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芊蔚
(蘇州大學 東吳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在英語傳統(tǒng)中,民間歌謠,或稱通俗民謠,是一種敘事歌謠,一般講述一種特定文化或社區(qū)中的人物、事件和傳統(tǒng)的故事。它通常以口頭方式代代相傳,具有簡單、重復的結(jié)構(gòu)和音樂旋律,易于記憶和演唱。民謠大部分基于真實事件或歷史人物,涉及愛情、背叛、死亡和超自然母題,體現(xiàn)了人們對生活、情感、社會、理想的表達,是脫離了宏大敘事框架的歷史見證和記錄。
在18 世紀歐洲盛行的收錄民謠文本的活動開始之前,民謠需要通過口口相傳。對民謠的研究本身是一種對歷史和社會的透視,因其實際反映的是一種集體敘事:一首歌謠可能曾經(jīng)有一個獨立的作者,在傳唱的過程中會根據(jù)歌手和聽眾的喜好被改編,包括了做田野調(diào)查和轉(zhuǎn)錄的民謠工作者的偏好。但是在民謠傳統(tǒng)中卻屬于某一個社區(qū)或是某一類特定的人,所以從更廣義的層面上來說,民謠能夠反映社區(qū)和文化的特性,反映出不同時期的社會風貌和文化特征。
民謠本身架構(gòu)于文學和音樂兩種藝術(shù)形式之間,本文著重研究其文本內(nèi)容含義而非音樂形式。在蘇格蘭民謠的內(nèi)容和傳唱傳統(tǒng)中,性別差異又非常明顯。從敘事角度來說,主要體現(xiàn)在敘事視角、內(nèi)容選材、情感表達及演唱場景等方面。比如,許多女性傳唱,或以女性視角敘事的民謠非常關(guān)注悲劇事件,而盡管在男性歌手所傳唱的民謠中也常見悲劇題材,然而許多男性視角的民謠傾向于幽默和粗俗的表達。[1]本文聚焦蘇格蘭民謠文本,主要探討其中的女性角色及相關(guān)悲劇事件的敘述。
民謠的敘事風格獨特,雖包含了敘事的幾大基本要素,如人物角色、時間、地點、事件等,但民謠的時間地點一般是抽象的,多數(shù)情況下事件也不是真實的,人物僅指明類型,而并非某一個具體的人。 所以,如大衛(wèi)·阿特金森(David Atkinson)認為,民謠故事角色分析可以根據(jù)傳統(tǒng)敘事中的人物功能來描述,并以此來對結(jié)構(gòu)上和文化上相關(guān)聯(lián)的民謠進行分類。[2]所謂“傳統(tǒng)敘事中的人物功能”,也可被稱作原型功能。由此,以某一類女性或女性相關(guān)事件為原型的民謠即可被視為同一分類。
在涉及女性悲劇事件的蘇格蘭民謠中,女性角色多為受害者,也有少數(shù)為加害者。而在大多數(shù)的與女性相關(guān)的悲劇民謠中,女性在自己的人生和愛情的選擇上沒有多少自主權(quán),她們或是受到男性的侵害和拋棄,或是受到家庭的排斥。但哪怕在這樣的民謠中,女性受害者很多時候也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自我意志和對世俗的反抗。比較極端的例子有《安德魯·蘭米》(“Andrew Lammie”, Child 233),其主人公安妮因堅持要嫁給社會地位低下的男人被父母和兄弟打死。而在安妮死后,她卻受到了贊揚,她的父親也表現(xiàn)出深深的悔意,并希望自己當時同意了她的要求(“Her father sorely now laments / The loss of his dear Annie, /And wishes he had given consent / To wed with Andrew Lammie.” Child 233C, st46)。這首民謠既反映了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主導權(quán)的缺失,同時也反映了社會和民謠創(chuàng)作群體對她們的同情。在這首民謠的結(jié)尾,其訓誡意味也被明確地呈現(xiàn)出來:告誡父母不要做出讓自己后悔的決定(“You parents grave who children have, / In crushing them be canny” Child 233B, st25)。
民謠的敘事方式是高度象征化的[3],不一定遵循一般的故事呈現(xiàn),而是通過一些象征性的語言預示故事的基調(diào)和結(jié)局。如安妮對她的愛人說:“我們的婚床將被安放在那綠蔭遮蔽的教堂墓園里”(“But my bridal bed or then’ll be made / In the green church-yard of Fyvie.” Child 233C, st25)。這句歌詞隱晦地表達了安妮預知了父親的反對,也預言了自己的死亡。蘇格蘭民謠中充滿了這類身處弱勢卻十分有自我意識的堅強女性。安妮從表面上來看是屈從了父權(quán),但她至死沒有妥協(xié),因而博得了同情和敬仰。
而在與愛情相關(guān)的民謠中,大多數(shù)故事的男主角都是有權(quán)勢的(可從他們的頭銜看出,多為領(lǐng)主、騎士、伯爵等)。因此,蘇格蘭民謠一般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女性生活在一個被男性主導和控制的社會,而在女性中流行的民謠中最有魅力、最有同情心的男性角色本身一般都是弱勢群體,甚至是受害者。
然而,這些女性作為悲劇受害者的民謠,不論是在內(nèi)容還是在傳唱中,都未打破強調(diào)主流文化的道德觀所形成的枷鎖。她們因悲劇所獲得的同情依舊多于明確的主觀意識上的反抗,僅是以口頭傳唱的方式,使民謠中女性角色的塑造與心理、道德及社會力量展開互動。在這些民謠中,女性的名字或取自常見名,或缺少姓氏,或在不同版本中根據(jù)音韻需要產(chǎn)生變化,這說明了大多數(shù)這樣的角色并非指向具體的人,而是社會原型,是對社會問題的民間探討。因此,民謠在敘事上的殘缺省略,一方面呈現(xiàn)出象征化的敘事,一方面給人提供了比小說敘事更多樣化的解讀。尤其在信息的缺失和隱射中,可以看出很多歷史有意或是無意消聲的內(nèi)容。
如果說,蘇格蘭民謠中的女性作為故事里的受害者是為了獲取社會的同情,并對普通百姓形成道德訓誡,那么在民謠中讓女性成為加害人,更是與父權(quán)社會的世俗道德進行了最大的對抗和有力的對話。在蘇格蘭民謠中,女性實施暴力的悲劇主要基于家庭或愛情。在這類民謠中,女性成為加害人的身份往往又分為兩種:作為愛人和作為母親。
在愛情悲劇中,女性常常被描述為帶有強烈嫉妒心,對自己的情敵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如,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802 年出版的《蘇格蘭邊地民謠集》(Minstrelsy of the Scottish Border)里記錄了一首流傳甚廣的《倆姐妹》(“Twa Sisters”,又稱“Binnorie”)。這首民謠也有很多不同版本,大意是兩姐妹為了爭奪愛人,姐姐害得妹妹淹死。后來一個琴匠經(jīng)過這水邊,將妹妹的尸骨做成豎琴,用她金黃色的頭發(fā)做成琴弦,當他把琴拿到女孩的父母面前的時候,豎琴自己唱起了歌來控訴姐姐謀殺的行為。這一類民謠在歐洲民謠中常見,就蘇格蘭來說,除了英語及蘇格蘭方言民謠,蓋爾語民謠中也有類似的故事,如《嫉妒的妻子》(“A’Bhean Eudach”)。據(jù)布魯斯特(Brewster)統(tǒng)計,在全歐美發(fā)現(xiàn)了大約350 首不同版本歌詞和125 首不同曲調(diào)的兩姐妹為愛相殺的民謠,足以證明民間對這類故事的興趣。[4]在西方文化中,嫉妒是人類原罪之一,這些警示故事可能是對道德規(guī)范的某種訓誡。雖然嫉妒不一定只產(chǎn)生在女性當中(如《格林童話》中的《會唱歌的白骨》即為兄弟之間的故事),但女性之間的嫉妒通常是依附男性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之間相互嫉妒的固有成見。
然而另一種女性悲劇,是最大程度上違反了社會對于女性的性別期待,也因此具有最大的悲劇力量,即殺嬰行為(infanticide)。在人類社會的普遍理解中,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有本能的保護意識,這種行為不存在性別的置換,只有女性完成才具有極高的悲劇力量。[5]然而,造成這種悲劇的罪魁禍首,往往是歷史和社會給女性造成的困境。女性在生下無法撫養(yǎng)的孩子之后,出于保護自己或保護他人的目的,不得已選擇殺死自己剛出生的孩子。
關(guān)于殺嬰的民謠一般帶有道德審判,比如著名的《殘忍的母親》(“The Cruel Mother”, Child 20)。這首歌在民謠的分類中涉及兩個主題:一是有關(guān)家庭暴力,二是回魂復仇。[6]在民謠中,鬼魂這類超自然角色的出現(xiàn)是有特殊意義的,通過活著的人對鬼魂作出的反應來突出其心理特征以打破生死的邊界。在這首民謠中,女主角一開始并不愿意承認罪行,但是被女主角殺死的孩子們的回魂譴責了她,于是這首民謠代替社會,以上帝的視角對她進行了道德審判,將她的靈魂打入地獄。據(jù)阿特金森(Atkinson)研究,《殘忍的母親》這首民謠在早期的單頁民謠中就有流行,且這種流行真實反映了16 到17 世紀私生子和殺嬰問題的社會背景。[7]在這一時期的英國,私生子的社會地位非常低,女仆常常因為階級壓迫而成為剝削對象,從而生下私生子,且當時的社會用刑罰制裁殺死自己新生兒的母親。這首民謠中,女主是無名的,盡管在很多版本中明示女主角出身高貴(如身份為公爵女兒,“The Duke’s Daughter’s Cruelty”),但是,“無名”從某一種角度來說也指向所有犯下此罪行的婦女,這首單頁民謠的產(chǎn)生是為了訓誡底層女性,哪怕是公爵的女兒犯下如此罪行也要下到地獄接受懲罰,更何況普通人。由此可見,一首民謠的傳唱是可以受到社會道德和傳統(tǒng)的推進的。
在所有與殺死私生子有關(guān)的民謠中,《瑪麗·漢密爾頓》(“Mary Hamilton”,Child 173)極為特殊,這首歌的主角有名有姓,甚至明確指向了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蔡爾德整理的這首民謠有27 個版本,但是基本都指向這樣一個故事:女王有四個侍女,都叫瑪麗,其中年紀最小的生下了女王丈夫的孩子。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她選擇殺死自己的孩子,而當罪行暴露后,她被判死刑。在這首民謠的不同版本中,有的以第一人稱描述,有些以第三人稱描述,但是不少版本里都以這一節(jié)結(jié)尾來說明瑪麗·漢密爾頓最終的命運:“昨天女王有四個瑪麗,而今晚只剩下三個”(“Yestreen the queen had four Maries, / The nicht she’ll hae but three” Child 173G, st16)。故事中的女王明顯指向蘇格蘭歷史上的著名女王——瑪麗·斯圖爾特。雖然有一些版本中,僅為泛指的女王,但也有版本明確地指出“Queen Mary”(瑪麗女王,如Child 173D),同時指出了刑場地點是蘇格蘭愛丁堡,也有版本(如Child 173A)影射了“最高貴的斯圖爾特”(“the highest Stewart”),暗指瑪麗女王的姓氏。
實際上,很多研究表明,即使有這么多歌謠版本,瑪麗·漢密爾頓到底是誰,仍是不確定的。歷史上并無記載瑪麗女王的任何一個叫瑪麗的侍女被處死,除了1563 年有一個服侍女王的法國女人。也有推測,漢密爾頓很可能是1719 年在俄國宮廷被處死的一名女孩——蘇格蘭后裔,殺死了自己與俄國彼得一世的私生子。這個故事可能傳回了蘇格蘭,從而產(chǎn)生了這首歌。[8]在民謠的流變過程中,這樣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因為民謠創(chuàng)作是一種集體重述歷史的過程。
蘇格蘭傳統(tǒng)民謠有一個特點,就是在敘事的時候鮮少帶有感情色彩,歌唱者仿佛置身事外,一些實際很可怕的事情會被非??陀^冷淡地唱出來,所帶的感情甚至常常在音樂的不同演繹中被不斷改變。同樣,這首歌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憤怒或是同情。但很多版本中這個孩子被稱作“漂亮的小寶貝”,隱含了母親對孩子的不舍。也有些版本中,特意指出了漢密爾頓身著白色裙子去受刑。白色一般意味著純潔,暗示傳唱者未對瑪麗進行道德審判,反而帶有同情。如上所述,在當時的蘇格蘭,殺嬰都會被處以絞刑,而選擇殺嬰的母親往往來自底層,她們從懷孕到殺嬰的整個過程充滿了無奈和絕望。盡管這里的瑪麗是一位貴族少女,但是相比女王與親王,她沒有選擇權(quán)。在Child 173A 版本中,對國王如此描述:“他追著她去了廚房、大廳、地下室,而那里發(fā)生了最壞的事情”(“He’s courted her in the kitchen, /He’s courted her in the ha,/ He’s courted her in the laigh cellar,/ And that was warst of a’” Child 173A, st2),指控了國王對這個年輕女孩的強迫,說明了悲劇發(fā)生的原因之一是這個孩子的存在就是國王的罪證,殺嬰恐怕完全是無奈之舉,所以從整首民謠的基調(diào)上來看,同情大于譴責。
在正史中,這樣的故事會被消聲,或是被浪漫化。而這樣的民謠,是在歷史長河中,為這些被迫沉默的女性發(fā)聲。這首民謠的敘事視角不是單一的,都有部分段落或整首歌是以瑪麗的第一人稱來唱,仿佛為自己辯駁并獲取同情,使聽眾感受到她赴刑之前的思量,如她對女王的服侍,對父母的牽掛,或是對自己命運的感嘆。這些充滿人性意味的臨終牽掛更讓人感受到瑪麗的無助和無奈——她既不能嫁給孩子的父親,也不能留下孩子接受社會的流言蜚語。這首民謠,是讓社會去同情這樣的女性,從而達到反抗世俗的目的。
民謠經(jīng)常使用象征、隱喻和其他文學修辭來傳達信息,以營造一種情緒氛圍。在各國各民族的歷史長河中,民謠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文化形式。從民謠的傳唱人也就是民謠歌手的角度來說,民謠的旋律和故事是否吸引人或有特殊意義必定會影響到歌手是否去學習并演唱一首民謠。蘇格蘭民謠的傳唱人中女性占很大的比例[9],因此女性的傳唱者對女性相關(guān)的民謠是特別關(guān)注的。而將記錄女性悲劇的歌謠傳唱下去意味著這些故事對于這個群體有意義。首先,傳統(tǒng)民謠本身具有訓誡作用。[10]其次,若女性作為悲劇受害者的故事被流傳下來是為了獲得人們的同情,那么女性作為加害人的故事被傳唱,則更是在民間社會層面探討女性權(quán)利問題。除了臉譜化的“蛇蝎女人”,很多時候,這些民謠中的女性之所以犯罪,是因為她們實在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而成為加害人。在蘇格蘭民謠中,有很多關(guān)于英雄和戰(zhàn)爭的故事,其中的男性角色通過暴力(如殺敵)成為英雄,然而少見因為暴力而成為英雄的女性。民謠中的女性所實施的罪行,大多數(shù)是因為想要奪回對自己人生的掌控權(quán)(避免流言或奪取愛情),因此形成悲劇。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都是在試圖重新掌握自我主導權(quán),是與男權(quán)社會的抗爭。盡管這些女性最終都在個人或者社會的層面受到了懲罰和譴責,但是她們所展現(xiàn)的是在絕境中維持對自身命運的控制權(quán)的力量。值得一提的是,能夠跨越幾百年流傳至今的民謠也許不是集體創(chuàng)作,但是終歸是被集體“選擇”的,所以必然會反映出某一地域的人民或某一特殊群體對當時社會事件的評論。這樣的民謠被傳唱、記錄下來,也是非主流歷史敘事的重要部分,以這種象征性、非真實記錄的方式,說出沉默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