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氣副詞“可”的核心功能與語義體系

［關鍵詞］ 語氣副詞“可”；核心功能；注意力理論；語義體系

［摘 "要］ 本文從二語習得與偏誤問題出發(fā)，結合語料庫詳盡考察現代漢語語氣副詞“可”的典型語境、核心功能以及相關的語義解讀。文章在認知語言學注意力理論基礎上，提出副詞“可”的核心功能是“提醒與告知”，即提請聽話者注意“可”后的信息“X”。說話者認為，這一“X”是在聽話者當前注意范疇之外或注意度不夠的信息，使用“可”把“X”凸顯出來，提醒聽話者重視并加以告知。從語用身份建構的視角看，說話者通過“可”建構了 “提醒者”與“告知者”的語用身份。文章最后根據“提醒與告知”在具體語境中的不同語義解讀，構建了“可”的共時語義關聯與分布體系。

［中圖分類號］H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3）02-0001-10

1. 引言

在初級漢語教材《成功之路·進步篇》《孔子與漁夫》一課的課文中，有例（1）所示的一句話：

（1）（漁夫改了孔子的詩，孔子的一個學生不滿）

他對老漁夫說：孔子可是圣人，他的詩你怎么能亂改？

對于例（1）的“可”，教材中常見的解釋是“用在形容詞、動詞或者副詞前表示強調”（褚佩如2003）。但尚需討論：1）“強調”的對象是什么？是主語“孔子”、賓語“圣人”，還是 “孔子是圣人”這一判斷？還是結合下文來看，“孔子是圣人”這一原因？2）它的典型使用語境是什么？比如，能不能有例（2）這樣的表達：

（2）他對老漁夫說：孔子是圣人，他的詩你可怎么能亂改？

從二語習得情況來看，HSK動態(tài)作文語料庫中語氣副詞“可”的全部用例229例，偏誤句有44例，偏誤率高達19%。如例（3）中“可”均存在使用泛化問題：

（3）a. *我想吸煙確實是對個人和公共利益有害。首先從個人的角度來看，我們可知道吸煙是對人體非常不好的，煙里有許多不良成分，因此吸煙 的人非常容易得病。（《吸煙對個人健康和公眾利益的影響》韓國 中級）

b. *對原本抱獨身主義的老師來說，這樣的相親結交方式可給他帶來了“遲來的春天” ，也不算太遲吧?。ā蹲罾硐氲慕Y交方式》新加坡 高級）

c. *關于死的觀念，每個人抱著不同的意見，但法律是為最大多數的人民服務的，那么采取“安樂死”的法案也可要三思。 （《如何看待“安樂死”》日本 中級）

d. *在那個公司我的成就可顯著了。

（《一封求職信》古巴 初級）

根據母語者語感，上例（3a-c）中“可”應該刪除；（3d）應該把“可……了”改為“很”或“非?！钡瘸潭雀痹~。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些誤用偏誤？“可”的語義及語用限制到底是什么？本文試圖解答這一問題。

關于現代漢語語氣副詞“可”的研究已持續(xù)了40年。學界共識是其語義靈活，句法環(huán)境多樣，可用于陳述句、感嘆句、祈使句等，分別如下例（4a-c）：

（4）a. 我可知道他的脾氣，要么不說，說了一定去做。

b. 他漢語說得可好啦！

c. 咱們可要說話算話的。（呂叔湘，1980：333-334）

過往研究焦點是“可”的語義內涵與語用功能。關于語義，主要觀點有：

第一、強調說。呂叔湘（1980）最早提出“可”表示強調語氣；楊惠芬（1993）具體分析了“可”強調的內容，即陳述句中強調確定語氣；感嘆句中強調“確實”，帶有感嘆、出乎意料或驚訝語氣；祈使句中， 強調“必須如此”；疑問句中加強疑問語氣。盛繼艷（2006）提出，“強調義”是“可”的核心語義，“加強肯定、夸大程度、提示、辯駁、如愿、對比（或轉折）”等語義，均為強調義在不同語境中所衍生出的新的語境語義。

第二、弱強調說。王英憲（2015）提出對比與強調說，認為陳述句中的“可”表達“對比”與“強調”雙重語義，它總是在標示“對比”的同時表示強調，所強調的是所述內容的“事實性”（factuality）。羅曉英等（2006）提出程度強化與轉折說，認為“可”重讀時，標示自然焦點，強調程度；“可”輕讀時，標示對比焦點，表示轉折語義。弱強調說把強調語義與另一個語義并列起來，注意到“強調”與“對比”、“轉折”、“程度”等語義范疇之間的相關性，也啟發(fā)我們思考這些語義范疇之間的語義關聯。

第三、客觀事實與主觀預期匹配說。張秀松（2016）認為語氣副詞“可”的核心意義是表示客觀事態(tài)與主觀預期之間的匹配關系：陳述句中“可”凸顯客觀事件與主觀期望是否符合，符合時引發(fā)慶幸，不符時凸顯反預料引發(fā)驚訝；祈使句中，“可”把聽者注意力引向客觀事件和言者主觀預期的匹配上，兩者相符產生叮嚀囑咐義，兩者不符則生成告誡勸止義；感嘆句中客觀狀態(tài)與主觀預期不相符，產生超出意料的夸張義。

第四、確認語氣說。蘇俊波等（2018）認為“可”的核心語義是表示確認語氣。它的源頭是動詞語義“許可、準許”，后來發(fā)展出道義情態(tài)義“可以、能夠”，動力情態(tài)義“有能力、能夠”以及認識情態(tài)義“可能、能夠”。它們都包含說話人對具體事件出現的可能性的一種確定性判斷，這種確定性判斷由具體事件擴展到句子命題上，表達說話人對句子命題為真給予確認。

上述第三、四兩種觀點擺脫“強調說”的影響，從其他方面探尋“可”的核心語義。這啟發(fā)我們從更多角度對“可”進行考察。

關于“可”的功能研究，集中在語用功能、話語功能，主要觀點有兩個：

第一、話題焦點敏感算子說。劉丹青等（2001）提出“可”出現環(huán)境的基本模式是“NP1 VP1，NP2 可 Neg VP1”，即對比句?！翱伞笔恰霸掝}焦點敏感算子”（topical focus sensitive operator），它所在的句子要有一個相對的背景句，“可”的使用就是突出前景句的話題不同于背景句，從而使之成為話題焦點，同時也使“可”字句的謂語部分成為對比焦點。

第二、交互主觀性說。張旺熹等（2009）認為“可”多出現在對話框架中，是用來觀照聽者與說者之間的主觀期望、激活對話交互性的一個元語言成分。“可”包含［言者］ +［聽者］ + ［預期］ "/ ［條件］ + ［滿足］四個語義要素，聽說雙方處在一種良好的互動關系之中。

我們認同“可”在標示焦點、激活交互主觀性方面的作用，但標示焦點背后的語用目的、激活交互主觀性的具體途徑是什么？本文嘗試結合具體語料分析，尋找“可”的核心功能，建立“可”的不同語義解讀之間的關聯。

本研究語料來源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以及由當代電視劇轉寫而來的話語文本，考察語氣副詞“可”共518例。

2. 從典型語境看語氣副詞“可”的核心功能

據語料統(tǒng)計，75%的“可”出現于非正式口語對話中，即對話框架。主要用于地位平等、關系熟悉的朋友、同事、家人之間，如下表1所示；其他25%用于敘述、描寫等敘事性語境。

結合具體句式來看，“可”出現在六類典型語境中：1）確認宣告句；2）原因小句；3）結果小句；4）對比結構；5）情態(tài)句；6）評價句，詳見表2。

崔希亮（2003）提出漢語的表態(tài)系統(tǒng)包括三大部分：1）跟事件本身的狀態(tài)有關；2）跟說話人的能愿情態(tài)有關；3）跟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有關。以此為參照，“可”廣泛存在于語言表態(tài)系統(tǒng)的各個方面，結合表2來看，前四類屬于陳述句，主要跟事件本身的狀態(tài)有關；后兩類大致對應于祈使句和感嘆句，分別與說話人的能愿情態(tài)和主觀態(tài)度有關。

表2中典型語境的分類與前人有所不同。首先，在陳述句下分出確認宣告句、原因小句、結果小句、對比結構4個小類。其中，確認宣告句是單句；原因小句和結果小句出現于因果復句、假設復句、條件復句、承接復句等復句中；對比結構用于表示比較，多用于并列復句。

其次，用“能愿情態(tài)句”替代“祈使句”，因為前者還包括情態(tài)動詞的同義表達“不興”“不肯”“干不了”等表達道義情態(tài)或動力情態(tài)的句子。如例（5）：

（5）“老趙，我給你發(fā)個妞兒吧。”

“別別，我可干不了這事，這是你們年輕人的勾當?！保ㄍ跛贰额B主》）

最后，用“評價句”代替“感嘆句”。評價句指表達說話人主觀評價的句子（詳見下文3.6）。

這樣分出來的六類典型語境的句法、語義與語用特征明顯。

通過語料觀察，我們認為，說話者使用“可”的根本動因是：把聽話者沒有注意到或者不夠注意的某事件、場景、屬性、評價或者情態(tài)（通稱為“X”）作為重要信息提至聽話者的注意前景，提請聽話者注意，鄭重告知這一信息，以達到特定交際目的。簡言之，“可”的核心功能是提醒與告知。

關于“可”的提醒與告知作用，過往研究中多有提及。楊慧芬（1983）提出“可+形容詞+了”的語法功能是“告訴聽話者一個新的信息”；孫薇（2002）注意到，當要引起他人的敏感與注意時，“可”起著很特殊的作用；羅曉英等（2006）認為“可”使聽話者易于捕捉到談話重點而多加關注；張秀松（2016）提出“可”的作用是把聽者注意力引向言者的主觀預期與客觀事實的匹配關系上；王素改（2016）提出“提示語氣”是“可”所能表達的六種語氣之一；張麗麗（2017）指出“可”的主要語義之一是表示確定，帶有提醒或宣告語氣。

可見，“可”的“提醒與告知”作用毋庸置疑，本文把它提升為“可”的核心功能，理論依據是認知語言學中的注意力（Attention）及注意力窗口化理論（Windowing of Attention， Talmy， 2000： 258、 2007； 束定芳， 2008： 141） 。

根據注意力理論，在言語情境中，聽話者可能注意說話者使用的語言形式、表達內容或語境；但不是所有方面同處于注意前景（foreground），不同方面的凸顯度（degrees of salience）不同；這種不同僅有部分原因是因為一些成分在本質上更受關注，比如，移動的物體比靜態(tài)物體、亮色比暗色更容易受到關注；更根本的原因是，語言具有一套指派凸顯度的系統(tǒng)，說話者使用這一系統(tǒng)形成句法表達，聽話者在這些表達形式的基礎上依照特定方式分派自己的注意。指派或分派注意中涉及的認知過程稱為注意力窗口化，有序關系或者被序列化的場景可以在其序列的開端、中間或結束部分獲得強烈的注意力焦點。

我們認為，語氣副詞“可”便是語言指派注意凸顯的方式之一，“可”后的“X”原本不在聽話者的注意范圍或不被足夠注意，說話者通過使用“可”，為其后的“X”開啟了注意力窗口，使之獲得注意力焦點，處于注意前景。具體來看，“可”具有以下功能：

第一、提醒注意某個被忽略忽視的信息，即提醒功能。以原因小句為例，表2中例句（b）“別跟我打岔兒，警察可就在旁邊” 中“警察就在旁邊”是聽話者未加注意的背景信息，用“可”把這一被忽略的信息引入當前話語之中，提醒聽話者注意，并把它作為“別跟我打岔”的原因和依據；同樣，上例（1）“孔子可是圣人，他的詩你怎么能亂改？”，“孔子是圣人”這一信息也是被老漁夫所忽視的背景信息，說話者使用“可”把它導入當前注意前景，并把它作為得出結論的重要依據。以此視角看上例（3a）“*我們可知道吸煙是對人體非常不好的”，其實，說話者提請注意的是“吸煙是對人體非常不好的”，而非“我們知道”，因此，最好改為“我們知道吸煙可是對人體非常不好的”?？傊蛐【渲械摹翱伞痹诋斍敖浑H前景中引入某一背景信息，提醒聽話者注意，此時“可”如若刪除，句子會不自然，這就是例（2）“孔子是圣人，他的詩你可怎么能亂改？”不符合語感的原因所在。

第二、鄭重告知、請聽話者注意接收某信息，即告知功能。有些“可”小句專門用來提起聽話者的注意與重視，其形式漸已凝固，成為提醒告知標記，如下例（6-8）：

（6）（齊大媽）進門就撇著嗓門叫：“你們幾位都聽著，我可告訴你們，后天是咱全國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了任務了，各單位都要上街載歌載舞。”（王朔《你不是一個俗人》）

（7）“好吧，”李子榮說：“你上床去睡，我照顧照顧這個躺椅。”說著他就往椅子上鋪氈子?！翱捎幸粯?，一天亮你就得走，別讓樓底下老太太瞧見！”（老舍《二馬》）

（8）劉星開始使用各種方式催促曇花快開：陪曇花聊天、用風扇吹它，最后給花盆里灌了熱水。這下可好，熱水把花根給傷了，曇花徹底不開了。（電視劇《我愛我家》）

上例（6-8）中，“可”小句都是提醒告知聽話者注意接收接下來的內容，其中（6-7）用于對話，提請注意接聽信息，例（8）中用于敘述，提醒注意關注事件的進展。

“可”的“提醒”和“告知”功能經常相伴出現。“提醒”的是聽話者注意接下來即將被告知的言語內容，“告知”的是說話者認為不在聽話者當前注意范疇的新信息，因此需要提醒聽話者注意。很多時候，“可X”兼表“提醒”與“告知”。如上例（7）中的“可有一樣”既是告知，也是提醒不要忽視“X”這一信息。

“可”的提醒與告知是一個功能連續(xù)體，典型的提醒以提醒為主，告知為輔，主要分布在對話語境中，如例（1）；典型的告知以告知為主，提醒為輔，主要分布在非對話語境中，如例（8）。由于75%的“可”用于對話語境，遠高于非對話語境（25%），因此說，“可”的功能是一個由提醒到告知過渡的功能連續(xù)體。

根據語用身份理論（Bucholtz，M. amp; K.Hall，2005；陳新仁，2013），語用身份是話語雙方在互動中為達到特定交際目的，通過話語建構的臨時交際身份。結合“可”的核心功能來看，“可”為說話者建構了“提醒者”與“告知者”語用身份，這與對話中86%的“可”小句用于社會身份平等的熟悉朋友、家人、同事之間這一語用表現是一致的。

3. 不同語境中“可”的核心功能體現與語義解讀

本部分將結合六類典型用法考察“提醒與告知”的核心地位，分析確認義、申辯義、委婉義、威脅義、終于義、釋然義、夸張贊嘆義、轉折義等不同語義解讀形成的原因，闡明“提醒與告知”是不同語義解讀背后的統(tǒng)一功能動因，是不同語義之間的關聯所在。

3.1 確認宣告句

確認宣告句提醒聽話者對已經發(fā)生、正在發(fā)生的事件或事態(tài)進行真實性與否的確認，或者宣告某個行為即將真實發(fā)生，提醒聽話者給予認同。如例（9a-d）所示：

（9）a. 主持人就手洗了把臉，水淋淋地對觀眾說：“這可是真水，你們要不信我可以先潑一盆下去?！保ㄍ跛贰肚f別把我當人》）

b.“我給你買張機票，你要待得煩了，先回去也行?！?/p>

“這可是你說的啊，我有工夫還不如回家買點家具呢?！保ㄊ怠秺^斗》）

c. 我吟哦地說：“照這般發(fā)展下去，還要多久你就可以飛起來了？”

“飛什么？我可沒說過我要飛。”（王朔《癡人》）

d. 雖然交通目前為止還不方便。但海萍第一眼看上去，就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家。

海萍出了樓，問海藻：“行嗎？我可買了啊！93萬?。?”

海藻：“我看行。雖然比預算多點，可這房子看著多正氣。”（電視劇《蝸居》）

例（9a）提醒聽話者確認當前事態(tài)“水是真水”為事實，為下文事件推進做出鋪墊；（9b）提醒聽話者注意“自己說過的話”這一已發(fā)生事件的真實性，暗示不準反悔之意；（9c）否定聽話人的預設“你可以飛”的真實性；（9d）用于“買房”行為決定之前，對即將發(fā)生的未然事件進行宣告，提醒聽話者給予認同。

前人研究中認為例（9a-b）中的“可”具有肯定義、確認義（楊慧芬，1993），（9c）中“可”具有申辯、辯駁功能（《現代漢語虛詞例釋》，1982：301），用于“糾偏事實句”（王英憲，2015）。蘇俊波等（2018）更是認為（9a-c）所表達的“對句子命題為真的確認”是“可”的核心語義。

其實，“確認”“申辯”解讀是“可”的提醒功能造成的。說話者以“提醒者”身份提醒聽話者注意事件或事態(tài)真實性與否，導致產生了肯定其真實性的“確定義”與否定其真實性的“申辯義”解讀。

從語體語境來看，所有的確認宣告句均出現在對話之中，如表3所示。

3.2 原因小句

原因小句一般表達背景信息。語料表明，說話者通常在“可”后引入某個不在聽話者當前注意范疇的背景信息，如身份關系、已發(fā)生事件、立場等，用來作為某個觀點結論的依據。上例（1）“孔子可是圣人”中，引入的背景信息是身份，再如例（10）：

（10）a. 劉秀：“朕不餓，讓還沒用過晚飯的宮人吃吧！”

太子：“父皇，那可是父皇最愛吃的八寶粥?。　?/p>

劉秀：“八寶粥，走，陪朕一塊兒用膳去！”（電影劇本《牡丹緣》）

b. 大梅說：“林斌再好，他那么遠，誰知四年以后會什么樣子呢，他有可能回機關，說不定還會分去教書呢，他考的可是師范大學?！保娨晞　缎腋Ｏ窕▋阂粯印罚?

例（10a）“可”提醒聽話者注意“晚飯是八寶粥”這一背景信息，使得聽話者改變了是否吃晚飯的決定；（10b）“可” 提醒注意“他考的師范大學”這一雙方共知的已發(fā)生事件，作為推斷“說不定會分去教書”的依據。

總之，在“可”原因小句中，說話者采用“提醒者”的立場，提醒注意某個因素，把它置于聽話者注意前景，作為主張或結論的原因。據語料統(tǒng)計，95%的“可”原因小句用于對話之中。

3.3 結果小句

結果小句一般表達前景信息，回答“發(fā)生了什么”的問題（方梅，2019：12）。前景信息本已處于注意前景，使用“可”提醒說話者特別加以關注，是因為：1）提醒當前的某行為會導致出現某種聽話者想不到或者不愿看到的結果；2）告知當前事件出現了某種超預期或反預期的新進展、新變化。如例（11）：

（11）a.“馮老師，您可別剛看我們含苞欲放就由我們長去了，那我們可怨你一輩子?！瘪R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見了。（王朔《你不是一個俗人》）

b.“你要這么處理問題，下回可沒人幫你了。”那群小子不滿地吵吵 。（王朔《癡人》）

c. "于德利說：“你這口子一開，我這思想防線可就全崩潰了。我這么意志薄弱的人你考驗我干嘛？”（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d.（林一洲）終于提電話給《人間指南》打了一問詢。接電話的是個女同志，說不知道此事，這下可給林一洲氣壞了，還是和和氣氣地百般提醒，讓人家去查，點了李東寶和陳主編的名諱。（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例（11a-b）用于虛擬結果小句，說話者以“提醒者”的語用身份，提醒聽話者，不要采取某行為立場，否則會導致出現具有某種聽話者想不到或者不愿看到的結果。（11a）中如果 “任由我們長”，會出現“怨你一輩子”這一結果；（11b）中如果繼續(xù)“這么處理問題”，會出現“沒人幫你”這一結果。

例（11c-d）用于現實結果小句，說話者以“告知者”的語用身份，提醒聽話者，當前敘事事件出現了新結果、新變化。（11c）中出現 “我思想防線全崩潰了” 這一超預期的結果；（11d）出現“林一洲氣壞了”這一反預期的結果。

“可”用于虛擬結果小句時，有時會導致“夸張、威脅義”解讀，如例（12）：

（12）a.“我保證?！薄氨ＷC什么？大夢拳傳廣你們不是還沒找著？這位爺找不著，你就是把那個外國胖子騙來不也沒招？咱們別干在家門口下好套兒再讓人家給打了的事兒。那可現大了，十億老少爺們兒的臉可就真沒地兒擱了?！保ㄍ跛贰肚f別把我當人》）

b. 虎姑娘已經囑咐他幾回了：“你這家伙要是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老舍《駱駝祥子》）

前人研究中提到“可”某些情況下表示盼望的事情經過相對長久時間的等待之后成為現實，有“終于”“總算”之意（《現代漢語虛詞例釋》，1982：300等），這一用法是“可”在“現實結果小句”中的解讀，提醒聽話者此結果用時超出預期，但終于實現。如例（13）：

（13）“嘿嘿，你們可他媽來了。我和丁小魯屁股都坐大了?！保ㄍ跛贰兑稽c正經沒有》）

當期望中的結果終于出現時，帶有“釋然義”，如例（13）。有些結果卻與說話人的預期相反，這時帶有“意料之外義”，如例（11c-d），以及例（14）：

（14）a. 呵！ 規(guī)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ɡ仙帷抖R》）

b. 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ɡ仙帷抖R》）

例（11c-d）（14）都用于敘事語體，用于“……，（這下） + 可VP 了，……”結構。它們的共同特點是：說話者按照時間發(fā)展順序講述一個序列事件，“可”小句標示的是事件鏈上具有轉折性的節(jié)點，即“我的思想防線崩潰了”“林一洲氣壞了”“碰了釘子了”“抓了瞎了”等等，這些事件節(jié)點用“可”凸顯出來，在序列事件中開啟了注意視窗，提醒聽話者：事件的常規(guī)進程出現變化或轉折。

例（3b）“*這樣的相親結交方式可給他帶來了‘ 遲來的春天’，也不算太遲 ”中，“相親” 給他“帶來了遲來的春天”是一個自然結果，并非長久期望的或轉折性的結果，因此不需“可”。

據統(tǒng)計，超過半數的現實結果小句用于敘述（59%），凸顯了“可”在敘述中的語篇連接功能，也意味著“可”的功能由“提醒”向“告知”偏移。具體如表4所示。

3.4 對比結構

對比結構用來對比或比較，主要包括兩類：對舉結構和比較句式。如例（15）：

（15）a.“一個背老太太過河的小伙子怎么說的？”“您舒服了，我可什么都看不見了?！?"（王朔《頑主》）

b. 大家對劉四不敢發(fā)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老舍《駱駝祥子》）

c.“聽著跟前幾年糧油要漲價瘋狂搶購似的……”夏雪看她的樣子，忍不住打趣。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可比搶購糧油還要緊急！還要重要！還要迫不及待，刻不容緩！”（電視劇《我愛我家》）

d.“這人和你們機器人可不一樣，區(qū)別大了，看著都一個鼻子倆眼兒，懷里揣的心啊、肺啊可不像你們都是一個型號”。（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例（15a-b）為對舉結構，據統(tǒng)計，80%的對比結構屬于這類結構；（15c-d）為比較句式，其中（15c）所示的“比”字句占52%之多。

對比結構屬于比較表達，是劉丹青等（2001）用來論述話題焦點標記的主要句式，也是王英憲（2015）“對比與強調”語義的基本句式。其實，無論是“對比焦點”中的對比，還是“對比與強調”中的對比，但凡對比，都是為了凸顯強調異同之處。“可”的功能便是提醒聽話者注意：被比較的對象之間存在著聽話者沒有注意到的不同之處。

從語篇組織的角度看，對舉結構中的“可”建立了句間關聯，如例（15a）；也能導入新話題，如例（15b）。如果去掉“可”，則語篇的連貫性明顯減弱。從語體語境看，52%的對舉結構、30%的比較句式出現于非對話語境，用于描寫敘述。因此說，對比結構中“可”的功能向“告知”偏移，說話者也由“提醒者”向“告知者”轉變。具體分布情況如下表5所示。

3.5 能愿情態(tài)句

能愿情態(tài)句指使用情態(tài)動詞、情態(tài)副詞、心理動詞等表達言者能力、意愿、請求、命令等情態(tài)的句子。Palmer（2001：8-10）把情態(tài)（modality）分為三類：知識情態(tài)（epistemic）、道義情態(tài)（deontic）和動力情態(tài)（dynamic）。知識情態(tài)本質上是對命題的真實性作出可能或必然的判斷，如“可能”；道義情態(tài)則涉及對動作、狀態(tài)或事件的影響表達一種指令，如“必須”；動力情態(tài)表達“能力”或“意愿”（朱冠明，2005）。

“可”用于情態(tài)表達時，88%的用例直接與情態(tài)動詞共現，表達道義情態(tài)和動力情態(tài)。

（16）a.姥姥對他說：“你還不記事的時候，你爸就讓一個壞女人勾引走了，你可得為你死去的媽，還有我這風燭殘年的親姥姥爭氣呀！你可別學你爸，讓壞人一勾就走！”（劉心武《一窗燈火》）

b. 華子笑了：“陸濤，求求你讓我說一句安慰你的話吧?！?/p>

“別別，我可不想再添堵了。”（石康《奮斗》 ）

例（16a）中“可得”“可別”分別用于肯定和否定句中，凸顯對聽者的要求；例（16b）則凸顯說者的意愿。

據統(tǒng)計，“可”情態(tài)句表達道義情態(tài)的最多，占85%，其次為動力情態(tài)，占11%，最少的是知識情態(tài)。同時，“可”情態(tài)句基本用于對話，否定句遠高于肯定句，如表6所示。

從表6可知，能愿情態(tài)句中的“可”最主要用于道義情態(tài)的否定句中，提醒聽話者不要做某事；其次是道義情態(tài)肯定句中，此時均用于對話，提醒聽話者注意做某事，具有“叮囑義”解讀。因此，非對話、非叮囑的例（3c）“*采取‘安樂死’的法案也可要三思”不宜使用“可”。

有些研究者注意到“可”祈使句有舒緩語氣的作用（楊惠芬，1993），如例（16），這正是“可”的提醒功能帶來的。“可”表達提醒，說話者的語用身份因此成為“提醒者”，而非由情態(tài)動詞直接表達命令或個人意愿所表現的“命令者”“強勢建議者”（Abolfathiasl amp; Abdullah，2013；周慧，2016）。這樣，使用“可”使得聽說雙方身份趨于平等，而平等友好的互動更有助于實現言語目的。這就造成了“可”委婉義解讀。

3.6 評價句

評價句指表達說話人主觀評價的句子。從語義上看，“可”評價句包括情感、判斷和鑒賞三類，用來表達：1）事件引起的人類情感反應；2）對行為做出羨慕、批評、表揚或者譴責等判斷；3）對事物的屬性價值進行評判，如，吸引力、復雜程度等（高彥梅，2015：134-143）。分別如例（18a～c）：

（18）a.劉梅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爸最近老說我更年期。我要讓他看看古董版的18歲美少女——劉梅！哎，這電腦可真了不起。”（電視劇《我愛我家》）

b.“陪一個小女孩，這叫什么事兒？誰都能干?！睂Υ耍熘旧胁煌庖姡?/p>

“這話你可說錯了，這件事兒，是所有事情里最難干的一件?！保ㄊ怠秺^斗》 ）

c. 他輕易不說話，一開口兩片嘴唇吧噠吧噠可伶俐了。（劉心武《兔兒爺》）

從句法結構來看，“可”評價句主要有三類：“可+程度副詞+其他”“可+VP小句”、“可+adj.+了”，分別如上例（18a～c）所示。據語料，76%的評價句與程度副詞“真（是）”共現， 這里的“真（是）”表達真實性，而“可”則是提醒聽話人注意“真（是）X”這一信息，它通常帶有程度超出一般、出乎意料之義。

從語體來看，超過三分之一的“可”評價句用于非對話，見表7，評價句中“可”的“告知”功能增強。

“可”評價句告知對事物屬性的評價“X”，說話者認為此“X”對聽話者來說是不在注意范疇的新信息，因此加以告知、介紹。以“可……了”為例，它通常在推薦、介紹、說明性語境使用，如例（19）：

（19）a. 話音未落，夏琳端著一盤餃子進來坐下：“這是最后一盤，應該夠吃了，這兒還有辣菜醬豆腐，可好吃了?！?/p>

華子只好說：“這餃子真好吃?！保娨晞　秺^斗》）

b. "從一入秋到冬天，倫敦的熱鬧事兒可多了。（老舍《二馬》）

c. 高強媽長嘆一聲：“那你老姨那兒我得說一聲，沒文憑，老姨怎么使勁兒也不行， 她們公司管人事的那個張四包兒可刁了。你們學校怎么這樣呀，咱送張四包兒那一千多塊錢的東西全打了水漂兒了?！保娨晞　秺^斗》）

例（19a）中夏琳推薦餃子和醬豆腐時，告知華子“可好吃了”這一評價，華子嘗了以后后并不喜歡，但是出于客氣他回應說“真好吃”，兩人一個進行介紹，一個給予回應，此時“可……了”與“真”不可替換。同樣，（19b）向聽話者介紹倫敦這個城市“熱鬧事兒多”；（19c）介紹張四包的性格“很刁”，都表達出“我告訴你，XX很怎么樣”的語義，即兼表高程度義和告知義。這是“可……了”與“太”、“真”等程度表達的不同之處。

綜上，語氣副詞“可”主要用于六大典型語境，分別對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和語義解讀。當然，有些用例可能會同屬于其中的兩類。如例（9c）中 “飛什么？我可沒說過我要飛”， 如果僅從“我可沒說過我要飛”這個簡單句來看，它可以分析為申辯義，提醒聽話者注意“我沒說過我要飛”這一事實，屬于確認宣告用法；如果結合上文“飛什么”來看，它也可以分析為原因小句，把“我沒說過我要飛”分析為“不飛”的原因。

4. 結合核心功能看語氣副詞“可”的語義體系

由上文可知，“提醒與告知”是“可”的核心功能，典型的“提醒”用于對話，典型的告知用于“敘述”，“可”的具體語義解讀可以因此得到關聯。據語料，75%的“可”小句用于對話，分布于確認宣告句、原因小句、非現實結果句、能愿情態(tài)句，提醒注意確認事件的真實性、重視某個原因、某虛擬結果或者某個能愿情態(tài)請求；25%的“可”小句用于非對話，主要分布在對比結構、現實結果小句和評價句，告知對比、現實結果、評價等，提請聽話者關注。

據此，我們以“提醒與告知”為核心，建立一個坐標軸，橫軸標示提醒功能，縱軸標示告知功能。 結合六類典型用法，“可”的不同語義解讀之間的關聯系統(tǒng)如圖1所示。

圖1中，處于最內層核心的是“提醒與告知”功能，它體現在六類典型用法中，這六類典型用法構成了第二層，它們在特定語境下，產生出各種語義解讀，這些語義解讀處于外層。另外，總體來看，六類典型用法與“行域—知域—言域”也存在對應關系。這樣，“提醒與告知”這一核心功能使得靈活多樣的語氣副詞“可”的語義解讀關聯起來。

5. 結語

本文結合語料統(tǒng)計出語氣副詞“可”主要用于非正式口語對話中，對話雙方社會地位相當，關系熟悉；概括分析了語氣副詞“可”使用的六類典型用法，提出語氣副詞“可”核心功能是提醒與告知，即提醒聽話者注意，話語中即將提到 “X”，把“X”置于聽話者注意前景并加以告知，說話者因此為自己建構了“提醒者”與“告知者”的語用身份。

“提醒與告知”功能屬于原話語功能，它激活話語雙方的“提醒告知—預期回應”人際互動，進而激活話語雙方的交互主觀性。這樣就回答了“交互主觀性”的實現途徑和方式問題。同時，由于它是相關語義解讀的功能動因，我們據此梳理了“可”的語義層次，建構了“可”相關語義的分布體系。此外，“提醒與告知”及六類典型語境還可以為“可”的二語教學提供教學參考，并能解釋相關的二語習得偏誤問題。

當然，語氣副詞“可”的用法靈活，句式繁多，本文僅選取了有限語料進行共時考察，如何為典型語境與語義關聯的分析探尋更多形式驗證、歷時驗證等，有待于今后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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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re function and the related meaning system of adverb ke （可）

MENG Yanhua

（College of Advanced Chinese Training of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Key words： "ke （可） ； core function； "attention； "semantics system

Abstract： "This article starts with the errors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Based on corpus data， the article thoroughly examines the typical context， core function， and related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adverb " ke（可） in modern Chine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ttention theory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it argues that the core function of ke is reminding and notifying， that is， the speaker reminds the listener that something \"X\" will be mentioned， and this \"X\" falls outside the listeners current attention range or lacks sufficient attention. Kecan be used to highlight that \"X\" is an important information therefore the listener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gmatic identity construction， the speaker constructs the pragmatic identities of a \"reminder\" and a \"notifier\" through "ke. At the end of the article， based on the different semantic interpretations of “reminding and notifying “in specific contexts， a synchronic semantic correlation and distribution system of ke was constructed.

【責任編輯 邵長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