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
(陜西師范大學附屬小學,陜西西安 710119)
詩歌是一種極為注重語言音韻美、形象美和意義美的藝術。英詩漢譯對我國讀者欣賞英詩、了解英美文化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英語文學翻譯中,詩歌翻譯的難度最高。因此,譯者亟須使用有效的翻譯理論指導。關聯(lián)翻譯理論是一種關注作者、譯者、讀者三要素的理論。該理論為詩歌翻譯提供了一種全新視角,可指導詩歌譯者的具體翻譯實踐。我國一些研究者已探討了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中國古詩英譯中的運用[1-6],還有少數研究者考察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英詩漢譯中的運用。因此,本文將借助關聯(lián)翻譯理論,分析評價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的代表作《別離辭:莫傷悲》(A Valediction: Forbidding Mourning)的3 個漢語譯本,以考察該理論在英詩漢譯中的實際應用價值。
談及關聯(lián)翻譯理論,繞不開斯珀伯和威爾遜于1986 年合著的《關聯(lián):交際與認知》,兩位學者根據格萊斯的語用學相關原則,提出了著名的關聯(lián)理論。受到關聯(lián)理論啟發(fā)的格特在1991 年出版了代表作《翻譯與關聯(lián):認知與語境》,他在著作中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了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關聯(lián)翻譯理論的視域下,翻譯活動涉及兩個明示—推理過程:第一,原文作者通過自己的作品向譯者明示交際意圖;而譯者在翻譯中根據原文信息,利用邏輯思維和百科知識,從作品讀者的視角,經過自己的認知加工,努力設法獲得最佳關聯(lián)。第二,譯者扮演交際者的角色,通過自己的譯文與讀者交流,從而傳達原文作者的明示和交際意圖;同時,讀者根據自己解讀的譯文信息,利用邏輯思維和百科知識等做出推理,以最小的推理努力實現(xiàn)最佳關聯(lián)。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應設法達到最佳關聯(lián),而這也是翻譯研究考察的一項指標。譯者的主要責任在于通過翻譯盡可能地使作者的原本意圖與讀者的預期理解相匹配[7]。
關聯(lián)翻譯理論對詩歌譯者的翻譯實踐和評價詩歌譯本提供了有益的啟示。成功的譯文只能是原交際者的目的和受體的要求在認知環(huán)境相關的方面與原文相似[8]。這種觀點強調了成功的譯文與原文在認知環(huán)境相關方面有相似性,還同時滿足原文作者和譯文讀者的要求。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不僅要盡量保證原文與譯文關聯(lián)性,而且要考慮原文讀者與譯文讀者在理解原作者意圖的推理過程中所需的努力程度相類似。在理想情況下,譯文讀者應是不必花費較多的努力,就能獲得與原文讀者相同的語境效果[9]。語用翻譯的目的在于傳達原文的真髓和意圖,所謂的翻譯對等只能是某種程度上的語用等效[10]。在詩歌翻譯時,譯者要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并將其在譯文中傳達出來。譯者還要考慮目標讀者對詩歌的理解,考慮文化差異、語言表達方式等因素,使譯文在目標文化中能產生類似的理解效果。
多恩的這首《別離辭:莫傷悲》涉及了許多社會、文化背景信息。1611 年冬,多恩追隨羅伯特·朱瑞爵士出訪法國,他在臨行前寫下這首詩獻給自己深愛的妻子安妮·莫爾。這首詩開篇描寫有德之人離世也與多恩的個人經歷有著密切關系。多恩曾擔任掌璽大臣的私人秘書,他聽聞伯利勛爵(Lord Burleigh)去世的情景,“人們注意到有件事很奇特,盡管他離世時許多人守在身邊,他躺著的樣子那么和藹,他安詳地離世就像睡著了一樣,幾乎注意不到他何時斷氣了”[11]。
多恩這首詩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自然觀、宗教觀、宇宙觀。17 世紀,人們認為地震是上帝震怒所引起的,是上帝對人們的懲罰。因此,人們對極具毀滅性的地震充滿了深深的恐懼。根據托勒密的天文學說體系,宇宙呈圓形,而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在地球的外圍還有九重天。第九重天的運動牽引著里面各重天,從而產生天體的震動。這是一種自然和諧的震動,而人類覺察不到震動,也不會受到傷害[12]。多恩在第五節(jié)提到 “提煉”(refined),這源于中世紀煉金術“提煉”的意象,暗示精神凈化的過程。如同煉金過程中去除雜質,精神情侶從俗人的肉欲中凈化出純潔的愛情[13]?!疤釤挕钡囊庀筮€和下文中 “錘打黃金”的比喻形成呼應。
多恩通過這首詩還展現(xiàn)了自己奇特的愛欲觀。人與人之間可以因欲而生愛,也可以因愛而生欲。多恩更贊成因愛而生欲,他認為愛能激發(fā)精神的結合,就算沒有肉體的結合,愛也照樣存在。多恩在該詩第六節(jié)運用“錘打黃金”的比喻來論述精神之愛的特殊性,這里包括多個含義:一是黃金是稀有貴金屬,精神之愛也是稀有珍貴的。二是黃金可錘打成薄薄的葉片,向外延展,而不會破壞。俗世肉體之愛在分離后無法長存,而精神之愛能承受戀人的分離而不會破壞。三是黃金永不生銹,不會隨時間改變,精神之愛亦是如此。
多恩在最后三節(jié)借用圓規(guī)的奇喻來表現(xiàn)愛情。以圓規(guī)比愛侶古已有之,最早見于古波斯詩人莪默·伽亞姆的詩作中。然而,在普通讀者看來,圓規(guī)和情侶之間毫無關聯(lián)。圓規(guī)令人想起機械而無感情的事物:它屬于金屬制品且僵硬呆板,是一種精密器具,象征著幾何學的嚴格合理而抽象的規(guī)則,因而它與愛的情感完全風馬牛不相及[14]。然而,多恩巧妙運用圓規(guī)的兩只腳指代情侶,圓心腳是詩人的妻子,而圓周腳是詩人自己。圓規(guī)是由相連的兩只腳構成,情侶是由精神之愛結合起來。唯有圓心腳穩(wěn)固站立,另只腳才能繪制好圓,然后回到圓心腳旁邊。與之類似,如果守在家中的妻子保持堅定,出門在外的丈夫就會圍繞妻子轉圈。圓是完美的象征。夫妻兩人相互扶持才能生活幸福圓滿。圓中心加一點還是煉金術士代表黃金的符號[15],這與上文 “錘打黃金”的比喻形成呼應。
這首詩是多恩寫給妻子安妮·莫爾的愛情詩,也是一首贈別詩。據說當時莫爾已懷有身孕,多恩特意寫下此詩安慰妻子。多恩在第一節(jié)將離別比喻為死亡,盡管愛人分別確實像死亡一樣給人帶來痛苦,但是他意在強調精神之戀的愛人分別時應像有德之人離世那樣鎮(zhèn)定安詳,不必過多的流淚和悲傷。在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多恩繼續(xù)勸慰對方不要因離別而悲傷。他在詩句中含蓄地指出,世俗情侶的離別就如同爆發(fā)劇烈可怕的地震,往往引起人們在情感上的不安和悲傷,而精神情侶的離別則像是天體產生神秘而和諧的震動,這對人類不會產生實質的影響[16]。簡言之,多恩這首詩前四節(jié)的大意是說:世俗情侶不能忍受肉體分離,他們一旦分離也就失去了愛情的根基。從第四節(jié)到第六節(jié),多恩比較了世俗之愛與精神之愛的不同。而最后三節(jié)圓規(guī)的奇喻更是進一步論述了詩人與妻子密不可分、合為一體的堅貞愛情。多恩花費了許多筆墨來談論精神愛情和俗世愛情的區(qū)別,高度贊揚了精神愛情的純潔美好、堅定持久。他希望妻子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情更多的是精神之愛,離別對他們的愛情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因此,妻子在分別之際不應過多悲傷,他們夫妻二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的精神之愛是牢不可破的。
基于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翻譯活動中存在兩個明示—推理過程,涉及原文作者、譯者和譯文讀者3 個交際對象。具體如圖1 所示。
圖1 翻譯活動中的兩個明示—推理過程
關聯(lián)翻譯理論的啟示是: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必須充分認識了解原詩作者的認知語境及創(chuàng)作意圖;而譯者應盡量保持與原詩作者認知語境的高度趨同,對原詩作者的交際意圖與信息意圖予以準確判斷并找出最佳關聯(lián),以傳達與原詩相似的語境效果。因此,下文將從原詩作者的交際意圖和譯文的語境效果兩方面來評價多恩的《別離辭:莫傷悲》的3 個漢譯本。譯本1(卞之琳譯本)引自辜正坤主編的《外國名詩三百首》,譯本2(胡家?guī)n譯本)引自胡家?guī)n編寫的《英語詩歌精品》,譯本3(傅浩譯本)引自傅浩翻譯的《約翰·但恩詩集》。受限于篇幅原因,3 個譯本原文不在此贅述。
這首詩是詩人多恩寫給妻子的贈別詩,題目為“A Valediction:Forbidding Mourning”。雖然詩歌開篇描寫有德之人離世,但是詩人的意圖并非哀悼死者,而是安慰妻子不要因離別而過度悲傷。卞譯本的題目 “別離辭:節(jié)哀”中 “節(jié)哀”二字似有不妥,因為“節(jié)哀”二字常用于吊喪時安慰死者家屬。而胡譯本“告別詞:莫傷悲”和傅譯本“贈別:不許悲傷”較好體現(xiàn)了詩人的交際意圖。
在 “some of their sad friends do say”這句詩中,詩人選用 “friends”這個詞意傳達了死者去世時朋友們置身事外、并非真正悲痛欲絕的微妙含義。胡譯本“親友”的表述看似更合理,實則不妥。因為,家人去世時往往最悲傷的是至親之人,他們可能悲傷過度,沒工夫去議論紛紛,而只有所謂的 “朋友們”可以置身事外,在議論將死之人到底斷氣了沒有。因此,“friends”譯為 “朋友們”和 “朋友”才會更忠實于原文,表達詩人的交際意圖。
多恩在第二節(jié)通過 “make no noise”暗示丈夫出門遠行之前與妻子告別,妻子可能會有一些擔憂的怨言,而丈夫安慰妻子不要擔憂和抱怨。對這句,卞譯本譯為“一聲也不作”,胡譯本譯為“默默無語”,傅譯本譯為“不聲張”,3 個譯本似乎都未能結合這首詩的離別主題,體現(xiàn)詩人意欲傳達的 “不要抱怨”的微妙含義。
多恩在 “Our two souls therefore,which are one”這句中強調丈夫與妻子兩個靈魂合二為一、密不可分。卞譯本“兩個靈魂打成了一片”和胡譯本“我們倆的靈魂溶成了一片”的闡釋意味略多,傅譯本 “我們的靈魂是一體渾然” 比較忠實地傳達了作者的交際意圖,但是卻忽略了原文“two”這層意義,因此,建議可改為“我們兩個靈魂是一體渾然”。
而 “Yet when the other far doth roam”這句,卞譯本譯為 “可是另一個去天涯海角”,這里將 “far doth roam”譯為“去天涯海角”稍顯不妥,譯文似乎不能體現(xiàn)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相比之下,胡譯本“漸漸遠離”和傅譯本“在外遠游”比較準確地反映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
多恩的愛情詩經常體現(xiàn)出他的宗教觀,他也喜歡使用一些具有宗教色彩的詞語,例如第二節(jié)的“profanation”和 “l(fā)aity”。為達到較好的語境效果,譯者在翻譯時也應選擇具有宗教色彩的表述,以體現(xiàn)多恩詩歌的語言特色。卞譯本和胡譯本注意到了這點,將 “profanation”和 “l(fā)aity”分別譯為 “褻瀆”和 “俗人”,而傅譯本將“l(fā)aity”譯為“外人”似乎不妥。
第三節(jié)詩人暗示世俗情侶的離別像地震。“Men reckon what it did andmeant” 這句表明人們對地震的反應和態(tài)度,卞譯本譯為“人們估計它干什么,要怎樣”,胡譯本譯為 “人們談論它的含義和危害”,傅譯本譯為“人們猜度其作用和意圖”。從語境效果分析,卞譯本可能會令讀者感到不解,傅譯本似乎不夠準確,而胡譯本的意義傳達更為合理。
第四節(jié) “Those things which elemented it”這句,卞譯本“組成愛戀的那一套東西”似乎過于口語化,缺乏語言美感,胡譯本 “凡俗之愛的基本根據”和傅譯本“那些構成愛情的元素”在總體語境效果和語言方面都稍勝一籌,而相比之下,胡譯本更易于讀者理解原詩。
第五節(jié)卞譯本語言比較晦澀,胡譯本不夠簡潔明了,尤其是 “它是什么連我們自己也一無所知”這句。相比之下,傅譯本比較準確,但是仍有改進余地。在傅譯本基礎上,這一節(jié)譯文建議改為“我們被愛情煉得如此精純/連自己都不知它為何物/我們既然彼此信賴,心心相印/就不必在乎眼、唇、手的接觸”。
在第九節(jié),卞譯本 “我一生/像另外那一腳”增譯了原詩沒有表達的“一生”二字,這種做法稍顯不妥。胡譯本和傅譯本都成功傳達了原文的主要信息,但是胡譯本更加忠實于原文,表述更加準確,而傅譯本稍有欠缺。例如,原詩“obliquely run”可能與圓規(guī)畫圓的動作有密切關系,胡譯本 “傾斜著身子轉圈”較準確地實現(xiàn)了原詩的語境效果,而傅譯本“環(huán)行奔跑”難以達到類似的語境效果。
基于上述分析,筆者根據關聯(lián)翻譯理論,結合3個譯本之長,給出如下修改譯文:
《別離辭:莫傷悲》
就像有德之人安詳辭世,
對自己靈魂輕輕說聲:走,
而悲傷的朋友們紛紛論議,
有人說氣斷了,有人說沒有,
讓我們化了,不要抱怨,
無嘆息風暴,無淚水洪波;
把我們的愛情向俗人言傳
就等于褻瀆我們的歡樂。
地震帶來恐懼和災禍,
人們談論它的含義和危害,
天體的震動雖然大得多,
對人卻沒有絲毫的傷害。
世俗戀人的乏味之愛
(其靈魂是感觀)不允許
離別,因為離別意味著破壞
凡俗之愛的基本根據。
我們被愛情煉得如此精純,
連自己都不知它為何物;
我們既然彼此信賴,心心相印,
就不必在乎眼、唇、手的接觸。
我們兩個靈魂是一體渾然
雖然我必須離開,靈魂卻
并不分裂,而只是延展,
像黃金錘打成輕薄的一片。
我們的靈魂即便是兩個,
那也和僵硬的圓規(guī)雙腳相同,
你的靈魂是圓心腳,沒有任何
動的跡象,另只腳動,它才動。
雖然圓心腳在中心坐定,
但另只腳在外遠游時,
它便傾斜身子側耳傾聽;
待另只腳歸返,它就挺直。
你對我亦如此;我像另只腳,
必須傾斜身子轉圈,
你堅定,我的圓才能畫得好,
我才能終止在出發(fā)的地點。
詩人往往是語言運用的高手,借助象征、隱喻等手法,通過形象豐富、意義復雜、富有美感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有獨特個性的作品。詩歌語言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增加了譯者的翻譯難度。語用學關聯(lián)翻譯理論為譯者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論依據,可幫助譯者更深刻認識詩歌作者所處的社會、文化語境在翻譯中的重要意義,給譯者的翻譯實踐提供一定的指導。
本文借助關聯(lián)翻譯理論,分析評價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的名作《別離辭:莫傷悲》的3 個漢譯本,以此考察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英詩漢譯中的實際應用價值。根據關聯(lián)翻譯理論,詩歌翻譯過程涉及詩人、譯者和讀者,是一種三元關系。因此,譯者在充分理解原詩的認知語境和詩人創(chuàng)作意圖后,首要任務是在譯文中體現(xiàn)詩人明示和暗指的意圖,保證取得理想的交際效果,達到與原詩相接近的語境效果,使詩人的意圖與讀者的期待盡量趨于一致,這樣才能避免理解偏差導致的翻譯失誤。關聯(lián)翻譯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可指導譯者的詩歌翻譯實踐。當然,每種翻譯理論都存在不足,關聯(lián)翻譯理論也不例外。譯者應辯證地看問題,認識到關聯(lián)翻譯理論的可取之處,使其更好地服務于自己的翻譯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