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斌
在政治發(fā)展研究處于高潮時期的20 世紀六七十年代,關于現代化模式或現代化道路的研究碩果累累,可以說是“模式”輩出的時代,其中美國學者巴林頓·摩爾的研究影響最大。摩爾提出了通向現代政治社會的三條道路理論,即英國-美國的自由民主道路、德國-日本的法西斯道路和俄國-中國的農民革命道路?!?〕摩爾基于階級結構,尤其是對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商業(yè)化程度分析,提出了現代化理論,既根本性地改變了西方思想界關于“政治革命”的認識,也為我們認識現代化的道路提供一個相對清晰的圖景。
摩爾的研究是處于冷戰(zhàn)頂峰時期,當時流行的是民主—專制的對立,摩爾的書名《專制和民主的社會起源》其實也是為自由主義民主背書,即只有自由主義民主才是唯一成功的現代化道路。然而,半個世紀過去了,“中國式現代化”即摩爾所說的中國農民革命的共產主義道路,已經成為現代化模式的替代性選擇,打破了自由主義民主的神話,從而也就為我們研究現代化道路的知識性成果提供了新的歷史經驗和思想資源。今天的歷史政治學告訴我們,不同屬性的歷史(歷史本體論)具有不同的制度變遷方式(現代化道路),從而產生不同屬性的歷史政治理論?!?〕或者說,今天的歷史政治理論是各種現代化道路或現代化模式的結晶。在比較政治發(fā)展的脈絡上,本文提出了現代化的三大模式:英國-美國的商人階層主導模式、法國-德國-日本的官僚體系主導模式、俄國-中國的政黨組織主導模式。通過現代化道路的比較研究將會發(fā)現現代化本身的規(guī)律性特征,也會發(fā)現不同體系的政治理論的來源,這無疑是對主導國際社會科學的社會中心論的一種挑戰(zhàn),但社會中心主義知識體系的宰制性地位不容忽視。
人類在走向現代化之前,各國的制度形成大體上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自發(fā)秩序”。在歐洲,現代化開啟了民族國家形成的浪潮,或者說現代化(準確地說是“現代性”)和民族國家是一對比肩行進的孿生兄弟。在現代化開始以后,似乎只有英國和英國的旁支國家——美國等國家依然沿著自發(fā)秩序的方向成長,社會力量繼續(xù)推動著國家成長,而其他主要國家則改變了前現代化時期的國家—社會路線圖——雖然歷史連續(xù)性依舊。因此,雖然現代化把人類驅往一個共同的目標即國家富強①現代化的目標是多重性的,但競逐富強則是現代化的最初目標,也是終極性目的。,但是通向國家富強的道路卻出現更多的岔口。
英美商業(yè)階層推動的現代化的主要組織形式是公司制,或者說公司組織是實現商業(yè)階層利益的最重要的制度安排,當然公司背后有堅船利炮。
新大陸的發(fā)現啟動了貿易的全球化,貿易的全球化進一步刺激了歐洲國家追逐財富的欲望,而追逐財富就需要進行海外擴張②歐洲的海外擴張大致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從15世紀末到18 世紀初的第一個階段,既有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征服式擴張,也有英國、荷蘭和法國的特許公司而開展的殖民地開拓;第二個階段大致從第一次工業(yè)革命開始,主要是戰(zhàn)爭征服式的殖民地擴張。并加強其軍事實力和國內政制的建設。在這個意義上,歐洲的海外擴張與民族國家的發(fā)展是同步進行的?!?〕或者說,海外擴張是推動歐洲民族國家形成與成長的一個重要力量,對于英國來說則是一種最重要的力量。成長于海外擴張的民族國家,商人階層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是,與國內的政制相聯系,即使對于那些成長于海外擴張的歐洲國家而言,商人階層在不同民族國家成長中的作用是不一樣的,但實現商業(yè)階層利益的組織形式都是公司制。
在第一階段海外擴張的幾個國家中,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外擴張計劃是由政府主導的,在國家的干預下形成了與國內政治相配套的一整套體制,比如在葡萄牙有政府組建的具有封建性質的壟斷性商行、航海船隊、領地和管轄權制度、印度事務署,在西班牙有貿易署。而第一階段的后來者英國、荷蘭和法國則以特許公司的形式進行海外擴張,其中英國和荷蘭的特許公司由商人主導,而法國的特許公司更多地體現著政府意志和利益,比如1600 年英國的第一個特許公司即東印度公司是在商人的要求下組建的,1644 年荷蘭的東印度公司的所有人員中3/4 是商人,而法國東印度公司的成員中商人只有1/4?!?〕不僅如此,法國的其他特許公司都是由政治強人黎塞留和柯爾貝爾直接創(chuàng)建的,因而受制于國家。〔5〕但是,與伊利比亞國家的專事海外貿易的商行比較,總體而言,特許公司都保持了自身的真正自治。這些國家在集權的同時,把部分權力授予特許公司,并把部分國家的對殖民地的宗主權轉讓給特許公司。就這樣,國家和個人在政府授予的特許權的保障之下,形成密切的合作關系而形成一體,其中的紐帶是雙方都追逐的經濟目標。如前,在英國,商人的利益和國家利益高度一致,商人的利益總是能得到國家法律保護。
在工業(yè)革命前的100 年里,英國貿易總量以幾何級數增長,比如1763 年離開英國港口的貨船噸位數是100 年前的5 倍,英國擁有全歐貨船噸位數的1/3 左右,這種革命性變化是重商主義思想的政策化的產物。英國的貿易政策是以1660 年、1662 年和1663 年的法并以1673 年和1696 年的法作為補充所建立的《航海法》為基礎的。它們都是專門限制外國船只參與英國貿易的法令,主要目的是在英國和殖民地之間溝通貿易,把購買殖民地的有價值的產品的權力留給英國的買主,同時把殖民地的市場留給英國制造商。航海法成為英國貿易以幾何級數增長的一個因素?!?〕就這樣,“托馬斯·孟及其同事的建議被完全付諸實施了”〔7〕。
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沒有哪個國家像當時的英國和荷蘭一樣,貿易為國內所有的有產階級所青睞。新興的資產階級自不待說,他們本身就是因開拓貿易和追逐財富而產生的,關鍵是在封建等級中所形成的地主階級,尤其是貴族階級的商業(yè)化程度和由此導致的企業(yè)家精神受到世人贊譽。工業(yè)革命進一步使英國整個民族都資產階級化了。和重商主義時期一樣,在17 世紀和18 世紀,那些反映商業(yè)階級利益的思想很自然地成為國家的政策,社會和國家關系再次表現出當時歐洲大陸國家所不具有的和諧性。例如,在英國工業(yè)革命剛開始不久,亞當·斯密出版了著名的《國富論》,從洛克和休謨的自然權利假設出發(fā),斯密提出了通過“看不見的手”而實現均衡的自由競爭理論。此書不但轟動了經濟學界,連議員們在國內辯論中也以能從中引經據典為榮?!?〕此書為初步奠定霸權地位的英國實行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提供了理論基礎。1786 年英法通商條約的簽署,在兩個主要強國之間建立起了自由貿易,后因拿破侖戰(zhàn)爭而中斷。在拿破侖失敗之后,1825 年英國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商業(yè)法規(guī)重組,新的關稅稅則廢除了1100 多項關稅條例,到1846 年廢除具有貿易保護主義性質的《谷物法》后,英國完全走向了自由貿易時代?!?〕
如果說英國商人階級的利益順利地變成國家政策而得以實現,美國則是一個直接由“實業(yè)家”①“實業(yè)家”在美國是從1830年西部城市迅速興起時開始使用的,主要是指西部新興城市的締造者。實業(yè)家與從事商業(yè)活動的人有聯系,但又不確切,具體地說是指那些具有公共服務精神的商人和其他行業(yè)的成功者。參見布爾斯廷《美國人:建國歷程》,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譯. 美國駐華大使館新聞文化處出版(香港),1987 年版,第139頁。治理的國家。獨立戰(zhàn)爭后,“聯邦的”政府也只限于東部的13 個州,而更多未經開墾的地方則出于“無政府”的自然狀態(tài)。在這種條件下,在獨立以后的100 年里,美國西部的新興城市基本上是實業(yè)家建設并管理著,芝加哥、辛辛那提、丹佛等幾乎所有的西部城市,都與奧格登、德雷克、拉里默等一個個鮮活的實業(yè)家的名字連接在一起?!?0〕因此,在美國,古老的波士頓到西部大開發(fā)中興起的城市,都是先有社會后有政府。尤其是西部城市,由于人們自己建設供水系統、排污系統、道路、橋梁和公園,熱衷于興辦醫(yī)院、大學、博物館等公共事業(yè)和其他公共服務,他們便自己建立起市政府,以便爭取州和聯邦政府的資助。
研究發(fā)現,英國-美國的現代化是基于自發(fā)、自治的英國政治傳統的一種轉化,具有自下而上的特征。以商業(yè)階層為代表的社會力量是驅動力,國家的作用是配合或保護商業(yè)階層的利益。
從組織現實主義看,德法兩國具有高度的可比性。兩個國家都是“戰(zhàn)爭制造”,因而主導制度變遷的主體都是國家的官僚體系,制度變遷的方向都是自上而下。更重要的是,法國的政制直接影響著德國的民族國家建設。
1. 法國。如果說中世紀英國的國家傳統是“王在法下”原則下的有限君權,那么法國的國家傳統則是“君權神授”原則下的無限君權,“太陽王”路易十四充分體現了在歐洲大陸和法國流行的“君權神授”思想。顯然,一個強調的是社會的重要性,而另一個強調的國家的重要性。不同于英國國家成長中的“自發(fā)秩序”,作為現代國家的法國雖然誕生于法國大革命,但是法國國家形成的標志則是英法之間的“百年戰(zhàn)爭”(1337—1453年)。
戰(zhàn)爭制造了法國,而“戰(zhàn)爭制造國家”的一個副產品便是國家權力的絕對化。在百年戰(zhàn)爭后期,法國的等級君主制向絕對君主制方向發(fā)展。把絕對君主制推向頂峰的是紅衣主教黎塞留、馬扎然和“太陽王”路易十四。在黎塞留成為首相以后,在中央設立各部大臣,直接在首相的領導下決斷日常事務,從而使貴族權力機構“國務會議”形同虛設。在對待地方政權上,雖然沒有廢除長期為地方貴族所把持的省長,但他把16 世紀以來向地方派遣的臨時性欽差大臣變?yōu)槎ㄖ疲Q為總督。這樣,中央大大地約束了地方的自治傳統。
黎塞留所建立的中央集權制,有利于迅速地增加中央的財政,有利于國家的對外征戰(zhàn)和爭霸。為了保證三十年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黎塞留的繼承人馬扎然依然橫征暴斂,馬扎然之后的“太陽王”路易十四親政,其親政的54 年間,竟有31 年讓法國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戰(zhàn)爭需要征稅,而征稅就需要建立從中央到地方一套空前強大的官僚體系,結果必然是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中央集權制下龐大的官僚體系徹底地改變了傳統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大領主、貴族和新興的資產階級共同效力于國王,并隨時面臨被撤換的危險。從階級關系來看,在國王“分而治之”的策略下,法國各階級之間的聯合已被相互隔離甚至仇視所取代。社會各階級之間的分離,使他們再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約束政府,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援助政府,使得貌似強大的政府在突然之間便徹底垮臺。
法國大革命是法國歷史的分水嶺。法國大革命一方面清理著封建殘余而更有利于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但是在政治經濟上法國革命既是一場資產階級革命,更是一場強化國家的革命,這不僅體現在政治上強化中央集權,在經濟上創(chuàng)造了“納入國家所有”,將神職人員和貴族的莊園財產“歸還給國家”?!?1〕政府權力的擴張和強化固然與革命時期的特殊背景有關,其內在的動力則是現代國家“理性”化過程。①根據韋伯的論述,現代國家的理性特征表現為五個方面:法律和權威的普遍約束力;對暴力工具的合法壟斷;立法、行政與司法權力的分立與制衡;以專業(yè)官僚統治為核心的管理組織;集中而穩(wěn)固的稅收財政系統。參見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林榮遠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724 -725頁。正是以集中的稅收系統、壟斷的暴力工具、現代的教育體制和有效的信息傳播為基礎,國家的汲取能力、滲透能力、動員能力和控制能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法國革命后國家權力的強化乃是國家發(fā)展趨勢使然,革命則在某些方面將其推向了極致。托克維爾指出,“民主革命掃蕩了舊制度的眾多體制,卻鞏固了中央集權制”〔12〕。革命導致的混亂使法國人更加渴求秩序,因而先后有拿破侖皇帝和破拿巴皇帝。在整個19 世紀,中央集權制更加完備,社會各階級依然依附于政權,法國并沒有因為資產階級革命而使資產階級強大起來并主導國家發(fā)展,從而形成了馬克思所說的自主性國家。馬克思認為,波拿巴國家之所以能夠擺脫工具性角色,取得相對于社會的自主地位,主要與兩方面因素有關。一是法國的行政機構十分龐大,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嚴密控制著整個社會,而市民社會卻相當軟弱。二是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時期分裂的階級關系為波拿巴國家贏得自主性創(chuàng)造了條件,使“行政權成為不可克制的權力”〔13〕。
從現代民族國家的成長來看,英國和法國開創(chuàng)了國家轉型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路徑。盡管英國的漸進模式備受推崇,但事實上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國家都走上了法國式道路。從這個意義看,法國模式的復制品遠遠多于英國。尤其對身處于“國際國家體系”〔14〕中的后發(fā)國家,國內的階級結構、國際的軍事沖突都可能提供革命所需要的空間,而早發(fā)的革命進展情況無疑會影響到后者的行動模式和選擇。
2. 德國。作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意義上的國家,德國的歷史比法國更短。三十年戰(zhàn)爭后1648 年達成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標志著歐洲民族國家的誕生,但是,此時的德意蘭則共有1789 個擁有主權的政權。這種政治狀況必然形成關卡體制,遏制經濟增長。
面對政治上的四分五裂和經濟上的關卡體制,德意蘭要成長為德意志,軍國主義道路似乎成為德意志民族的必然選擇了。俾斯麥在19 世紀中葉說的話同樣適用于18 世紀的德國:“德意志命運的難題之結,不能用執(zhí)行雙雄并立政策這種溫和方式來解開,而只能用劍來斬開。”〔15〕以國家主義為核心的普魯士精神主要是通過三種方式塑造的,即軍國主義、官僚體制和制定法。它們構成了德國成長中的三位一體的自上而下的制度變遷路徑,而這種路徑所構建的“國家性”顯然比法國具有更多的自主性。軍國主義是實現國家主義目標的直接手段,官僚體制是支撐軍國主義的制度結構,而制定法則是將官僚體制的制度和行為方式加以法律化和制度化。這種國家性一旦形成,德國的制度變遷就走上了“路徑依賴”的道路,甚至形成了認知和行為上的“鎖定”,之后的事件和行為更加強化了這種國家性。德國的工業(yè)體系比如鐵路、現代企業(yè)是在國家的扶植下發(fā)展起來的,教育體系也是如此。國家“所向披靡,完全占領了一切陣地”〔16〕。
3. 日本。“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憲制和法律體系基本上是德國模式的翻版,在此無需專論。
當法國和德國還是等級君主制的時候,俄國,尤其是中國早已經是專制君主制了。因此,與法國和德國相比,俄國和中國的國家自主性更強。正是因為這些國家所特有的自主性,而當國家出現危機時,也就是支撐國家的官僚體制失敗時,這些國家不得不由新的政治力量組織起來,取代傳統的官僚體制。這個新型的政治力量就是政黨。不但俄國和中國走上了這條道路,很多后發(fā)展中國家都不約而同地走上了政黨主導下的制度變遷道路。
1. 俄國:國家自主性的喪失與政黨—國家體制。與法國和德國相比,俄羅斯國家成長中的戰(zhàn)爭色彩一點也不遜色,且更有擴張性。當西歐人向海外擴張的時候,俄國人正在進行著橫跨歐亞大陸的擴張。不斷的擴張為俄羅斯的民族性格和制度留下了持久的標記,那就是為實現帝國夢想而奉行的專制主義。
早在彼得大帝(1682—1725 年在位)之前,俄國貴族就是一個依附性階級,專制主義國家已經形成。彼得大帝改革把俄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沙皇專制國家。彼得大帝更進一步控制貴族,他規(guī)定所有成年男性貴族都有終身軍職或文職服役的義務。服役成為個人和社會關系的基本規(guī)范框架,官階等級成為貴族身份唯一的組織形式,貴族依附于沙皇國家。
由于依靠軍隊力量,軍隊受挫必然動搖統治者的統治基礎;由于統治者與官吏的個人化關系,軍事危機所導致的統治者的危機又必然導致整個國家組織體系的危機,專制政府難于把國家有效地組織起來,長期形成的國家自主性受到嚴峻挑戰(zhàn)。
俄國的歷史經典地演繹著這種因果性危機關系。成長于戰(zhàn)爭的國家當遭遇軍事失敗后,一個立竿見影的后果是政治統治的危機和國家自主性的喪失。1812 年打敗拿破侖和作為“歐洲憲兵”鎮(zhèn)壓1848 年歐洲革命,使俄國儼然成為歐亞霸主。但是,幾年之后,被俄國斯拉夫派所頌揚的保持民族偉大的專制制度卻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一敗涂地。戰(zhàn)爭的失敗促使沙皇進行廢除農奴制的土地改革并推動國家的工業(yè)化。1905 年日俄戰(zhàn)爭的失敗不僅沒有轉移國內矛盾,反而進一步激化了國內沖突。沙皇別無選擇,被迫實行立憲政體。但是,杜馬是軟弱的,沙皇依然是專制君主,完全控制著行政部門、軍隊和外交事務。
如果說1905 年革命動搖了沙皇專制政府下的國家組織體系,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則使國家的組織系統陷入徹底的癱瘓之中。很快的戰(zhàn)爭失敗使一個偶然的事件成為革命的導火索。1917 年3 月,沙皇既不能調動軍隊去維持秩序,也不能解散杜馬。這意味著,沙皇已經沒有維護其權力的手段,政府癱瘓了。因此,沙皇政府倒塌于一場沒有策劃的革命中,沒有人預料到這場革命的發(fā)生。革命一發(fā)生,原帝國的許多行政機構,包括警察部門,紛紛土崩瓦解,革命中成立的臨時政府依然不能提供有效的行政管理,俄國開始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
從1917 年夏天開始,俄國的問題已經不是“應該由誰來統治”,而是“是否有人能統治,全國秩序是否能重新建立起來”。由于舊的社會基礎的組織基礎已經瓦解,重建秩序的唯一希望就落在正在爭奪民眾支持的各政黨身上?!?7〕此時,不拘泥于形式的布爾什維克提出了“和平、土地、面包、工人管理”以及“一切權力歸蘇維?!保玫搅嗽絹碓蕉嗝癖姷闹С?。蘇維埃不僅出現于城市,而且很快地出現于鄉(xiāng)村和軍隊。
在無政府狀態(tài)中奪取政權的布爾什維克的一個首要任務就是如何保衛(wèi)政權并重建國家秩序。在保衛(wèi)政權的斗爭中,布爾什維克建立的黨領導軍隊對于后來的國家建設很重要,即在紅軍中建立政治委員,形成一支紀律嚴明、中央集權的正規(guī)軍隊。不僅如此,黨的組織還滲透到政治社會的各個領域,形成了“黨治國家”體制。
2. 中國:從國民黨到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不僅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和政治宣示,更是中國民族國家建設和制度變遷歷程的真實寫照。
在走向現代化而需要相應的中央集權的時候,中央權威卻開始消解?!疤教靽笔侵袊蔚囊粋€重要轉折點。太平天國失敗以后,滿清政府不得不起用大批漢族官僚,清末地方政權基本上被漢人控制,清廷已成為一具空殼。由于漢人地方勢力是以武力而坐大,這就為以后的軍閥政治埋下了種子。因此,地方主義不僅削弱了后發(fā)達國家所必需的中央政府的權威,還因為地方勢力之間的爭斗而直接加劇了權力的人格化關系,并形成了政治的軍人化,這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大倒退。
到了北洋軍閥時期,中國政治已經變成了“自然狀態(tài)”下的“叢林規(guī)則”?!皡擦忠?guī)則”既是國家失敗的表現,也是國家失敗的根源。在“叢林規(guī)則”之下,支撐傳統中國的兩大支柱——道德基礎和官僚組織系統——基本上瓦解了。面臨道德和組織體系雙重危機的中國處于總體性危機之中,中國需要新的政治力量去組織國家,并重建道德基礎。在“總體性危機”中脫穎而出的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無論是在政治理念上還是在組織體系上,都比其他軍閥更勝一籌。但是,蔣介石繼承的政治遺產和面對的危機,一是各自為政的地方主義政治,這是一種危機性國家結構,使得國家的政策難于貫徹執(zhí)行,兩次土地制度的改革均告失?。欢鞘Y介石政權在重建國家秩序,比如鄉(xiāng)村政權建設中,過度依賴土豪劣紳而導致的農民與基層政權的對抗和共產主義運動在農村的興起,這是一種國家與社會的危機。①參見楊光斌《制度變遷與國家治理:中國政治發(fā)展研究》第八章:權力危機下的政治失敗,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在雙重危機中,本來是以政黨來組織國家的國民黨和蔣介石政權,演變?yōu)檐姍喔哂邳h權。這種軍權支配黨權、政權,對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國家建設與現代性成長產生了重大影響。以軍權支配黨權和政權,使得國民黨難以以有效的意識形態(tài)來整合資源和組織國家,只能以就軍閥式的私人關系形成對領袖的個人忠誠,使得國家的組織體系主要不是建立在政黨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個人基礎上。這樣國家的組織體系就脆弱不堪,政權失去了原來“扶助農工”所形成的階級基礎,結果軍事失敗就是政權的失敗。軍治政權雖然對國家現代性成長起了一些作用,但無力從根本上應對國家面臨的總體性危機。
在總體性國家危機中,政治的道德基礎喪失了,官僚組織系統不能有效形成,而軍隊主導的政權因缺乏階級基礎也歸于失敗,歷史把組織國家的選擇交給了中國共產黨。鑒于舊軍閥以個人關系為紐帶而走向失敗的教訓,并借鑒蘇聯紅軍以黨治軍的經驗,中國共產黨在軍隊的各個層級上建立了嚴密的黨組織,形成了“黨指揮槍,而不是槍指揮黨”的黨軍關系。共產黨極具魅力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所形成的強大的對社會的政治動員能力,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所形成的軍隊的高度組織化和戰(zhàn)斗力,使共產黨最終奪取政權,歷史性地成為組織國家的主導力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以黨的一元化領導為原則的國家組織體制,改變了過去一百年中國“一盤散沙”的無組織狀態(tài),把新中國有力地組織起來,從而形成的強大的動員和組織能力能夠滿足工業(yè)化和現代化的需要。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長期探索和實踐基礎上,經過十八大以來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我們黨成功推進和拓展了中國式現代化?!?8〕
上述三大現代化模式告訴我們,現代化是梯次推進的,而且越是后來的現代化,組織化程度越高。不僅如此,在現代化之前的長周期歷史的國家比較中,組織化都是決定國家興衰的一個關鍵因素。然而,比較政治發(fā)展研究告訴我們,組織化猶如雙刃劍,一方面國家本身就是組織化的最高實現,另一方面現代化包含著個體權利解放,而組織化和個體權利之間的張力既可能導致現代化的挫敗,也可能造成政治共同體的極化。
簡單地說,中國之所以長期領先于世界,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國從秦朝開始就是一個組織化程度較高的國家,西方自羅馬帝國后直到16 世紀左右才開始出現有組織的國家即民族國家,這其實是中國政治史與歐洲社會史各自展開的結果。錢穆先生對中西方政治有過精辟對比:“中國政治,是一個‘一統’的政治,西洋則是‘多統’的政治。當然中國歷史也并不完全在統一的狀態(tài)下,但就中國歷史講,政治一統是常態(tài),多統是變態(tài);西洋史上則多統是常態(tài),一統是異態(tài)。我們還可更進一步講,中國史上雖在多統時期,還有它一統的精神;西洋史上雖在一統時期,也還有它多統的本質?!雹趨⒁婂X穆《中國歷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23 頁。李零也有類似的說法,“我們是聚多散少,他們是聚少散多,他們的傳統是分,即使合起來,也是合中有分。這個文化基因一直影響著他們的頭腦?!眳⒁娎盍恪段覀兊闹袊罚ǖ谝痪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4頁。中國以一統為常態(tài),即使分裂,仍然有著一統的觀念和精神;西方以多統為常態(tài),即使統一,仍有著多統的訴求和本質。一統和多統的區(qū)別可以說是中西方國家形態(tài)的本質區(qū)別。
大一統國家的中心是皇權,皇權作為權力的中心維持著國家的統一,確保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蕶嗟妮d體是皇帝制度,皇帝制度并非是一個孤立的制度,而是要與郡縣制和官僚制緊密配合才能發(fā)揮作用??たh制克服獨立的地方權力,保證中央權力對地方的優(yōu)勢地位;官僚制擺脫了世卿世祿的束縛,使得權力得以脫離大家族的掌控,皇權成為統治權的唯一來源。然而,中央對地方的權力優(yōu)勢并不意味著地方對統一皇權的絕對認同,對于底層百姓而言“帝力于我何有哉”,對于邊疆地區(qū)來說“天高皇帝遠”,這些都是侵蝕權力秩序的隱患。而禮制的作用,就在于以禮的形式,把皇權滲透到基層地方,一方面建立起統一的政治行為邏輯,另一方面加強百姓的對于“君父”的政治認同??婆e在中國古代被稱為“選舉”,是選拔科層官僚的重要制度??婆e既能破除世家大族對權力的壟斷,選拔賢能的官員,又能以考試內容實現教化、統合社會,加強各地區(qū)大一統的國家意識。因此,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郡縣制與官僚制是單一中心權力體系的根基,在秦朝已經基本確立,而禮制和科舉制則是此權力體系的支持和動力,保障并維持了單一中心權力體系的完整和運轉,在漢唐之際逐步完善。
這套把人組織起來的制度體系,在錢穆先生看來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發(fā)明。英雄所見略同,亨廷頓也認為中華文明最重要的貢獻是直接誘發(fā)了歐洲現代性的官僚制。在西方,民族國家和官僚制的出現被認為是現代性的最重要標志。那么,現代性之前的歐洲是什么樣的呢?正如史家王國斌教授所言,在1400 年,“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歐洲在政治組織方式上雜亂無章,眾多的小型政治單位(包括城邦、主教領地、公國和王國等)并存。而此時的中國卻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基本上不存在歐洲式的貴族、宗教機構和政治傳統”。〔19〕換句話說,按照歐洲的標準,中國早已經進入“近代”社會,具有了“現代性”。以西方人提出的現代性標準,比如德國歷史學派創(chuàng)始人19 世紀的蘭克所說,到15—16 世紀,歐洲開始有了“近代”特征,出現了民族國家、官僚政治、政治事務的世俗化、常備軍等〔20〕,還有其他近代現象,諸如以文藝復興為標志而產生的個人自由。
可以說,政治共同體的組織化程度不同,決定了中國直到歐洲出現民族國家之際依然領先于世界。還是組織化程度這個關鍵因素,決定了1800 年的時候大清的GDP雖然占世界25%左右,但因為面對的是戰(zhàn)爭制造出來的民族國家——歐洲列強的以軍事系統為基礎的組織化程度更高,加上這些組織化程度更高的國家歷經軍事革命、科技革命、工業(yè)革命,大一統的大清雖然擁有大比重的GDP,但經濟數據并不能轉換為組織優(yōu)勢。大一統的組織優(yōu)勢是相對的,其中一個結構性問題是未解決國家認同問題,直到甲午戰(zhàn)爭時期,官民還只有“朝廷認同”而無國家認同。因此,甲午戰(zhàn)爭其實是一個?。ū毖蠛\姡θ毡菊麄€國家的戰(zhàn)爭。這就決定了中國必然以更高強度的形式被組織起來,從現代化運動中的輸家成為現代化的贏家。
現代化是波次性的,即有現代化的先行者、競爭者和追趕者。如果說英國、美國是現代化的先行者,法國、德國和日本等是現代化的競爭者,而俄國、中國等則是典型的現代化的追趕者。在波浪式推進的現代化浪潮中,越是后來者,其組織化程度就越高或者越強,驅動現代化的組織形式依次是公司制、官僚制和政黨制。三個波次的現代化運動表明,越是后來者的現代化,組織化程度越高,原因很簡單,沒有高度組織化的國家,就沒有辦法同已經現代化的國家競爭。
為什么二戰(zhàn)之后那么多新興民族國家,只有東亞的幾個國家和地區(qū)躋身于現代化行列,絕大多數國家陷于發(fā)展的泥淖而難以自拔。原因在于,殖民地傳統深刻地限制了發(fā)展中國家的自主性和組織化,出現大量的所謂“強社會中的弱國家”〔21〕,國家根本沒有組織現代化的能力。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下的“沒有統治的治理”〔22〕,進一步消解了本來很脆弱的國家,事實上很多發(fā)展中國家再次被殖民化——思想上的。所以,這些國家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自主性國家”,談何“找回國家”〔23〕?“回歸國家學派”只是在理論上認識到國家的重要性,但對于在實踐上能否找到或者能否找回來,并不是他們的旨趣。“回歸國家學派”沒能意識到,國家自主性或者與之相關的國家能力并不會自動出現,而是被組織起來或者建設出來的,而這個組織者或者建設者就是強大的政黨。因此,“回歸國家學派”首先應該回到他們的老師亨廷頓那里——只有一個強大的政黨才能提供權威和秩序?!?4〕
現代化就是封建性分散權力通過組織化而達到集中化的過程,同時歐洲的現代化又是“啟蒙運動”催生的承認個體權利的過程,集中化而達到的組織化與個體權利之間必然存在與生俱來的張力。個體權利意識的極端化,催生的是“民族自決權”旗幟下的民族分裂、國家解體,或者是“認同政治”旗幟下的極化政治,從而危及組織化的政治共同體。也就是說,如何處理現代化進程中的活力與秩序的關系,幾乎是所有國家都得回答的考卷。
1. 個體權利運動對高度組織化的反彈:蘇聯。我們一般把蘇聯解體歸結為戈爾巴喬夫改革戰(zhàn)略的失敗,即通過“公開化、透明化、民主化”而實現“民主的人道社會主義”。改革是國家的大轉型,恰恰需要自主性國家權力,而蘇聯改革恰恰是去國家化的,因此導致蘇聯解體。這個反思無疑是正確的。但是,我們還要看到問題的另一面,蘇聯改革路線圖不過是對社會訴求的一種回應,甚至是一種失去自主性的回應。這個訴求是什么呢?說到底是對“斯大林模式”的否定。簡單地說,“斯大林模式”就是在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中的全面的高度集權化,其優(yōu)勢是把落后的國家組織起來并成為一個現代化強國,但其致命的問題則是個體權利的喪失而導致的社會活力的窒息,全社會處于無望和冷漠狀態(tài),否則就很難理解為什么社會各階層會蜂擁而起地要求民主化,為什么兩千萬黨員乃至軍隊都麻木不仁,坐等蘇聯解體。
2. 個體權利—認同政治—極化政治:美國。如果說蘇聯的問題是被湮滅的個體權利而失去社會活力,而其對手美國的問題則是個體權利極端化而導致的認同政治和政治的極化。失去蘇聯這個外部威脅之后,發(fā)端于20 世紀70 年代的文化多元主義到90 年代后更是一路狂飆,造成今天的認同政治—極化政治,以至于美國需要重新“樹敵”而克服國內極化政治的困擾。其實,熊彼特早就說過,資本主義的個體解放(理性解放)運動無止境,最后反噬的是資本主義本身。歷史果然沿著這個預言在演進。個體解放運動推動了民主化,在民主化運動誕生了民族主義的民族自決權,因此民族國家越來越多。不僅如此,個體解放運動在國內政治中演變?yōu)樾詣e認同和族群認同,政治共識越來越困難,最終導致極化政治和“否決型政體”?!?5〕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多數決民主”的困境,在美國學者看來補救之道是德國和日本的“共識型民主”?!?6〕
3. 低組織化—低個體權利: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如果說蘇聯和美國是事物的兩個極端,而更多發(fā)展中國家則是低組織化—低個體權利的狀況。如前,在“強社會中的弱國家”,“弱國家”事實上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控制性權力掌握在“地頭蛇”手里,廣大民眾缺少“可行能力的自由”即阿瑪蒂亞·森所說的受教育、工作機會、醫(yī)療保障、養(yǎng)老保障等基本社會權利?!?7〕在世界政治中,低組織化必然導致低個人權利,無組織化則無個體權利。
根據歷史政治學的知識論原理,歷史本體論即歷史的屬性決定了制度變遷方式,不同的制度變遷方式產生不同的歷史政治理論。歷史政治學為發(fā)現政治理論的起源提供了決定性啟示,即不同屬性的歷史產生了不同的現代化模式,而每個現代化模式催生了相應的政治理論和政治學知識體系。
從根本上說,產生于英美經驗或解釋英美經驗的理論的一個主導性線索就是對西方文化、西方人影響深遠的“自然權利”,我們甚至可以說它是為英美經驗而“量身定做”(tailor-made)的理論。
“自然權利”講的是誰的權利?望文生義,當然是社會而不是國家的權利,其中心思想是“社會”而不是“國家”,因此圍繞“自然權利”而展開的“社會契約論”可以理解為“社會中心論”,由“社會契約論”而演繹的思想和社會科學理論是一種“社會中心論”的思想和理論。英美國家現代化主導力量就是以商人階級為代表的社會力量,這并不是說國家無關緊要,但從重商主義時期到工業(yè)革命以后的經濟自由主義時期,國家的一個主要作用似乎就是商人階級或資產階級利益的“守夜人”。更何況,在美國這樣的新大陸還是先有成熟的社會,后有作為國家代表的政府。鑒于這種歷史,古典主義時期洛克、休謨和斯密等人的理論都具有經典的自然權利思想①盡管休謨把自然權利歸為“習俗”并批判自然權利假說,但是在根本上他還是同意近代自然學說的意圖,并得出了與洛克相似的結論。參見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李天然,等譯.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60 ~662頁。,他們基于人的自利性和自然權利信念,通過自由競爭,人類社會必然會趨向均衡,因而社會應該是一種“自由的自發(fā)秩序”。從理論背景和本體論而言,新古典主義其實是古典主義的新式表述。哈耶克從“無知之幕”而推導的“自由自發(fā)秩序”并不是什么理論創(chuàng)新,只不過是休謨和斯密的理論翻版。再后來新制度經濟學代表人物諾斯,特別強調制度變遷方式中連續(xù)性制度變遷、“路徑依賴”和“共同心智模式”的作用〔28〕,等等,既有古典主義思想的影響,也有新古典主義,尤其是哈耶克思想的直接影響,其理論背后依然離不開英美現代化模式的基本經驗。
在某種意義上,英美式現代化道路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復制性,比如后發(fā)國家都走上了與英美模式完全不同的現代化之路,也有共同和互通的一面,比如國家的作用越來越大。但是,基于最早走向現代化的英美早期經驗而形成的社會中心論,基本上為政治思想和社會科學理論起著“格式化”、概念化和規(guī)范化作用,以至于生活在當代英美國家的很多思想家和學者也受制于社會中心論。
可以這么說,洛克式自由主義以及由其所開啟的思想啟蒙運動,是社會中心主義的源流,盡管有很多其他的主義和思潮,如民主社會主義和保守主義,不斷地批判自由主義,有的甚至是在批判自由主義中產生的,總是與自由主義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29〕,都脫離不了社會中心主義。因此,社會中心論是由流派眾多的政治哲學所構成的“社會科學群集”,或者說絕大多數政治哲學流派都有社會中心論的印記。
如果說英美式社會主導的現代化模式導致了以社會為中心的思想體系,而法國卻沒有那樣的一致性,出現了歷史與思想的分叉。以啟蒙運動為開端的社會契約論、平等論、自由論和人民主權論等政治思想,最終把法國推向了政治大革命。然而,法國歷史的另一個部分是,哪怕是在法國大革命以后的很長的時期內,法國民族國家成長中一直踐行著具有神權政治色彩的國家主權思想。法國的歷史與思想的關系,既是沖突性歷史的統一體,又是沖突性思想的統一體,而把沖突性歷史和沖突性思想交織在一起,似乎又演繹著歷史與思想的沖突。
與法國相比,德國的歷史與思想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和英國的情形相似,德國的歷史塑造著德國思想,思想引領著歷史。作為發(fā)展序列上的后來者,德國思想界與腓特烈大帝一樣崇尚國家的作用,強調民族個體和不同于其他國家發(fā)展道路的獨特性,形成了由反規(guī)范和反概念化的德國歷史觀所支撐的最核心歷史觀即國家概念。①參見伊格爾斯《德國的歷史觀》第一章導論,彭剛,顧杭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德國政治思想的奠基人、自由主義者康德對自由的理解遠遠不同于英國和法國的自由概念,康德認為:“整體的強大應是國家的更加強大,而不是個體的更加強大,整體大于個體之和。義務比權利更重要,自由歸根到底是國家的自由。”〔30〕
康德尚且如此,那么保守化以后的德國思想界,從哲學家黑格爾到德國歷史學奠基人蘭克,再到后來的馬克斯·韋伯,無不把國家本身當作目的,強調“權力國家”。因此,當國家通常用權力政治術語加以解釋并追求自己的最高利益時,國家本身并不被認為是“必要的惡”,反而促進了更高的道德目的,國家本身就是一個“道德共同體”。在德國思想界看來,只有在強大的國家中,自由、法律和文化創(chuàng)造力才能獲得保證。因此,國家并不是純粹的權力,而是道德的制度化身。〔31〕
在德國歷史中塑造的國家目的論和政治至上性的觀念和思想,完全不同于英國歷史經驗所形成的洛克式社會中心主義。這種國家主義的思想和觀念既把這個來得晚、來得遲的國家迅速地推向現代化,也曾多次導致這個年輕的民族國家的崩潰。因此,在價值層面,德國式國家主義具有復雜的多面性。不管如何,德國的觀念和思想確實是現代化道路的一種不可忽視、不可替代的知識產品,后發(fā)國家有幾個能擺脫德國道路的影子?
無論社會中心主義,還是國家中心主義,包括后來的“回歸國家學派”,都不能回答俄國-中國以及很多發(fā)展中國家的政黨主導的現代化模式,這里顯然缺少一個政黨中心主義的理論。西方政治學中的政黨是社會中心主義知識體系下的一個利益集團性質的概念,顯然不能解釋中國式現代化。列寧主義政黨學說與中國式現代化有著最密切關系,但同樣一個性質的列寧主義政黨為什么在蘇聯失敗而在中國成功?列寧主義政黨學說演變?yōu)檎h中心主義知識體系,至少需要研究以下問題。
第一,政黨性質與組織形態(tài)問題。既然是政黨主導的現代化模式,在知識體系上,首先需要對政黨本身做深入研究。世界上有很多類型的政黨,大致說來分為掮客型政黨和使命型政黨。世界上第一個為選舉而組織起來的政黨1800 年在紐約誕生,這是典型的掮客型政黨。歐洲后來的階級政黨以及在民族解放運動中誕生的民族主義政黨,隨著代議制政府的實行,也基本上都掮客化了。比較而言,從始至今,中國共產黨都是一個典型的使命型政黨,其“使命”因時代的需要而發(fā)生適應性轉型,但始終“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使命型政黨必然需要相應的組織形態(tài),否則不可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民主集中制組織原則是將使命型政黨組織起來的不二制度。不僅如此,民主集中制中的“民主”就是使命型政黨密切聯系社會的一種制度安排,從而使得使命型政黨的“集中”能最大程度地科學化。
第二,政黨與國家建設的關系。西方政治學的國家建設研究基本上都是仿照西方政制而給發(fā)展中國家開出的藥方,無外乎多黨制、競爭性選舉、自治、言論自由,等等。這些要素其實是在資產階級革命發(fā)生后在代議制憲制中產生或發(fā)展起來的中觀性制度安排,但被想當然地當作“國家建設”的指標。很多發(fā)展中國家引進這些指標后,作為國家建設首要象征的國家自主性反而丟失了,在哪里去“找回國家”?換句話說,國家建設中形成的國家自主性不會因“國家”出現而自動發(fā)生,“國家”背后還有一只大手——政黨。亨廷頓認為強大的政黨與一個國家的政治安定成正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許多非共產主義現代化國家都缺少強大的政黨和政黨制度”〔32〕,因而形成的政治體制比較脆弱。在西方有影響的學者中,持這種論斷的并不只是亨廷頓一人。著名的政黨理論家薩托利認為,多黨制需要存在一致信仰的基礎,而相對于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在第三世界的大多數地方,多黨制缺少一致信仰的根基”。況且,發(fā)展中國家的優(yōu)先性任務是重建國家秩序和經濟發(fā)展,“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們,多黨制不能解決國家建設和經濟快速增長的難題,這是相當公正的”。因此,一黨制對于發(fā)展中國家未必是一種不好的選擇。關于對一黨制的價值判斷,薩托利指出:“一黨制并不見得一定要有專制的氣味,除非人們特別賞識政治多元主義的精神和美德?!薄?3〕有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經驗,西方政治學中的國家建設理論更需要重新思考。
第三,政黨與國家治理的關系。使命型政黨可能解決了國家建設中的國家自主性問題,但有的使命型政黨為什么不能解決國家治理的種種難題而最終敗下陣來,比如蘇共。比較而言,中國共產黨不但解決了國家建設問題,還在國家治理中一枝獨秀,才有“中國式現代化”命題。其中的理論內涵不是一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但既然是“黨治國家”,即黨組織與國家組織高度同構化,那么,官僚化政黨或人民性政黨,就是回答“黨治國家”成敗的關鍵所在。
第四,政黨與優(yōu)秀傳統文明的關系。使命型政黨最初都是革命黨,革命黨的目標是破壞舊社會、建設新世界。但是,革命黨建設的“新國家”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是在自己的歷史文化中長出來的一部政治生態(tài),這個政治生態(tài)不能獨立存在,需要大環(huán)境、大生態(tài)的滋養(yǎng),因此使命型政黨必須處理與各自傳統文明的關系。
總之,政黨主導的中國式現代化不但開辟了一條新的現代化道路,更是對社會科學既有知識體系的巨大挑戰(zhàn)。但是,新生的政黨中心主義同樣受到“先發(fā)”的知識體系的壓力和挑戰(zhàn)。
從上述現代化模式看,政治思想和社會科學理論至少應該產生“社會中心論”、“國家中心論”和“政黨中心論”,但是在政治思想上和國際社會科學中,長期居主導地位的卻是由英美模式而產生的社會中心論。無論是在法國、德國、日本,還是在俄國和中國,圍繞“社會中心論”而展開的理論早已經成為很多人的常識性思維方式,以至于難以跳出這種思維窠臼而進行換位思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社會中心論為標準而衡量任何其他國家的制度變遷。與“社會中心論”比較,“國家中心論”只是新近才被“重新發(fā)現”,“政黨中心論”則剛剛出籠?!吧鐣行恼摗钡脑字菩缘匚粚抑行闹髁x和政黨中心主義構成了嚴重挑戰(zhàn)。
“社會中心論”主要是圍繞“自然權利”和“社會契約”而建構起來的,主要是關于社會和民眾權利的學說。社會中心論的核心是,社會高于國家,國家只不過是實現社會或個人(人民)利益的一個工具。這種政治邏輯不僅僅是理論上的論證,還是一條最早的現代化之路。社會中心理論本身的問題及其解釋力都不妨礙其強大的影響力,這是因為:
第一,英美模式的現代化本身就是一種社會中心論,它們自然成為很多其他國家所效法的榜樣,是其他國家的人民自覺或不自覺地賴以參考的指標。所以形成這樣的思維依賴,不但是因為英美國家是一種痛苦較小的現代化模式,還因為英美所進行的模式和思想的推廣。
第二,最先實現現代化的英國也首先開啟了近代政治思想和社會科學的大門,以洛克、休謨、亞當·斯密為代表的思想家奠定了近代政治思想和社會科學的基礎,法國的啟蒙運動又把英國的思想普世化。畢竟,反映現代化政治訴求的理性、個人權利是對封建政治或神權政治的否定,是人類文明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第三,與英國的漸進而溫和的現代化方式相比較,自上而下的強制性現代化的法國-德國模式和俄國-中國模式,在現代化過程中都出現過重大曲折,比如法國大革命中的暴民政治、德國和日本的民族失敗、蘇聯的“大清洗”與后來的解體、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曲折探索,這些問題觸動了思想觀念消費者的痛處,張揚了英美模式和社會中心論的魅力。
第四,社會科學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無權勢者的思想運動”,或者說是“無權勢者的話語游戲”。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是一群無權無勢的思想者和學者,他們本身就是社會力量,而不是政治權力主體。但是,他們有話語權,甚至是話語霸權。作為無權勢者,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要追求個人權利和政治權利,而社會中心論正好與他們的訴求契合。這樣,社會科學學者就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社會中心論的信仰者和傳播者,那些反映一種制度變遷模式的思想和學說由此而成為一種普世性學說,社會中心論由此成為一種話語霸權甚至是思想霸權。
第五,社會中心主義不但是很多社會科學學者的追求,也是普通民眾的政治訴求。畢竟,民眾所面對的是具有普遍性和強制性的國家權力,國家權力有擴張和專橫的本能,國家權力的不正當行使,勢必會侵犯民眾個人的基本權利,人權得不到保障,對個人權利的呼喚是自然的。
但是,我們已經認識到,國家不僅在消極意義上是維持人類所需要的安全和秩序之必要,它還在積極意義上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主導者。社會中心論不但不能解釋本文所述國家的制度變遷,更不能解釋二戰(zhàn)以后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發(fā)展。針對第三世界國家永無止境的動亂、暴力和政變,亨廷頓指出:重要的不是舉行選舉,而是建設與現代社會相適應的政治組織(國家);沒有這樣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組織結構,選舉只會制造混亂,變成破壞性的力量?!?4〕亨廷頓開出了“權威—秩序—發(fā)展”的藥方。
國家是被組織起來的,誰來組織國家?誰來提供權威和秩序?政黨主導的現代化模式已經有了答案。在政黨主導的現代化模式中,最成功的無疑是中國模式,中國模式的核心就是民主集中制政體?!?5〕它與政治性的人民是什么關系?它又與法律性的個體性的公民的權利是什么關系?這是政黨中心主義理論需要回答的根本性問題①國際社會科學還沒有就現代化或制度變遷的歷史而設計出一套“政黨中心論”。是否應該有這樣的理論;如果應該有的話,其核心內容應該是什么,都需要專門的討論,超越了本文的能力和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