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墻上的斑點》是伍爾夫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以有悖于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形式而具有獨特性,這種獨特性的來源便是伍爾夫對小說結構的陌生化處理。小說以非線性的心理時間結構打破了讀者的接受定勢,在層層遞進的同心圓形式中將時序模糊化,呈現(xiàn)出陌生感;又以破碎的空間結構將熟悉的事物進行陌生的組合,呈放射狀顯現(xiàn),使形式復雜化,增加了閱讀的難度。時間與空間構成的蛛網狀結構使文本實現(xiàn)陌生化,讀者的審美感受被延緩,并在漸進性和亢奮性的喚醒中獲得驚奇感。因此可以說,《墻上的斑點》給讀者以獨特審美感受的重要原因就是其結構的陌生化。
[關鍵詞] 《墻上的斑點》? 結構? 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中指出:“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并不重要?!盵1]由此可見,什克洛夫斯基“以作品的結構或結構之間的關系等內在規(guī)律作為研究對象”[2],所提出的陌生化就是消除事物的前在性,在創(chuàng)造“難化”“復雜化”形式的過程中,延長讀者的審美感受?!秹ι系陌唿c》具有獨特性并帶給讀者美感享受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結構的陌生化。小說以墻上的斑點是什么為主線,衍生出四次猜想和一系列意識活動,在有序與無序中來回穿梭,最后揭示謎底,墻上的斑點是一只蝸牛。
由意識流構成的心理時間打破了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結構,讀者前在的閱讀經驗被消解,審美目光得到調動,能夠發(fā)現(xiàn)生活中常見之物的別樣面貌。在此基礎上,破碎的空間結構將各種意象并置,以看似隨意的形式組合在一起,使讀者不得不主動思考探究其中的邏輯與深層次內涵,在全新的感悟與體會中增加審美快感。由此,謎題揭曉時的簡單純粹就與形式的復雜艱深形成強烈的對比,兩股力量在沖突中構成了一種張力美,使讀者產生新穎奇異之感,獲得愉悅的審美體驗。
一、同心圓時間結構:消除前在性
在《論現(xiàn)代小說》中,伍爾夫指出:“現(xiàn)代小說的重心必須轉移,從見物不見人的‘物質主義轉向強調心理活動的‘精神主義,從外部世界的反映轉向意識結構的表現(xiàn)?!盵3]這種向內轉的基本傾向使得《墻上的斑點》一改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結構,通過“墻上的斑點是什么”這一問題,在有限的物理時間里展示著肆意跳動的意識活動,構建了心理時間結構。這種心理時間結構并非雜亂無章的,而是隨著敘事時間構成六個圓圈,組成了同心圓形狀,它們層層遞進地消解了讀者對傳統(tǒng)時間結構的認知,使讀者產生陌生感。
小說以“墻上的斑點”為圓心,以“是什么”為起點?!拔摇笔紫炔聹y這是釘子留下來的痕跡,并在心理時間中回到這間房子的過去、重溫現(xiàn)代發(fā)生的事情、聯(lián)想來世的模糊無意義,最終以“墻上的斑點不是個小洞”,那它“是什么”為終點,構成由現(xiàn)代到過去,現(xiàn)代到未來,再回到現(xiàn)代的第一個圓圈;“我”接著猜測這是個深黑色的圓形物,由現(xiàn)代的塵土聯(lián)想到古代的特洛伊城、由現(xiàn)代的窗外閃現(xiàn)文藝復興時期的莎士比亞、再回到現(xiàn)代存在的不自由不平等,期盼未來能有真實的自由,最終以現(xiàn)實的“它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圓形”連成由現(xiàn)代到古代、現(xiàn)代到文藝復興、現(xiàn)代到未來,再回到現(xiàn)代的第二個圓圈;“我”又感覺墻上的斑點是個凸起物,由此想到過去的墳墓和營地,并由在現(xiàn)代的散步想到過去的白骨以及挖掘這些白骨的古董收藏家,又從收藏家念念不忘的古代箭鏃聯(lián)系到與它放在一起的過去的事物,進行無時性的意義追問,最終在否定里回到現(xiàn)代墻上的斑點,匯成由現(xiàn)代到過去,現(xiàn)代到過去,再回到現(xiàn)代的第三個圓圈;接著,“我”又猜測它就是兩百多年前被釘進墻里的釘子,想到這對現(xiàn)代的“我”有什么意義?由現(xiàn)代形象意識的加強聯(lián)想到對古代崇敬的減少,并構想充滿自由的未來,最終回到“弄清楚墻上的斑點”,構成由現(xiàn)代到過去,現(xiàn)代到古代到未來,再回到現(xiàn)代的第四個圓圈。至此便可看到,四次猜想下的意識流動在時間上越來越跳躍無序,現(xiàn)代、過去與未來相互交織,相互滲透;在內容上則越來越深入、晦澀,是對人生意義的不斷追尋探討;總體上是層層遞進、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這就割裂了傳統(tǒng)時間結構帶給讀者的期待視野,使文本重新煥發(fā)生機與活力,調動起讀者的新奇感。
接著,心理時間的跳躍性越來越強,“我”由無時性的大自然想到過去的“惠特克尊卑序列表”,又回到墻上的斑點,再由大自然想到實干家,回到墻上的斑點,最后以現(xiàn)代的實際感和存在感消除過去的虛幻感,融入無時性的自然之中,回到墻上的斑點,構成第五個圓圈;小說第二句由現(xiàn)代的煙霧、火紅的炭塊聯(lián)想到過去的紅衣騎士、鮮紅的旗幟,又被墻上的斑點拉回現(xiàn)代,這與結尾現(xiàn)代的報紙、戰(zhàn)爭和蝸牛在邏輯和結果上相呼應,但作者卻將前者以現(xiàn)在時寫出,后者以過去時表示,并將首句物理時間上的現(xiàn)在寫成過去時,與結尾相一致,形成時序上的首尾呼應,這種安排更顯示出心理結構的跳躍性,在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混合中構成小說最外環(huán)的圓圈??梢钥吹?,外層兩個圓圈的時序被完全扭曲變形,混亂之下既是所有思想的匯聚跳動,也是意識流動最本真形態(tài)的呈現(xiàn),這就徹底顛覆了前在的時間結構,既凸顯了伍爾夫展現(xiàn)“生活的本來面目”的創(chuàng)作理念,又使讀者在全新的閱讀體驗中將審美目光調動起來。
四次猜想之下是有序與無序的混合,猜想之外是傳統(tǒng)線性時間的徹底消解,六個圓圈層層遞進,越往外圍跳躍性越強,時序性越弱,顯示出心理時間結構的巨大包容力和意識的多維性。這種非線性的時間結構也打破了讀者的接受定勢,使讀者對熟悉的事物感到陌生,調動起了審美感受。
二、放射狀空間結構:難化、復雜化
通過心理時間結構的分析可以看出,每一個圓圈上的時間都是片段式的,非常跳躍,將它們連接起來的則是呈并置狀態(tài)的瞬間物象和由此產生的敘述者觀點,這就增加了文本空間的容量與厚度。由于這些瞬間物象與觀點是碎片式的,整個空間結構也就被破碎化,但在“墻上的斑點”這一中心的聯(lián)結下,這些并置的物象和由此產生的敘述者觀點有了起始點和終結點,破碎的空間結構也就呈現(xiàn)出了放射形狀。這無疑增加了閱讀的難度,而“陌生化的實現(xiàn)過程就是創(chuàng)造‘復雜化和‘難化形式的過程?!盵4]
以“墻上的斑點”為圓心,從黃色的火光、三朵菊花和炭塊到紅衣騎士和鮮紅的旗幟,這些瞬間的物象使得敘述者往昔的生命體驗再次浮現(xiàn),產生人的思緒具有快速性和短暫性的觀點,然后回到墻上的斑點,這一系列物象與由此產生的觀點在“墻上的斑點”的聯(lián)結下構成了第一條放射線;與此相同,從肖像畫、老房子及其主人到火車外的老太太和青年,敘述者感悟到生命的偶然性與模糊性,在“我也不知道怎樣……”中將思緒拉回到墻上的斑點,構成第二條放射線;從特洛伊城、莎士比亞到自我束縛和規(guī)矩,敘述者覺察到尊卑序列表的壓抑虛幻,在“若自由真實存在的話……”中回到墻上的斑點,形成第三條放射線。三條放射線中所出現(xiàn)的意象皆是生活中常見或讀者熟知的事物,破碎的空間結構將它們奇妙地組合在一起,即使讀者重新調整思維定式,以新奇的眼光去看待熟悉的事物,又使文學的文學性得以展現(xiàn)。正如伍爾夫在《狹窄的藝術之橋》中所說:“我們已經漸漸忘記: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含在我們對于玫瑰、夜鶯、晨曦、夕陽、生命、死亡和命運這一類事物的各種情緒之中?!盵3]在傳統(tǒng)小說的影響下,讀者失去了對最本真生活的感覺。因此,伍爾夫以破碎的空間結構來喚醒讀者,讓他們與自己一同觀察世界,思考人生的意義,又以意象形成另外三條射線,傳達自己的觀點態(tài)度。
從舊墳、營地到中風病倒還念念不忘營地說的古董收藏家,敘述者質疑戰(zhàn)爭的意義,并在否定中回到墻上的斑點,形成第四條放射線;從釘子、房間到封閉迷信的學者,敘述者追問過去的事物和知識對現(xiàn)代生活的意義,并構想自由平等的迷人世界,在如果沒有不平等的憤慨中回到墻上的斑點,構成第五條放射線;從大自然到尊卑序列表、實干家,敘述者將規(guī)矩與壓抑拋開,在想象中將自由的觀點變成現(xiàn)實,展現(xiàn)大自然的肆意與美好、人的恬淡與幸福,最終回到現(xiàn)實,并揭開謎題——墻上的斑點是只蝸牛,構成第六條放射線。在這三條射線中,伍爾夫通過不同空間的意象并置,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否定、對平等的構想以及對自由的向往,其所關注的皆是現(xiàn)代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與精神期待。獨特的空間結構使這些觀點不再是作者單方面的輸送說教,而是讀者在艱深的形式之下自主品味思考的結果,加深了讀者對文學與生命的認識。
從圓心出發(fā),敘述者彈出思緒,再返回中心點,再彈出新的思緒,循環(huán)往復之中構成六條放射線,使得空間結構呈現(xiàn)放射形狀。這些放射線的獨立性使讀者的思緒一次次被打斷,難以連貫,但敘述者不斷重復的“墻上的斑點是什么”,又使整個空間結構從未松散。這種放射狀空間結構以破碎的片段增加了讀者閱讀的難度,從而打破了讀者自動化感受的定式,沖破審美慣性,引導他們主動去反思人生的意義,并將處在圓心的問題陌生化,使得讀者在結尾“啊,那個墻上的斑點!原來是只蝸牛”中獲得新穎奇異之感。
三、時空結構生成的審美感受:驚奇感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心理時間是由破碎的空間片段構成,破碎空間又是在心理時間的流動中延續(xù)展開,正如龍迪勇所說,“作為一種‘先驗的感性形式,時間只有以空間為基準才能考察和測定,正如空間只有以時間為基準才能考察和測定一樣;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一種存在,還是作為一種意識,時間和空間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盵5]文本以墻上的斑點為中心,人物的意識流動呈圓形發(fā)散,思想觀念呈射線輻射,圓形與射線在交織滲透中構成蛛網形狀。侯維瑞認為:“蛛網狀結構是以現(xiàn)代小說的表現(xiàn)對象‘自我為中心,讓這個自我的各種思緒、感覺、遐想、幻覺、夢魘,各種胡思亂想、自言自語從這個中心向四處輻射出去,構成放射形的蛛網結構?!盵6]文本就在同心圓式時間結構與放射狀空間結構的交織中構成蛛網狀時空結構,將文本模糊與破碎表象下的內在的邏輯一一展現(xiàn),激起讀者的閱讀興趣,主動地對文本進行探索重構,從而獲得驚奇的審美感受,這便是形式主義者的一個重要理論主張,“文藝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不是要達到一種審美認識,而是要達到審美感受,這種審美感受就是靠陌生化手段在審美過程中加以實現(xiàn)的?!盵1]
“現(xiàn)代心理學表明,審美的實現(xiàn)來自審美主體的兩種心理喚醒:漸進性喚醒和亢奮性喚醒。”[4]在同心圓式的時間結構中,讀者在尚能感知時序的內圓里有初步的驚奇感,而隨著心理時間的不斷跳躍,甚至循環(huán)往復,陌生感逐漸增強,讀者的情感被漸進性喚醒,驚奇感呈遞增狀態(tài),直到在外圓里達到高潮。這一系列過程是漸進的,情緒的激動度也是水到渠成的。而在放射狀的空間結構里,讀者跟隨敘述者的意識活動,將一個個熟悉的事物以陌生的方式編排在一起,在感到碎片化時被帶向敘述者對生命、平等、自由等人類共通情感的精神體驗。由此產生共鳴,情緒劇烈上升,被亢奮性喚醒,并在謎底揭曉、喚醒下降時得到一種解除的愉悅。在漸進性喚醒與亢奮性喚醒的聯(lián)結之下,讀者的審美感受得到延長,并在熟悉事物的難化、復雜化中產生驚奇的審美感受。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指出,“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盵1]這與伍爾夫在《論現(xiàn)代小說》中的論述相吻合:“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那一點——即興趣的集中點,很可能就在心理學曖昧不明的領域之中。因此,側重點馬上和以往稍有不同,而強調了迄今為止被人忽視的一些東西。一種不同形式的輪廓,立刻就變得很有必要了?!盵3]文本使讀者的感覺在同心圓的時間結構里被漸進性喚醒,在放射狀的空間結構里被亢奮性喚醒,最終匯成驚奇感的目的在于喚醒讀者對生活的感受。由此可見,陌生化形式的使用,就是為了調動讀者的審美目光,使他們發(fā)現(xiàn)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的生動性與豐富性,從而克服知覺的機械性,在觀察世界中化習見為新知。
四、結語
《墻上的斑點》以“斑點是什么為謎”,在一系列意識活動中不斷地偏離問題又回到問題,最終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揭開在意料之中的謎底。小說所述事物雖都為人熟知,卻呈現(xiàn)出一種陌生感,而這種陌生感就來自其結構安排。心理的時間消除了讀者之前的閱讀經驗,并在層層遞進的同心圓結構中將作品的可感性提高,調動起了讀者的審美目光;破碎的空間又將熟悉的事物進行陌生的組合,呈放射狀顯現(xiàn),使讀者陷入藝術迷宮,誘發(fā)其對文本進行不斷的分析與闡釋。在時間與空間的交織下,同心圓與放射狀構成蛛網形狀,使文本結構在消除前在性和難化、復雜化中實現(xiàn)陌生化,讀者的審美感受被延緩,并在漸進性和亢奮性的喚醒中獲得驚奇感。整個過程使讀者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去思考生命與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從而產生審美快感??梢哉f,正是結構的陌生化使小說具有獨特性,使讀者獲得驚奇的審美感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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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劉鶴瑤,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