秀。于是,我給她發(fā)去微信,說明了借錢的事。我心里隱隱擔心,她會怎么看我。
不一會兒,我的手機來了信息,但不是阿秀發(fā)的,是天氣預(yù)報信息。
今天要下雨,此時刮著風?,F(xiàn)在是上午八點鐘,也許阿秀還沒看手機。誰知道雨什么時候下。阿秀還沒有回信息。
她可能因為我借錢的事,不想回我信息吧。
剛開始送外賣,許多小區(qū)樓宇不熟悉,送起來也慢,收入不會太多,比起保安的工資能高些。我不想告訴她,我換工作的事。
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前妻還鬧到單位,讓我難堪。領(lǐng)導(dǎo)見了,便提前讓我去財務(wù)支了部分工資,打發(fā)她走了。我想去看女兒,她卻以種種理由拒絕,現(xiàn)在給我的理由更加充分,撫養(yǎng)費沒有及時給,也不需要其他借口了。
前妻說:“我可以等,直到你把撫養(yǎng)費給我?!?/p>
“我在想辦法。”
“你不想給的話,把房子租出去,我收房租?!?/p>
我有過動搖,但我還在堅持,也許阿秀會回信息的。
大約半小時后,有人敲門。阿秀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的前妻感到特別吃驚,但她很快調(diào)整了表情:“喲,原來是救兵到了。”
阿秀說:“是嫂子吧?”
前妻沒有理阿秀,故意把頭偏過去看了看窗外,說:“雨下得真大啊?!?/p>
這時我才意識到阿秀的衣服被雨淋濕了。
“你怎么來了?”
“我收到短信了?!?/p>
阿秀把錢悄悄地塞給了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為阿秀嗎?不全是,也是為我自己和前妻。我低下頭,阿秀微笑著說:“我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我沒有挽留她,我聽見她高跟鞋敲打樓梯急促的聲音,我喊她:“我會早點兒把錢還你?!?/p>
我把錢給了前妻,說:“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p>
她數(shù)了數(shù)錢,把兩千元錢塞進包里,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說:“你女朋友?”
我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她又說:“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她對你挺好的?!?/p>
讓她繼續(xù)猜忌我吧。
“你的運氣不錯,小心遇上狐貍精?!?/p>
“我的事不要你操心,小心你自己吧?!?/p>
她冷笑了一聲,說:“她會看上你嗎?夜店里認識的吧?”
“這與你有關(guān)嗎?”
“祝你好運?!彼繚M厚厚粉底的臉上,那一道道魚尾紋隨著她的表情特別夸張地顯現(xiàn)出來。
她說完起身,隨后我便聽到重重的關(guān)門聲。
我長舒了一口氣。
夏季最炎熱的三伏天,是外賣員最難熬的時候。在冒著熱氣的柏油路上,戴著頭盔,我的頭像是被放在蒸籠里蒸。我騎著摩托車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身臭味的衣服早被汗?jié)裢噶?。我今天送的外賣是阿秀住的吉祥村。一般來說,我很少接到這樣的單子,對于生活在城中村的人,樓下的飯館和快餐店林立,想吃一頓熱乎的飯,非常方便。
當我撥動常女士的電話號碼時,手機顯示的是“阿秀”的名字。真巧,怎么是她?
原來常女士是阿秀。我想給她驚喜,但她沒有接電話。
阿秀住在吉祥村173號1層101室。
一條幽深的過道,黑寂的過道,聲控燈早壞了。101室,是最靠里的那個房間,斜對面是水房和公廁,潮濕的地面散發(fā)出陣陣霉味。
敲門之后,走出來一個顫顫巍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我問:“這是常女士訂的餐嗎?”
屋內(nèi)有人,說:“是的?!蹦俏焕咸舆^單后,我本來想再多問一句的,門被關(guān)上了。
屋里兩個人的對話,我隱約能夠聽到。
“起來吃點兒吧?!?/p>
“我不想吃了,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你不吃飯,病怎么能好呢?”
“不礙事的,休息兩天就好了?!?/p>
“不要拖了,要不去醫(yī)院吧?”
“沒事,沒事的。”
“你去醫(yī)院看病,我能照顧自己?!?/p>
“你的病都要人照顧,我怎么放心呢?”
“吃點兒吧?!?/p>
“你先吃吧?!?/p>
這是阿秀的聲音……
她生病了?自從上次我們見面后,我好久沒有見過她了,我借她的錢還沒還呢。我給她發(fā)的短信,很少見她回復(fù)。以前也是這樣的,因為晚上她上班忙著,白天她要休息。我們一起交叉的時間很少。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我與前妻的離婚也是這樣的原因造成的。
我送完這幾單后,不再接單。我想去看看她,她的病到底怎么了。我又給她撥了電話,她還是沒接。下午,她回了短信說:“謝謝,我沒事,你忙自己的?!彼溃耐赓u單是我送的,那時她已經(jīng)聽出我的聲音了。
“方便嗎,我來看你?!蔽一亓硕绦拧?/p>
“不用了,我會照顧自己的。”
我只好作罷。
以前我對她不甚了解,我去做足療時,問過她是哪里人,她讓我猜。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你是安康人吧?!?/p>
“差不多是吧?!?/p>
再問,她呵呵笑了,說:“就算是吧。”
從此,我不再問了。吉祥村足療店的小紅不是說過嗎,干她們這行的,很多時候,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至于是哪里人,并不那么重要。
阿秀,或者23號,或者常女士,這一刻,我終于理解小紅所說的,一個人在足浴店干不了多久。她換一個地方繼續(xù)干下去,她既不是23號,也不是阿秀,她是誰?
我不知道。
一天晚上,我又去了吉祥村的足療店,還是小紅給我做足療服務(wù)。
小紅表現(xiàn)得很平常,她像不認識我似的。從她的表情看,她確實不認得我了,她給很多人服務(wù)過,對我沒有印象。
“給您推薦一款牛奶鹽如何?”
“還是那款中藥吧?!?/p>
“看來您是老顧客了,比較鐘情這款。”
小紅比之前瘦了,但從給我按摩的手感看,她的手還是那么粗糙有力。
“上一次也是你給我做的按摩?!?/p>
“上一次?”看來她確實是忘了。
“嗯?!?/p>
“是在這里?”
“我也忘了在哪里。”我故意這么說。
“我才來不久,我以前是在桃園路?!?/p>
莫非小紅和阿秀一起待過?也有可能,因為阿秀曾經(jīng)說過,干她們這一行的,經(jīng)常換店。
“對,桃園路。”我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
“嗯,有些印象?!?/p>
我趁機問她是否認識阿秀,沒想到她真的認識阿秀。她說:“她已經(jīng)離開那里了?!?/p>
“你們熟嗎?”
“她有時還來這里打卡上班,挺辛苦的。”
我想起來了,那個停電的晚上,我去找阿秀足療,小紅就是那個帶頭起哄的女孩。
關(guān)于阿秀,我從小紅那里知道她是離過婚的,她帶著母親來西城看病,至于得了什么病,她沒有告訴我。
我欠阿秀的錢還沒還呢。
“聽說她又有了一個男朋友,唉,不知道對她怎樣?!毙〖t在偷偷觀察我,我沒有接她的話。我覺得她應(yīng)該和阿秀的關(guān)系很親近。
“阿秀去哪里上班了?”
“她偶爾來這里上班,她母親的病嚴重了?!毙〖t漫不經(jīng)心地給我捏著肩,她的心事全然不在我的身上。她的話題始終落在阿秀身上,好像在試探我什么。
“我的手藝跟阿秀相比如何?”
“都好呢?!蔽覜]有正面回答。
小紅笑了說:“當然是阿秀的手藝好?!?/p>
“都好呢?!蔽矣种貜?fù)了一遍。
“我懂了?!?/p>
我都不知自己要表達什么,她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她詭秘一笑,我更不懂了。
有一天晚上,阿秀給我打電話說,她有事找我,約我在吉祥路站牌見面。之前,我給她發(fā)過短信,偶爾回一條:有空再聯(lián)系。她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我,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們之間的交往不溫不火,有幾個月沒見面,也不覺得特別想見。也許在庸常的忙碌中,我們都停不下來,為了什么,也來不及細想,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做無意義的奔跑。
自從我送外賣后,雖然辛苦,但收入比起保安要好了很多。
在站牌路邊的牛肉館,我請她吃牛肉拉面。新冠疫情的管控還沒有結(jié)束,城里的一些娛樂場所歇業(yè)之后再沒有開張,阿秀沒有了工作。
“我想回家一趟?!彼f。
“回家?什么時候?”
我本想問她母親的情況,有些事,她不想說,我不便問。我說:“我能幫你什么忙嗎?”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最近忙嗎?”
“還好,最近網(wǎng)上下單的客戶又多了。”
“哦?!彼坪跤性捯f。
“有事嗎?”我問。
“我媽的身體最近不大好?!彼K于愿意聊到她母親了。
“我能幫你什么?”我以為她要找我借錢。
“你忙自己的吧?!?/p>
我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說:“本來早該還你錢的?!?/p>
“我不是叫你來還錢的?!彼龜[擺手說。
“我也該還錢了?!?/p>
“我想麻煩你照看一下我媽,這的確有些不便……”
“我能做什么?”
“我媽晚飯后需要按時吃藥,我擔心她會忘記?!?/p>
我答應(yīng)了下來。
“我媽能夠生活自理,但記性不好,晚上不需要人陪護。我有一個朋友,本來她住在我家附近,后來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好,她失業(yè)了,離開了這里?!?/p>
她說的朋友,是小紅吧。我想。
“我一周時間回來,麻煩你了?!?/p>
我沒問她母親的病況,我覺得也就是提醒她母親吃藥的事,也不影響我工作。
吃完飯后,我們沿著吉祥路步行了一會兒。她給我一種神秘感,她對自己從未主動跟我聊過。當我跟她主動聊到我與前妻的事,她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yīng)。她不大關(guān)心我與前妻的事。
“我上一次向你借錢,謝謝你。”
“這次你也在幫我呀?!?/p>
她的手主動地挽了我的胳膊,我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小紅,你有印象嗎?”她忽然問我。
我不敢肯定她所說的“小紅”是不是我見過的小紅。
“我見過她嗎?”
她點了點頭說:“你去足療店找我的那次,那個大聲喊你名字的胖胖的女孩?!?/p>
我裝著忘了一樣,說:“有點兒印象?!?/p>
“她以前在吉祥村的一家足浴店。”
“哦,她給我做過足療?!蔽覜]有隱瞞自己去過小紅的足浴店按摩。
“那家店歇業(yè)了,以后你來我家吧,我給你按摩?!?/p>
我岔開話題,問她:“你什么時候外出呢?”
“我媽的病再穩(wěn)定些吧,她有間歇性失憶癥。”
這時阿秀忽然加快了腳步,她想起她母親還要吃藥,匆匆跟我告別。她說:“我會聯(lián)系你的?!?/p>
我對這種病一無所知,回去的路上,我在百度查找到相關(guān)知識,這是一種嚴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很多老人因為照顧不周很容易走丟。
我的顧慮很多,萬一在我手里老人走失了怎么辦?畢竟誰也承擔不起意外帶來的風險。
阿秀出發(fā)的前一天,她約我去她家吃飯。雖然我上次見了她母親,當時我戴著頭盔,她對我沒什么印象。
她租的房子還是一樓,一個很小的不帶衛(wèi)生間的套間。房間還算整潔,因為擺放的物品不多。她母親見我,不冷不熱,也可能是她的病的緣故。
“你叫什么呀?”她問我。
“毛細?!?/p>
“阿秀的朋友嗎?”
我點了點頭。
“我以前沒見過你?!?/p>
“我以后多來看你?!?/p>
“你坐幾路車來的?”
“我坐的地鐵,三站路,從延平門出發(fā)?!?/p>
“怎么不坐公交呢?”似乎有點兒責備我。
“我回去坐公交?!?/p>
“阿秀上下班都是坐公交呢。”
阿秀的母親對我剛才的回答似乎不滿意,她又重復(fù)問我:“你坐幾路車來的?”
“216路公交車。”
我家樓下的公交站牌,有趟216路公交車正好經(jīng)過吉祥村。
“哦,很好,也方便。”
“我回去還是坐公交?!?/p>
“我喜歡坐公交。”
“我也喜歡坐公交?!?/p>
為了增加她對我的信任,我跟她描述了我坐公交的一路見聞。
她竟然開心地笑了。她問起阿秀上班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卻忘了阿秀好久沒有上班了。
阿秀說:“我得出門一趟,讓毛細照顧你幾天?!?/p>
她母親說:“坐公交去嗎?”
“公交?!?/p>
她母親突然沉默下來,目光呆呆地看著窗外。
“我很快會回來的?!?/p>
她母親情緒低落,忽然不再說話。
我們吃了午飯后,阿秀安排母親午休,她開始準備晚上的菜,她要做紫陽蒸盆子。她準備了土雞、豬蹄、蓮菜、蘿卜、黃花、木耳、香菇、蛋餃、墨魚和我叫不出名的干菜,灶臺上放上草果、八角和茴香等調(diào)料,然后文火慢煮。
她做的這道紫陽蒸盆子,向我顯露了她的出生地。
整個下午,房間里彌漫著香味。在等待中,我們的話題更多地聊她母親的病。
阿秀說:“我想讓我母親過得好些,有好的環(huán)境和專業(yè)護理康復(fù)減緩她的病情。”
來到西城的這兩年,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換了幾份工作,生活處境并沒得到改觀。
這次,她又沒了工作。
她想去其他城市看看是否有合適的機會。
我相信她。
“聽說大城市的月嫂工資高,你覺得我合適嗎?”
“哪有這么年輕貌美的月嫂?”我笑著說。
“你不想我做月嫂?”
她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沒理由反對。
“怎么會呢。我也是靠送外賣養(yǎng)活自己和女兒?!?/p>
她眼睛潮濕,但仍然是一個堅強的人。
她忽然嚴肅地問我:“你覺得我好看嗎?”
“好看。”我倒顯得輕描淡寫。
“你得認真回答我。”
“你怎么啦?”
“我想換種方式活著?!?/p>
她的語氣突然令話題沉重起來。她在深刻懷疑自己的臉。阿秀暗示我,她要把這張臉整得好看些。我又想起了小紅的那張臉,確實比之前漂亮。
“怎么個活法?”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
哪個女人都愛美,哪怕是臭美。我能理解阿秀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呢?”我又問。
“我該穿什么衣服出門呢?”
“夏天,該穿裙子吧?!?/p>
她試穿了一條紅色的連衣裙,問我:“好看嗎?”
“真好看?!?/p>
她開心地笑了。
人到中年,似乎對很多事情平淡了,不爭不論,說些別人愛聽的話吧。
阿秀的母親醒來后,已近黃昏。她的精神看起來不錯,她見我還在這里,問阿秀:“他是誰呀?”
她把我又忘了。阿秀哭笑不得,但她還是很認真地答復(fù)母親:“他是毛細啊?!?/p>
她母親想了想,說:“坐公交來的嗎?”
我點了點頭。
“嗯,是個好人嘍。”
“真香啊,今晚做的什么菜?”
“紫陽蒸盆子?!?/p>
阿秀給我們都盛好飯菜,這紫陽蒸盆子的味道當然好吃,她母親問我:“你這手藝從哪里學(xué)的?”她以為是我為她們做的。
“阿秀教我怎么做的?!卑⑿憬o我使了眼色。
阿秀說:“有時,我媽也這樣問我?!?/p>
她時常忘了她說過什么。
晚飯之后,阿姨吃了藥,我和阿秀一起陪阿姨去了不遠的太白公園散步。傍晚,公園的廣場上正跳廣場舞,她似乎對廣場舞有了興趣。
“我媽以前喜歡跳廣場舞?!?/p>
“你以后要多帶她來?!?/p>
“可是我上晚班?!?/p>
這是個兩難的選擇,我也幫不了她。
“你讓阿姨跳一曲吧?!蔽艺f。
沒想到阿姨很快融入了角色,節(jié)奏也合拍。阿秀很高興,她也有模有樣地跟著跳起來。
阿秀說:“以后我會經(jīng)常帶我媽來跳舞。”
第二天一早,我去給阿秀送行。她已準備了行李箱,一個大大的箱子,像是要出趟遠門,要去很久。她解釋說:“女人的化妝品多?!?/p>
“天氣轉(zhuǎn)涼了,多帶幾件衣服?!蔽姨嵝阉?。
“這幾天麻煩你把我媽照顧好,謝謝了?!?/p>
“你放心吧,我會讓她按時吃藥的?!?/p>
“我媽睡眠不好,睡前給她吃半片安眠藥,一覺可以睡到天亮。”
我頓時明白阿秀上晚班的原因。這幾天,她母親的吃喝起居全落在我身上,我感到壓力很大。
她臨走的時候,把她母親要吃的藥都交代了一遍。
那天小紅也來送她。她見了我,說:“我們又見面了?!?/p>
我愣了一會兒,沒有認出她。
“她是小紅?!卑⑿阏f。
小紅?我們確實又見面了,我有些尷尬,但更是驚訝。她整個人大變樣,我清楚記得她以前是圓臉,現(xiàn)在明顯更瘦了,變成了瓜子臉。
“小紅今天真好看。”阿秀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小紅有點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秀姐會更漂亮的?!?/p>
“嘴甜,人也漂亮?!?/p>
阿姨跟阿秀說:“回去給你爸上墳?!?/p>
阿秀點了點頭。原來她是要回老家去。
小紅留下來陪阿姨,我送阿秀去火車站。阿秀遞給我一把她家的鑰匙和一個檔案袋,她說:“里面裝著我媽的病歷?!?/p>
病歷?她為什么要給我病歷呢?阿秀不是回家嗎?她可以把病歷帶在身上。
“本想放在家里,我擔心我媽找東西弄丟?!?/p>
我看了看檔案袋,并未密封,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答應(yīng)她暫時保管。
阿秀說:“我不是回老家?!?/p>
“你去哪里?”
“我去廣州,辦件要緊的事?!?/p>
關(guān)于什么事,阿秀沒有告訴我。我想,她為何對她母親說是回老家呢?
今天她穿了一身紅色連衣裙,皮膚顯得更加白皙。我本想對她說:“這身衣服,搭配你的膚色,真好看?!?/p>
即便是這樣廉價的贊美,我也未說出,她進站了。嘈雜的聲音,我沒聽見她張嘴說話的聲音。
我回到阿秀的住處,小紅已準備好了中飯。
小紅說:“這幾天,我來負責老人的早餐和午餐,晚飯你六點來做吧?!?/p>
晚餐的菜單是阿秀定制的,有西紅柿炒雞蛋、小炒青菜、無骨魚、蒸水蛋等,主食是饃或者稀飯,她知道我不太會做面食。我想,也就幾天時間,我還能應(yīng)付得來。
小紅說:“阿姨不吃辣的,也不能吃甜的,水果可以適當吃點兒。”
我點頭答應(yīng)。
小紅說:“白天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一般情況下,你忙自己的?!?/p>
她交代完這些后,沒有吃中飯。我也沒吃午飯,先回了趟家,把阿秀交給我的檔案袋放下來。我還得接幾個單送外賣去。
她說:“冰箱里有菜,不用再買?!?/p>
我送完最后一單后,去阿秀家做飯。我在高新路站牌,遇見了女兒背著書包站在那里等車。我喊女兒,她回頭看了看我,又轉(zhuǎn)身過去。我摘下頭盔,她馬上認出了我,喊著“爸爸,爸爸”向我跑來。我抱住女兒,她問我:“爸爸,你怎么在這里呀?”
我感到愧疚,今天如果不是偶遇,前妻是不會答應(yīng)我去看女兒的。我跟女兒已有大半年沒見面了。
女兒問我:“爸爸,你怎么不來看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總不能借口大人之間的矛盾吧。我說:“我今天不是來看你了嘛?!?/p>
“你是來接我的嗎?”
“你媽媽呢?”
“她下班晚了點兒,讓我自己坐車回家?!?/p>
我心里很難過。她今年才十歲,如果坐錯了車怎么辦?我說:“我載你回家?!?/p>
我送她到小區(qū)門口,前妻正好在門口接她。我責備了前妻:“孩子這么小,你放心得下嗎?”
前妻說:“給你發(fā)短信,不見你回?!?/p>
我看了看手機,的確是這樣的。
“對不起,我換工作了。”
女兒問我:“爸爸,我們一起吃飯嗎?”
我點了點頭,又馬上搖頭,因為我答應(yīng)阿秀的事不能不做。
她噘著嘴,像是要哭的樣子,那副委屈的樣子叫人心酸。我安慰她:“下一次,爸爸去學(xué)校接你,一起吃飯?!?/p>
在孩子的心里,我卻是巨嬰一般的存在。
前妻接過書包,拉著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夕陽已在街道的盡頭落下,那片樓宇中的云朵,它們由白變黃,再由黃變黑……路燈亮起來,我答應(yīng)六點鐘去阿秀家做飯,第一天卻遲到在路上。
我到達阿秀家時,阿姨在門口坐著,那潮濕而黑暗的走廊過道,聲控燈時隱時現(xiàn)。現(xiàn)在時間快七點了。小紅發(fā)來短信問我,阿姨的飯吃完了嗎?我只好回了句,正在吃。于是她再也沒問了。
我給阿姨做的第一頓飯竟然是西紅柿雞蛋面,面條并未吃完,只是把湯喝完了。我做的面食不合她的胃口,給她做的第一頓飯就這么失敗了。
照顧老人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她吃藥,睡覺后,我才疲憊地離開。
本想休息一下,我的手機訂單信息卻不停地提示,不知是接還是不接。我決定再送幾單回來休息……
三天后,我終于收到阿秀的微信消息,她準備回來了,并告訴我,為表達她對我的感謝,她給我?guī)Я艘环荻Y物,至于什么禮物她沒說。我也不在乎什么禮物,我希望她盡快回來。每頓晚飯,老人吃得很少,我找了一家陜南的菜館,她也吃得少。我回信說,阿姨這幾天精神狀態(tài)不好,吃飯也不香,她想你了。
幾天來,阿秀沒有任何音信。我打電話問過小紅,小紅說:“還得兩天,下周吧,阿秀忙完回來?!毙〖t的說法也是模糊的,阿秀到底在忙什么呢?因為她說過,最多三五天吧。
我不免擔心。幾次我打電話,她沒接,有時顯示關(guān)機狀態(tài)。
中午,我來到阿秀家,見了小紅,問起阿秀的情況,她說:“阿秀可能在忙吧。”
我想她再忙也得關(guān)心她母親的狀況吧。
“阿秀跟你聯(lián)系了?”我問。
“沒有?!?/p>
“你不擔心她嗎?”
“不會有事的。”
“她不擔心她母親的病嗎?”
“有你在照顧,她很放心?!?/p>
這是什么邏輯嘛,我能代替她照顧她的母親嗎?我連自己的女兒都照顧不了,我還能照顧誰呢?她們似乎在瞞著我一些什么,或者說阿秀可能已經(jīng)回來了。
“阿秀是不是回來了?”我想。
阿秀也不是那樣的人,她把母親從安康帶來西城治病,為的是讓她母親得到更好的治療和照顧,她不會這么置母親于不顧的。
“她怎么不接我電話呢,我很擔心她?!蔽艺f。
“阿秀呢?她怎么不回來呢?”阿姨不會撒謊的,她也這么問小紅。她的心情更是糟糕。
小紅安撫阿姨說:“你交代的事還沒辦完呢?!?/p>
“回去辦什么呀?”顯然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說了什么。
小紅搬來腳盆,她給阿秀的母親泡腳。
這時阿姨好像又想起來什么。她對小紅說:“你幫我捏捏腳吧?!?/p>
藏紅花泡腳,阿秀說過藏紅花泡腳活血,疏通經(jīng)絡(luò),她對她母親真是用心。
我本來是來跟小紅當面問阿秀什么時候回來,既然她也想知道,也許真的不知道,那么她該清楚阿秀干什么去了吧?
“小紅,阿秀沒跟你說什么嗎?”
“她沒跟你說嗎?”
“沒有?!?/p>
“我記得她給了你一個檔案袋,你沒看嗎?”
“我沒有?!?/p>
“你應(yīng)該看看,也許是寫給你的信。”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一直沒打開檔案袋。
阿姨已經(jīng)靠在躺椅上睡著了,小紅給她蓋上被子。秋天慢慢溫和起來,不像前段時間那么熱烈。
“紫陽蒸盆子……”她在說夢話。
小紅說:“你什么時候做會了安康菜?”
“我不會做這道菜,你會嗎?”我問。
她點了點頭。
“我吃過阿秀做的紫陽蒸盆子,很好吃。”
“晚上吧,我來做這道菜?!?/p>
“需要我?guī)兔ψ鍪裁???/p>
“晚上你來吃飯吧?!彼龘u了搖頭說。
“晚上我不來吃了,我多送幾單外賣吧?!?/p>
回到家,我急忙打開檔案袋,里面是阿姨的病歷,我翻開看了,她母親原來是一名健忘癥患者。病歷本果然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去深圳,做一個小手術(shù),你不要擔心我,照顧好我媽,保密。
阿秀得了什么病嗎?我很擔心她。我立馬聯(lián)系她,手機語音提示不在服務(wù)區(qū)。
隨后又聯(lián)系了幾次,總是如此。
阿秀回到西城是在一周以后,并且這個消息是小紅告訴我的。她在電話里說:“阿秀回來了,你不用再來做飯了。”
阿秀沒有急著想見我的意思。十多天來,我沒有收到她一句問候,我覺得她在躲著我。
我說:“阿姨的病歷還在我這里?!?/p>
“你有空了送過來吧?!?/p>
接下來,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忙碌中。腰酸背痛時也去吉祥村的足療店按摩,我再沒遇見過阿秀或小紅,新來的技師手法也不錯,但是心里隱隱覺得丟掉了什么,卻想不起來。
送單,我不想見到熟人,特別是給熟人送外賣。可是今天我遇到了,并且是晚上,我送餐到一個啤酒屋,出來領(lǐng)餐的竟是小紅。隔著玻璃門,也能聽見酒吧里搖滾的音樂。這并不奇怪,沒等我開口,小紅說:“我是來推銷酒水的,不是來消費的。”
我當然相信,來此消費的年輕人,也不會在網(wǎng)上點單。
她一身黑色低胸的連衣裙,把頭發(fā)盤得高高的,顯得身材高挑,她化了很濃的妝,粉底涂在臉上,很白,很白。她嫁接的眼睫毛使得她的眼睛特別有神。
她并未馬上離開。她說:“阿秀也在,你想見她嗎?”
“她也是酒水推銷員?”我問。
“她是領(lǐng)舞。”
“領(lǐng)舞?”
“活躍氣氛的。”
“你們換工作了?”
“是的。”
我從落地窗往里看,大廳坐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沒幾個人喝酒,酒吧的生意冷冷清清。
這時候,阿秀喊小紅進去。小紅說:“你想見她嗎?”
“外賣要送呢。”我搖搖頭說。
“你真不想見她?”
“我得送外賣了?!?/p>
屋里的阿秀又在催:“小紅,你跟誰說話呢?”
我從玻璃門看見一個穿著紅色露背裝的女人,正起身出來。
她迎面走出來時,我看清了她的臉,這張她曾經(jīng)很不滿的臉,今天在燈光下顯得非常精致,再也無法回到以前我所見到的阿秀了——她做過整容手術(shù)。
我轉(zhuǎn)身騎著摩托車離去。我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自卑感,在面對美好時,我越發(fā)拘謹和自愧。
我為自己感到可悲,我是沒勇氣改變自身的。
又是星期天,阿秀約我出來坐坐,這是她回來之后第一次主動約我出來。
“來啤酒屋吧,你上次送餐的地方?!?/p>
我洗了澡,換了一件休閑西裝,出門前照了照鏡子,兩鬢已生些許白發(fā),中年慵懶的體態(tài)一覽無余。無論怎么修飾,也是腦滿腸肥,內(nèi)分泌早就紊亂了吧。
我?guī)蠙n案袋,打車去了啤酒屋。
我說明來意后,服務(wù)員讓我等等,阿秀正好在包間接待客人。她給我發(fā)來信息,表示歉意,她給我安排了啤酒和點心。
阿秀不是領(lǐng)舞嗎,領(lǐng)舞也需要陪喝?
我問了服務(wù)員:“小紅在嗎?”
“小紅在招待客人?!?/p>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能確定。
夜里,天氣有點兒涼了,但街上的銀杏樹葉子尚未變黃,已經(jīng)是深秋。
我坐在屋里,大廳里還有一兩桌客人,他們輕聲慢語,我正襟危坐,我不習(xí)慣在這種環(huán)境一個人喝酒。
大約兩個小時后,阿秀才出來見我,她一個勁兒跟我表示歉意。如果不聽她聲音,我以為是另一個人。
阿秀坐在我對面,她始終保持微笑——其實她不必這么對我,我又不是她的客人。
我把檔案袋交給她,忽然覺得無話可說。
“你一點兒沒變?!彼f。
她是想我夸她嗎?
“嗯。”我像剛認識她那樣,心不在焉地回答。
“謝謝你?!?/p>
“我沒能照顧好阿姨?!?/p>
“她的病又嚴重了,她經(jīng)常夢囈?!?/p>
“你有時間的話多陪陪阿姨吧?!?/p>
“我媽想你了。”
“嗯。”
“你去看看她吧。”
“嗯?!?/p>
“她越來越不認得我了?!?/p>
“為什么?”
“她有時叫我小紅的名字。”
她這么一說,她兩個人還真有點兒相像,都是整容惹的禍。
“你帶阿姨多去公園跳跳廣場舞?!?/p>
“去過,她很恐懼?!?/p>
“她的病情又嚴重了,你帶她去看看病?!?/p>
“我想讓你陪陪我媽?!?/p>
可我不是醫(yī)生,我有顧慮,我還得養(yǎng)家糊口。這事我不能答應(yīng)。
“我會給你報酬。”
“不只是錢的事,我怕事情會更糟糕。”
“我媽想你了,她見了你,心情會好起來?!?/p>
我沒有接話,這時候保持沉默就是我的態(tài)度。
然后,阿秀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說:“這是我送你的領(lǐng)帶,我?guī)湍愦魃显囋嚒!?/p>
她讓我站起來,麻利地給我打了領(lǐng)帶結(jié),紅色的領(lǐng)帶搭配藍色休閑西服,阿秀說:“嗯,很合適?!?/p>
在燈光下,她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
她要了一打啤酒,說:“今晚沒有客人了,我陪你喝酒?!?/p>
“嗯。”
她說著拿起酒杯,我們一飲而盡。
“你以前不喝酒的?!?/p>
“這是我的工作?!卑⑿阏Z氣沉重。
她說過,她母親的病需要錢。而她母親的病情還在加重,我理解她此時的心情。
“我可以幫你什么?”
她搖搖頭,說:“你去看看我媽。”她自己喝了一杯。
我點頭表示同意。
她很高興,一連喝了很多杯酒,她有了醉意。
她偶爾把頭埋在桌子上,我很不安。
“怎么啦?”我問。
她說:“我沒事,我是高興。”
她好像哭了,眼睛紅紅的。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問:“你是不是工作中有委屈?”她搖了搖頭。
我說:“你有委屈說出來好受些?!?/p>
她抬起頭,捋了捋頭發(fā),說:“謝謝你能幫我?!?/p>
我們一起設(shè)計好一套方案,讓她明天上午穿上出發(fā)那天的紅色連衣裙,拉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公交車站,我和她母親一起去接她。
阿秀很自責,她覺得自己不該出去那么久,沒有好好照顧母親,令母親對她產(chǎn)生了隔閡。在她母親心里,以為她拋棄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去阿秀家,她母親正在門外坐著,望著門外的走廊。看見我來時,她竟然認出了我:“毛細,你好久沒來了?!?/p>
我很驚詫,她果然是想我了。
“阿秀呢?”
她起身迎我進屋。我以為阿秀一大早出去了,看到阿秀在洗衣服。
“早飯吃了嗎?”阿秀問我。
“吃了?!?/p>
“我打算換個條件好點兒的地方住?!?/p>
這樣也好,換個環(huán)境,阿姨的病,也許會慢慢變好。她做得很對,環(huán)境確實可以改變一個人。阿秀說:“公園附近的住宅樓環(huán)境不錯?!?/p>
“阿姨的病情會變好的?!蔽野参克?。
阿秀告訴我,她打算找小紅合租。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想法,她們可以互相照應(yīng),還能節(jié)省一些日常開支。
“房子找好了嗎?”我問。
“還沒找到合適的地方。”
小坐了一會兒,我陪阿姨去外面走走,按照我們昨晚商量好的想法,阿秀在家里準備好東西,然后我們?nèi)ス徽窘铀?/p>
路上,我跟阿姨說:“阿秀要回來了?!?/p>
“阿秀去了哪里?”她表情呆滯。
“她回安康給叔叔上墳去了?!?/p>
“她坐公交回來的嗎?”
“是的,她坐公交回來的?!?/p>
“坐公交好啊。”
“我們要去接阿秀。”
“阿秀真的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說:“我們現(xiàn)在去接她吧?!?/p>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了光,她指著公交車說:“公交車來了。”
我給阿秀發(fā)了信息:一切按計劃執(zhí)行。
我陪她在吉祥路慢走。阿秀也準備好了,她已經(jīng)到了吉祥村公交站。
今天的陽光不錯,但穿裙子的阿秀顯然與天涼的秋日有些不合時宜。阿秀喊了一聲“媽”,阿姨打量著她,好像認出她是阿秀,責備她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呀?!?/p>
阿秀雙手緊緊抱住了她母親,好久才松開。
“給你爸上墳去了嗎?”
“去了?!?/p>
淚水剛剛浸泡過的眼睛,使得她割出來的雙眼皮顯得浮腫。她戴著口罩,臉上的顴骨似乎也被填高了,仿佛她是我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現(xiàn)在,我確信她一定是整容了。
這可能是阿姨不認得阿秀的原因吧。
阿秀說:“媽,中午我給你做紫陽蒸盆子?!?/p>
阿姨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說:“紫陽蒸盆子,你也會做嗎?”
“會的?!?/p>
“好吃。”
回到住處后,阿秀從冰箱里拿出各種配菜,她是有備而來的,這些菜是前兩天買的。在這個不大的套間內(nèi),廚房是臨時隔開的,洗菜卻要去公共水房。阿秀還是穿著那條紅裙子,在背光的房子里,她的身體打了個寒戰(zhàn)。我說:“你加件衣服吧?!?/p>
她說:“做事還會出汗呢?!?/p>
她是擔心自己換了衣服,母親又不認得她了。
我出去洗菜,讓她跟她母親多說些話。這些天,她們之間有好多話要說。
我洗完菜回來,她們卻在沉默。阿秀低著頭,而她母親神情恐懼地向門外張望??匆娢疫M來時,她母親趕忙向我走來,她母親有一種緊張感,我明顯地感受到了。她母親說:“毛細,你去哪里了?”
“阿姨,我洗菜去了?!?/p>
阿秀說:“媽,我是阿秀啊,你怎么不認我呢?”
阿姨卻看也不看她。我不知道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她們又成了陌生人。
我們都陷入一種寂靜當中。此時,一只飛蛾顫動著翅膀,從走廊過道闖進了房間,阿秀狠狠地把它打翻在地,接著是更大的安靜……
阿秀背過身去繼續(xù)做菜,半只土雞、豬蹄、蓮菜、蘿卜、黃花、木耳、香菇、墨魚和我叫不出名的干菜,放上草果、八角和茴香等調(diào)料,開始慢火溫煮。
屋子里開始散發(fā)出濃濃的肉香。
阿秀套上厚一點兒的馬甲,對著試衣鏡一番端詳,她問我:“你怎么看我?”
“多陪陪你媽吧?!?/p>
她搖了搖頭,又問:“你怎么看我?”
她是有所指的。我頓時明白,她說的是她現(xiàn)在的這張臉。
“挺好的。”我點頭表示肯定。
“可我媽不認識我了?!?/p>
“這不過是暫時的?!?/p>
“為什么會這樣?我這么做,也是為了她。我需要錢,給她好好治療?!彼那榫w忽然變得激動。
“我理解你的不容易?!?/p>
“我整容是為了找個好工作,有錯嗎?”
“是的,我懂你,但阿姨是個病人。”
“在我媽的眼里,我卻是一個病人?!?/p>
“不,她會慢慢適應(yīng)你的?!?/p>
“我媽的病需要錢……”
“我感到愧疚,我沒能幫到你,我沒想到會這樣。”
“這不怪你?!彼軅?。
吃飯時,我給阿姨夾菜,她一點兒不像個病人,她告訴我紫陽蒸盆子,過年時才能吃得上。我信,我小時候,過年時才能穿上新衣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真好。
我想起我女兒小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也是一起吃飯的。我其實很羨慕阿秀,至少母親還在她身邊。
我也該去看看女兒了,我想。
“你在想什么呢?”阿秀看我發(fā)呆的樣子問。
“為你們感動?!?/p>
“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也許明天,也許現(xiàn)在?!?/p>
阿姨今天吃得不多,吃完飯,她午休了。
我的胃口也不是很好。阿秀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頭。
“是我今天的菜沒做好?!?/p>
“挺好吃的,我不餓?!?/p>
我們想出的辦法,無法讓她母親回到從前的生活。
“也許回到從前的環(huán)境,阿姨的病會好起來?!?/p>
阿秀點頭認為也有這個必要。
“工作理順后,我?guī)覌尰厝タ纯?,也許她會想起我們的過去?!?/p>
我也這么認為。她母親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沒有朋友,她不會快樂的。
接下來是我女兒的寒假,一件意外的事,讓我和女兒有了短暫的相處。前妻出于工作原因需要出差一段時間,我正忙著照顧女兒,那段時間沒有去找阿秀。
有一天,天氣特別冷,陰沉沉的,刮著北風,我送完女兒去培訓(xùn)班學(xué)舞蹈后,小紅給我打來電話,說:“阿姨出門走丟了,阿秀到處在找她?!?/p>
我心頭一驚,問:“什么時候的事?”
“她早上下班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了?!?/p>
這么重要的事,阿秀怎么沒跟我說呢?我心里責怪起她來?!鞍⑿阍谀睦铮俊?/p>
“我們在太白公園?!?/p>
我趕到太白公園的時候,阿秀已經(jīng)找到了她母親——混雜在人群中,在一處排椅的地方,衣裳單薄地蜷縮在那里。寒風中,阿秀差點兒沒有認出母親。她母親的頭發(fā)散亂,目光呆滯,行為也很異常,并且非??咕馨⑿恪?/p>
阿秀緊抱著母親痛哭。
阿秀說:“媽,回家吧?!?/p>
可她母親始終無動于衷,她在面對阿秀這個陌生人。
當她母親看見我時,竟然用勁地推開了阿秀。
“我是毛細呀?!?/p>
她看了看我,仿佛認得我。
“我們來找你了,回家吧?!蔽艺f。
我脫下外套讓她穿上,阿秀緊緊攙著她母親一路,生怕又弄丟了。
昏沉沉的天,好像要下雪了。街道的梧桐樹孤零零的幾片葉子,也被吹落,一片不剩,風刺骨地吹在臉上,我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回到家,阿秀開始給她母親梳洗。
從阿秀那里得知,冬天酒吧的生意到了淡季,她又換了工作,剛到一家私人會所上晚班。想起母親今早發(fā)生的事,她很擔心,她不想母親有什么意外。
“我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辦。”阿秀說。
“辭掉工作,我們還有什么?”小紅說。
“我媽怎么辦?”
“找個保姆吧?!毙〖t說。
“這樣的居住條件,誰會來呢?”
“我們一起租房子吧。”小紅說。
小紅的主意不錯,本來阿秀也打算換個環(huán)境租房子,這樣的話,能互相照應(yīng)。
經(jīng)歷了今天的這番折騰,阿秀的母親得了感冒,她吃完藥,又睡去了。
我不便再打擾她們。我和小紅離開了。
今天發(fā)生的事雖說有驚無險,但誰也不能保證她母親不會再次出走。
我問過阿秀,阿姨是否可以考慮送去養(yǎng)老院?
小紅說:“阿姨的病怎么辦?”
是的,阿秀怎么辦,她能棄母親而不顧嗎?
“如果她帶阿姨回到安康呢?你能去安康嗎?”小紅忽然問我。
我從未想過要和她一起去安康,我還有女兒在西城,她還那么小,我不想離開她。我沒有回答小紅的問題。
小紅繼續(xù)說:“一件兩難的事,我們都沒有辦法。但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對阿姨的病來說是一個好的結(jié)果?!?/p>
“這是阿秀的想法,還是醫(yī)生的建議?”
“你應(yīng)該問她?!?/p>
我們分別后,小紅拐進了吉祥村的一條小巷。我得去接女兒下課,女兒在教室已等我多時。我問女兒:“餓了吧?”
她點頭說:“我想叫個外賣?!?/p>
我拿出手機說:“你想吃什么呢,我給你點?!?/p>
她問:“爸爸,我點的外賣,你能給我送嗎?”
我說:“為什么呢?”
她說:“我想讓你賺錢?!?/p>
我摟過女兒,一時語塞……
阿姨上次的走丟,讓阿秀對我的態(tài)度變得微妙。我跟她電話聯(lián)系,她一直躲避我。我問過小紅,她說:“阿秀不想讓你為難?!蔽叶耍€是因為我沒有答應(yīng)阿秀和她一起去安康。
小紅又說:“阿秀對阿姨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你去看看她們吧?!?/p>
其間,我去找過阿秀一回,阿姨并不在家。我問阿秀:“阿姨呢?”
阿秀并無緊張,她說:“她一個人出去了?!?/p>
我心里一驚,難道她又走丟了嗎?
她解釋說:“小紅陪我媽一起?!?/p>
“哦,阿姨的病怎樣了?”
“她不想見陌生人?!卑⑿銢]有直接回答。
“哦,我也算陌生人嗎?”
“我都成了她心里的陌生人?!?/p>
我感覺到她說話的寒意。
“我想去看看阿姨。”
她搖搖頭,說:“我媽好久沒有問起你了。”
“我想她了?!?/p>
“你以后不要見我媽了?!?/p>
阿秀對我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生疏,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了?”
“這對她的病也許有好處?!?/p>
我忽然不知怎么接話。
她又說:“我媽以前不是這樣對我的?!?/p>
她狠狠地搖頭,像發(fā)瘋似的把她母親的藥瓶摔在地上,仿佛她也是一個有病的人。
她繼續(xù)對我怒吼:“以后,你不要再見我媽了?!?/p>
我只好沉默以對。
也許阿秀說得對,我再介入她們的生活,只會加深她對我的誤解,阿姨也會加深對阿秀的誤解。
春節(jié)前我見了一次阿秀,她還住在從前的出租房,并沒有和小紅合租,因為她擔心母親如果走丟,就再也回不到新搬的地方。
阿秀告訴我,她們要回安康過年,我答應(yīng)送她們?nèi)ボ囌尽?/p>
小年那天,天氣剛放晴,但陽光發(fā)出慘白的光,有點兒濕冷。阿秀穿著長款羽絨服,口罩和墨鏡遮蔽了她整張臉。盡管如此遮掩,但阿秀的臉看上去仍有些浮腫,我問她:“你的臉怎么啦?”
“這幾天沒休息好吧?!彼室馀み^頭去。
接著,我跟阿姨打招呼,她忽然又不認得我了。
我又說:“阿姨,我是毛細呀?!?/p>
她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阿秀說:“我媽前不久又走丟了一次,路人把她送到了派出所?!?/p>
阿秀的母親的病又嚴重了。
“這次回去有什么打算?”
“回去住一段時間再看吧?!?/p>
“什么時候回來呢?”
“再看吧?!?/p>
“還需要我做什么呢?”
“有小紅呢?!彼龑ξ艺f的話仿佛隔著窗戶。
出租車很快到了火車站,阿秀說:“有空到安康玩,打電話聯(lián)系?!?/p>
我點頭答應(yīng),說:“過完年,我去看你?!?/p>
這時,阿姨問:“你是誰呀?”她依然不記得我。
“我是毛細,你不記得啦?”我回答她。
“毛細是誰呀?”
這個問題似乎沒有人能夠回答。
阿秀一只手拉著行李箱,一只手攙著她母親排隊進站,她們沒有回頭看我。
隨后,我給小紅打電話。小紅還沒起床,她用懶洋洋的語氣告訴我,阿秀退租了,那些用品都提前打包發(fā)走了。
我久久沒有說話,小紅在電話“喂,喂”幾聲,我才緩過神來。
小紅說:“她好久沒找到工作了。”
“她怎么了?”
“她整容失敗,已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p>
哦,我忽然明白,她的整張臉為什么包裹得那么嚴嚴實實。
我有些難過,她本可以好好找一份工作的,即便是不靠臉吃飯的工作,她長得也不難看,而且還有一副纖細的身材,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但她卻嫌棄了自己的臉。
“你介意她的容貌嗎?”
“不會的?!?/p>
“如果她這次整容又失敗了呢?”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擔心,她的母親是否還會走丟。
“我不會介意的。”
“如果是阿秀自己介意呢?”
她說得沒錯,阿秀怎么看自己是最重要的。我們都幫不了她,如果一張臉是她的全部,我怎么看待也改變不了她。
“阿姨又想起阿秀了?!?/p>
“什么時候的事?”
“前幾天吧,阿秀打包衣物時,阿姨看到阿秀小時候的相冊……”
春雨在西城下了三天,街邊槐樹還沒有長出嫩葉,但有幾棵楊柳已經(jīng)吐綠。女兒上學(xué)后也回到了前妻的身邊。我重新忙起來,每天的外賣單調(diào)而又重復(fù),日子越來越異常和不可捉摸。
我偶爾發(fā)給阿秀信息,她像從前那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我信息。我問她:“最近還好吧?”
她通常這么回我:“好著呢。”
我又問:“阿姨還好吧?”
她答:“還好吧?!?/p>
我再問其他,已無回話。那段時間,她的微信朋友圈沒有更新。不像以前那樣,偶爾還能看到她發(fā)的幾張美食照片。
她的那張被整過的臉,我很想知道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我很間接地問過小紅:“阿秀的那張臉,阿姨還認識她嗎?”
小紅卻說:“阿姨又走丟了?!?/p>
“什么時候的事?”
“春節(jié)過后,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p>
我內(nèi)心涌起一絲悲涼。
小紅又說:“阿秀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你有空去看看她?!?/p>
我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她,我會去看阿秀的。
一天晚上,我夢見阿秀的身體長著一張別人的臉。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黑暗里,我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臉。我使勁地喊,沒有人看見我。
后來,阿秀的那張臉又出現(xiàn)在我夢里,卻始終跟阿秀對不上號。
可是誰的臉又是她原來的那張臉呢?
我的前妻以前曾對我說:“誰不愛美呢?!?/p>
我也是的。
阿秀的母親走失的這段時間,過得怎樣?我該去看看她。
四月的秦嶺,郁郁蔥蔥,火車穿過黑暗的隧道,周圍還是漆黑一片。當火車穿越秦嶺后,突然明亮起來,燦爛的紫荊花開在山野上。這次,我沒有跟阿秀提前電話聯(lián)系。我擔心她不想見我。
到了安康,我才給她發(fā)信息:我想見你。
沒想到她很快回了信息:你來安康了?
我回復(fù)說:是的,我在安康。
她責怪我為什么不提前說。她問我:一個人來的?
我停頓了一會兒,回復(fù)說:嗯。
她又問:什么時候見我?
沒想到阿秀這么主動地約見我。我有點兒恍惚,是不是一種錯覺?
我想了想,也不急著見吧。我回復(fù)說:我忙完事聯(lián)系你。
其實,我來安康,也沒什么事要做。
這春天的楊絮到處飛舞,我的過敏性鼻炎又犯了,像感冒一樣難受。我沒有出門,待在賓館休息。這兩天,我認真地想過我跟阿秀的關(guān)系,我們之間算什么關(guān)系呢?戀人,還是朋友?
我對著鏡子問自己:“我算什么?”
看著鏡子里的那張扁平化的臉,因為皮膚過敏,我的鼻子和下巴已出現(xiàn)了紅色的皮疹。這是我嗎?我似乎也在討厭自己的這張臉了。
但是我什么時候又在乎過自己的這張臉?我搖頭苦笑。
此時,阿秀打來電話,她咯咯地笑著問我:“你住在哪里?我來看你吧。”
我想象了一下她此刻的表情,她爽朗的笑聲,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改天吧,我有點兒不舒服?!蔽夜室膺@么說,也是試探她。
“你不想見我?”
“不,我的過敏性鼻炎又犯了?!?/p>
“這不是個問題,你以前也犯過。”
“我的臉也過敏了,很難看?!?/p>
她笑了笑,說:“你不會是說我吧?”
“你見了我慘不忍睹的臉,會沒了心情。”
“說吧,你在哪里?”
“濱江賓館403室?!?/p>
在阿秀到來之前,我收拾了房間,我還對著鏡子整理了一番自己的頭發(fā)和臉。當一個有頭有臉、人五人六的人出現(xiàn)在阿秀面前時,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我們好久沒見了,我們在電話里都關(guān)心了自己的臉。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但不是阿秀。
服務(wù)員說:“有人給你送了一包東西?!?/p>
我腦海里一閃而過,會是阿秀吧。她怎么來了不見呢?
原來是一包藏紅花,果然是阿秀送來的。
我對花粉過敏,她是知道的;我的腰傷,她也是知道的。
阿秀突然不肯見我,她本可以不答應(yīng)來的。我有些失望,也很生氣。我問服務(wù)員:“送東西的人沒話交代?”
她說:“沒有?!?/p>
我真想把東西摔在地上。
第二天上午,我準備回西城,阿秀又來了電話,約我今天去她家里。我許久沒有吱聲,她解釋事發(fā)突然,她收到有人見到她母親的消息,只好趕過去,卻是一場空歡喜的結(jié)果。
我又能說什么呢?我已預(yù)訂了回西城的車票。我問她:“你打算跟我一起回西城嗎?”
“我媽怎么辦?”她說。
“你可以在西城等她的消息。”
“她要是自己回來了呢?”
我只好安慰她:“會的,一定會的?!?/p>
我們最終沒有見面,也許她這么做是對的。
回到西城后,我再沒有聯(lián)系過阿秀,偶爾小紅還會說起阿秀的近況:“我聽說她認識了一位新的男友。我們過去的事,她也不想跟人談起?!?/p>
我回來后在吉祥路開了一家小便利店。便利店旁邊的那條小巷,正通向阿秀以前的出租屋。小紅說我挺懷舊的。我不過是為了節(jié)省成本,我開店沒有太多本錢。我想,小本經(jīng)營,先學(xué)點兒經(jīng)驗吧。
小紅換了工作后不住在吉祥村了,她找到了一份保險推銷工作。有一天她到店里來看我,其實她是來向我推銷保險的。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女兒也在,她見面就猛夸我女兒長得水靈。
女兒說:“阿姨,你真漂亮?!?/p>
我忽然覺得她的臉越來越像阿秀那張臉了,她們把自己整得像同一個人。
她笑著說:“小朋友的嘴真甜啊?!?/p>
女兒說:“阿姨,你是我爸的女朋友嗎?”
小紅笑著說:“你爸的女朋友比我漂亮。”
女兒說:“還是你漂亮?!?/p>
小紅哈哈大笑說:“人小鬼大?!?/p>
我問小紅:“最近忙什么呢?”
“我去保險公司上班了?!?/p>
“哦,挺好的。”
“你也挺好的嘛。”
我笑了笑。
她也一笑,說:“你這里需要女雇員嗎?”
“太漂亮的不要了?!?/p>
我們相視一笑。
我答應(yīng)她給女兒買一份子女教育保險。并非小紅口才好打動了我,而是女兒對小紅贊美的話。小紅很開心,她說回頭再請我吃飯。
后來,小紅又來店里,她給我送來保險合同,又向我主動說起阿秀的近況。阿秀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這是阿秀親口告訴她的。
我問:“阿姨怎么死的?”
小紅說:“溺水死的?!?/p>
“找到尸體了?”
“在鄉(xiāng)下的一口魚塘?!?/p>
我也就信了。
小紅說:“阿秀離開了安康?!?/p>
我聽后很平靜,沒有問阿秀去了哪里。
小紅說:“但我聯(lián)系不上她?!?/p>
我忽然想起來,她的微信朋友圈,好久好久沒有更新了。
我搖搖頭。
小紅說:“你最近遇見了什么奇怪的事了嗎?”
什么奇怪的事?
她告訴我,有一天她去同事家里,正好是阿秀以前住過的房子,她忽然覺得窗外有一個熟悉的影子閃過,可能是阿秀的母親。但阿秀的母親死了,不可能是她。
小紅說:“那個淹死在魚塘的人會不會是另一個人?”
我說:“會不會是阿秀騙你呢?”
小紅說:“她很愛自己的母親?!?/p>
我說:“你的同事怎么說的?”
小紅說:“有時早晨天剛亮,似乎總覺得有人趴在窗子上看著她,她很害怕,現(xiàn)在搬走了。”
我心里一驚,似乎一切像剛發(fā)生過的一樣。我多么希望這是真的。
因為前妻工作變動,女兒又回到了我身邊。她每天放學(xué)回到我這里,等我一起回家。一天夜里,我關(guān)門離店時,聽見有人在小巷喊我的名字“毛細”,蒼老而細微的聲音,發(fā)自旁邊那條小巷。我循聲去找時,昏暗中,卻沒有一個人影。
我從店里拿出一瓶純凈水和面包放在門口的凳子上。
女兒問我:“爸爸,這是給誰準備的?”
“有人餓了,她會在夜晚迷路的?!蔽艺f。
阿秀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信。
因為一連幾天,凳子上的那瓶純凈水和面包還在。
后來,我還去過阿秀租住的地方。那條深幽的走廊深處,房子的門半掩著。聲控燈壞了,潮濕的過道,我往里面看了看,漆黑,仿佛深不見底。我往回走時,忽然聽見有人喊“誰呀”。這聲音蒼老而悠遠,回聲回蕩在走廊里。我猛然回頭時,沒有一個人影。
我想了想,會不會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