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岳南著《南渡北歸》三部曲《南渡》《北歸》《離別》2011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一度成為風靡大江南北的文史類暢銷書。其第二部《北歸》第六章《北大春秋》用“棄北大入內(nèi)閣”“蔣夢麟辭別北大之謎”兩個小節(jié)的篇幅,集中演繹1945年前后的教育界關于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及其夫人陶曾榖的流言蜚語,并且涉及傅斯年、鄭天挺、陳寅恪、沈祖棻、程千帆、黃裳、胡文輝等人,有必要通過學術考據(jù)以正視聽。
《南渡北歸》第二部《北歸》第一百三十五頁介紹說:“早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的1945年5月31日,國民黨一中全會常務委員會宣布行政院院長蔣介石、副院長孔祥熙辭職照準。遴選宋子文當行政院長,翁文灝為副院長,受命組閣。由于宋子文與時任西南聯(lián)大常委、北京大學校長的蔣夢麟皆為留美派系的首要人物,且二人關系密切,宋便拉蔣夢麟出任行政院秘書長。蔣夢麟在翁文灝的幫腔與自己的妻子陶曾榖串通、蠱惑下欣然同意,并于6月答應就職?!?/p>
在岳南的行文中,儼然把蔣夢麟離開北大當成對于整個教育界的一種背叛:“這一不合常情的舉動,立即引起北大教授們的強烈不滿,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對此事尤為憤慨,感情異常沖動,大罵蔣夢麟不仁不義,無情無義,典型的混賬王八蛋。接信的鄭天挺也氣憤地對周炳琳說道:若‘果有此事,未免辱人太甚,不惟(蔣夢麟)個人之恥,抑亦學校之恥。又說:‘(蔣)師果允之,則一生在教育界之地位全無遺矣!在鄭天挺等教授們的眼里,蔣夢麟是天下士林罕有其匹的重量級甚至宗師級人物,這樣的人物在抗戰(zhàn)勝利之際拋棄北京大學,去做一個宋氏門下的幫閑者,實在令人費解和感到悲哀?!?/p>
查勘《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5年6月30日下午的北大教授茶話會上,周炳琳、趙迺摶(廉澄)、湯用彤(錫予)、毛子水等人確實有“激忿”言論,卻并沒有到粗俗“大罵”的程度。所謂“周炳琳……大罵蔣夢麟”,是岳南書中慣用的捕風捉影、夸大其詞的敘事策略?!敖有诺泥嵦焱σ矚鈶嵉貙χ鼙照f”,其實是鄭天挺1945年5月28日出于對“孟鄰師”的敬重愛護而默默寫在日記里的一段文字;“在教育界之地位全喪失無遺矣”的原文,還被岳南漏掉了“喪失”二字。
岳南為支撐這種捕風捉影、夸大其詞的歷史敘述,引用了傅斯年致胡適信中的相關言論:“北大的事,是因孟鄰(夢麟)先生到行政院起來的。他這幾年與北大教授感情不算融洽,總是陶曾榖女士的貢獻……”
借著傅斯年的這番話,岳南對陶曾谷極盡詆毀之能事:“在傅斯年看來,蔣之所以做出這個自認為明智實則糊涂的抉擇,與他那位年輕的新任妻子陶曾榖背后鼓搗有極大關系,因為這位風騷加風流兼帶著愛慕虛榮的原教育部秘書,一直認為高官大員的奢侈生活才是真正的闊人的生活,其他職業(yè)皆屬低賤之輩,北大校長亦屬此類。因而已是徐娘半老的陶曾榖‘尤工媚外,在昆明短期居住期間,經(jīng)常組織西南聯(lián)大與云南大學漂亮女生,以慰勞盟軍的名義到俱樂部陪美軍軍官跳舞,且以每小時四美元的價格收費,結果是鬧得雞飛狗跳,廣受學界與社會人士詬病。因了這些‘前科,傅斯年在給胡適信中,明確認為陶曾榖在蔣夢麟辭北大校長問題上做出了很壞的‘貢獻?!?/p>
岳南在該書第一百六十五頁的注解[6]中,為這段話提供的是粗俗下流、混亂不堪的補充說明:“高仁山死后,蔣夢麟對其妻陶曾榖照顧備至,隔三岔五地溜入其家噓寒問暖,后將陶氏調(diào)為自己的秘書……蔣夢麟打定離婚再娶的主意后,回到家中,一腳將他原來家庭包辦的那位糟糠黃臉婆踢出門外,伸出溫熱的雙手將風騷美麗的陶曾榖抱進門內(nèi)。1936年某月某日,由胡適做證婚人,蔣夢麟與陶曾榖終于結為百年之好。”
相關文獻顯示,北大烈士高仁山教授1928年1月25日在北京遇難,代理北大校長的蔣夢麟此前已經(jīng)南下上海、浙江等地從事國民革命活動。陶曾榖1929年春節(jié)寒假從北平南下南京、上海,由時任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普通教育司長的朱經(jīng)農(nóng)推薦,出任教育部秘書,其后在與教育部長蔣夢麟共事的過程中萌生愛意。兩個人在北平德國飯店結婚的準確時間是1932年6月18日。
關于陶曾榖的“尤工媚外”,岳南在該書第一百六十六頁的注解[8]中,先談到陳寅恪所寫七律古詩《詠成都華西壩》:
淺草方場廣陌通,小渠高柳思無窮。
雷車乍過浮香霧,電笑微聞送遠風。
酒醉不妨胡舞亂,花羞翻訝漢妝紅。
誰知萬國騰歡地,卻在山河破碎中。
接下來又談到“被沈尹默稱為‘昔時趙李今程沈的程千帆、沈祖棻夫婦時流亡四川,分別于武漢大學與華西大學任教,沈有詞《減字木蘭花·成渝紀聞》,其中之四即指美軍與女大學生跳舞事并涉及了蔣夢麟夫人陶曾榖:‘秋燈罷讀,伴舞嘉賓人似玉。一曲霓裳,領隊誰家窈窕娘。沈之丈夫程千帆教授注:‘……蓋皆寫當時教會大學學風之流蕩也。時有北平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尤工媚外,每率女生陪美軍軍官跳舞,雖為路人指目,不顧也。(《涉江詞丙稿》,《沈祖芬詩詞集》)。據(jù)史家胡文輝考證,程注中的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當指原北大校長蔣夢麟夫人陶曾榖。(《陳寅恪詩箋釋》上卷)”
所謂“據(jù)史家胡文輝考證”,見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胡文輝著《陳寅恪詩箋釋》上卷之《美國兵與陪舞女郎》。該書第三百二十一頁在為陳寅恪的《詠成都華西壩》進行箋釋考證時,引用程千帆為妻子沈祖棻的《減字木蘭花·成渝紀聞》所寫的注解,并且在“時有北平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之后的括號內(nèi)加寫了按語點評:“按:當指原北大校長蔣夢麟夫人。”胡文輝為這句按語提供的證據(jù),是“當時任職記者的黃裳”留下的“記錄”:“這一批女人分起來有幾類,最‘上等的是一批社會上的名媛,如在蔣夢麟夫人領導之下,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和云南大學的女生們都起而慰勞盟軍參與伴舞,那初意倒是并不為錯的,不過后來竟弄得計時論錢,如每小時四美金,則大為失策,與普通的舞女沒有什么分別了。”
事實上,陳寅恪的《詠成都華西壩》以及沈祖棻的《減字木蘭花·成渝紀聞》,所描寫的都是成都、重慶地區(qū)的“教會大學學風之流蕩”。程千帆注解中所謂“北平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顯然不是遠在云南昆明的北大校長蔣夢麟之夫人陶曾榖。《文匯報》記者黃裳所謂“在蔣夢麟夫人領導之下,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和云南大學的女生們都起而慰勞盟軍參與伴舞”,直到今天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確切證據(jù)。當年的黃裳在詆毀“蔣夢麟夫人”的同時,還硬說胡適寫于1938年抗戰(zhàn)時期的著名詩句“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是在給1947年的蔣介石邀寵獻媚。
查閱1999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吳宓日記》第九冊第一百八十四頁,吳宓在1944年1月7日星期五項下寫道:“簡潔早飯(¥15)。淑送圖章來,知蔣校長夫人招淑等晚飯?!?/p>
在第一百八十六頁的1月9日星期日項下,吳宓寫道:“宓閱《掃蕩報》副刊,聯(lián)大某生撰文,謂聯(lián)大女生,多與美兵狎近,每次價美金二十元,名曰‘國際路線。因之,外語系中學生亦驟增多云云。是外語系乃妓女養(yǎng)成所矣。何中國青年之粗獷卑劣一至于此!”在第一百八十八頁的1月11日星期二項下,吳宓寫道:“入校,系中代淑作呈文,上訓導長查良釗請給公費?!痹诘谝话倬攀摰?月16日星期日項下,吳宓寫道:“晴。簡潔早飯(¥28)。上午8—12聯(lián)大考《歐洲文學史》。畢,請蔣燕華、章淹二女生及淑文林午飯(¥246)。淑同來,付淑1944一月(下)月費¥1000?!?/p>
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主任吳宓的大女兒吳學淑,和北大校長兼西南聯(lián)大常務委員蔣夢麟的女兒蔣燕華、聯(lián)大秘書兼中文系講師章廷謙(字矛塵,筆名川島)的女兒章淹,都是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二年級的女學生?!罢惺绲韧盹垺钡摹笆Y校長夫人”,指的是蔣燕華的繼母、蔣夢麟的夫人陶曾榖。吳宓“請蔣燕華、章淹二女生及淑文林午飯(¥246)”,是對于陶曾榖“招淑等晚飯”的禮尚往來之回請。這些文獻資料足以證明,吳學淑的生活費是由她的父親吳宓供給的,她的公費補助是吳宓替她向聯(lián)大訓導長查良釗申請的,而不是“聯(lián)大某生”所說“多與美兵狎近,每次價美金二十元”,也不是黃裳所說“每小時四美金”。包括蔣燕華、章淹、吳學淑在內(nèi)的女學生,并沒有在“蔣夢麟夫人領導之下……慰勞盟軍參與伴舞”以換取美金,更不是“粗獷卑劣”的“聯(lián)大某生”所說,“外語系乃妓女養(yǎng)成所矣”。
在《吳宓日記》中,能夠把西南聯(lián)大的年輕女性與美軍官兵聯(lián)系起來的僅有的文字,是1944年1月15日:“夕5—7簡潔遇沐,請宓晚飯。沐詳述楊琇珍之性情(浪漫,喜玩樂,自比Enstacia)行事,及沐、劉濟華女士與珍之關系,在渝在昆之交涉,及最近因珍與美軍官交親而引起之沖突等,甚詳?!边@位楊琇珍是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一名年輕女教師,而不是在讀的女學生。
岱峻是《弦誦復驪歌:教會大學學人往事》一書的作者,該書是研究有基督教背景的華西五大學——華西協(xié)合大學、金陵女子大學、金陵大學、齊魯大學、燕京大學的專門著作。鳳凰網(wǎng)評論《高見》訪談員傅斯鴻發(fā)表于2017年12月25日的《專訪岱峻:這所與西南聯(lián)大齊名的大學為何被遺忘》,特別提到“在抗戰(zhàn)后期,華西五大學常常被人病詬的一大原因是,這些學校的女大學生與美國大兵談戀愛,抽煙酗酒,在大街上飆車等等作風問題”。關于這些問題,岱峻解釋說:“我所看到的材料,包括吳宓日記、顧頡剛日記、錢穆回憶錄,學校及地方檔案,相關人來往書信,專訪所獲口述史,當事人回憶……并沒看到你舉證的那些事,恐怕更說不上習以為常、已成問題。陳寅恪先生的確寫過《詠成都華西壩》一詩,諷刺壩上彌漫的綺靡之風……沈祖棻在金陵大學作助教,教學古典詩詞,偏于冷門;丈夫程千帆在樂山武漢大學。夫妻分居,生活困難,情緒不佳。以詩詞作為史料未嘗不可,但同樣‘孤證不立,個人感受依然不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盡管出自名人之筆。”
2021年9月12日,《澎湃新聞·上海書評》發(fā)表署名鄭詩亮的訪談《胡文輝談陳寅恪詩及語錄》,其中有胡文輝的檢討話語:“其實我原來在《詩箋釋》里出錯的地方也很多……之所以出錯,有個人的原因,因為很多東西我并不熟悉,經(jīng)常會想當然,也有客觀的原因,就是陳寅恪涉獵的領域比較多,寫文章也比較老派,對某個人或者某本書,經(jīng)常就這么一提,沒什么具體說明,跟我們現(xiàn)在的習慣不一樣。”
借用胡文輝本人的說法,他給程千帆的“北平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所加按語“當指原北大校長蔣夢麟夫人”,顯然是“經(jīng)常會想當然”的又一例證。
關于1945年蔣夢麟離開北大,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嚴海建,在刊登于《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三期的《蔣夢麟與全面抗戰(zhàn)時期北京大學的變局》一文給出的研判是:“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三校共處,在與清華合作的格局下,北京大學在經(jīng)費保障、治理體制以及學術研究等方面顯現(xiàn)出種種不足……抗戰(zhàn)時期校內(nèi)同人對校長蔣夢麟寄予厚望,然而蔣夢麟的意興闌珊與北大同人的切望之間存在巨大落差,使得雙方隔膜日深,最終校內(nèi)集矢于校長,導致蔣夢麟的下臺。但蔣夢麟的去職并未造成北大的分裂和動蕩,相反,既增高了蔣夢麟在北大的地位,又凝聚了北大的人心?!?/p>
蔣夢麟具備比較高超的行政能力,固守北大校長的職位并不是他的全部志向,當時他也無法在北大校長的職位上繼續(xù)施展自己的行政能力。他把校長的位置適時讓給更具號召力的胡適,無論是對于1945年前后的北大還是整個文化教育界,都是比較恰當?shù)囊环N選擇。岳南依據(jù)各種難以確證的流言蜚語一口咬定陶曾榖做出了很壞的“貢獻”,并且把這種“貢獻”追溯到陶曾榖“尤工媚外”的所謂“前科”,分明是對于歷史事實的嚴重曲解和對于歷史人物的肆意詆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