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血中冬季》中的動物書寫及生態(tài)政治隱喻

[摘? 要] 《血中冬季》是美國印第安作家詹姆斯·韋爾奇的第一部小說。小說中的動物書寫不僅傳達出印第安傳統(tǒng)中人與自然和諧一體的生態(tài)觀，也隱含著韋爾奇對保留地生態(tài)失衡的擔憂。從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語境來看，韋爾奇的動物書寫將動物與印第安人的聯(lián)結引申到政治文化領域，強調了動物與北美印第安人同構的生存困境，使動物書寫成為印第安被殖民歷史的隱喻表達。動物書寫既包含著韋爾奇對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的批判，也暗含了他對恢復民族生命力、建立和諧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的企盼。

[關鍵詞] 《血中冬季》? 詹姆斯·韋爾奇? 動物書寫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詹姆斯·韋爾奇，是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最早將印第安人的聲音引入美國文學的當代印第安作家之一”[1]。韋爾奇的作品極大促進了印第安文學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對美國文學做出了重要貢獻。出版于1974年的《血中冬季》（Winter in the Blood）是詹姆斯·韋爾奇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標志著他從詩人到小說家的轉型。小說主要描述了一個三十二歲的無名主人公，在發(fā)現(xiàn)自己迷失了自我、疏遠了黑腳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之后，試圖恢復自己與印第安傳統(tǒng)文化的聯(lián)系，找尋自己的文化身份的故事。小說自出版以來就受到了學界的廣泛關注。歷代學者主要從文化身份、敘事特色、惡作劇形象、異化、后殖民主義等角度對其進行解讀。然而，很少有研究關注到文本中的動物書寫及背后隱含的生態(tài)和政治內涵。

事實上，關于動物書寫的研究在生態(tài)批評中一直占據著一席之地。只不過早期的生態(tài)批評主要聚焦于人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研究，而人與動物關系的研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生態(tài)批評的深入發(fā)展，生態(tài)批評家逐漸將目光轉向人與動物關系的研究，從而形成了“動物轉向”的研究熱潮。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批評家將生態(tài)批評中有關人與動物關系的研究置于后殖民主義的語境中，從而提出了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這一新的研究范式。學者們一方面致力于探討作家是如何通過動物書寫來呈現(xiàn)傳統(tǒng)生態(tài)批評所倡導的和諧生態(tài)觀；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斷突破傳統(tǒng)的闡釋模式，關注動物書寫在后殖民語境下的政治和文化內涵。文學作品中的動物書寫也因此成為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重要話題。格雷厄姆·哈根和海倫·蒂芬在《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文學、動物與環(huán)境》（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Environment）一書中，首次將“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和“后殖民動物批評”的概念納入理論的范疇，“揭示了后殖民和生態(tài)批評融合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探討了文學、環(huán)境和動物三者之間的關系”[2]。馬里奧·奧爾蒂斯·羅伯斯在《文學與動物研究》（Literature and Animal Studies）中通過研究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動物形象，闡釋了人類與動物之間關系的各種隱喻，尤其涉及動物在文學中的政治隱喻。國內學者王寧在《當代生態(tài)批評的“動物轉向”》一文中分析了“動物轉向”的歷史必然性并點出人與動物的倫理關系已經成為目前學者們關注的熱點話題。此外，姜禮福和孟慶粉在《英語文學批評中的動物研究和批評》中梳理了英語文學中的動物研究和動物批評，特別闡釋了動物研究與生態(tài)批評、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融合。由此可見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視野下的動物書寫拓展了文學批評的視野，也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點。

本文試圖從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語境分析小說中的動物書寫，來探討韋爾奇是如何通過動物書寫來指涉生態(tài)觀念、殖民歷史、種族歧視等問題，并寄予自己對恢復民族活力、建立和諧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的企盼。

一、動物書寫傳達的生態(tài)理念

在《血中冬季》中，韋爾奇不僅以動物意象對人物進行命名，而且還借助動物的特征來刻畫人物形象。小說中出現(xiàn)的許多人物的名字，例如黃牛（Yellow Calf）、坡腳牛（Lame Bull）都是以動物來進行命名的。此外，韋爾奇在描寫人物時引入了大量的動物特征。在描述自己的祖母時，敘述者提到她的手“小而黑，像喜鵲的腳”[3]，而她的眼睛“黑得像蜘蛛的肚子”[3]。而黃牛的手指“就像響尾蛇的腹部”[3]。酒吧里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則“像光滑冰面上的奶牛一樣在酒吧里移動”[3]。韋爾奇將動物與人看作不可分割的一體，模糊了人與動物的界限，從而打破了人與動物之間二元對立的關系。這種人與動物之間密切的關聯(lián)正是印第安傳統(tǒng)中和諧一體的生態(tài)觀念的表達。而且，韋爾奇在小說中并沒有以“它”來指代動物，而是直接使用它們的名字或者以“他”/“她”來進行代指。在此，人與動物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次關系，而成為處在平等地位的存在。

不僅如此，小說中的動物還被賦予了智慧和情感認知的能力。鴨子阿莫斯（Amos）能夠憑借自己的智慧免于溺死；馬能夠與人進行情感上的交流，能夠表達沮喪、不滿和憤怒等情緒；鹿成了祖父黃牛的伴侶，使他不再感到孤獨。哈根和蒂芬在《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中曾肯定了動物情感的復雜性，強調動物的主體性，認為動物與人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意識和情感能力。同樣的，韋爾奇賦予動物人格特征和情感認知的能力，通過印第安人與動物間跨越物種的交流展現(xiàn)了人與動物和諧一體的生態(tài)觀。動物不再總是被觀察的對象，或者作為背景來附和人的各種活動，而是以平等的方式成為人類的同伴和朋友。韋爾奇將動物引入到文學書寫中，強調了人與動物密切關聯(lián)，再現(xiàn)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和諧，從而傳達出美國印第安傳統(tǒng)中人與自然萬物同構一體的生態(tài)觀。

另一方面，韋爾奇借助“魚”這一意象暗示了現(xiàn)代文明對保留地的入侵以及工業(yè)文明所帶來的生態(tài)污染，隱含著作者對保留地生態(tài)失衡的擔憂以及對殖民霸權的批判。小說中，敘述者堅持認為河里沒有魚。關于河里是否有魚的討論也不斷地穿插在小說各種場景中。故事的開始，敘述者就提到廢棄的甜菜廠導致河水呈現(xiàn)乳白色，雖然魚類部門的白人將許多魚投入河中并采取一系列的行動試圖為它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環(huán)境，但它們最終還是消失了。所以敘述者多次強調河里是不可能有魚的。這就暗示了現(xiàn)代文明對保留地的入侵及其帶來的生態(tài)污染和破壞。白人社會優(yōu)先從保留地索取工業(yè)發(fā)展所需要的原材料，卻“把內部生態(tài)問題向外部出口轉移”[4]，為了減少污染將印第安保留地作為廢棄物處理的首選地。這不僅污染了當地的環(huán)境，也體現(xiàn)出白人社會建立在殖民話語之上的生態(tài)霸權。而作為弱勢一方的印第安居民，也必將承受生態(tài)破壞所帶來的更大的傷害。因此魚的消失是對當代印第安人生存的隱喻，生態(tài)的破壞也將使得印第安人像這些魚一樣不斷遭受到環(huán)境的威脅。韋爾奇通過魚的消失這一變化的生態(tài)現(xiàn)象，既表達了對印第安保留地生態(tài)失衡的擔憂，也關注到其背后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暗含著對殖民霸權的批判。

二、動物書寫揭示的同構困境

在《血中冬季》中，韋爾奇揭示了深陷困境的動物和在政治文化方面受到規(guī)訓的美國印第安人之間的相似之處，將動物與印第安人的聯(lián)結引向政治文化領域，強調了動物和美國印第安人之間同構的生存困境，使動物書寫成為印第安被殖民歷史的隱喻表達，從而暗含著作者反殖民主義的話語。

首先，韋爾奇利用魚的形象反映了美國印第安人被擠壓的生存空間及其邊緣化的社會角色。魚類的消失不僅意味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也表明了主流文化對印第安人生存空間的擠壓。這就是為什么敘述者一再強調，盡管白人做了種種嘗試，魚還是消失了，“河流無視魚類，魚類無視河流”[3]。像河流與魚的關系一樣，白人忽視本土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并將一切強加給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希望保留民族傳統(tǒng)而拒絕被徹底同化。但在白人主導的主流社會里，作為少數群體的印第安人只能被不斷地邊緣化。其次，韋爾奇對鴨子阿莫斯的描寫反映了白人社會對美洲印第安人進一步的精神抹殺。母親特蕾莎（Teresa）曾將鴨子比喻作印第安人，而一只名為阿莫斯的鴨子憑借其智慧在溺水中幸存下來，這實則暗示了在大屠殺中幸存的本土印第安人的歷史。當敘述者問他的母親為什么“阿莫斯沒有和其他鴨子在一起”[3]，他的母親回答說，“你不記得它有多灰暗和苦澀嗎？”[3]這既暗含著敘述者像鴨子一樣與自己的族群和傳統(tǒng)疏離，又揭示了印第安族群在主流文化中不合群、被邊緣化的角色。鴨子最終還是被敘述者的母親殺死并做成晚餐。盡管敘述者的母親是印第安黑腳族的后代，但她是一名天主教徒并與一位牧師成了好朋友，而且她“擁有一個將她與盎格魯世界聯(lián)系起來的名字”[5]。因此，特蕾莎殺死代表美洲印第安人的鴨子的舉動就暗含著基督教對印第安文化傳統(tǒng)的入侵和抹殺。正如勒托（Leto）所說，“以他的母親、她的熟人牧師和羅馬天主教為代表的現(xiàn)代神話，不允許美國原住民有平等的機會參與精神培育的信仰體系”[6]。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敘述者對母親與神父的通信往來感到不安和厭惡，并最終選擇撕毀了他們的信件。這一細節(jié)暗示了作者對精神統(tǒng)治和同化策略的抵抗態(tài)度。

“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被認為是一種隱喻關系?！盵7]在故事結尾韋爾奇將馴馬的經歷與美洲印第安人遭受的霸權和暴力聯(lián)系起來，揭示了他們處境中的內在聯(lián)系，也揭開了馬與印第安人之間關系的隱喻，從而將問題引向對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批判。韋爾奇在文本中引入了大段敘述者對于馬的內心獨白：“這是那些把你訓練成機器的人的錯，他們讓你對脖子上的韁繩、肋骨上的馬刺、聲音的壓力做出反應。一匹牛馬。你生來就不是這樣的，你生來就是為了吃草喝水……他們給你套上韁繩，蒙上眼睛，向你揮舞著麻袋，用皮革拍打你的脖子和背部。”[3]這段獨白不僅僅是敘述者對被人類訓練的馬的同情，也是對被殖民的印第安人的同情。馬被馴服和遭受暴力的經歷正是美國印第安人被殖民的經歷。馬被迫與它們的原始棲息地隔離，被人類征用和控制。同樣，白人將印第安人與他們的原始文化隔離開來，并試圖對他們進行同化。而作為一個印第安人本身并沒有錯，但他們必須像馬一樣配備馬鞍和韁繩、接受鞭打，必須被白人社會閹割，接受白人社會的一切偏見、統(tǒng)治和管理。馬被馴服的過程代表了物種主義下無法言說的他者形象，敘述者對馬的內心獨白實則是為美國印第安人在白人社會中所遭受的苦難表達不滿和憤怒。

三、動物書寫寄予的民族企盼

盡管韋爾奇借助動物書寫指涉了印第安保留地的生態(tài)危機和土著居民的生存困境，但他在小說中建構了動物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寄予了對美國本土印第安民族的希望，暗示其恢復民族活力的可行性，同時也表達了建立和諧的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的企盼。

鴨子的死亡雖然代表著白人社會對傳統(tǒng)印第安文化的抹殺和邊緣化，但鴨子在講述者夢中的重生也蘊含著韋爾奇對復興傳統(tǒng)印第安民族活力的企盼。敘述者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鴨子阿莫斯從母親的身體里走了出來，“他的羽毛濕潤而閃亮，一條橙色的腿在膝蓋處翹起……向上并穿過暗淡的太陽”[3]?！鞍⒛箯乃约旱臍缯叩纳眢w中重生，用他彎曲的膝蓋向敘述者招手，以獲得最后的洞察力，即對太陽的認識，而對黑腳族人來說，太陽是上帝的化身?！盵8]一方面，它表明美國印第安人必須像鴨子一樣面對被邊緣化的痛苦和絕望，而另一方面，韋爾奇賦予鴨子主體性和能動性，表明印第安人的堅韌以及他們對傳統(tǒng)和身份的堅守最終將會為他們帶來希望。

再者，韋爾奇突出馬作為敘述者成長的見證者和身份追尋的幫助者形象，反撥了西方中心主義和物種主義的話語，希望人與動物重建破裂的關系，從而建立一種和諧、互助的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敘述者與老黃牛交談時，馬的一聲屁響使敘述者頓悟了自己的文化身份。韋爾奇在此既展示了馬作為惡作劇者的形象又凸顯了馬的幫助者形象。正是這匹馬幫助敘述者頓悟了他的家庭歷史和種族身份的真相，使他能夠與他的黑腳族文化身份結合在一起。而“一旦敘述者在重新發(fā)現(xiàn)一個連貫的、由文化決定的身份方面取得重大進展，他將能夠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統(tǒng)一起來”[9]。韋爾奇突出了動物在幫助印第安人找尋文化身份的重要作用，將動物與民族身份、民族未來聯(lián)系起來，從而呼吁建立一種超越物種界限、和諧的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

四、結語

從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語境下來看，韋爾奇在《血中冬季》中借助動物書寫表征了文本豐富的生態(tài)和政治內涵。動物書寫既傳達出美國印第安傳統(tǒng)中和諧一體的生態(tài)觀，也暗含韋爾奇對保留地生態(tài)失衡的擔憂。不僅如此，韋爾奇將動物的處境與當代美國印第安人的處境引申到政治領域，揭示了他們之間同構的生存困境，從而將問題引向對種族主義和殖民政治的批判。此外，韋爾奇借助動物的重生和幫助者形象表達了對回歸文化傳統(tǒng)和恢復美國印第安民族活力的企盼，反撥了西方中心主義和物種主義的話語，也暗含其對建立和諧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的期望。

參考文獻

[1]? ?Lupton M J.James Welch：A Critical Companion[M].London：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2004.

[2]? ?姜禮福，孟慶粉.西方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述評[J].外國語文，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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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Huggan G，Tiffin H.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Environment[M].Routledge，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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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Leto II，Mario A.James Welchs Winter in the Blood：thawing the Fragments of Misconception in Native American Fiction[D]. Charleston：Eastern Illinois University，1996.

[7]? Ortiz-Robles M.Literature and animal studies[M].London：Taylor&Francis Group，2016.

[8]? ?Thackeray W W.Animal Allies and Transformers of Winter in the Blood[J].Melus，1985（12）.

[9]? ?Owens L.Other Destinies：Understanding the American Indian Novel.Vol.3[M].Norma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94.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公亞萍，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