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煥釗
網絡暴力是通過言語攻擊、形象惡搞、隱私披露等形式所產生的網絡輿論的手段,對個人或群體的人身權利進行攻擊侵害的網絡失范行為。[1]關于“網絡暴力”的概念界定,不同學科有不同的界定方式。本文將“網絡暴力”界定為:網絡技術風險與網下社會風險經由網絡行為主體的交互行動而發(fā)生交疊,繼而可能致使當事人的名譽權、隱私權等人格權益受損的一系列網絡失范行為。從具體形態(tài)上看,它主要以言語攻擊、形象惡搞、隱私披露等形式呈現(xiàn)。參見姜方炳:《“網絡暴力”:概念、根源及其應對——基于風險社會的分析視角》,《浙江學刊》2011年第6期,第183頁。作為網絡話語的一種特殊類型,新媒體文藝評論[2]新媒體文藝評論是相對于報紙、雜志等媒介的傳統(tǒng)文藝評論(包括專業(yè)評論和媒體評論)而言,主要指在互聯(lián)網新媒體中所進行的各種文藝評論行為,是網民利用各種新媒介所提供的互動參與的方式,對文藝作品及其相關因素所進行的評價,是一種泛文藝評論。中同樣存在著網絡暴力的現(xiàn)象:網民在對文藝作品和文藝現(xiàn)象開展評論時,對文藝作品進行惡意抹黑、差評、抵制的話語暴力,甚至對文藝創(chuàng)作者、表演者的人格、名譽和隱私等進行造謠、攻擊,從而產生人身侵害。
網絡暴力的產生,是中國經濟社會生活日益復雜化的必然產物,是網絡技術固有的風險特性和不斷積聚的社會轉型風險經由網民交互行為而發(fā)生共振、擴散的結果,涉及網絡技術發(fā)展、社會急劇轉型和網民群體結構三個風險源。[1]參見姜方炳:《“網絡暴力”:概念、根源及其應對——基于風險社會的分析視角》,《浙江學刊》2011年第6期,第181—187頁。具體到新媒體文藝評論中的網絡暴力行為的產生,除了網絡技術發(fā)展所帶來的風險,如不同群體由于“信息繭房”所帶來的信息封閉和圈層區(qū)隔所導致的價值沖突問題的凸顯,以及匿名發(fā)言所帶來的言論暴力等原因之外,無良媒體和資本對媒介注意力的過度追求、對相關暴力議題的推波助瀾正是不斷激發(fā)網絡暴力的外部原因。但如果從新媒體文藝評論的新形態(tài)、新現(xiàn)象及其與網絡亞文化之間所存在的緊密關系來看,網絡亞文化發(fā)展的失范是網絡暴力產生的文化內因。
網絡亞文化是以互聯(lián)網為載體,特定社群通過年輕人所熟悉的技術呈現(xiàn)和表達方式,形成具有特定價值主張、文化理想和獨特風格的亞文化類型。[2]網絡亞文化不同于網絡亞文化現(xiàn)象,而應在“青年群體”“觀點或主張”和“新媒體”特征三個關鍵詞上進行明確的提煉。參見馬中紅:《國內網絡青年亞文化研究現(xiàn)狀及反思》,《青年探索》2011年第4期,第8頁。可以說,網絡亞文化天然所具有的媒介性與話語性的特征,正是其與新媒體文藝評論難解難分的關鍵。網絡技術和數(shù)字技術的便捷與交互極大地賦予了網民文化參與的權利,以及利用相關的文化產品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一方面,無論是“病毒式”傳播的網絡模因、同人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還是網絡粉絲應援行為的勃興,乃至各種惡搞文化的產生,都是技術賦權下網民文化生產力的體現(xiàn),呈現(xiàn)出網絡亞文化意義生產的多樣形態(tài)。不滿足于文藝文本所提供的單一意義,網民可以充分利用技術帶來的便利,對各種文化文本進行“盜獵”與利用,以產生各種網民所需要的意義,既可以通過“鬼畜”視頻、表情包、彈幕等形成一種獨特的社交語言,也可以通過同人社群與粉絲社群來表達社群意義、獲得身份認同,并反過來影響商業(yè)文化及其意義的再生產。另一方面,媒介的賦權促進了新媒體文藝評論與網絡亞文化的深度聯(lián)接,網民可以通過轉發(fā)分享、彈幕參與、粉絲應援和模因傳播等亞文化實踐方式,參與到對文藝作品和現(xiàn)象的討論中,帶來了復雜多變的網絡文藝輿情。黎楊全借鑒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沃爾特·翁的“次生口語文化”概念,用于對網絡文學的討論,認為網絡文學是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書面文化的“次生口語文化”。[3]參見黎楊全:《走向活文學觀:中國網絡文學與次生口語文化》,《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0期,第148—161頁。這一論述有助于我們理解傳統(tǒng)文藝評論與新媒體文藝評論的區(qū)別:傳統(tǒng)文藝評論更多是基于書面?zhèn)鹘y(tǒng)而產生的嚴肅話語,而新媒體文藝評論則是一種“次生口語文化”,是對文藝文本的盜獵、征用而進行的各種交流實踐——其所擁有的社交分享、娛樂戲謔、身份認同與區(qū)隔的亞文化實踐意義,要遠遠大于對文藝的解釋評價意義。換言之,作為一種審美活動,新媒體文藝評論既呈現(xiàn)出“由相當純粹的‘個體認識’轉變?yōu)閹в薪槿胄?interventional) 色彩的‘社會實踐’”,具有相當強烈的“行動取向”[1]參見常江、王雅韻:《審美繭房:數(shù)字時代的大眾品位與社會區(qū)隔》,《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3年第1期,第102—108頁。,從而成為網絡亞文化實踐的一部分;又因為其“消弭了文化公共性在審美實踐中得以形成所必需的批判性距離”而“全面導致了大眾品位的私人化”[2]同上。,進而對專業(yè)嚴肅的傳統(tǒng)文藝評論產生消解。
然而,由于亞文化行為本身的邊界存在著較大的模糊地帶,網絡亞文化不僅容易觸碰到知識產權的侵權行為,更容易因為言語、行為的越界而對相關個人或群體帶來人格、名譽和隱私的侵害,由此引發(fā)網絡暴力的失范行為。
第一種是溢出正常文藝評論的惡意抹黑,以及對創(chuàng)制人員所進行的人身誹謗和攻擊的暴力行為。對文藝作品敘事情節(jié)、人物角色及其價值觀進行評價,是文藝評論的正?,F(xiàn)象,但如果爭論變成對某些創(chuàng)制人員及其作品的刻意抹黑和抵制,甚至逾越作品本身而擴展到對演藝人員本身的誹謗和攻擊,則構成對演藝人員的網絡暴力。如演員因飾演的角色跟原著不符、部分觀眾因不滿演員飾演的“戀愛腦”人設及其價值觀等,而對演員本人進行全方位的人身攻擊,就屬于這類人身侵害的暴力現(xiàn)象。誠然,劇情是否合理、人物塑造是否成功、演員的表演是否到位,都是值得討論和爭議的文藝評論話題。但在上述現(xiàn)象中,觀眾顯然已經越出想象和情感的邊界,超越劇情的范圍,而將演員與劇情等同起來,將想象的不滿直接轉化為在現(xiàn)實中對演員的攻擊,這是一種話語的越界與人身的侵犯。又如,近年來大量出現(xiàn)網絡小說、動漫的原著粉因為對小說、動漫改編的影視劇選角的不滿,而對演員展開各種造謠和抹黑,則屬于粉絲權力的過度膨脹。每個人都可以對文藝形象進行想象和闡釋,因影視演員選角與觀眾自身想象存在分歧而引發(fā)不滿的現(xiàn)象,從文學改編以來就一直存在。但憑借新媒體技術的便利,通過粉絲集結而形成有影響力的話語,以此對演藝創(chuàng)制人員進行直接的人身攻擊,則是典型的網絡語境中的話語暴力行為。這同樣是由于亞文化群體在文藝與現(xiàn)實之間的認知混同以及行為越界所致。
第二種是不同亞文化圈層由于價值沖突而產生的群體之間相互攻訐的網絡暴力行為。隨著互聯(lián)網的逐漸發(fā)展,文化分層、分眾的趨勢日益加強,不同群體基于不同興趣而產生各種各樣的趣緣社區(qū),形成審美價值迥然有別的各類亞文化社群。由于“信息繭房”的封閉與算法推薦技術的缺陷所帶來的群體性認知偏狹傾向的加強,難免導致“審美繭房”與審美沖突的產生。在特定媒介事件的刺激下,原本各行其是的各亞文化社群,會因為價值、利益的沖突而產生割裂和對立。近年來,隨著網絡小說影視改編的日益普遍,小眾文藝題材和亞文化因為影視改編而“破圈”的現(xiàn)象頻頻出現(xiàn),使原本各行其是的不同趣緣社群產生交集。由于不同亞文化圈層在文化價值、審美追求和身份認同等方面存在差異,不同文化的媒介相交往往也容易因為對作品處理認知的差異,而產生價值的沖突和話語的紛爭。比如,網絡小說的原著粉與影視演員的粉絲之間可能因為對原著、影視作品的各自捍衛(wèi)而攻擊對方,產生激烈的話語暴力。又比如,小眾亞文化的捍衛(wèi)者不滿某些演藝人員對其喜歡作品的通俗化演繹,而在演藝人員、節(jié)目粉絲和亞文化原粉絲之間形成沖突。在不良資本、媒介對粉絲群體的策動和誘導下,不同趣緣亞文化群體的沖突容易逾越事件本身而上升為極端情緒宣泄,甚至不惜披著維護正義的外衣進行黨同伐異的相互攻訐。他們不僅以一種群體性的非理性行為對涉事雙方演藝創(chuàng)制人員的作品進行刻意差評、“踩踏”,甚至通過各類抵制的方式影響文藝作品的正常生產和播出,更加惡劣的是,通過向管理部門惡意舉報,不惜以毀滅對方生存的方式進行打壓,從而造成亞文化群體之間的相互傷害。這種現(xiàn)象既可以發(fā)生在不同粉絲群體之間,也可以發(fā)生在同一粉絲群體內部的不同人群之間(比如偶像團體粉絲與明星個人粉絲之間的沖突),呈現(xiàn)出互聯(lián)網時代亞文化群體之間撕裂和對抗的失范特征。
第三種是由于流量經濟的畸形發(fā)展所帶來的粉絲控評及其話語“踩踏”現(xiàn)象。珍惜和愛護自身名譽,本是文藝工作者追求德藝雙馨的一種表現(xiàn),但在互聯(lián)網時代,通過粉絲有組織地對評論進行控制——策劃控評文案,有組織地進行點贊和跟風評論,使之占據(jù)評論區(qū)的前排位置,以“好評”與“熱度”為自家偶像制造虛假繁榮的景象——以實現(xiàn)對演藝資源的爭奪,可以說是互聯(lián)網流量經濟的畸形產物。事實上,粉絲為自家偶像的新作品進行應援,在自身新媒體賬號下面進行宣傳評論,本來屬于正常的粉絲文化現(xiàn)象。但為了自家偶像的利益而一味追求好評,排斥其他不同聲音的發(fā)出,到其他媒體和文藝評論公共空間“攻城略地”,對有異見者進行謾罵、侮辱和打擊,甚至“人肉搜索”,則已經超出正常的粉絲應援和文藝評論的范圍,而涉嫌網絡暴力、觸及法律底線。饒曙光就曾尖銳地指出:“控評本身變成了一個不斷在違法邊緣試探的危險行為,在評論中‘互相拉踩’、對他人進行謾罵侮辱,實質演變成一種網絡暴力。”[1]饒曙光:《粉絲控評就是一種網絡暴力》,《光明日報》 2021年9月3日,第11版。
最后一種最為隱秘、但也最為廣泛的網絡暴力行為是因網絡模因傳播的越界而帶來的侵害。模因是能夠被人迅速理解而傳播開來的對象,可以是語言、文字、圖像和視頻等。網絡文化中的模因傳播已不是簡單的對象復制,而被視為一種意義的再創(chuàng)造過程,體現(xiàn)出用戶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是互聯(lián)網參與文化的一種最廣泛的形式。網絡流行語(梗、熱詞等)、表情包、“鬼畜”視頻等都具有模因“病毒式”傳播的特質,最典型地代表了如今網民的亞文化實踐。比如錦鯉表情包成為一種網絡錦鯉亞文化的具體實踐,在網民面臨考試等場合時發(fā)揮著心理慰藉的作用。但由于圖像、視頻等原初模因大多來自特定的文藝作品,因而這種“盜獵”“惡搞”不僅容易觸碰相關作品的知識產權,也因為演藝圖像、視頻涉及演藝人員的肖像權和名譽權等,從而稍不注意就容易陷入網絡暴力的泥淖之中。如廣為流傳的社會公眾人物表情包,就因為傳播過程中過度丑化形象而侵犯了其肖像權,引發(fā)他們的起訴。
互聯(lián)網流量經濟的畸形發(fā)展、亞洲偶像產業(yè)模式的負面影響,是新媒體文藝評論網絡暴力產生的重要根源,也是導致網絡亞文化行為失范的主要原因。與傳統(tǒng)基于作品而產生的偶像文化不同,亞洲偶像的“養(yǎng)成系”模式更注重網絡流量與偶像明星資源之間的捆綁關系;而流量經濟的畸形發(fā)展,則透過“粉頭”引導的粉絲暴力、無良媒體的推波助瀾、不擇手段的營銷造勢等,帶來網絡亞文化發(fā)展的失范,催生新媒體文藝評論的惡劣風氣,帶來不良后果。
首先,是對相關演藝人員肖像權、名譽權和其他人身權利的侵害,對相關亞文化群體言論空間及其生存空間的侵蝕和打壓。無論是言語的詆毀攻擊、肖像的丑化,還是“人肉搜索”所引發(fā)的暴力行為,從法律上看都是網絡暴力對演藝創(chuàng)制人員所產生的侵權行為,觸及了法律的底線。而各種亞文化粉絲群體之間因為話語和利益的爭奪而產生的相互攻擊,也將嚴重地干擾青年亞文化正常的發(fā)展生態(tài),極端化地呈現(xiàn)了亞文化社群的負面特征,引發(fā)了相關公權力的介入,導致亞文化生存空間的嚴重壓縮。實際上,那些處于輿論風口浪尖上、被粉絲維護的偶像,往往也因為自身粉絲的暴力行為所引發(fā)的輿論反彈而受到反噬和損害。
其次,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網絡暴力,將破壞文藝評論的正常環(huán)境,扭曲文藝評論的價值尺度?;ヂ?lián)網文藝評分平臺的出現(xiàn),是新媒體時代文藝審美話語大眾化的具體表征,有利于形成專家評價之外的大眾評價和市場評價,是當代文藝評論話語生態(tài)構建的重要部分。但對影視文藝作品的評價,一旦被用于不同粉絲團體之間的相互攻訐或者粉絲控評對異見的排斥,那么大眾文藝評論場域也就將失去其獨立性和存在的價值,而淪為流量和利益爭奪的斗爭領域,這將極大地破壞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因為對演藝人員的不滿就對其參演作品甚至未上映作品的刻意抹黑、低星評價和粉絲控評,對不同評價意見的攻擊和“人肉搜索”的暴力行為,則是對文藝評價的價值尺度和評論體系的扭曲與破壞。
最后,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網絡暴力,將導致文藝公信力的喪失,最終將影響到文藝文化生態(tài)的健康發(fā)展。事實上,文藝是一個包含創(chuàng)作生產、傳播營銷和接受評價在內的整體生態(tài),也是主流文藝與各種亞文化亞文藝之間形成良性互動和共同發(fā)展的生態(tài)。正如有研究指出,在新媒體傳播語境下,主流文化、商業(yè)利益與青年亞文化之間的關系模式已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復雜情形,它們之間不再涇渭分明,而是彼此互為對象、互為存在。[1]參見馬中紅:《國內網絡青年亞文化研究現(xiàn)狀及反思》,《青年探索》2011年第4期,第5—11頁。新媒體文藝評論以各種亞文化的方式分布于當代文藝傳播和消費的各種具體語境中,以其網生話語的生動形態(tài),借助社交媒介的強大影響,對當代文藝的創(chuàng)作引導和消費指引產生重要的輿情作用。而控評、抹黑、“人肉搜索”等新媒體文藝評論網絡暴力行為,正借助文藝評論亞文化實踐的影響力,極大地沖擊文藝評論的公信力,進而沖擊著文藝評論在生產與消費之間的“調節(jié)”作用。正如有些影視平臺可能忌憚于粉絲所控制的輿情,而改變其影視作品生產的專業(yè)考量,這將對文藝生產的正常生態(tài)帶來沖擊,甚至導致整體文藝生態(tài)的失序與混亂。
因此,我們要對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網絡暴力行為予以高度的警惕和關注。與一般網絡暴力行為不同的是,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網絡暴力因為其亞文化的實踐性而顯得更為隱秘與復雜。正是這種行動取向的實踐性,使其不同于傳統(tǒng)文藝評論話語的作用方式,而參與到商業(yè)利益、社群認同與意義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從而與當代流量經濟和娛樂工業(yè)產生了復雜的關聯(lián)。我們既要充分認識到,新媒體文藝評論與亞文化的深度關聯(lián),是網絡數(shù)字文化時代的必然現(xiàn)象,是“次生口語文化”語境下審美話語新形態(tài)的具體表征;也要高度認識到,正是這種關聯(lián)帶來了大眾性的文藝評論話語的活躍與豐富,它們是新技術、新媒介所帶來的大眾評價體系構建的基礎;更要認識到,其潛藏的網絡暴力實際上源自于網絡亞文化在新技術、新經濟語境中的失范與越界。因而,制約新媒體文藝評論的網絡暴力失范行為,就需要回到網絡亞文化與當代娛樂經濟、工業(yè)的復雜結構中,探索作為亞文化實踐的新媒體文藝評論的邊界與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