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初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

置身于時間之流的歷史人物形象，既是自我建構的產物，也不可避免地經受同時代人與后代人持續(xù)性、多樣性的闡釋，被建構、解構與重構。人們所認知的歷史人物，從來都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其“本然”或“實然”的面貌，而更多地呈現(xiàn)為其“應然”或“或然”的面貌①。因此，歷史研究者理應穿透時空、撥開迷霧，盡可能細致而深入地考察歷史人物這種“應然”或“或然”的面貌是如何逐漸形成的，并揭示這一形成過程的動因與效應。而走近歷史人物的最佳津梁，無疑是流傳于世的有關歷史人物的各種文本，這些文本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在”的。

同明清時期的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侯方域（1618—1654） 既寫詩也寫文，既寫古文也寫時文和駢文，但是，說到其“蓋棺論定”的文學家身份，前人與今人都習稱他為古文家。在清代文壇上，人們甚至稱許他是清初古文家中的佼佼者，前期如王士禛（1634—1711）《西山倡和集序》贊道：“近日論古文，率推侯朝宗第一，遠近無異詞。”②中期如鄭燮（1693—1765）《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贊揚方舟（1665—1701）、侯方域二家文，說：“本朝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雹酆笃谌缰焱フ洌?841—1903） 評說，侯方域“古文以才筆勝人，一代罕儔，叔子（魏禧——引者注，下文同）、堯峰（汪琬）、青門（邵長蘅） 均不如也”④。那么，在歷史上，侯方域是如何成為古文家的？他又是如何成為古文家典型的呢？細讀侯方域及其友人的詩文集等文本，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探明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過程，進而考察這一過程中隱含的思想脈絡與文化潛流。

一、以文會友：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自塑

侯方域早年的文壇聲譽，并非來自古文習作，而是得益于時文佳構。任源祥（1618—1674）《侯朝宗制藝遺稿序》說：“侯子得名最早，象勺之年即以制藝為天下想聞?！雹莩绲澪迥辏?632） 春，侯方域十五歲時，出應童子試，即因縣、府、道皆第一，文名大振。侯方域《與任王谷論文書》記載，也是在這一年，他開始學習古文寫作。短短數(shù)年，他的古文修養(yǎng)便趨深厚。尤其是舉業(yè)中與古文淵源深厚的策論文章，侯方域最為擅長，已然顯露出時論所許的“大家”風貌。崇禎十二年在金陵應試時，他的策論文章得到南雍司業(yè)周鳳翔（1605—1644） 的嘖嘖稱許⑥。在順治間刻增修本（下文簡稱“順治本”）《壯悔堂文集》中，賈開宗（1595—1661） 評《南省試策》五篇道：“光芒萬丈，曲折自如，文章家之宗匠也?！雹咝爨徧疲?611—1679） 評侯方域的《朋黨論》二篇，也說：“此系朝宗少年作，細看終不同近日文字，然亦不失大家?！?/p>

但是，徐作肅（1616—1684）《壯悔堂文集序》記載，在崇禎年間，侯方域仍然一直“以詩與制舉藝名海內，海內凡在宿儒，無不知有侯子，而尚未見侯子之為古文也”。徐作肅《侯朝宗遺稿序》更詳細地記述道：“朝宗生平為文最易，亦最多，嘗半日可二三義。而海內數(shù)千百里，皆無不知朝宗者，率自制義見之也。朝宗制義嘗有云臥居之刻矣，又嘗有雜庸堂之刻矣。當其少年，才思橫溢，事物感觸，賦詠而外，間于制義焉發(fā)之。即其尋常命筆，約不肯俯隨人為經生言。故每一篇出，人多驚異頌傳，而轉相望慕者，以其雄駿不群也。陳黃門敘朝宗，以方豫章之陳大士，信然不可易?！雹唷瓣慄S門”即華亭陳子龍（1608—1647），崇禎年間執(zhí)文壇牛耳?！霸フ玛惔笫俊保磁R川陳際泰（1567—1641），以時文名動天下。陳子龍以侯方域比擬陳際泰，顯然不無夸飾， 但也說明侯方域的時文造詣的確迥邁俗流。崇禎十一年， 文壇耆宿錢謙益（1582—1664）《贈侯朝宗敘》也贊道：“余讀侯子朝宗所著經義，如玉之有光，劍之有氣，英英熊熊，變現(xiàn)于空曠有無之間，以為文人才子之文，而非經生之文也?！雹?/p>

而在崇禎年間，受到時代文風的影響，即使是研習古文辭，才氣橫逸的侯方域也更偏好六朝文章，尤其是駢儷之文⑩。崇禎十二年五月，侯方域赴南京，備考鄉(xiāng)試，廣交復社友人，吳應箕（1594—1645） 曾當面規(guī)勸他棄六朝文而習唐宋文。侯方域《樓山堂遺集序》回憶道：“吳子嘗云：‘文章自韓、歐、蘇沒后，幾失其傳，吾之文足起而續(xù)之?！鄷r方汩沒于六朝，不知其善，亦不取視也。今知之，欲與之言，而吳子死久矣?！焙罘接虻鸟夡w文修養(yǎng)也的確有過人之處，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中，賈開宗評《擬思宗元年追復楊漣等官爵并起被廢諸臣旋欽定逆案頒示百官廷臣謝表》云：“宛轉疏暢，高勝處尤在體裁。讀之生氣千秋。”徐作肅評《梅宣城詩序》云：“全以氣韻行文，淋漓振宕，不覺其排?！痹u《定鼎說》云：“文之沉雄壯麗，又自一體，直在《三都》《兩京》之間?！比卧聪椤顿浥砣輬@序》記載，崇禎十三年春，侯方域在商丘，與徐作霖、吳伯裔等重結雪苑社，二三年間，“以古文辭倡雪苑中，中州風氣，蔚然一變”。此處所謂“古文辭”，當非特指散體文，應兼詩賦與駢體文而言。

然而到明清易代之后，侯方域卻決絕地摒棄六朝文而轉向唐宋文，為此不惜毀棄崇禎年間撰寫的六朝文。順治九年徐作肅作《壯悔堂文集序》稱：“侯子十年前，嘗出為整麗之作，而近乃大毀其向文，求所為韓、柳、歐、蘇、曾、王諸公以幾于司馬遷者而肆力焉?！庇身樦尉拍晟贤剖?，應是崇禎十六年前后，這時侯方域仍然沉迷于“整麗之作”。徐鄰唐《壯悔堂文集序》載：“乙酉秋，自江南歸里，始悔從前古文辭之未合于法，若幸兵火為掩拙者。今十年中新著古文若干卷，以付徐子敘之?！薄耙矣稀睘轫樦味?，是年冬，侯方域自江南歸商丘，此后即潛心于散體古文撰作，文章的宗法與風格驟然變化。后來宋犖（1614—1714）《虛直堂文集序》也回憶說：“昔吾友侯子朝宗，少喜六朝瑰麗之文，已而悔焉，盡棄其宿昔所為，而一意于八家，則亦居然并八家之轡矣。

如果說鄙棄時文的行為同侯方域對時文流弊的認識以及他易代之后的政治選擇有密切的關系，那么，摒棄六朝文而鐘情兩漢文、唐宋文，對于侯方域而言，則是一種自覺而清醒的審美認識和文體選擇。順治九年，他在《與任王谷論文書》中指出，“六朝選體之文，最不可恃”。喻以兵戎，猶如“士雖多而將囂，或進或止，不按部伍，譬如用兵者，調遣旗幟聲援”，雖然“此中尚有小小行陣”，可以“遙相照應”，但卻難以“摧鋒陷敵”，不足與猶如“牙隊健兒，銜枚而前”的兩漢、唐宋古文相比擬。因此，“若徒恃此，鮮有不敗”。顯然，從經世致用的文學功能論著眼，侯方域認識到“六朝選體之文”華而不實、缺乏實用價值，而兩漢、唐宋古文卻堪為世用，足以“摧鋒陷敵”，因此他決絕地摒棄六朝文而選擇兩漢、唐宋古文。

順治七年，侯方域撰《與賈三兄論肉食書》等三篇古文，請徐作肅指正，徐“驚喜甚，細為品注”，事后記載道：“朝宗覽余注，亦且豁然指歸，易其鄉(xiāng)作，即朝宗前此猶未卓然也。靜子歸，而二人者講益力?！保ā顿Z靜子古文序》） 所謂“豁然指歸，易其鄉(xiāng)作”，即改變以往的“整麗之作”，以追求高遠特立的古文為指歸。在此之前，侯方域的古文寫作“猶未卓然”，尚待與友人相互講求。所以次年八月，侯方域與賈開宗、徐作肅、徐鄰唐、徐世琛、宋犖重建雪苑六子社，互相探討“今古文于軌度，古文則準之唐、宋八子，今文則準之考亭之章句，或間日一作，或日一二作，至命酒高談，將無虛日”（《侯朝宗遺稿序》）。在友朋的激勵、切磋下，侯方域的古文寫作與古文理論建構漸入佳境。

順治九年春，侯方域擬南游訪友，將所作古文初編成集，請賈開宗作《侯朝宗古文序》。這并不是侯方域文章的第一次編集。徐鄰唐《壯悔堂文集序》載：“侯子曩所刊古文數(shù)百篇，兵火焚佚，盡亡其冊。”據(jù)此，侯方域昔日曾經“刊古文數(shù)百篇”，可惜毀于兵火。其實，徐鄰唐所說的“盡亡其冊”，不僅僅由于客觀的天災人禍，還出于侯方域主觀的自我選擇，即上文所引徐作肅《壯悔堂文集序》所說的“近乃大毀其向文”。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中，徐作肅評侯方域《曼翁詩序》，也說：“此與《梅（宣城詩） 序》皆朝宗（崇禎） 十五年舊作。余從其焚棄之余，特為檢出，以志文體之變，亦以其氣韻生動，不為風華所掩也，要之《梅序》自勝。”無論是“亡”、是“毀”還是“焚棄”，都指明正是順治九年前后，侯方域曾經自覺地刪棄其駢體文章，而特意將前后撰寫的散體文章編纂成集，從而著意構造全新的私人文本，以便向世人呈現(xiàn)獨特的古文家形象。重新塑造自身的古文家形象，對侯方域來說，無疑是一種相當自覺的文化選擇行為。

這一年九月末，侯方域攜帶重新編定的《壯悔堂文集》《四憶堂詩集》初稿南下訪友。友人計東（1625—1676）《偶更堂詩集序》記載道：“侯朝宗以其《壯悔堂》古文辭盛行于南浙，南浙之士莫不懾伏?！薄秹鸦谔梦募泛汀端膽浱迷娂烦蔀楹罘接颉耙晕臅选钡奈幕Y本，為他南游時擴大社會影響和文化影響發(fā)揮了重要的功用。在江南逗留一年多，侯方域又撰寫了十多篇古文，并且謀求在江南刊刻《壯悔堂文集》。汪琬（1624—1691）《題壯悔堂文集》載，侯方域“末年來游吳下，欲刻其集，集中文有未脫稿者，一夕補綴立就，士大夫以此益奇之”。毫無疑問，即使是現(xiàn)存《壯悔堂文集》中的文章，應該也或多或少地經過侯方域“補綴立就”的修改。侯方域在世時《壯悔堂文集》應已編撰初稿，他去世后即由賈開宗、徐作肅等校定、刊刻出版。

由此可見，正是在清順治九年前后，侯方域自覺地刪棄舊文，撰著新作，重新編定《壯悔堂文集》，作為“以文會友”的文化資本，著意塑造自身的古文家形象。“人以文存”，《壯悔堂文集》成功地將侯方域“定格”為古文家，而他的時文家形象、駢文家形象則漸漸消隱在歷史時空之中，只留下些許閃光的碎片。

二、以友輔仁：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

從清順治初年開始，積近十年之功，侯方域憑借一百多篇精心撰作的古文，成功塑造了自身的古文家形象。他是幸運的，因為他家世顯赫、家學深厚；因為他學識淵博、才情奔放，其“姿焰固天授不可躋”（《賈靜子古文序》） ；還因為他專心致志地習作古文，并且得到一班雪苑社社友“以友輔仁”的傾情相助、鼎力輔翼。

侯方域古文最早的閱讀者、批評者和選輯者，是與他同研筆墨的雪苑六子社同仁。順治本《壯悔堂文集》正文首頁，題署“同里賈開宗靜子、徐作肅恭士選”“徐鄰唐爾黃、宋犖牧仲閱”。這一版本幾乎每篇文章都有圈點、夾批和尾評，尾評者按數(shù)量多寡排序依次為徐作肅、賈開宗、徐鄰唐、宋犖?！秹鸦谔梦募返膯柺琅c傳播，實際上成為雪苑社同仁的一種群體行為，他們借助侯方域的文章和友人的評點，宣揚古文觀念，彰顯古文傳統(tǒng)，樹立古文典范。順治年間雪苑社同仁的閱讀與批評，與侯方域文體選擇和文章觀念的轉變是同步的。從他們留存的序跋、書信、評點等文字中，我們也看到了侯方域實施這一轉變的自覺性和影響力。

侯方域的古文成就與文風轉向，得益于徐作肅、賈開宗二人最多。順治九年侯方域作《與任王谷論文書》，自稱：“近得賈君開宗、徐君作肅，共相磋磨，乃覺文章有分毫進益。賈精于論，徐老于法。二君嘗言：‘此何等事，君不慘澹經營，便輕率命筆！’仆佩其言，不敢忘。”同鄉(xiāng)晚輩劉榛（1635—1690）《偶更堂文集序》也說：“自朝宗蠲齊梁之舊習，一意于八家之歸，恭士、靜子兩先生實左右之。”的確，在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中，徐作肅、賈開宗用力最勤、用功最著。

徐作肅字恭士，比侯方域年長二歲，時文“高雅醇肆”（《偶更堂詩集序》） ，古文學王安石，風格清峭（《偶更堂文集序》） 。侯方域視他為文壇“畏友”，宋犖甚至說：“朝宗為文，非恭士所許可，則不敢存稿?！保ā对颉罚?徐作肅為《壯悔堂文集》作序，認為時當明季文衰之極，有侯方域出，猶如“韓、柳、歐、蘇、曾、王諸公起于六代五季”，對侯方域的贊譽與擁戴溢于言表。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的諸多評語中，徐作肅對侯方域研習“唐宋八大家”文章，尤其是瓣香韓愈、歐陽修，贊不絕口。如評《陳緯云文序》：“尺幅中轉變不窮，昌黎之最勝者?！痹u《與賈三兄論肉食書》：“是昌黎文中第一，果有識者，必不河漢吾言?！痹u《重修白云寺碑記》：“煉而腴，非昌黎不能?！痹u《任王谷詩序》：“神韻悠然，韓、歐最擅場之作?！痹u《孟仲練詩序》：“大段是歐，然同歐之神，兼韓之氣，以驅遣處勁而肆也?！痹u《管夫人畫竹記》：“盡攬歐公之勝在結構閑散上?！痹u《顏真卿論》：“風神頓挫，具大開辟筆，踞廬陵之巔，史論之最勝家。”他甚至認為侯文有超逸“八大家”之處，如評《送徐吳二子序》：“直是一篇奇文，韓、歐集中不嘗有。”

侯方域崇奉《史記》《漢書》，《與任王谷論文書》批評七子派“舍八家、跨《史》《漢》而趨先秦”，是“不筏而問津，無羽翼而思飛舉”。徐作肅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的評點中，也極力稱許侯方域文章淵源《史記》。如評《太常公家傳》：“數(shù)行點綴處，數(shù)行大節(jié)處，兩兩照映，愈閑愈樸，文逼馬遷?！痹u《徐作霖張渭傳》：“此與《吳（伯裔伯胤） 傳》并奇崛，字、句、氣皆昌黎。而各兩人忽插、忽散、忽合，惟《史記·酷吏》，極牽引縈回之妙?！痹u《寧南侯傳》：“直是一篇史遷得意文字。”評《馬伶?zhèn)鳌罚骸耙萸槊罹?，《史記》中亦不多得?！?/p>

賈開宗字靜子，比侯方域年長二十四歲，明亡以后，為古文歸真返璞，“確乎軌度大雅”，與方域稱“雪園二子”（《賈靜子古文序》） 。早在順治九年，他作《侯朝宗古文序》，就慧眼獨具地指出，北宋歐陽修等六子之后，古文喪亡，而侯方域古文“直繼韓、柳八子之亡可也”。順治十三年初夏，他撰《侯朝宗古文遺稿序》，特別強調侯方域在明清易代之際引領宗法唐宋文風潮的作用，說：“朝宗出而文人一以唐宋為宗。” 同年他編選《明文五大家選》， 將侯方域與王守仁（1472—1529）、王慎中（1509—1559）、唐順之（1507—1560）、茅坤（1512—1601） 并列，稱為“明文五大家”，在歷史上第一次確立了侯方域在明代古文發(fā)展史上的顯著地位。

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評語中，賈開宗熱忱地稱賞侯方域研習“唐宋八大家”文章。如評《雪園六子社序》：“不立意見，據(jù)事直書，大家之文?！痹u《贈王子序》：“大段本昌黎《送石處士》文來，吾取其分寸?！痹u《止賈三兄過禹州書》：“凡八段，曲折層出，似昌黎諸書?！痹u《倪云林十萬圖記》：“斷續(xù)離合，全以神行，歐陽公得意之筆?！痹u《太子丹論》：“層層論議，斷案處嚴重如山，蘇老泉得意之作?！痹u《南省試策一》：“行文逼蘇長公?！痹u《與槁木大師書》：“朝宗文逼韓、歐，此種學問，又是韓、歐不能道?！?/p>

在明清之際，“文以載道”“文道合一”的文學觀念漸漸取代以“至情”為本的文學觀念，占據(jù)文壇主流。尤其在江南一帶，“文本六經”“文道合一”的觀念更是盛極一時。侯方域入清以后宗法唐宋古文，其指歸也在“文道合一”。田蘭芳（1628—1701）《侯朝宗先生傳》載：“天兵渡江，始歸田里，與一二老儒，討論文章性道之指，所得往往益深，其散見于篇中，皆歷歷可考也。蓋痛懲少年果銳浮華，無所用，漸欲反身切治，以要其歸，未幾卒?！彼院罘接颉顿浶熳有颉吩u價徐作肅之文乃“寓于道者也”，認為文章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以為重，有所啟而佑焉，有所待而傳焉，是則其彰夫道也”。

在侯方域去世后，同順、康之際的文化取向、思想取向相應和，雪苑社同仁出于“以友輔仁”的強烈責任感，更是明確地視宋明理學為“道”的內涵，希圖將侯方域塑造成“文道合一”的古文家，使侯方域承擔起融合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于一體并以之彪炳后世的社會文化責任。據(jù)徐作肅《賈靜子墓志銘》記敘，賈開宗晚年“大肆力于紫陽、濂、洛”，因而他期許侯方域承續(xù)文統(tǒng)乃至道統(tǒng)，《宋牧仲制義序》說：“余以為文之統(tǒng)，猶孟氏所言道統(tǒng)也……今蘇洵父子之后，又五百年矣。夫茍達之而有章，而有與于文之末也，即謂之文盛于今日，可與？”徐作肅論文尤重“志專于道”，其《劉山蔚古文序》主張“立言本于道，修辭準于古”。他在《壯悔堂文集序》中，稱贊侯方域的古文“理足乎中而充其外，知與古作者發(fā)明矣”，在《明經朝宗墓志銘》中進而指出：“論士先于其大，亦可約略其概也?！弊怨庞辛⒌隆⒘⒐?、立言“三不朽”之說，而“恒難其兼”，“試取朝宗之文以衡于古之作者，其輝光相映，當無愧焉，則其炳炳于今，以至必傳于后，不既得其至貴者哉”。作為侯方域文章最早的閱讀者、批評者和選輯者，賈開宗、徐作肅等在侯方域生前身后，傾情相助、鼎力輔翼，建構了侯方域宗法唐宋大家、承續(xù)文統(tǒng)道統(tǒng)的古文家形象。

三、奉若蓍蔡：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重構

賈開宗、徐作肅等人編選、評點的《壯悔堂文集》，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成為順、康年間士人閱讀、批評侯方域的主要文本。正是由于雪苑社同仁的積極參與，強有力地促成了《壯悔堂文集》從“私人文本”向“公共文本”的轉型，成為順治末年至康熙中期士人研習古文的范本。順治十二年任源祥作《侯朝宗遺稿序》，說：“天下好古之士，既無不慕《壯悔堂集》而望之若云霄，奉之若蓍蔡者，三年于茲矣?！笨滴醵辏?663） 徐作肅作《明經朝宗墓志銘》，說：“自朝宗之歿，而其文章已大行于天下。遠方之士，初偶得其書者，爭分自抄錄?？N紳之來仕豫者，多牒所部為取于家者無虛歲，或至數(shù)十帙不止。而在朝之名公貴卿，亦率案有其集。”康熙二十四年宋犖作《雪苑五哀詩·侯朝宗》，說：“遺編炳日星，遠近餅金購。邯鄲學步多，靡不君俎豆?！笨滴跞晟坶L蘅（1637—1704） 作《侯方域魏禧傳》，說：“ （侯方域） 既歿，而文章乃大行，學士大夫幾于家有其書?！笨滴跞哪旰殪碜鳌逗畛诠觽鳌?，說：“ （侯方域） 歿后，遺集傳誦天下，而古文尤為當世所宗尚?！?/p>

在順治末年至康熙中期，士人們借助于閱讀、批評《壯悔堂文集》，重構了侯方域追求新異體裁、揮灑奔放才情和恣肆文風的古文家形象。當時文壇上既盛傳對侯方域古文的稱譽，也不乏對侯方域古文的非議，但無論是贊揚還是貶抑，都同樣強化了侯方域作為古文家形象的典型意義。

首先，清初士人閱讀、闡釋《壯悔堂文集》，特別矚目于作為古文家的侯方域對體裁新異的自覺追求，并希望將其納入“正體”。

侯方域在古文寫作方面有著自覺的文體選擇與文體偏好，他在《南省試策五》中說：“今夫文章者，有逮下之體，有達上之體，有疏理之體，有致用之體，有述志之體，有載事之體，有象物之體，有抒情之體?！币虼俗魑淖⒅亍案髯砸云潴w為體，而非規(guī)而摹焉之為一體也”。賈開宗撰《侯朝宗古文序》，就特別看重侯方域古文繼承“唐宋八大家”的文體創(chuàng)新精神，說：“其文而發(fā)揚性命也者，則原、辨、說、解，創(chuàng)于昌黎諸子，而前此未有其例也。其文而發(fā)揚經濟也者，則上書、策、劄，亦創(chuàng)于歐、蘇、王諸子，而前此有其例而不盡其致也。其文而出入性命、囊括經濟也者，則亦創(chuàng)于昌黎，而前此并未陟其津涯也。此其體不可不務審也……侯子之文，直繼韓、柳八子之亡可也?！焙螞?620—1696） 評此文：“立言極正當，朝宗足當之。

順治本《壯悔堂文集》共收文142篇，按文體分，凡序36篇、書20篇、奏議14篇、傳10篇、記12篇、論9篇、策13篇、表2篇、說4篇、書后6篇、墓志銘6篇、祭文2篇、雜著8篇。其中尤以序、書、傳、記、策等文章數(shù)量最多，承續(xù)“唐宋八大家”文脈，成就最高，徐鄰唐《壯悔堂文集序》評道：“侯子今十年之文，則可謂離于夢陽、景明之說，而中有確然自信者也。蓋夢陽、景明謂為文本于馬遷，是矣，乃所為志、銘、書、記諸作，景明猶稍稍自好，而夢陽則支蔓無章。降而弇州、白雪諸子，尤而效之，明三百年，所以有詩而無古文辭也……惟侯子之文，奉馬遷為高曾，是實宗乎昌黎、柳州、廬陵、眉山諸子，一氣磅薄，百折不移，雖舉世不喻，未有以易之也?！敝芰凉ぁ杜c吳冠五》引汪琬的評論，也稱：“ 《壯悔堂集》中書、策、志、銘極多奇構，《寧南》一書尤酷擬史遷，可推近時作者?！?/p>

當然，由于侯方域崇奉司馬遷，往往偏好新異體裁，甚至有意突破古文規(guī)范。彭士望（1610—1683）《與魏冰叔書》認為：“推朝宗閑漫纖碎、動色而陳之言，不善用之，其流必至為徐（巨源）、王（于一） 之失，即朝宗小傳，亦不免見其疵累。”所謂“閑漫纖碎、動色而陳之言”，出自侯方域《與任王谷論文書》：“行文之旨，全在裁制，無論細大，皆可驅遣。當其閑漫纖碎處，反宜動色而陳，鑿鑿娓娓，使讀者見其關系，尋繹不倦。至大議論，人人能解，不過數(shù)語發(fā)揮，便須控馭，歸于含蓄?！碧扑我詠?，古文講究簡要，以“典則簡嚴”為“作文之式”。陳骙《文則》概括道：“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倍罘接虻墓盼膶懽鲄s繼承《史記》傳統(tǒng)，張揚唐宋古文風范。在順治本《壯悔堂文集》中，賈開宗評《郭老仆墓志銘》就指出，侯文在“閑漫纖碎處”，擅長“動色而陳，鑿鑿娓娓”，甚至不惜“通篇淋漓寫生”。侯文因此而難免為時人訾議。汪琬《跋王于一遺集》就批評侯方域的傳文“以小說為古文辭”，不符合“史家之體”，有失“雅馴”，易流于“俗學”。汪琬的批評成為康熙后期方苞（1668—1749） 等人倡導古文“雅潔”的先聲，也從反面彰顯出侯方域追求體裁新異的古文寫作偏好及其社會影響。

其次，清初士人閱讀、批評《壯悔堂文集》，深切感受到侯方域作為古文家著意地揮灑奔放才情，并希望為其注入學養(yǎng)。

徐作肅《明經侯朝宗墓志銘》說，侯方域天生“異才”，“為文立可數(shù)千言”。田蘭芳《侯朝宗先生傳》說，侯方域少年時“侍父京師，多為賢公卿所賞拔，謂強記可比漢張安世，干局可比唐李文饒，足稱膏飫中才子弟”。宋犖《雪苑五哀詩·侯朝宗》贊道：“朝宗天人姿，才大不可囿?！薄奥涔P五岳搖，十手寫難副。徐、吳盡儒宗（作霖、讓伯、延仲），哲兄亦耆舊（長華、赤社）。壇坫與周旋，不及君馳驟?！倍非笠浴安拧睘橄取ⅰ安排c法合”，正是侯方域從乃師倪元璐（1593—1644） 那里習得的制義秘訣，也成為他寫作古文的不二法門。他在《倪涵谷文序》中說，倪元璐“教余為文，必先馳騁縱橫，務盡其才，而后軌于法。然所謂馳騁縱橫者，如海水天風，渙然相遭，漭賁薄吹蕩，渺無涯際；日麗空而忽黯，龍近夜以一吟，耳凄兮目駴，性寂乎情移。文至此，非獨無才不盡，且欲舍吾才而無從者”。

“馳騁縱橫，務盡其才，而后軌于法”，這形成侯方域獨特的古文風貌，給讀者的閱讀帶來巨大的沖擊力，并留下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象。康熙初年董以寧（1629—1669）作《黃庭表文集序》說：“朝宗固不世之才也，少學六朝，忽棄去，而作《史》《漢》、八家之文。其質性本與之相近，固為之于舉世不為之時，毅然獨有所成就，縱橫馳驟，任其意之所至，而法自隨之。余見其縱筆千言，多在酒酣樂作之頃，而無所待乎深思，其才與氣可謂之雄矣。但出之甚易，而發(fā)之無余。其病也，每傷于露，而愛憎所在，又以意造事，而多失之誣。設天假之年，稍稍根柢六經，斂才息氣，以歸之于沉厚，則庶幾有載道之文，而惜乎其不永也?！倍詫幮蕾p侯方域“才與氣可謂之雄矣”的古文家風貌，但他畢竟已經濡染了康熙前期的時代風氣，而且繼承了常州一帶的地域傳統(tǒng)，所以更為提倡“根柢六經，斂才息氣，以歸之于沉厚”的古文家風范。

康熙十一年，魏禧（1624—1680） 與任源祥、陳玉璂（1636—1700后） 日夕評論古文，魏禧撰《任王谷文集序》，動情地說：“予每讀朝宗文，如當勍敵，驚心動色，目睛不及瞬。其后細求之，疑其本領淺薄，少有當于古立言之義。又是非多，愛憎失情實，而才氣奔逸，時有往而不返之處。然朝宗使不早世，得竟其所學，則豈易及哉！”魏禧以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與審美趣味為依據(jù)，深入地論析侯方域的古文風格，既欣賞他“才氣奔逸”，也批評他“本領淺薄”“失情實”，更遺憾他未能“竟其所學”。以“學”養(yǎng)“才”是魏禧晚年崇尚的古文旨趣，卻不是青年侯方域的個性特征和審美追求。

再次，清初士人閱讀、批評《壯悔堂文集》，不由自主地陶醉于侯方域作為古文家秉賦的汪洋恣肆文風，并希望將其范以醇雅。

胡介祉《侯朝宗公子傳》載，侯方域為人“性豪邁不受羈束”。他為文也提倡無拘無束的“快意寫作”，其《與任王谷論文書》說：“若當快意時，聽其縱橫，必一瀉無復余地矣。譬如渴虹飲水，霜隼摶空，瞥然一見，瞬息滅沒，神力變態(tài)，轉更夭矯。”他的《陳緯云文序》稱贊陳緯云的文章“矯秀高騫，吞吐出沒，如夏云多奇，如秋日山陰道上煙嵐萬狀，余雖欲執(zhí)一體以定之，不能也”。對這種汪洋恣肆文風的生動描繪，也可視為侯方域的“夫子自道”，正如他在《倪涵谷文序》中欣賞蘇軾所說的：“風行水上者，天下之至文也?！痹陧樦伪尽秹鸦谔梦募分?，徐鄰唐評侯方域《正百姓》《額吏胥》說：“二策指陳利弊，剴切不讓敬輿，而行文變化奔軼，眉山父子間定當置一座。然恐長公策別，猶未盡如其痛快也。”“其好處只是一字，曰‘達’。”徐作肅評侯方域《重學?！芬嘣疲骸白诱罢摗o達而已矣’之說，曰：‘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爾黃以此評朝宗諸策，真足以當之矣。”而倡導氣勢澎湃、汪洋恣肆的行文風格，恰恰是古文家與駢文家的顯著區(qū)別。

正是有見于此，魏禧《答計甫草書》認為侯方域古文風格是“肆而不醇”，同汪琬古文“醇而未肆”迥然相別。魏禧所謂“肆而不醇”，強調的是“不”這樣一種文化姿態(tài)，旨在表明侯方域并非“未醇”（未至醇雅），而是“不醇”（不求醇雅），自我陶醉于汪洋恣肆的文風之中。與魏禧不同，邵長蘅、宋犖、許汝霖（1640—1720） 在各自撰寫的《三家文鈔序》中，更鐘意于汪琬“醇而未肆”的文風。但是，邵長蘅也不得不肯定“侯氏以氣勝，魏氏以力勝，汪氏以法勝”，宋犖還由衷地驚懾于侯方域獨特的古文風格：“侯之文如天潢屈注，滄海浮槎，飄梗滅沒濤瀾。”許汝霖也說：“大較奮迅馳驟，如雷電雨雹之至，颯然交下，可怖可愕，霅然而止，千里空碧者，侯氏之文也。

為了呼應清康熙中期文學蔚興、文治大盛的時代氣象，康熙三十二年，宋犖等編選《國朝三家文鈔》時，有意地對流傳于世的《壯悔堂文集》加以增刪，借以重塑侯方域作為“盛世文章”典型的古文家形象。筆者將收入《國朝三家文鈔》的《侯朝宗文鈔》，與順治本《壯悔堂文集》相比較，發(fā)現(xiàn)刪文凡三十篇，占全書總篇數(shù)的21%，包括侯氏的駢體文、策論，《馬伶?zhèn)鳌贰独罴鳌返入s傳及《告井神文》等雜文；但增補了侯方域晚年所撰《送何子歸金陵序》《與方密之書》及《正百姓》《額胥吏》《重學校》等七篇文章。許汝霖《三家文鈔序》稱：“是書也，別裁精當，出入謹嚴?！苯涍^此般淘洗，重新編選刊刻的《侯朝宗文鈔》無疑更符合宋犖等人極力彰顯的古文風格。宋犖《邵子湘全集·序》曾稱贊邵長蘅之文“立言必依于道，醇而肆，簡潔而雄深，不襲前此之偽秦漢，亦不為近日之偽八家。大較英爽飆發(fā)不如朝宗，而根柢勝之”。所謂“根柢”，即根本經術以達致醇正雅潔，這是宋犖等心向往之的理想文風，更是康熙王朝正統(tǒng)的“文治”規(guī)約，因此而成為侯方域形象賴以重構的思想根基。

康熙三十三年《國朝三家文鈔》問世之后，迅速取代《壯悔堂文集》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成為普通士人閱讀和批評侯方域作品的主要文本。乾隆十四年（1749） 陳履中作《重鐫壯悔堂文集序》稱，《國朝三家文鈔》“行世尤盛，而專集反緩”。隨著《國朝三家文鈔》及其序、傳的流傳，侯方域古文家形象趨于定型，成為“才人之文”的典型，清國史館館臣最終論定：“方域健于文，與寧都魏禧、長洲汪琬并以古文擅名。禧策士之文，琬儒者之文，而方域則才人之文。蓋其天才英發(fā)，吐氣自華，善于規(guī)模，絕去蹊徑，不戾于古，而亦不泥于今。當時論古文，率推方域為第一，遠近無異詞?！?/p>

結語

在《壯悔堂文集》的流傳、閱讀與批評中，借由時代變遷、文化規(guī)約、自我塑造、讀者闡釋等多重因素的干預，清初侯方域古文家形象實現(xiàn)了歷史建構，并以之焜耀后世。無論人們如何建構、解構與重構歷史人物，都離不開具體可感的歷史留存物——文本，包括文獻與文物。歷史人物正是借助于文本的流傳，方得以延續(xù)自身的生命，正如曹丕所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侯方域雖然英年早逝，但他的古文卻彪炳后世，足以使他不朽。侯方域去世第二年，也即順治十二年，任源祥作《侯朝宗遺稿序》，寫道：“設使侯子見知于天子若司馬相如者，其不徒以辭賦之工為致身之術也必矣。然則侯子有經濟之才，而不用于世，乃以立言自見，亦可謂不幸矣。天下之士，悲侯子之不遇，而又惜侯子之早逝也。然天下公卿，期頤不少，而一再世之后，誰復知之者？侯子雖死，遺書具在，亦未可謂不幸也。”康熙二年徐作肅撰《明經朝宗墓志銘》，銘云：“生居華胄兮，身不必顯而獨履其盈；死而聲聞兮，壽不必永而遹大其名；惟所得于造物之已多兮，可以有乎其重而遺乎其輕?！闭怯捎凇斑z書具在”，侯方域得以“死而聲聞”，他的古文家形象永垂不朽。

清初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有益的啟示。

首先，清初侯方域的古文家形象并非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他敏銳地感受到時代風會與文壇習尚的轉變，有意識地自我塑造的結果。痛感于明季古文的衰頹，清初士人致力于重構唐宋古文典型，借以轉移文風。侯方域得風氣之先，表現(xiàn)出轉移文風的自覺意識和強烈責任。順治九年冬，也正是侯方域訪友江南、著意建構自身古文家形象的時候，他在《彭容園文序》中稱許友人彭舜齡道：“自古文章之事，必有其人以任之，而后衰者以興，弊者以起，舉天下之習俗氣運莫不趨于正，所系若是其不易也。而是人者，必有其望與其時與其地，三者畢具，而后能以所操移易乎天下。”在《倪涵谷文序》中贊道，“然則涵谷之文，非吳越后起之文，而為天下轉移風會之文”，以文轉移天下，“而道固已傳矣”。究其實，這些言論都可以視為侯方域的自我激勵與自我期許。以近十年之功，撰寫百余篇古文，侯方域成功地將自身塑造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古文家，為天下轉移風會，陳履平《重刻壯悔堂文集后序》贊道：“今所傳《壯悔堂文集》，士林奉為拱璧，咸以一代鉅匠推之?！?/p>

其次，在建構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過程中，商丘雪苑社社友等友朋立下了汗馬功勞。無論是順治、康熙之際賈開宗、徐作肅、徐鄰唐等人撰寫的文集序、墓志銘、傳記，還是康熙中期宋犖等人收錄于《國朝三家文鈔》的序文和傳記，都成為當代與后代讀者閱讀與評價侯方域的“導論”與“指南”，“先入為主”地引導讀者以“古文家”的稱號審視侯方域。侯方域的友人對他轉移一代文風始終寄予厚望，如徐作肅《壯悔堂文集序》認為時當明季文衰之極，有侯方域出，猶如“韓、柳、歐、蘇、曾、王諸公起于六代五季”。何洯《答蔡靜子書》說，“侯朝宗奮起中州，雄踞一世”，其《四家文選序》并認為侯方域的成就堪稱“震川（歸有光） 之宗子也”。宋犖《雪苑五哀詩·朝宗》不遺余力地褒獎侯方域，稱頌他“文起八代衰”“理學將深求”的文學追求與思想皈依，高度肯定侯方域在明清易代之際文壇上的獨特地位。所有這些都成為后人建構侯方域形象的前提和基礎，“先驗”地制約著他們評價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視野、期待、觀點。

再次，我們今天重新解讀、闡釋歷史人物所能憑借的“證據(jù)”，包括內證和外證。以侯方域古文家形象的建構為例，侯方域親自編定的《壯悔堂文集》是“內證”，雪苑社社友的回憶與評論是“直接外證”，與侯方域同時代的友人和后代人的軼事記載、文本闡釋和傳播記錄等是“間接外證”。不過，我們不能不清醒地認識到，《壯悔堂文集》文本的生成原本就是侯方域著意遮蔽與緣飾的結果，雪苑社社友以及后人的回憶、記載與評論原本就是“選擇性記憶”與“主觀性闡釋”的記錄。作為歷史的“證據(jù)”，這些文本固然是我們“走近”侯方域的基本憑借，也是我們“走入”侯方域形象的可靠通道，但我們卻不可能指望經由這些文本得以完全客觀地“還原”侯方域形象的“真相”，雖然在歷史上“真相”的確存在。作為歷史研究者，我們能夠做到的，只能是盡可能地撥開歷史的迷霧、拂去歷史的塵埃，經由文本的再度闡釋，深入探究文本之內的涵蘊、文本之間的“互文”和文本之外的意旨，據(jù)以重新建構更為切近“真相”的歷史人物形象。即以侯方域而言，我們希望并且能夠回答的問題只能是：為什么侯方域主動選擇成為一位古文家？他是怎樣成為一位古文家的？他又是一位什么樣的古文家？從某個角度來說，文學史的敘述就是每一位文學家建構過程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