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伏祥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保ā墩露眨c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黃州、惠州、儋州一瞥過,于蘇軾來說,他的人生似乎永遠在路上顛沛奔波,從眉州而來,行走于神州大地,最后謝于常州?;赝男新罚疾焖娜松乩?,越顯示出他的堅韌與偉岸,越體現(xiàn)出他的情懷與博大。
起眉州:故鄉(xiāng)飄已遠,往意浩無邊
蘇軾,眉州人也,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自幼聰慧警捷,讀書狂勇,勤于作業(yè)。至弱冠之年,已顯麒麟之才情。于是,父親蘇洵帶軾、轍尋師授經(jīng)。嘉祐元年(1056),三人起眉州,至閬中,行川陜古道,跋涉至汴京。這年八月,蘇轍等應試于汴京,嶄露頭角,均中舉人。越年初,蘇軾以《刑賞忠厚之至論》,力壓眾才,得金鑾御試。“軾不自意,獲在第二。”其文有孟軻之風,其才溢滿京城,朝廷更以國士待之。這是蘇軾初展頭角時的盛況,也是這顆璀璨之星讓人無法企及的過往。
當一切順風順水之時,他的母親程太夫人去世,蘇軾只好回老家奔喪、守孝。
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蘇軾一家抵京,隨后,蘇軾被授予河南福昌縣主簿,蘇轍被授予河南澠池主簿。那個時候,蘇軾兄弟心氣正盛,二人皆辭不赴。嘉祐六年(1061)八月,蘇軾在“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制科考試中得第三等。蘇軾、蘇轍,加上父親蘇洵,名震京城。
春風得意馬蹄疾,性情率真的蘇軾一舉高中后,朝廷下詔任命其為將仕郎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
鳳翔三年滿,蘇軾得升殿中丞,掌奉天子玉食、醫(yī)院、輿輦等事務,屬于銜名之職。但多少還是欣慰的,畢竟回到了汴京,回到了朝廷?!叭隉o日不思歸,夢里還家旋覺非?!保ā度A陰寄子由》)
蘇軾歸朝,又有文名,自然可以謀得一個不錯的差事。入翰林,知制誥,后又召試學士院,且與館職,正是他得心應手的活。
悲苦從他的妻亡再起,治平二年(1065)五月,蘇軾夫人王弗亡故,年僅二十七歲。蘇軾雖文章一等,名滿京城,但在感情方面比較專一,坊間鮮有緋聞。王弗之亡,對他來說是莫大的打擊。十年后,他憶其亡妻,還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冶平三年,蘇洵病逝,享年五十八。妻亡、父喪,人生悲痛陣陣襲來,心痛萬般。一舟兩棺,自汴入淮,溯江而上,這樣的情景是何等凄涼。蘇軾兩次返鄉(xiāng),皆是生死離別之悲,前為母奔喪,今又為父、妻扶棺。多少風華、浪漫,不過云煙過眼,落到蘇軾身上就是切膚的悲苦。至熙寧元年(1068)十二月,蘇軾、蘇轍守孝除喪,再度攜家小還京。從此,故土沒了雙親,沒了至愛,沒了家,他便與眉州做了了結(jié),再未踏入故鄉(xiāng)半步。“故鄉(xiāng)飄已遠,往意浩無邊”成了絕響。
仕杭州:西湖三載與君同,馬入塵埃鶴入籠
從嘉祐元年(1056)自眉州出發(fā)到熙寧元年(1068)底再度離開眉州,這期間中,經(jīng)歷了路途的奔波,兩度還鄉(xiāng),三次抵京;經(jīng)歷了省試、制科殿試,名震京城;跨省仕鳳翔,體悟了官場之道,體悟了民間之疾苦,社會之弊端;經(jīng)歷了亡妻喪父之痛。這些都帶給了年輕的蘇軾多樣的人生感悟,掌聲不斷,有“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宰相韓琦薦語),也有掌聲之后“昏昏水氣浮山麓,泛泛春風弄麥苗。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題寶雞縣斯飛閣》)的無助與悲涼。特別是妻亡父喪,更使他悲苦無助。但這似乎只是他人生的漣漪,激起幾朵浪花而已。他大抵是想不到后來還有更大的驚濤駭浪等著他。
一個知識分子的成長需要良好的土壤。對于蘇軾來說,宋朝是個好時代,但即便如此,打壓不同政見似乎是封建統(tǒng)治集團內(nèi)常有的政治現(xiàn)象,宋朝自然也不例外。蘇軾名滿京城時,就有王安石不屑,以為蘇軾之文策士氣息太重。王安石乃篤學的政治家,面對國力疲弱,提出一系列變法主張。他的改革是富有遠見的,蘇軾本不應該反對,但此時的蘇軾顯然已“身不由己”了。王安石的變法從一開始就遭到司馬光的反對,蘇軾作為司馬光陣營的一員,自然與變法水火不容。事實上,變法操之過急,加上用人不當,到了地方大大變味。當然,這是政見之爭,但也就注定了蘇軾要在爭斗中生存,要在生存中斗爭。
蘇軾是個性情中人,遇事不能忍耐,有什么就說什么,這樣的處事態(tài)度定是要吃虧的。他對朝政,對新法失望、不滿,甚至上書直言。當時正是一個危險且黑暗的時代,“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臣愿陛下解轡秣馬,以須東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軌之道”。蘇軾覺得新法讓國家脫離了軌道,而他的諫言就是要讓朝廷重回正軌。
蘇軾只好離開朝廷,出任杭州通判。杭州離汴京約二千里路,熙寧四年(1071)七月,蘇軾攜一家老小,出汴京,先到陳州,與陳州學官弟蘇轍晤聚。九月,與弟同往潁州,晉謁閑居的歐陽修。爾后,與弟別,從潁入淮,再過泗州,一路登山訪寺、會友吟詩,直到是年十一月底才抵杭州。
“西湖三載與君同,馬入塵埃鶴入籠?!保ā洞雾嵵苓摷摹囱闶幧綀D〉二首其二》)蘇軾后來把自己仕杭州比作“馬入塵埃鶴入籠”。我以為,他說得不盡準確,就他率真的性情來說,他不適合于朝廷中樞,倒適合于地方任職?!拔冶静贿`世,而世與我殊。拙于林間鳩,懶于冰底魚。人皆笑其狂,子獨憐其愚?!保ā端歪鳌罚┦聦嵣弦彩侨绱?,蘇軾到杭州后,仿佛獲得了一方廣闊的天地,奔騰于廣袤,馳騁于曠野。
像蘇軾這樣的人,原本就應該扎根于地方,或者說,廣闊的大地是他生命的舞臺。他的才情要在天地間展示,他的胸懷要在天地間書寫。熙寧七年(1074)九月,蘇軾得令知密州。這是他成為地方行政長官的開始,無疑擁有了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密州位于山東半島西南,相比杭州落后了許多。蘇軾在路上行走了三個月,到密州時,正趕上蝗災肆虐。對于密州這個“桑麻之野”,蘇軾下了功夫,撲蝗蟲,救生產(chǎn)。時密州盜賊猖獗,蘇軾使用了些非常手段,才得以很快平息。
文人治州有如此成效,當屬不易。這一者源于蘇軾高超的稟賦,深知百姓的疾苦和所盼,二者源于蘇軾隨遇而安的性格中又不乏進取的執(zhí)著和信念。蘇軾每到一處,開始時常常無所適從,爾后就慢慢融入,并且有一番作為。蘇軾知密州滿三年,朝廷下旨改任徐州知州。徐州位于江蘇西北部,乃京東屏障,自古乃用武重地,與汴京距離相對近了些。從邊遠到中心,從落后到發(fā)達,也算是一種晉升。熙寧九年(1076)十二月,蘇軾先是去山東齊州晤弟轍。轍時去京,未見,后約南都相聚。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第二年四月下旬,蘇軾才抵達徐州。
蘇軾在徐州任職的時間不長,從熙寧十年(1077)到元豐二年(1079),約兩年的時間。在這兩年時間里,蘇軾一樣留下了可圈可點的政績。蘇軾到任徐州后,遇徐州大水,水漫城墻,百姓流離失所。蘇軾與官民筑堤,同吃住于城上。大水退去,蘇軾甚喜,作《河復》以為紀念。聰慧的蘇軾,在杭州、徐州等地為官,在治水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
貶黃州:南來不覺歲崢嶸,坐撥寒灰聽雨聲
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軾接任命,移知湖州?!八宓倘滤苋?。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保ā督亲印e徐州》)在李定等人的醞釀下,才知湖州兩月余的蘇軾被免職,并被逮捕還京。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橫在蘇軾面前。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年盡歲除,蘇軾被釋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并“不得簽書公事”。蘇軾經(jīng)歷了這般磨難后,有黃州團練副使這樣的去處,已算燒高香了。蘇軾出獄恰逢年底,但不敢逗留京城,連忙啟程前往安頓之地黃州。元豐三年(1080)正月,蘇軾與子邁同行,由御史臺的差役押送,冒著嚴寒,踏上了南行之路。
在這樣的困頓中,蘇軾積極奮起,把貶謫當作人生的財富,展現(xiàn)出別樣的人生,這也是為什么后來人總是掛念、談論起蘇軾,在失意時,追隨蘇軾的步伐、情懷,以達內(nèi)心的平衡?!爸喖母F陋,首見故人,釋然無復有流落之嘆?!睘榱松?,或者說,為了活出自己的滋味,蘇軾在黃州留下了許多令后人永遠銘記的遺產(chǎn)。
蘇軾的詩詞創(chuàng)作在黃州達到了高峰。貶謫黃州期間,蘇軾作詞八十一首,約占他的全部詞作三百四十八首(以譚新紅編著《蘇軾詞全集》為依據(jù))的百分之二十三。這段貶謫黃州時光,于他人生歲月來說不算長,但詩詞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占總數(shù)接近四分之一,而且,這個時期的詩詞質(zhì)量上乘,給后人留下了許多千古傳誦的名篇。既有“大江東去,浪淘盡”這樣的氣概,也有“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的柔情。赤壁古跡,蘇軾閑來無事泛舟壁下,聽濤聲,觀山色,一草一木,他都融入了感情,于是就有了《念奴嬌·赤壁懷古》這樣的名篇。
蘇軾在黃州的詩文閃爍著光芒,大多值得品讀,背后的故事也常常被世人稱頌。這個話題,大抵是講不完的。我想,這大概也是蘇軾為文所不曾想到的。詩文如此,書畫也如此。行書《寒食帖》作于被貶黃州第三年。詩寫得蒼涼多情、惆悵孤獨,行書亦跌宕起伏、氣勢奔涌,而又無荒率之筆。
知諸州: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桑下豈無三宿戀,樽前聊與一身歸?!保ā秳e黃州》)蘇軾在黃州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后,于元豐七年(1084)奉詔移汝州。汝州在河南,與京城近些。這算不算一種安慰的安排呢?我想對蘇軾來說,沒什么實質(zhì)的意義。蘇軾收拾行囊后,又開始了他的奔波。每回行程似乎都大同小異,上山看景、訪寺參禪,一路前行。過筠州、池州,至揚州時,上表乞安置常州?!坝秩曛輨e無田業(yè),可以為生,犬馬之憂,饑寒為急?!保ā镀虺V菥幼”怼罚┏V菀伺d有薄田,可以“粗給饘粥”,隨后蘇軾在江淮一帶漂泊。至元豐八年(1085),朝局發(fā)生變化,宣仁太后掌權(quán)臨朝,五月下詔,復召蘇軾為朝奉郎,六月再告下,任登州知州。蘇軾原本想躬耕常州,安頓往后生活,無奈“苦要為官去”,又開始了他的奔波。七月,蘇軾至潤州,八月過揚州,九月過楚州、海州,直到十月才到了登州。到登州才五天,就接到了朝廷在九月下的任命狀——以朝奉郎知登州蘇軾為禮部郎中。登州“五日京兆”成了話梗。隨后,蘇軾又過萊州、齊州、鄲州,還汴京。
元豐八年(1085)十二月,蘇軾還朝后,先是被起用為“起居舍人”,就是皇帝身邊的小侍從。但這個職位也很重要,可以靠近皇帝。
元祐元年(1086)三月,蘇軾任中書舍人,又進了一步,成為宰相的屬員,后遷翰林學士、知制誥,位三品,成為近臣。第二年,詔蘇軾兼官侍讀。這個職位是許多讀書人的夢想,蘇軾也不例外。
性格決定命運,這話是千古名言。聰明的蘇軾常常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主張?!靶圆蝗淌拢瑖L云:‘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保ā吨燠汀肚⑴f聞》)?!半y安緘默”的性格、脾氣,注定他終將離開朝廷,奔波于鄉(xiāng)野,奔走于神州。在一番花團錦簇后,蘇軾終究體味到,他的生命之光在山川大地間,他的功業(yè)在黎民鄉(xiāng)野中。于是他乞求再度外放,元祐四年(1089)三月,朝廷下詔:蘇軾罷翰林學士兼侍讀,除龍圖閣學士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
元祐四年(1089)四月,蘇軾從京城出發(fā),東南而行,至七月,到任杭州,路上行程約三個月。
蘇軾對杭州很熟悉,六七年前曾任通判,在杭州留下美名。知州乃一州最高行政長官,能得美麗寧靜的小城一住,也算是仕途之幸。蘇軾二仕杭州,歷時兩年,他還是做了不少事情。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保ā逗妥佑蓾瞥貞雅f》)身世漂泊不定,相較于浩瀚的大地,人生渺小,所到之處皆是偶然?!捌┤缪氵^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保ㄌ煲铝x懷禪師語)雪上鴻爪、潭底雁影,空靈無實,不落痕跡。蘇軾本意高遠,不會刻意追求留名千古,但對于仕任地方,蘇軾深入百姓之中,見了百姓疾苦,知道生活不易,所以他總能竭盡全力為民造福,這不就正如飛鴻踏雪留痕嗎?他知杭州如此,知潁州也如此。
元祐七年(1092)二月,蘇軾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三月初,蘇軾離開潁州,途泗州,后至揚州。潁州與揚州的距離不遠,路上行程十余天。蘇軾到任揚州,同樣體恤百姓,深入民間。當他一路走來,看到饑荒肆虐,流民衣不蔽體,而監(jiān)司等又不斷催收,百姓走投無路。蘇軾見狀,無比痛心,上書朝廷,乞降內(nèi)詔“權(quán)住催理”。官員有如此情懷,又體貼下層疾苦,還有什么辦不成的呢?蘇軾竭盡所能為民造福,將他全部的生命熱情奉獻給黎民百姓。蘇軾知揚州的時間也不長,至八月,得令還朝,出任兵部尚書。至此,這段三年外放的歷程算是結(jié)束。三年時間,仕三州,跨浙江、安徽、江蘇三省。時間雖然匆匆,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在空曠遼遠間留下痕跡、留下過往、留下美譽,蘇軾與民同在,與杭州、潁州、揚州諸州同在。
流惠州:南嶺過云開紫翠,北江飛雨送凄涼
元祐七年(1092)九月,蘇軾還朝,官拜尚書兼侍讀,其弟蘇轍此時在朝中位居副相之職,蘇門可謂光宗耀祖,應該高興、得意才是。但大多時間漂泊于江海的蘇軾顯然沒有多少興奮,相反,在去京的路上,他就奏乞繼續(xù)外放,朝廷不準,且遷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蘇軾誠惶誠恐,或許他見多了高處不勝寒,“聞命悸恐,不知所措”(《辭兩職并乞郡札子》)。
蘇軾乞求外放,在定州的時間不過幾個月,朝廷反對勢力針對蘇軾、蘇轍兄弟的彈劾一直沒有停止,加上皇權(quán)的更替、政權(quán)的傾軋,蘇轍被貶外放汝州。至紹圣元年(1094)閏四月,朝廷下詔,稱蘇軾坐前掌制命,語涉譏訕,奪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以左朝奉郎,責知英州軍州事。
當蘇軾行至涂縣時,朝廷再次下詔:蘇軾落左承議郎,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英州還未到任,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謫命,欲置蘇軾于死地。這大抵是宋朝當時政治混亂的一種體現(xiàn)吧。
紹圣元年(1094)八月,蘇軾過江州,渡重湖,再得朝廷貶詔,貶任寧遠軍度副使,惠州安置。九月,過大庾嶺。大庾嶺是中國南部以庾嶺(梅嶺、東嶠山)為代表性段落的大型山脈,位于江西與廣東兩省邊境,跨贛州、韶關(guān)。面對巍峨之嶺,蘇軾倒是多了些坦蕩、從容?!耙荒钍Ч肝?,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保ā哆^大庾嶺》)過了大庾嶺,到韶州,南國風光盡顯,耳目一新。接著過英州,至清遠,再至廣州,于十月初至惠州。四月從定州得令前行,相隔萬里,水陸交替,一路奔走,行程約半年時間。
擯儋州: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正當蘇軾享受天倫之樂,想終老惠州時,那些位居朝廷中樞的小人還不肯罷休,重翻舊案,認為蘇軾等人流放嶺南不足以威懾,責尚未足,當流放海外,于是誥下惠州,蘇軾擯海外,責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
紹圣四年(1097)四月,誥下惠州,隨后蘇軾攜子過動身前行。南海豈止荒蕪,天涯海角,更是遙不可及。蘇軾先到廣州,長子邁帶了三個孫子來廣州送別。此去海南,大抵是沒有生還的機會了。子孫別于江邊痛哭流涕,甚至都交代了后事,“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與王敏仲十八首之十六》)?;钊私淮笫拢新?,無處話凄涼,著實讓人揪心捶胸。事實上也如此,瓊州海峽阻絕南北,不僅風土人情差異較大,就是親情、友情也被海峽所阻隔,北歸無望,恐將老死海外。此外,驚險的渡海本身也是一道“鬼門關(guān)”,海峽風高浪急、兇險無常。
蘇軾別廣州,過新州、滕州,六月至雷州。
時光孤寂,歲月無色。就是在這般情境下,蘇軾還樂觀豁達,總是設法活出自己的滋味。他看書作文,一樣清朗高遠,尤其喜與陶淵明相和,作《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集字十首》等,體悟“歸去”生活,感悟生活之悲歡與苦樂。同時,他結(jié)交當?shù)嘏笥?,教授知識,聚飲唱和。有黎子云兄弟、符林、吳翁等。
最是得意之作,當屬蘇軾全力廣興學堂,傳播文化,教化學子。時瓊山府有個學子姜唐佐,潛心讀書,以求功名??墒强嘤跊]有名師指點,屢試不第。他得知蘇軾在儋州“載酒堂”開課講學,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前來拜師,侍奉蘇軾左右達八個月之久。姜唐佐為人忠厚正直,學習刻苦用功,頗受蘇軾器重,蘇軾贊揚他的文章“文氣雄偉磊落,倏忽變化”,言行“氣和而言遒,有中州人士之風”。姜唐佐果不負蘇軾厚望,在崇寧元年(1102)的鄉(xiāng)試中一舉得中,成為海南第一個舉人。還有學生符確,沉靜好學,才識逸群,拜蘇軾為師。大觀二年(1108)赴州城參加鄉(xiāng)試,得第一名。大觀三年(1109)赴京殿試而中進士,成了海南歷史上的第一位進士。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別海南黎民表》)何處不是故鄉(xiāng)呢?蘇軾身上有一種力量,他超越于逆境和悲苦之上,把他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儋州之擯,不過是人生的經(jīng)歷罷了?!熬潘滥匣奈岵缓?,茲游奇絕冠平生?!保ā读露找苟珊!罚┨K軾在花甲之年,依然給出鏗鏘有力的答案。也是我們后人崇敬他、敬仰他、追隨他的原因,讓我們跋山涉水、不斷前行的不竭動力。
謝常州:死生亦細故爾,無足道者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崩逝,無子嗣,其弟端王繼位,是為徽宗。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五月,誥下儋州,蘇軾以瓊州別駕、廉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擯海外三年,雖也漸漸適應,但得內(nèi)遷之令,還是喜出望外?!笆姑h臨,初聞喪膽。詔詞溫厚,亟返驚魂。拜望闕庭,喜溢顏面。否極泰遇,雖物理之常然;昔棄今收,豈罪余之敢望?!保ā兑屏葜x上表》)
六月廿日,蘇軾登舟過海,登雷州。廉州位于廣西北海北郊,從雷州去廉州,七百余里路。七月初四日到廉州。從儋州動身起,路上行程約兩個月。一路奔波,陸行,渡海,又舟行廉州,天氣陰晴不定,路途顛簸不堪?!懊⑿惶だ麍?,一葉輕舟寄渺茫。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保ā队暌顾迌粜性骸罚┖貌蝗菀椎搅肆?,才一個多月,又接詔告,遷舒州團練副使、量移永州。永州在湖南境內(nèi),也算更靠近中原。
八月廿九日,蘇軾離開廉州,過白州、梧州、康州,再抵廣州。當時的廣州已是南海的一大都市,有海舶胡賈通商叢集于碼頭,十分繁華。蘇軾在廣州逗留了一個多月,或與三司衙門宴會,或吟詩會友,暢想北歸心情。十一月,蘇軾雇舟前行,不料朝廷下詔,蘇軾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觀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蘇軾得令后甚是開心,可以不用遠赴永州任職。隨后,他到英州,再至韶州,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抵達虔州。從離開儋州算起,一路漂泊,走走停停,前后七八個月?!袄暇盁o多日,歸心夢幾州?!保ā厄鼗舸蠓虮O(jiān)郡許朝奉見和此詩復次前韻》)
五月下旬,蘇軾至真州,泊船于東海亭下,一家人以舟為家。時天氣漸熱,驕陽當頂,僅一片竹船篷,不敵強烈的日曬。一家老小,多因中暑而臥病。酷暑難堪,蘇軾原本想置辦幾間房屋,但因手頭緊,無法實現(xiàn)。一路奔波勞累,加上酷暑,蘇軾病倒了。這個年紀生病,很讓人悲觀沮喪,蘇軾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绷轮醒?,病情好轉(zhuǎn),隨后從真州出發(fā),渡江過鎮(zhèn)江,再至常州。當月,蘇軾上表請老,朝廷準許。萬里北歸,歷時一年時光,總算有了個踏實的落腳處。
人或許是有感應的。蘇軾北歸至常州,見到前來迎接的錢世雄。錢世雄是蘇軾摯友錢公輔的兒子。熙寧四年(1071),蘇軾攜全家離開汴京下?lián)P州,曾受到揚州知州錢公輔的熱情款待,后兩家成為世交。在錢世雄的安排下,蘇軾至常州后,還算順心。錢世雄也常來蘇軾病榻前與之追論往事,探討詩文。至七月中旬,蘇軾“一夜發(fā)熱不可言”,隨后病情加重。
持續(xù)生病,蘇軾大概感到自己時日不多了,“某臥病五十日,日以增劇,已頹然待盡矣”(《與徑山維琳二首之一》)。但蘇軾還是很平靜的,他對兒子們說:“吾生無惡,死必不墜。至時,慎毋哭泣,讓我坦然化去?!碧谷换ナ遣蝗菀椎?,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廿八日,蘇軾謝世常州,帶著他波瀾壯闊的一生,帶著他博大的愛、胸懷,帶著他的才情、才氣、才華,帶著他的性格、氣質(zhì)、骨相坦然化去。蘇軾去世時,三個兒子、六個孫子及其他家人均侍奉在榻前,也算是莫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