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龐 弘
在人文學術中,“闡釋”(interpretation)是一個極具奠基意義的命題。維特根斯坦有言:“哲學著作從本質上來看是由一些解釋構成的。”[1][奧]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賀紹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8頁。吉登斯宣稱:“從一定意義上講,所有社會科學無疑都是解釋學?!盵2][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學方法的新規(guī)則——一種對解釋社會學的建設性批判》,田佑中、劉江濤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65頁。榮格更是認為,闡釋自古便帶有神圣意味,它將促使人們撥開迷霧,“在一個他們所不理解的世界中醒來”[3][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82—83頁。。闡釋并非鐵板一塊的體系,而是植根于復雜的知識語境,蘊含著變動與生長的潛能。透過闡釋學的歷史敘事,不難窺見由中心到邊緣、由結構到解構、由封閉到開放、由秩序到自由、由理性到快感的話語更新和范式變遷。在這之中,最富戲劇性的莫過于文學闡釋由“非此即彼”到“亦此亦彼”的轉向。長期以來,面對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緊張關系,人文學界堅持“非此即彼”的思路,將其中一方奉為圭臬而將另一方排拒在外;近幾十年來,研究者試圖另辟蹊徑,使二者的關系由沖突或對峙轉向“亦此亦彼”的兼容狀態(tài)。上述轉向一方面拓展了文學闡釋的知識譜系,另一方面,又充當了一個強大的理論發(fā)生器,激發(fā)我們對當代文學理論乃至文化精神的深度反思。
在文學闡釋領域,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學術爭鳴。從20世紀60年代皮卡爾和巴爾特關于《論拉辛》的爭辯,到1976年艾布拉姆斯和米勒關于“意義與解構”的交鋒,再到艾柯在劍橋大學發(fā)起的關于“過度闡釋”的討論,不一而足。從這些論爭中,不難提煉出兩種闡釋范式:一種堅持闡釋的客觀性和有效性,力圖把握文本中確鑿、明晰、穩(wěn)固的意義要素;另一種關注闡釋的相對性和發(fā)散性,旨在激發(fā)讀者的能動精神,對文本意義作出帶有個性色彩的演繹與發(fā)揮。前者可稱為闡釋的“客觀主義”(objectivism),后者可稱為闡釋的“相對主義”(relativism)。兩種“主義”本無可厚非,但人們常常在二者之間作出“非此即彼”(either…or)的選擇,造成了某種理論困境。
客觀主義是一種影響深遠的哲學理念,它不是要追求認識論意義上的“客觀”,而是相信在錯綜復雜的表象背后,“存在有或者必定有一些永久的與歷史無關的模式或框架”[1][美]理查德 J·伯恩斯坦:《超越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郭小平等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年,第9頁。。在文學闡釋中,客觀主義致力于撥開表象,發(fā)掘出統(tǒng)一、穩(wěn)固、恒常不變的意義內核,堅信一旦如此,便足以洞察文本中“萬變不離其宗”的全部真相。
客觀主義的一個重要版本是“作者意圖論”,即將作者意圖視為意義之客觀確定性的唯一本原。作者意圖論是一種歷史久遠的闡釋思想。華茲華斯有言,“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2][英]W·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1頁。。圣伯夫相信,文學是作者心靈的記錄,要真正理解文學作品,首先要理解作者的精神世界:“不去考察人,便很難評價作品。就象考察樹,要考察果實。”[3]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195頁。當然,作者意圖論的合法性常常遭到質疑:在某些情況下,作者已經(jīng)離世或無從考證,那么,該如何對其意圖加以追索?在某些情況下,作者會偽造或掩飾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那么,這些被偽飾的意圖是否還可以為闡釋設立標準?顯然,一味訴諸意圖無法對上述問題加以解答。因此,近幾十年來,“作者意圖論”出現(xiàn)了一些變體。赫希承認意圖在闡釋中的奠基性,同時著眼于意圖與“另一種思想,另一個時代,更廣泛的主題,一個陌生的價值體系”[1]Eric D. Hirsch, The Aims of Interpretation,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6, pp. 2-3.的關系。列文森認為,文本意義與作者的真實意圖無關,而涉及一位掌握全部背景資料的理想讀者(ideal reader)就“何為作者意圖”所作出的假設。[2]參見Jerrold Levinson, “Hypothetical Intentionalism:Statement, Objections, and Replies,” in Michael Krausz, ed., Is There a Single Right Interpretation?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309-318.卡納普和邁克爾斯宣稱,人們無須在作者意圖與文本意義之間建立紐帶,因為“意圖”與“意義”原本便水乳交融。[3]參見Steven Knapp and Walter B. Michaels, “Against Theory,” Critical Inquiry, Vol. 8, No. 4 (1982), pp.725-730.這些理論家在捍衛(wèi)作者意圖的同時,將文學活動中的更多因素納入關注視域,盡可能提升其意圖論主張的有效性和說服力。
客觀主義的另一重要版本是“文本中心論”,即堅持以文本為中心,基于對文本的考察來實現(xiàn)對確定性意義的把握。20世紀以來,文本中心論伴隨文學研究的“科學化”而強勢登場。俄國形式主義將“文學性”(literariness)——即文學之為文學的依據(jù)——作為聚焦點,而文學性的實質,乃是文學的語言組織和形式技法。英美新批評將文本視為獨立、自足的有機體,主張在封閉狀態(tài)下對文本加以“細讀”。無論是瑞恰慈、燕卜蓀、布魯克斯等人對“擬陳述”“含混”“張力”“悖論”“隱喻”“反諷”等語言形式特征的闡發(fā),還是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對閱讀中“意圖謬見”和“感受謬見”的駁斥,都試圖切斷文本與作者、讀者、語境等因素的關聯(lián),彰顯文本在闡釋中的主導作用。作為“在事物之間的關系中、而不是在單個事物內尋找實在的一種方法”[4][美]羅伯特·休斯:《文學結構主義》,劉豫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5頁。,結構主義試圖穿透紛紜多變的文本經(jīng)驗,勘察具有同一性和穩(wěn)定性的意義生成機制。無論是斯特勞斯對“二項對立”的提煉,托多羅夫對“敘事語法”的分析,還是格雷馬斯對“語義矩陣”的建構,都體現(xiàn)出聚焦于文本,從中揭示深層次結構系統(tǒng)的嘗試。但事實上,我們在批評實踐中很難完全以文本為中心。如形式主義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效果雖來源于文本,但需要通過讀者反應而發(fā)揮作用;新批評在放逐作者時,同樣承認作者之意在文本中的具體顯現(xiàn);結構主義固然相信意義內在于文本,但這一文本之內的恒定意義,同樣有待讀者來解讀或破譯。另外,文本畢竟是一種緘默無言的存在,當一群情趣、稟賦、偏好各不相同的讀者面對文本時,得出的結論自然千差萬別。因此,文本中心論在維系客觀主義話語的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客觀主義的初衷。
作為客觀主義的兩個分支,作者意圖論和文本中心論的訴求貌似迥異,實則殊途同歸,二者都試圖探尋具備普遍性和排他性的闡釋模式(一為意圖,一為文本),從紛紜的文本經(jīng)驗中提煉出大寫的、作為標準的確定性意義。因此,二者又體現(xiàn)出鮮明的“單因論”和本質主義傾向。當然,意義是一種擁有多層次內涵的復雜存在,將意義限定于一個絕對本原的做法是不現(xiàn)實的。這樣,闡釋的相對主義也就獲得了生長空間。
20世紀下半葉,客觀主義的局限日益顯露,作為一種哲學話語的相對主義則蔚為大觀。不同于客觀主義對唯一本原的迷戀,相對主義堅持“不可還原的多元性”,致力于對任何“獨立存在的中心框架或單個的元語言”加以挑戰(zhàn)。[1]參見[美]理查德 J·伯恩斯坦:《超越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郭小平等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年,第10頁。在文學闡釋中,相對主義篤信,意義既非純然無瑕的真理價值,亦非不容撼動的權威律令,而毋寧說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歷史、文化過程的產(chǎn)物,因而也必將在不同動因的作用下呈現(xiàn)出分裂、動蕩、流變不居的狀態(tài)。
在當代文論中,維特根斯坦揭開了相對主義的帷幕。結合其“意義即用法”的經(jīng)典命題,維特根斯坦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語言的述說乃是一種活動,或是一種生活形式的一個部分”[2][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7頁。。在他看來,語言并非私密的自說自話,而是存在于公共的交往情境中,通過不同言說者的使用而呈現(xiàn)出不同面貌。既然語言隨著使用方式的改變而各有所異,那么,我們也就不可能穿越千差萬別的語言現(xiàn)象而抵達一個穩(wěn)固的意義中心。由此,維特根斯坦進入對“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問題的思考。眾所周知,一個家族的成員有著各種相似性——如哥哥的眼睛像媽媽,弟弟的鼻子像爸爸,弟弟走路的姿勢像哥哥等——但很顯然,我們找不到一個囊括全部家族成員的共同屬性。[3]參見[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8頁。同理,在面對某些對象(如“藝術”或“真理”)時,我們無法從中發(fā)掘出一個普遍、必然、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本質,只能衍生出有關該對象的無數(shù)彼此關聯(lián)又不盡相同的說法。應該說,維特根斯坦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客觀主義的律令,即消解了似乎天經(jīng)地義的“元話語”或深度模式,為多元、開放、變動的意義生產(chǎn)提供了契機。
在維特根斯坦的基礎上,巴爾特、德里達和??聫牟煌蚨壬罨讼鄬χ髁x理念。巴爾特致力于消解“作者”這一傳統(tǒng)文論中的權威形象。他強調,當人們對作者的合法性加以過分夸大,甚至將作者指認為一個不容質疑的偶像時,便勢必遮蔽意義的差異性和豐富性,扼殺文學解讀的多維空間。巴爾特宣布:“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盵4][法]羅蘭·巴爾特:《作者之死》,趙毅衡編選:《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12頁。他相信,一旦作為“群”的讀者占據(jù)作者的位置,獲得對文本加以“書寫”的自由,那么,文本意義也將由大寫的單數(shù)形態(tài)轉向小寫的復數(shù)形態(tài),不再固守于一個恒定中心。德里達將相對主義納入對“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解構。他生造了“延異”(différance)一詞,以反對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對“深度”或“本原”的推崇。按照索緒爾的觀點,“能指”和“所指”存在著一一對應關系。德里達則認為,能指在通往所指的過程中總是被不斷延遲,總是在轉換為一個又一個新的能指,永遠無法抵達最終的所指:“‘延異’是諸差異之非完全的、非簡單的、被建構的和差分的本原。因此,‘本原’之名對它也不再適合了。”[1][法]雅克·德里達:《延異》,李鈞主編:《二十世紀西方美學經(jīng)典文本·第三卷 結構與解放》,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99頁。在延異的過程中,意義有如層層剝落的洋蔥,始終無法袒露出唯一而絕對的本原,我們所感受到的,不過是從能指到能指的無盡游戲。??聦⒁暯茄由熘痢爸R”與“權力”的媾和。在他看來,知識充當了權力的載體,同時又受到權力的隱性塑造。換言之,一切知識都是“被認定為正確”或“被公認為事實”的知識,這些知識“只有在權力編排(arrangements of power)的支撐下才得以存在”。[2]參見Ellen K. Feder, “Power/knowledge,” in Dianna Taylor, ed., Michel Foucault: Key Concepts, Durham:Acumen, 2011, p. 56.這極大地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觀。過去,我們將意義理解為一種客觀、理性的知識體系,相信意義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足以成為檢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閱讀效果的標準。通過對權力/知識的思考,福柯暗示,意義從來不是無法辯駁的真理,相反,它作為一種知識話語而存在,與權力休戚相關,在權力作用下不斷地重組、更迭、流變。
較之客觀主義對單一意義本原的執(zhí)著,相對主義釋放了意義的豐富可能性,使文本的潛能得以激活。同時,相對主義也意味著文學研究重心的遷移,即從“何謂意義”轉向“意義如何產(chǎn)生”。[3]參見周憲:《系統(tǒng)闡釋中的意義格式塔》,《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7期,第172頁。在當代文論中,這是一個引人矚目的范式轉換。當然,當我們用微觀的、星叢式的意義生產(chǎn)取代宏觀的、統(tǒng)攬一切的意義中心時,一個問題也隨之出現(xiàn),那就是闡釋中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的加劇,以及交流的失效和共識的難以達成。
綜上,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體現(xiàn)出不同的理論指向,從不同向度豐富了文學闡釋的知識譜系。兩種立場各有特色,也各有其理論盲區(qū)。目前最讓人困擾的問題,其實不是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孰優(yōu)孰劣,而是大多數(shù)研究者采取“非此即彼”的態(tài)度,在二者之間作出非黑即白的切割,仿佛一旦堅持客觀主義,就無法涵納任何主觀性和可變性;一旦選擇相對主義,則必須將一切的客觀確定性拋諸腦后。伯恩斯坦用詩性語言描述了這種必須在兩極之間擇一而從的焦慮:“要么,我們的存在有某種支撐,我們的知識有固定的基礎;要么,我們不能逃脫黑暗的魔力,它用瘋狂,用知識上和道德上的混沌,將我們裹纏起來?!盵4][美]理查德 J·伯恩斯坦:《超越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郭小平等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年,第22頁。
如前所述,在圍繞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的論爭中,人們常常表現(xiàn)出“非此即彼”的偏執(zhí)。“非此即彼”的方法論根基,是一種二分法(dichotomy),它傾向于將世界分解為涇渭分明的兩極,將其中一方拔高為合法性、必然性、絕對性的化身,加以熱烈崇拜與執(zhí)著追尋,將另一方貶抑為等而下之的邊緣化存在,對其置若罔聞,甚至棄若敝履。
誠然,二分法是一種高效的認識策略,它使人們以單刀直入的方式,在最短時間內把握對象的核心特質。[1]在生活中,不難找到大量彼此對立的范疇,如天地、陰陽、高低、盛衰、榮辱、主次、尊卑、剛柔、明暗等。這其實就屬于對復雜現(xiàn)象加以條理化和明晰化的二分法策略。但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二元對立,便會遮蔽現(xiàn)象背后的更復雜內涵,造成理解的單一化和刻板化。[2]譬如,我們常常對“東方/西方”做二分法式的理解,認為二者所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精神氣質和價值取向。但事實上,這種二分法是大有問題的。需要追問的是,東西方文化是否完全無法兼容,在二者之間是否還存在著一些曖昧不清的領域?進而言之,東方或西方本身是否又真的是“鐵板一塊”,其中是否還蘊含著各種“地方性”文化的沖撞與交織?如果堅持二分法的思維方式,我們將無法對上述問題加以有效回應。更進一步,對二分法的過度迷戀,還可能于無形中瓦解我們的認識根基,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負面效果。美國學者克羅斯比發(fā)現(xiàn),二分法常常使人們陷入一種錯覺,即“如果這些極端的二分法中的任何一方被拒絕,那么唯一可以仰賴的,就是另一方了”[3][美]唐納德·A.克羅斯比:《荒誕的幽靈——現(xiàn)代虛無主義的根源與批判》,張紅軍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432頁。。這一擔憂在文學闡釋中有所表現(xiàn)。不少人認識到,在碎片化和“祛除深度”的情境下,有必要堅持客觀主義立場,尋找一個支撐全部知識和價值的意義基點。但問題在于,如果對客觀主義的信仰太過堅定,那么,一旦面臨某些偶然性或變動性因素的侵襲,這種信仰便會驟然坍塌。人們將搖身一變,從客觀主義的辯護者,轉化為相對主義甚至是文化虛無主義的信徒。足見,對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截然二分不利于建構良性、有序的闡釋話語。
“非此即彼”的困境表明,我們有必要超越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緊張,建構在兩種立場之間游移、斡旋的“亦此亦彼”(both…and)的闡釋路徑。所謂“亦此亦彼”,其字面意思是既不排斥“此”也不拒絕“彼”,“此”和“彼”相伴相生,難以分離。在文學闡釋中,“亦此亦彼”要求我們不應固守客觀主義,以至將意義拔高為吞噬一切差異的唯一合法權威;也不應一味追求相對主義,以至將意義降格為不受絲毫限定的離心化、游牧式存在。我們一方面要承認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分歧,另一方面則要在二者之間建立“和而不同”的良性對話關系,從而以更具包容性的姿態(tài),實現(xiàn)對意義的充分、完整、有效的呈現(xiàn)。
縱觀當代文論的知識版圖,“亦此亦彼”的思路在一些研究者的論述中得到了體現(xiàn)。瓦爾代斯宣稱:“闡釋恰恰處在從客觀性到主觀性的發(fā)展帶中段……該中項不僅是闡釋的理論基地,而且還是闡釋在方法次序中的來源。”[4][加]馬里奧·瓦爾代斯:《闡釋論》,[加]馬克·昂熱諾等主編:《問題與觀點——20世紀文學理論綜論》,史忠義、田慶生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71頁。他相信,闡釋帶有“居間”的特征,它既非絕對主觀,亦非絕對客觀,而是在主客兩極之間輾轉徘徊,試圖尋找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曼古埃爾指出,理想的讀者應該是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層積式讀者”,“一本書每讀一次,就為敘述新添一層記憶”;同時不忘強調,即便是理想的讀者,也不可以“將自己的見解塞入文字”,其創(chuàng)造性必須接受內在于文本的初始性律令的約束。[1]參見[加]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理想的讀者》,宋偉航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84頁。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觸及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共生關系。電影理論家波德維爾坦言,視覺文本的意義來源于觀者或聽者的建構,進而提出,公眾的能動解讀并不意味著文本中空無一物;相反,人們“總是認定文本的線索已經(jīng)在那里了”,“即便他們是以不同的方式解讀這些線索”。[2][美]大衛(wèi)·波德維爾:《建構電影的意義:對電影解讀方式的反思》,陳旭光、蘇濤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頁。這同樣說明,在文本的意義構造中,存在著一個相對開放、變動的層面和另一個相對閉合、固定的層面,二者緊密關聯(lián),相得益彰。赫希將文本意義劃分為“意義”(meaning)和“意味”(significance)兩個維度。意義指作者“借助特定語言符號所傳遞的內容”,是文本中一以貫之的意義內核;意味指“意義同某個人、某個概念、某種情境或任何可以想見之物的關系”,是意義與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境況交織而衍生的更豐富形態(tài)。[3]參見Eric D. Hirsch, 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8.意義大致對應闡釋的客觀主義,它所踐履的是理性、公允、規(guī)范的確定性原則;意味大致對應闡釋的相對主義,它所踐履的是感性、激進、善變的不確定性原則。應該說,對闡釋者而言,意義和意味實乃缺一不可:前者的同一性和穩(wěn)定性使文本足以被真切理解,后者的變動性和生長性則使文本變得搖曳多姿、充滿魅力。上述思考體現(xiàn)了在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之間迂回的辯證法,而“亦此亦彼”顯然充當了其中的哲性根基。
如果說以上論說更具形而上的思辨色彩,那么,美國學者彼得森則試圖將“亦此亦彼”落實于文學闡釋實踐。彼得森發(fā)現(xiàn),對闡釋者而言,存在著這樣一個悖論:我們承認,訓練有素的讀者能就作品展開多重解讀;同時,我們又習慣性地從文本中尋找作為標準的確定性意義。這就是文學闡釋中“變色龍”(chameleons)和“試金石”(touchstones)的緊張。前者類似于相對主義,強調意義由讀者建構,有如變色龍一般隨時空和情境而改變;后者類似于客觀主義,致力于探尋文本中顛撲不破的意義中心,有如試金石一般對批評加以檢驗。[4]參見Torsten Pettersson, “The Literary Work as a Pliable Entity: Combining Realism and Pluralism,” in Michael Krausz, ed., Is There a Single Right Interpretation?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2, p. 211.彼得森提出,有必要將意義構想為一種兼具變色龍與試金石屬性的“柔韌的實體”(pliable entity):“它包含在作品為我們的感知提供不同模式的能力中,這些模式或許各不相同,甚至互不相容,但依然受限于作品對語言表達手段、文學慣例,以及關于世界的文化假設的特殊運用。”[1]Torsten Pettersson, “The Literary Work as a Pliable Entity: Combining Realism and Pluralism,” in Michael Krausz, ed., Is There a Single Right Interpretation?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219.作為文本意義的構造形態(tài),柔韌的實體蘊含著“亦此亦彼”的思維方式。彼得森承認,文本是一個開放的場域,它允許讀者以不同姿態(tài)介入,從中發(fā)掘出各有所異甚至彼此齟齬的意義。但他隨即強調,意義的多元生成并非漫無邊際,而是保持在一個相對明確的耐受性(durability)范圍之內。這就好比一張塑料膠片可以在外力作用下隨意彎曲或折疊,但任何外力的改造,都必須以膠片的本然屬性為基礎——無論怎樣彎折塑料膠片,都不會讓它變成一張白紙,或一個實心球。由此看來,柔韌的實體既不同于客觀主義的終極確定性,亦有別于相對主義的無限蔓延或彌散,而是暗示了一條帶有折中色彩的闡釋路徑。
結合“柔韌的實體”命題,彼得森試圖介入文學批評中的一些論爭。他發(fā)現(xiàn),在人們對莎士比亞名劇《李爾王》的解讀中,常常出現(xiàn)兩種觀點的糾葛:一種可稱為“虛無論”,即認為《李爾王》以悲愴的筆調來書寫世間毫無意義的痛苦,因而意味著對希望或救贖的否棄;另一種可稱為“救贖論”,即認為劇中的一切苦難都出自上帝的安排,其目的是讓人物經(jīng)受考驗,以準備好來世的救贖。兩種觀點的支持者都能輕易從《李爾王》中找到佐證,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2]虛無論的擁護者發(fā)現(xiàn),在劇中,深陷災難的人們一次次對上帝抱以期待,但這種期待又一次次被更大的災難所摧毀;救贖論的信徒則發(fā)現(xiàn),隨著劇情的推進,讀者將感受到劇中人物與《圣經(jīng)》人物的相似之處,逐漸從文本中窺見一種“從苦難通往救贖”的敘事模式。參見Torsten Pettersson, “The Literary Work as a Pliable Entity: Combining Realism and Pluralism,” in Michael Krausz, ed., Is There a Single Right Interpretation? 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225-226.彼得森斷言,由于文本意義是一個柔韌的實體,因此,兩種觀點的沖突并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難以消弭。事實上,支持某一種解讀的批評家常常將另一種解讀納入自己的闡釋框架,在貌似水火不容的兩者之間形成內在的聯(lián)動關系。如虛無論的擁躉可能會注意到《李爾王》中的救贖元素,同時宣稱,這些救贖元素只會加深我們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一旦幻想破滅,其震撼將更令人難以承受;而救贖論的推崇者可能會承認苦難的真實存在,同時堅持認為,劇中的一切苦難都來自上帝的籌劃,是等待救贖者注定要經(jīng)歷的痛苦:“上帝可以讓一切陷入無可救藥的黯淡,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會統(tǒng)攬大局,并昭示拯救的可能性?!盵3]Torsten Pettersson, “The Literary Work as a Pliable Entity: Combining Realism and Pluralism,” in Michael Krausz, ed., Is There a Single Right Interpretation?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227.由此,彼得森彰顯了文學研究有別于科學研究的獨特性。自然科學所秉持的,是一種典型的“非此即彼”的律令,它無法容忍邏輯上相互悖逆的答案。文學研究則不同,它一方面表現(xiàn)出“柔韌性”特質,向意義的多元性和變動性敞開大門;另一方面,又維持著“實體性”狀態(tài),將意義的動態(tài)生成限定于一個大致穩(wěn)定的閾限之內。
在張江對闡釋問題的討論中,同樣可見出“亦此亦彼”的思想軌跡。張江提出,所謂“闡釋的邊界”,更準確地說其實是“闡釋的有效邊界”。我們無法否認,闡釋者作為能動的主體,擁有自由解讀文本的權利;我們又必須承認,惟有處在有效邊界之內的闡釋——即與公共理性相契合,可以被公眾普遍認可的闡釋——才有可能在人類社會中廣泛流傳,不斷生產(chǎn)或再生產(chǎn)出新的意義。[1]參見張江:《論闡釋的有限與無限——從π到正態(tài)分布的說明》,《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10期,第23頁。既然闡釋具有潛在的無限性和擴張性,而闡釋的有效邊界具有潛在的有限性和聚斂性,那么,應如何將二者整合為一個更融洽的體系?張江從圓周率π的求解中得到了啟發(fā)。所謂π,即圓的周長和直徑的比值,它是一個除不盡的無理數(shù),其數(shù)值為“3.1415926535897……”從公元前2000年的古巴比倫至今,人們一直沒有停止對π的探究。張江觀察到,對π的求解其實暗示了闡釋的基本屬性:“π為無限詮釋的區(qū)間界定。在區(qū)間約束下,詮釋是開放的、無限的,無限開放的詮釋,收斂于詮釋的起點與極點之間。詮釋的無限性,在其有限性中展開,其有限性,以對無限性的約束而實現(xiàn)?!盵2]張江:《論闡釋的有限與無限——從π到正態(tài)分布的說明》,《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10期,第28頁。在他看來,對π的推算是一個不斷延伸的過程,甚至可以說永遠沒有止境,這酷似闡釋者解碼文本的無限可能性。但必須注意,π又是一個有限數(shù)值,它從3.1415開始,無限趨近于3.1416,始終無法逾越這個既定的區(qū)間,這就暗示了闡釋所必然面對的界限和規(guī)約。由此看來,對文本意義的解讀,在一定程度上類似于對π的推演,即在一個限定性閾值中呈現(xiàn)出無盡的變數(shù)與分歧。這樣,闡釋將一方面表現(xiàn)出突破邊界的沖動,另一方面又維持在由“起點”到“極點”的限度之內??梢哉f,張江對π之有限與無限相統(tǒng)一的闡發(fā),成為了“亦此亦彼”在中國當代文論中的一次重要實踐。
在我們對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審視中,“亦此亦彼”提供了一條頗具啟示性的思路。循此思路,我們將意識到,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并非難以兼容的兩極,而是同一意義生產(chǎn)過程的兩個側面??陀^主義不同于闡釋的本質主義或集權主義,而是為意義的變動性和生長性預留了空間;相對主義不同于闡釋的虛無主義或無政府主義,而是維持在一條界限之內,以最低限度的共通性為前提。如果拋開兩者中的任何一方,另一方也將變得無法理解。這種“亦此亦彼”的態(tài)度,與中國古典智慧中的“中和之道”不謀而合。
作為一條另辟蹊徑的思路,“亦此亦彼”為文學闡釋賦予了新的特質。其最顯著表現(xiàn),在于一種較明顯的兼容性(compatibility),它使不同意義維度擺脫彼此背離的狀態(tài),統(tǒng)合為一個相互印證與指涉的有序體系。
首先,是“差異性”和“同一性”的共生。文學以對差異性和多元解讀的追求為己任。卡爾維諾有言,文學的重要使命,乃是在一個趨于扁平化和同質化的時代,使不同的對象或觀念狹路相逢,“非但不銼平、甚至還要銳化它們之間的差異”[1][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46頁。。阿特里奇宣稱,文學閱讀“就是對建構作品寫作的獨特性和他性的一種表演”,它始終“為特定語境中的特定讀者而存在”,蘊含著個性化演繹的豐富空間。[2]參見[英]德里克·阿特里奇:《文學的獨特性》,張進等譯,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9年,第131頁。“亦此亦彼”體現(xiàn)出對差異性的包容,它并未使闡釋限定于一個絕對精確的目標,而是為千差萬別的解讀敞開大門。面對哈姆雷特的延宕,人們可以作出從政治無意識到精神病理學的多種解釋;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也因讀者目光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林林總總的面貌和情態(tài)。但說到底,意義是一種介于私人性和公共性之間的存在,差異性解讀之所以能相互比照,形成有效的交流空間,關鍵在于它們各自擁有某些公眾普遍認可的特質,并屬于同一個大致穩(wěn)定的意義構架??v然人們對哈姆雷特有千奇百怪的解讀,但哈姆雷特終究是那個憂郁的王子,而不會是麥克白或奧賽羅;縱然不同讀者眼中有不同的林黛玉,但林黛玉終究是那個多愁善感的大家閨秀,而不會變成薛寶釵,更不會變成王熙鳳。足見,差異性并非處于“懸空”狀態(tài),而是植根于同一性的土壤之中。
其次,是“未來性”和“過去性”的交織。文學作品并非凝固的實體,而是潛藏著大量有待充實的盲點、空白或裂隙。故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文本意義將體現(xiàn)出強烈的未來指向性,在線性的時間流程中不斷推陳出新。如說不盡的《阿Q正傳》,長期以來被視作對國民性的反省,但在一個“后革命”語境下,阿Q的卑瑣、善妒、好色等性格缺陷,則成為其“對于自己處境的本能的貼近”,在一定程度上表征著“某種個人覺悟的可能性”。[3]參見汪暉:《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0—41頁。再如膾炙人口的《哦,香雪》,甫一問世,便被公認為一曲對少女之美的頌歌,隨著女性意識在近些年的凸顯,一些研究者注意到,小說在顯性的城鄉(xiāng)關系中嵌入了隱性的性別對立,用啟蒙面具掩蓋了“對女性形象及其歷史價值的強橫去勢”[4]王侃:《“城/鄉(xiāng)”性別化與現(xiàn)代性敘事邏輯——重讀〈哦,香雪〉》,《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5年第12期,第152頁。,故而成為了性別剝奪的寓言。然而,意義在不斷向未來伸展的同時,還攜帶著向過去回溯的面向。透過“亦此亦彼”的視角,不難發(fā)現(xiàn),意義固然可以隨著時間推移而涵納新的因素,但一切的新異解讀終將以某些確鑿、真切的固有經(jīng)驗為支點。正如赫希所言,當畢加索把狒狒的腦袋畫成玩具汽車時,這種妙想天開的設計依然以其對“狒狒”和“玩具汽車”的諳熟為前提。[5]參見Eric D. Hirsch, 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105.若非如此,這件藝術品便根本無法在閱讀共同體中引發(fā)任何回應——無論是肯定性還是否定性的回應。可見,任何闡釋都并非憑空形成,而恰恰是建立在既有經(jīng)驗基礎上的延展性實踐。
再次,是“含混性”與“明晰性”的互涉。不同于自然科學對“標準答案”的信仰,文學不可能摒除一切含混而達成絕對的客觀與精確。燕卜蓀坦言,“朦朧”作為一種審美特質,有助于“吸引人們探索人類經(jīng)驗深處的奧妙”[1][英]威廉·燕卜蓀:《朦朧的七種類型》,周邦憲等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序言”,第11頁。。利科爾相信,文學的獨特之處,在于它非但不會排斥歧義,反倒興致盎然地擁抱歧義。[2]參見[法]P.利科爾:《言語的力量:科學與詩歌》,朱國均譯,《哲學譯叢》1986年第6期,第44頁。進而言之,含混性也是闡釋得以運作的先決條件,一旦將所有的含混性徹底抹除,意義將局限于一個極為具體的對象,人們也就無需“闡釋意義”,而只需“陳述事實”即可。然而,含混性之所以存在,同樣離不開明晰性所提供的背景或參照。對劉震云小說中經(jīng)典的“尋找”模式,人們可以認為反復的尋而不得暗示了人生的空無一物,也可以相信尋找的過程使個體擺脫孤獨狀態(tài)而獲得精神慰藉,無論是對人生意義的“抽離”抑或“賦予”,兩種解讀勢必以一段段尋覓之旅的真切存在為前提。此外,含混性和明晰性其實是一體雙面的存在:當我們強調文本的含混性時,恰恰是在對某種意義狀態(tài)作出相對明晰的指認,即該文本“就是其所是的東西——也就是模棱兩可而含糊不清的——而不是單義的和精確的”[3]Eric D. Hirsch, 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44.。故而,在“亦此亦彼”的意義構造中,含混性和明晰性所體現(xiàn)的更多是程度上的差異而非質性上的區(qū)別。
復次,是“懷疑”和“恢復”的平衡。利科爾認為,在意義問題上存在著兩種傾向。前者可稱為“恢復性闡釋”(interpretation as recollection of meaning),其要旨在于“重新建構產(chǎn)生作品的原始語境”,“使當今的讀者接觸文本的原始信息”;后者可稱為“懷疑性闡釋”(interpretation as exercise of suspicion),其要旨在于“揭示文本可能會依賴的、尚未經(jīng)過驗證的假設”,以此穿透表象,尋找隱含在語言文字背后的深度真實。[4]轉引自[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7頁。胡塞爾對主體經(jīng)由多樣化“意向性行為”而通達同一性“意向性對象”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恢復性闡釋的思路。馬克思對歷史事件中意識形態(tài)機制的洞察,尼采對真理背后的修辭術和權力話語的揭示,弗洛伊德對意識表象下的隱秘無意識世界的探究,大體上遵循了懷疑性闡釋的思路。兩種闡釋范式蘊含著不同的哲性根基和方法論取向,形成了“闡釋的沖突”(conflicts of interpretation)?;凇耙啻艘啾恕钡倪壿嫞说蒙葘W者試圖對闡釋中“懷疑”與“恢復”的傾向加以協(xié)調。他們一方面注意到,在文學闡釋中,總有一些因素躲藏在未知的幽暗領域,等待人們帶著懷疑的目光去審視與去蔽;另一方面又篤信,在波云詭譎的文本經(jīng)驗中,存在著作為終極歸宿的確定性意義,闡釋者可以通過細致的文本勘察,對這一意義的終極不斷趨近。換言之,懷疑性闡釋有可能撼動恢復性闡釋的方法論根基,但斷然無法消解內在于其中的客觀性律令。
最后,是“事件”與“結構”的兼容。事件(event)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狀況,它往往以“駭人而出乎意料”的方式驟然發(fā)生,從而“打破了慣常的生活節(jié)奏”。[1]參見[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事件》,王師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頁。事件的突發(fā)性、偶然性和難以把控,使之成為人文研究中帶有“刺點”(punctum)性質的存在:“事件非但不會提供基礎,提出根據(jù),反倒是動搖了現(xiàn)今已確實存在的基礎的結構和組織,并使其瓦解,它是對有意圖的估計和預測的背叛。”[2][日]小林康夫:《作為事件的文學——時間錯置的結構》,丁國旗、張哲瑄譯,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9年,第1頁。晚近,研究者愈發(fā)注意到文學的事件屬性,他們相信,作為事件的文學并非靜態(tài)的語言體系,而更類似于一種指向未來的言語行為,它伴隨讀者的每一次閱讀(重讀)而敞開,不斷將新的異質因素納入其中,不斷給人以驚奇和陌生的感受。但事件只是文學的一個側面,它無法脫離結構(structure)的限定而獨立存在。如果說,事件意味著文學“必須在永恒運動中進行自我完成”;那么,結構則意味著文學中“不可改變性與自我完成”的一面,它為變動不居的事件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框架。[3]參見[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事件》,陰志科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26—227頁。對闡釋者而言,作為事件的文學是不確定性的化身,它擺脫了必然性的宰制,隨著時空轉換而生成、轉折和裂變,向未知的邊緣地帶逃逸。但無論如何,“文學的事件”又必然被安置于結構化的秩序之中,惟其如此,它才能以有跡可循的狀態(tài)進入公共空間,成為闡釋之潛能不斷釋放的契機。
“亦此亦彼”的兼容性在一定程度上更新了我們對文學意義的理解:一方面,意義并非生硬的本質主義話語,而是一個靈活、能動、變幻莫測的存在,從而為差異性、未來性、含混性、懷疑性、事件性的演繹提供了空間;另一方面,意義的動態(tài)生長并非毫無節(jié)制,而是處在一條具備同一性、過去性、明晰性、恢復性、結構性的邊界之內,而不會陷入徹頭徹尾的無序或紊亂。借用伽達默爾的說法,“亦此亦彼”使我們不再拘泥于客觀主義或相對主義的單一視域,而在“視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的普遍進程中實現(xiàn)對意義的全面觀照和透徹體認。當然,“亦此亦彼”的闡釋觀并非無懈可擊。前文已述,“亦此亦彼”的一個關節(jié)點,在于對意義之可變性加以限定的不變的一面——這就是赫希所謂“意義”和“意味”的界限,彼得森所謂意義的“試金石”特質,張江所謂π從“起點”到“極點”的閾值。那么,這一相對穩(wěn)定不變的“邊界”又該由何種因素決定?對上述疑問,目前最流行的解答要算集體性的“協(xié)商”(negotiation),即“不同的解釋主體帶著各自的文化和理解進入,又與其他解釋主體發(fā)生關聯(lián)”[1]周憲:《文學闡釋的協(xié)商性》,《中國文學批評》2015年第2期,第12頁。,在特定情境下就意義之限度所暫時達成的默契。協(xié)商的合理性,在于將社會性的公共維度引入闡釋場域,有助于化解“以一己之念揣測客觀意義”的責難。但協(xié)商并不是一種無可爭議的狀態(tài):協(xié)商如何發(fā)生,如何具體推進?在協(xié)商的過程中,不同意義要素將扮演何種角色,又是如何得到妥善的平衡與安置的?協(xié)商是否會變得無所約束,又是否會導向一種新的闡釋的威權?以上種種,都有可能使“亦此亦彼”的闡釋觀面臨難以自圓其說的境遇。
綜上,在文學闡釋中,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形成了意味深長的緊張。面對上述緊張,研究者經(jīng)歷了從“非此即彼”到“亦此亦彼”的轉向,即從對二者中某一方的全盤肯定或徹底否棄,轉變?yōu)殛P注兩種意義觀在張力中的平衡,以及隨之而來的互動、互涉與微妙交融。作為一條兼容性的闡釋路徑,“亦此亦彼”有效緩解了“非此即彼”的困境:它一方面允諾了意義的游移、生長和流變,避免了客觀主義對闡釋之豐富性的扼殺;另一方面,又將紛繁駁雜的解讀圈定于一個相對清晰的范圍之內,避免了相對主義所造成的百無禁忌的混亂。上述思路為我們對當代文論中諸多問題或難題的重審提供了獨特視角。
值得留意的是,在中國古典文論中,同樣潛藏著“亦此亦彼”的精神脈絡。有學者發(fā)現(xiàn),在中國闡釋學中,對意義之多元性和相對性的崇尚,常常被包裹在帶有終極關懷色彩的確定性構想之中,其要點有三:一是“殊途同歸”,即如果從較小的語境出發(fā),不同闡釋者對文本的解讀各有所異,但倘若從更大的語境著眼,這些不同解讀又將表現(xiàn)出本質上的同構之處;二是“和實生物”,即闡釋者的多重解讀一方面和諧并存,構成一個統(tǒng)一、通達的意義整體,另一方面又暴露出各自的局限或偏頗,使人們以此為契機,來追尋更完滿、充實的意義狀態(tài);三是“自得自足”,即闡釋者從文本中揭示的意義,雖然由于立場、態(tài)度和價值觀的不同而有所區(qū)別,但就作為個體的闡釋者而言,這些“地方性”解讀仍將在相對有限的范圍內彰顯其確定性。[2]參見李清良:《中國闡釋學》,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27—548頁。這種在對立兩極之間溝通、調節(jié)、轉化的理念,在一定程度與“亦此亦彼”的闡釋觀形成了耦合。如何以“亦此亦彼”為契機,促使中西方文論話語的積極對話和良性互動,使中國闡釋學在當代語境下釋放新的活力與可能性,這是我們在后續(xù)研究中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