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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豚灣:終極對決

      2023-10-23 03:18:48周鐘聲
      四川文學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楊波江豚

      □文/周鐘聲

      與過去兩年完成的兩大任務(wù)一樣,濱湖市市委常委何猛志再一次在休假中接受了書記關(guān)濤交給的特別任務(wù)——主持濱湖市的長江十年禁漁工作。

      這一回,事情一開始似乎就透出一股子戾氣,讓人感覺到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憋悶;也感覺到一場醞釀了很長時間的大對決,在無聲中一下子拉開了最后的帷幕。

      2019年初夏的一個黃昏,殷紅的夕陽,馱著鑲了金邊的灰黑云團,朝湖水里沉落,整個洞庭湖面變得波光粼粼,呈現(xiàn)出一種曠達而冷艷的美。

      關(guān)濤把何猛志夫婦從老家六門閘接到武警指揮船“501”號上,打算巡完湖后,按老套路,在船上邊喝著酒,邊把擔子悄悄壓到這一對年輕人身上。

      501號緩緩游弋在湖面上,比何猛志小十四歲的現(xiàn)任、電視臺美女記者吳雁,跟在男人們的身后,在甲板和天棚上走動,朝各個方向遠眺、拍攝。黝黑的皮膚,在夕陽下閃耀著青春的光澤。

      夏汛將臨而未至,四個月的地方禁漁期還沒結(jié)束,上千條漁船都泊在各自的港灣。經(jīng)過幾年的綜合整治后,清澈得像透明的玻璃、青綠之色交織的湖水之上,略顯寂寥,只有少量的砂石船和貨船在忙碌。

      “江豚!快看,江豚?!眳茄阃蝗簧焓种钢浇幻芗囊黄婧捌饋?。

      兩條深灰色的小江豚,正在前方的湖水里快樂地嬉戲。暢游、跳躍、互噴、笑臉、飚歌,水亮亮的流線型身體充滿美感。

      當過警察援過藏而顯得少年老成的何猛志,立即沉下臉來:“不好,這是江豚灣走失的江豚???,快,帶它們回家?!闭f著他朝陪同他們下湖的武警夏參謀長做了個手勢。

      501轟鳴起來,離開主航道,開向長江出湖口的江豚灣。螺旋槳犁起的長長波浪,引導兩只小江豚追著船逆水而上。它們依然歡快無比,時而一前一后繞著輪船轉(zhuǎn)圈,時而游得像兩支脫弦的箭,射到遠遠的船前方。

      吳雁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追著江豚拍攝。哈爾濱姑娘來濱湖好幾年,早已見過江豚,可如此近距離觀賞,看得如此真切、如此過癮,還是第一次。

      船進江豚灣口,水面變得狹窄。突然,她發(fā)現(xiàn)兩個小家伙消失了一會。再看見它們時,發(fā)現(xiàn)它們在湖水里劇烈掙扎,一浮一沉,乳白的肚皮朝了天,湖水上一抹鮮紅。“不好,出事了!”

      輪船開過去停下來。有人用網(wǎng)把兩頭江豚撈到船上。正在滲血的小江豚身上,各有一只比男子漢的手掌還大的錨鉤——一種外觀像船錨一樣的漁具,連著的長繩一直通向岸邊的柳林子。幾只帶倒須的鋼爪,深深扎入江豚的身體。呃呃,呃呃……江豚聲音像小孩子的啼哭。夏參謀長趕快叫隊醫(yī)給江豚止血,處理傷口。

      “這是犯罪,嚴重的犯罪!”當過好幾年環(huán)保局局長的何猛志對著吳雁的鏡頭說,“錨鉤這種惡性的漁具,讓江湖里的大魚絕跡,國家早就明令禁止使用。今天竟然還有這種事存在,可惡!”

      關(guān)濤擺擺手不讓吳雁錄他的像,說:“不是說江豚沒啥可吃的嗎?如今也沒人當燙傷藥用了,怎么還會有人惦記?”

      何猛志小聲說:“江豚是無辜躺槍哩,書記?!?/p>

      “嗯?!?/p>

      大家忙活了好一陣,天都要黑了才忙完。對江豚做完治療,放回湖水的時候,看著兩頭小江豚在湖中艱難地擺動身軀依依離去的樣子,吳雁的眼睛濕潤了。

      “得馬上采取措施,否則江豚灣就完了……”何猛志掏出手機,開始給濱湖市漁管會打電話。

      吳雁說:“關(guān)書記您看,老何真是遇事過不得夜的急性子哈。不能先吃飯嗎?餓死了?!?/p>

      “對對對,先吃飯?!毕膮⒅\長接過話頭。他是本地人,即將轉(zhuǎn)業(yè),特別熱情:“關(guān)書記,何常委,現(xiàn)在不準請客,今天是我私人招待。在三江口打了二十斤熱谷酒,你們先嘗嘗,都說這是我們?yōu)I湖的五糧液。”

      “知道知道,嘿嘿,這么多啊?”這位北京空降來的市委書記,除了做事拼得命,唯獨對酒情有獨鐘。

      “喝不完打包。”

      說起打包吳雁就來勁:“對呀,喝不完打包,關(guān)書記。我估計您今天喝不完,帶回去存到食堂里,獨自慢慢享用。”

      “哈哈哈哈,小吳你說話跟我閨女真是一模一樣!”吳雁的話逗得關(guān)濤大笑。

      上桌后,關(guān)濤習慣性地含笑舉起酒杯。何猛志剛抬起手,被吳雁啪地打下來:“你給我忍住!書記可以多喝,你沾都不能沾!你看是要快活,還是要長命?”

      何猛志訕訕地笑道:“在老屋里休養(yǎng)了一個月,天天享用著干凈的湖水湖風、媽媽的土雞蛋黃芽白,夜夜睡到自然醒。這幾天連倍他拉克都不用吃了,估計喝幾口問題不蠻大,哈哈?!?/p>

      “想都別想!”吳雁一臉嚴肅。

      關(guān)濤自己干了一杯,笑道:“小吳你這樣護著小何,我本來想對他說的事情,都不便開口啦。哈哈哈,怎么辦?”

      “沒事哩,只要不讓他喝酒,什么都可以說?!?/p>

      “可是有時候說事是需要酒來助興的知道不?”何猛志還是想陪書記干一杯,悻悻道。

      吳雁說:“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你以為我不想喝?我也想得很哩。你硬是要喝,那我就跟你的崽一塊兒陪你喝。怎么樣?”

      關(guān)濤大笑:“將了一軍!”

      “本來就是嘛,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那就多吃飯、多吃菜,像我一樣,暫時戒酒,做個純吃貨?!?/p>

      何猛志撇撇嘴:“我又不是馱肚婆。”

      “馱肚婆?馱肚婆怎么哪,未必不是你的崽?”

      盡管有夏參謀長舍命陪君子,氣氛還是受了影響。當然,主要原因是關(guān)濤心里有事,有大事!

      放下碗筷,關(guān)濤把何猛志單獨拉到甲板上。憋了好一陣的話,才在黑暗中說出來:“北京下大決心了!對長江的禁漁,這回要一口氣連禁十年!這又成了濱湖的頭等大事,不得不讓你再次出山。無可替代啊,猛子,真是抱歉?!?/p>

      “書記您想多了。我身體已經(jīng)不是問題,畢竟四十歲還沒滿,有事您只管吩咐。只不過,顧不上我兒子了,嘿嘿?!?/p>

      “就是哩,又得叫你作犧牲了。也是沒辦法呀,有人告訴我說,漁民比市民和農(nóng)民難辦多了。他們的船,就跟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似的。何況,高考的流毒還沒完全肅清?!?/p>

      說到這里,兩個人都頓了一下。高考,是何猛志前兩場戲里的大反派。他們都知道,只要高考人還在,就能發(fā)出哥斯拉的能量,厲害得很。

      “書記放心,我有個叔爺爺,世代的漁民,我看也還好嘛,脾氣溫和得像濠河里的水。至于高考,再厲害,我們不也完勝了兩場嗎?”

      何猛志的前兩場戲是:一、完成了濱湖一百多家紙廠的關(guān)停;二、把紛亂的采沙行業(yè)整治下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猛子啊,預(yù)祝你再打一個禁捕退捕的漂亮仗。”

      ……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湖上的風浪在變大,船開始返航。剛剛駛離江豚灣,星光下,一條開足了馬力的沖鋒舟,像進攻中的眼鏡蛇一樣翹著船頭,從江豚灣疾馳而來,從501側(cè)面倏地掠過。像炸街的摩托一樣,嗚嗚地射向深濃的夜色。

      “這會是那個在湖水里下錨鉤的家伙嗎?”何猛志正想著,又一條船亮著燈緊追上來。那是水警的巡邏快艇,船上一邊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是自己的小兄弟們——云夢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楊波和護漁隊長萬仞。

      兩條船迅速接近,并行。突然,501探照燈的強光下,只見個子瘦小的萬仞從自己的船舷上,唰地凌空跳向沖鋒舟。豈料沖鋒舟怪叫一聲,船頭猛地翹得更高,萬仞掉進了湖水。

      “嗬——”湖上響起一片驚呼。

      吳雁說:“沒事,萬隊是游泳高手?!?/p>

      楊波緊接著也跳向沖鋒舟,他成功了!跟開船的人攪到了一起。沖鋒舟在原地打起轉(zhuǎn)來。萬仞像江豚一樣躍出水面,翻身上船,開船的人立刻被制服。

      “好!”501上觀戰(zhàn)的人高叫起來。他們都估摸到,這兩個身手不凡的年輕人,正在追捕開沖鋒舟的偷漁賊。

      何猛志向關(guān)濤報告說:“這兩個小兄弟在完成采沙整頓后,已經(jīng)轉(zhuǎn)入了云夢護漁工作,萬仞還解決了協(xié)警……”

      “強將手下無弱兵,也是兩個英雄,哈哈,跟你們兩口子一樣樣的!”

      翌日,吳雁的電視新聞《洞庭湖江豚在流血,長江禁漁刻不容緩》一上線就登上了各大平臺的熱搜。

      ……

      柳葉河上游,藕池口河灣,大風大雨,視野朦朧。云夢1號采沙船的甲板上,高考知道何猛志為救臥底暴露的妻子吳雁,握著槍在身后緊追不舍,便轉(zhuǎn)頭吼道:“何猛志,你給老子站住。警告你噢,再追,我就要開槍了……”

      砰,砰,砰,槍響了。是何猛志的槍在開火。吱——感覺子彈從背后穿透皮肉,打進自己的胯骨,劇痛!“可我的槍怎么就打不響呢,啊?”

      正在氣喘如牛地糾結(jié)著,一聲斷喝,把病床上的高考從夢魘中驚醒:“二十八床,換藥!”

      高考睜開眼睛。穿警服戴大口罩的護士小姐,正把紗布繃帶藥物放到床頭柜上,惡聲惡氣:“翻過身,屁股朝上,把褲子拉下來。”

      翻身的時候,高考發(fā)現(xiàn)剛剛從夢魘中醒來的自己,躺在洞庭監(jiān)獄醫(yī)院里,滿頭是汗。在拘捕中被何猛志擊傷的屁股,仍然火辣辣地痛。雖然不再被“追”,心里卻煩得不行。

      “哎喲——姑兒你輕點啦,痛死我了?!?/p>

      “我都蠻輕了呀,是你痛點低好吧。見過怕痛的,沒見過你這么怕痛的,切!”

      換了平時,高考早發(fā)作了!“這么多年來,無論是在自己的新洲集團,還是在濱湖坊間,誰敢這樣跟我高老板說話?我這幾年走得一不順,就都把我當病貓了吧?”他想。

      他記起胯骨手術(shù)麻藥醒后自己痛得叫,就是這個一臉煞氣的警花,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給我忍住,再叫,把你丟號子里去?!彼坏貌痪o緊咬住下嘴唇,因為他清楚號子的滋味,害怕這個蠢婆娘真把自己丟進去。

      護士又招手讓門口那個重手重腳的獄警過來打下手。高考在心里抱怨:“這算怎么回事嘛,簡直了!換了平時,這種破醫(yī)院我望都不會望一眼啊……”

      他不得不按自己的老辦法,從床頭柜上取過剛剛送來的《濱湖日報》讀,以此分散注意力。突然,頭版一條新聞還真的讓他忘記了一切:《市委常委調(diào)整分工:何猛志主管我市長江十年禁漁,不再兼任云夢區(qū)書記》

      看到這個名字,他就恨得牙癢?!耙黄鸫╅_襠褲長大的發(fā)小,竟然會給我一槍,讓我?guī)讉€月了還躺在醫(yī)院里出不得門。這一槍我一定打回來,當然,不一定就是開槍!比如阻斷或擾亂其仕途。這個人的仕途太順,給他上點眼藥,比打他一槍更讓他難受……”

      想著想著,他又有些發(fā)怵?!斑@兩口子,真他媽太狠、太厲害了!前年,我都把他送進了紀監(jiān)委,卻被他的黑皮小女人舍命救了出來,關(guān)了我的紙廠,斷了我的財源,讓我無路可走!”

      “去年,動用上面的關(guān)系,都跟砂石公司簽了約,一年能分一個億,卻被這兩口子連人帶公司一鍋給端了。甚至順藤摸瓜追查到省里,把我的常委哥們都給擼了下來。自己還挨了他一槍,被關(guān)到了這里!”

      “側(cè)一下屁股,側(cè)一下?!豹z警說。

      他沒理睬,繼續(xù)著自己的思緒——

      “都是一樣的湖里漢子,智商不存在誰高誰低。他踩著我爬上高位,難道我就只能咽下這口惡氣?怎么可能?已經(jīng)落到這一步了,就是死,也要拼他個魚死網(wǎng)破!”

      “據(jù)報道,今年濱湖的四個月禁漁期滿后,不會再開放江湖了,直接進入長江十年禁漁的大行動。想想,這件事的難度,那可是一天大呀!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哈哈何猛志,我這幾年是沒搞贏你,可是好運氣不會總在你們那邊吧……”

      這樣天馬行空地冥思苦想,倒是減輕了換藥的大部分痛苦。警花護士說:“好了,拉好褲子,翻過身來吧?!?/p>

      “這么快?”

      “我不是跟你講了啦,要你忍著點,你就是喜歡鬼叫鬼叫。”

      “嘿嘿,也沒那么痛了。謝謝哦,我給你發(fā)紅包,發(fā)大紅包?!?/p>

      警花微笑著離開,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發(fā)完紅包,接著打電話。他已經(jīng)想好了:事已至此,有些草蛇灰線的棋子,可以動用了。還要早出手,搶在自己完全失去自由之前完成計劃。

      從書記那里領(lǐng)受了任務(wù),翌日,何猛志一家開著車,從老家六門閘回到濱湖市金盾小區(qū)的家里。一路上,感覺夏天的氣息越來越濃郁。公路兩旁的溝港湖汊里,一只只玉盤似的荷葉上,有晶瑩的露珠在滾動。半大的青蛙,在葉子間蹦過來蹦過去。遠方,藜蒿落了,翠嫩的新葦綿亙天際。洞庭湖區(qū)最美麗的季節(jié),正撲面而來。

      走進市委機關(guān)四層的常委樓,一塵不染的樓道和地板,讓久違了的何猛志感覺一陣爽朗,忍不住低聲哼起歌來??墒钱斔謿獾巧纤k公室所在的頂樓時,他清楚這樣的美好將是極其短暫的,一場新的博弈即將開始。“何猛志你真是不作不死的賤命??!”長吁一口氣后,他在心里笑著對自己說。

      中午他也沒有休息,在辦公室打電話讓人把一樓一個大辦公室的牌子由原來的“整頓采沙領(lǐng)導小組”,改為“禁捕退捕領(lǐng)導小組”,又親自打電話把501號武警指揮船調(diào)來,暫時作為領(lǐng)導小組的工作用船。還從漁政、公安、海事等部門調(diào)了一些人和船,算是把新的竿子豎了起來。

      底氣足,在用人上他也絲毫不避嫌,抽調(diào)的成員中有楊波、萬仞和吳雁。開完第一個全體人員會后,幾個人坐在食堂里聊,何猛志對楊波和萬仞說:“你們首先把那個殘害江豚的案子給我破了,我要嚴懲兇手!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要向上頭專門作交代的。”

      被何猛志宣布為濱湖市護漁總隊長的萬仞說:“江豚案就交給我吧,我就不相信咱百十號人抓不住一伙偷漁賊,何況還抓了幾個人。楊哥還是跟猛哥跑吧,現(xiàn)在的情況還是復(fù)雜?!?/p>

      何猛志豎了一下拳頭說:“我一個老警察,有什么可怕的?莫以為當個小官就不能打了!楊波不用跟我,分工負責退捕上岸的事。”

      吳雁有點急:“我跟萬隊一個組吧,江豚案是我最早報道的?!?/p>

      “老婆,嘿嘿,你還是負責面上的宣傳吧?!?/p>

      “我……”

      他伸手攔住了吳雁的話。他心里老惦記著吳雁肚子里的孩子。

      夜里,他見吳雁還噘著嘴,便伸手將她身體攬了過來。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開始微微隆起,不像從前那么柔軟了。早兩天還以為是這個吃貨吃太多了。

      他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這怎么得了,不但自己照顧不了吳雁,而工作一啟動,吳雁無疑又要像前兩個戰(zhàn)役一樣,被緊密牽扯進來。

      別人家的孕婦,都是當大神一樣供著的?。】扇蝿?wù)已經(jīng)接受,步子已經(jīng)邁開,只能祈求何家的第三代福大命大,但愿愛游泳的吳雁像她常自詡的那樣,“打得牛死”。這樣想著,他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久久地輕撫、親吻,他清楚自己漂亮的小妻子最服這個。

      一上來,何猛志就感覺到了工作的巨大壓力。聽說他接手了禁捕退捕工作,專門負責辦理科級干部案子的市紀監(jiān)委二室的丁主任,九點不到就進了門:“接到了大量的舉報:三年前,掛靠在政府那邊的市漁管辦,先后動員一千多戶上岸漁民,向一個名叫水榭華庭的樓盤全款團購房子,結(jié)果時至今日,房子沒交,款也沒退。”

      “知道。漁民們在市委、市政府靜坐了七八次,網(wǎng)上早已刷屏?!?/p>

      “是的。”

      “誰負責這個項目呀?”

      “現(xiàn)在主持禁捕辦工作的是漁管辦副主任屈岸。主任程江,去年落水殉職了。”

      “嗯嗯。副主任是正科級吧?這么大一副擔子,怎么就落到屈岸的肩上???”何猛志的腦子里,浮現(xiàn)起見過一面的屈岸形象——一個努力讓自己更像一個規(guī)矩干部的紅臉漢子!

      “這個說起來可就復(fù)雜了,一個不起眼的機構(gòu),長期沒有理順過。屈岸事實上干了副處的事,而此前他不過是漁政站的一個船長,跳起腳也就一副科。邪門吧?”

      “那你們打算怎么辦?”

      “我們聽您的意見,何常委。從前分管領(lǐng)導說,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接替程江,只能扶著屈岸當好維持會長。否則,禁捕辦這個越來越重要的機構(gòu),就會癱瘓。而水榭華庭這一個案子,就涉及十多個億的資金?!?/p>

      “這么大的數(shù)字哈?”何猛志微微一怔,說:“那我就先了解一下情況吧。明天答復(fù)你,行嗎?”

      丁主任說:“明天?您是說,明天?何常委,您這已經(jīng)是雷厲風行了,到底是年輕領(lǐng)導、英雄人物啊?!?/p>

      “丁主任快莫這樣說……”

      屈岸參加了禁捕退捕辦第一次全體人員會,一張讓人捉摸不透表情的臉,定格在何猛志腦海里。他找到屈岸的號碼,轉(zhuǎn)身就給他打電話,對方響了鈴,沒人接。他急不可耐,拿起桌上的座機打,對方立即接了:“您好哪位?”對方聲音匆忙,聽上去像是說的“鳥哪位”。

      “我何猛志呀,屈主任?!?/p>

      “何常委?您好您好,請您指示?!?/p>

      “你能來我辦公室一趟嗎,馬上?”

      “對不起,何常委,我在工地,這邊實在脫不開身哩?!?/p>

      何猛志心里隱隱不快,可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哪個工地?”

      “長江路的水榭華庭。幾百個漁民圍在這里,頭都要爆了?!?/p>

      “那我馬上過來?!?/p>

      “你就不過來了吧,何常委,這里不太安全哪?!彼穆曇粽嬲\而關(guān)切。

      “那天開會我不是講了嗎,我老警察了,抓過毒販,在可可西里當過政法委書記,安全的事嚇不倒我。我馬上過來?!?/p>

      十五分鐘后,楊波的警車風馳電掣地把何猛志送到了水榭華庭。

      屈岸站在小區(qū)的門口,衣裳齊整,頭發(fā)抹得一絲不亂,笑容可掬地迎接何猛志的到來。一見面,就彎下腰,自然地接過何猛志手里的提包,連聲道:“何常委好。何常委這邊請?!?/p>

      走進售樓大廳,響起一片呼喚聲:“何大。”“何局長?!薄昂螘洝!薄昂纬N??!本兌敬箨犻L、生態(tài)環(huán)境局長、云夢區(qū)委書記、市委常委……這些年一路走來,媒體已經(jīng)把何猛志宣傳得家喻戶曉了。他微笑著跟大家揮揮手,坐下。

      屈岸清清嗓子,繼續(xù)主持這天跟漁民的對話:“漁民老鄉(xiāng)們,市委對大家的問題高度重視,分管禁漁工作的何常委親自到現(xiàn)場來辦公,聽取大家的意見。今天這可是個好機會啊,大家可以把自己的要求都說出來……”

      “你這不是說鬼話嗎,我們的要求都重復(fù)一百遍了?!鼻对捯魶]落,有人就開炮了。

      有個五十多歲的女漁民沖到何猛志面前,掀起自己的衣服,讓大家看她肚子上一道尺多長的疤痕說:“我打了三十多年漁,現(xiàn)在有病做不起傲人,承蒙政府的關(guān)心上岸落戶。我把全部積蓄交給開發(fā)商,結(jié)果呢,快三年了,房子的毛都沒看到一根。今天領(lǐng)導來了正好,你們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交代?!?/p>

      “你的問題,沒領(lǐng)導什么事哈。”屈岸示意保安把她拉開,“我怎么沒給你答復(fù)?早跟你說了,程主任在時,一言堂。就算有問題,也沒我啥事好吧……”

      “今天不說責任,屈主任?!焙蚊椭就蝗粎柭暣驍嗨?,“你現(xiàn)在給漁民兄弟們一個說明或答復(fù)吧?!?/p>

      屈岸說“好好好”,可是口里像含了蘿卜一樣,啰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出來。

      一位中年漁民紅著臉說:“我是很小就從巢湖過來的,對,安徽的巢湖。在二洲子這一帶打了二十年漁,跟屈主任的老家一個隊。去年我就是聽了他的話,上了個牛XX大的當。他自己家里倒是起了大樓房?!?/p>

      如此尖銳的批評,令何猛志越來越吃驚。他把犀利的眼神投到屈岸的臉上。

      “你怎么說話的!這不是亂扯嗎?”屈岸朝中年漁民露出理直氣壯的強硬,“我……我表哥是高考,新洲集團的老總,曉得吧?他出了事沒錯,我老婆跟著他做棉紗出口,可是賺了錢的。你不清楚就莫亂說好吧!”

      巢湖人說:“明明錯了還嘴硬,還不快點想辦法擦屁股,哼,房子再這么拖下去,小心把你屈大主任砌到墻里面去!”

      大家被逗笑。

      屈岸的表哥是高考?何猛志更驚訝了。他在心里說:“這個高考的表弟,可真是敢說啊。高考都坐牢了,他還把高考掛在嘴上,有蠻猛噢!”

      又扯了一陣,漁民們沒有要散去的意思,相反,火氣越來越大。何猛志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大家熄熄火,要是信得過我,就好好商量,莫吵。”

      “何常委,我們信得過您。抓毒販,關(guān)停紙廠,整頓采沙,我們都知道英雄何猛志,我們聽你的?!?/p>

      “那何常委你說怎么辦吧這事?”

      “大家先回去吧,今天,應(yīng)該說你們所希望的效果已經(jīng)達到了,我會把你們的意見好好消化上報的,三天之內(nèi),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p>

      “這還差不多?!?/p>

      “何猛志心里裝著百姓,是個好官。”

      “那確實,換個人,老子還真不信!”

      人們終于漸漸散去。

      屈岸弓著背送何猛志上車,何猛志看了屈岸一眼,一句話都不再說,上了自己的車。

      何猛志剛離開,屈岸就開著一輛特斯拉,經(jīng)過洞庭湖大橋,直奔高考住院的洞庭監(jiān)獄。路上,因為分了神,撞到了公路邊一棵行道樹上,幸好走的老公路,車速不快,車又好,無大礙。

      屈岸成為公務(wù)員之前,三十歲的他開了十年船,有一張漁政學院的函授文憑。當時如日中天的高考,花大價錢把他搞到市漁管辦副主任的位置上。一身的魚腥氣,出門卻愛打領(lǐng)帶,可他的領(lǐng)帶從來沒打標準過。

      汽車緩緩行駛在日影斑駁的公路上,屈岸被磕破的前額鉆心地痛,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忑得很?!斑@次怕是真的沒戲了,本來就不該把我安排到這個崗位上嘛?!彼?,“我天生就是一個駕船的,上了岸,干什么都不行啊。頂多也就能幫表哥找找女人,進賭場時給他提提籌碼籃子。唉,這一回,還是得讓表哥保我過關(guān),最好給我挪一個痛快位子。他是有這個能耐的?!?/p>

      車到監(jiān)獄,卻被告知:高考正在接受第二次手術(shù),不能見。屈岸急得像動物園里的狼,在病房的走廊上兩頭竄。

      “等到把我查處完了再找表哥,黃花菜都涼了啊。不行,得等,等到他手術(shù)做完??滩蝗菥彙!彼撬伎寄芰懿畹哪X袋,竟然憋出了一個正確決定。

      只是他運氣不太好,干等了兩個小時后,病房門口的值班干警告訴他:“屈主任你不用等了,高總說手術(shù)反應(yīng)大,暫時誰都不見。”

      何猛志回到機關(guān),馬上給紀監(jiān)委打電話,丁主任回復(fù)說案子的事須見面聊,約了第二天碰頭。翌日,何猛志九點準時走進了紀監(jiān)二室。

      丁主任說:“何常委您辦事確實是雷厲風行。我們都跟不上您的節(jié)奏哩?!?/p>

      何猛志說:“不是都說‘八〇’后懶散嗎?沒錯,我以前也是有些拖拉的?,F(xiàn)在我得適應(yīng)主要領(lǐng)導的節(jié)奏,你看關(guān)書記,比我大了十多歲,走路腳步生風,快得我們都跟不上。”

      “那確實,那確實。”

      跟丁主任很快敲定:先對原禁捕辦的工作開展調(diào)查,屈岸暫時繼續(xù)工作。

      ……

      何猛志剛上車,又接到丁主任的電話:“何常委,抱歉啊。您前腳走,后腳分管領(lǐng)導就到了我辦公室,說接到滿嗲的電話,讓我們暫時不要動屈岸,說屈岸只是能力問題,沒有貪污腐敗,水榭華庭的瀆職事件,不能算到他頭上,頂多給個誡勉談話。還說人家一個駕船的,能混到那個位置不容易?!?/p>

      何猛志心一沉,他知道,滿嗲告老還鄉(xiāng)后,大小事情,都很關(guān)心。前不久,一名抓捕過高考的云夢刑警火氣很大地來訴苦,說分局已經(jīng)定了他當六門閘派出所所長,卻被滿嗲一個招呼給打掉了……

      何猛志問:“那屈岸當時作為副職,究竟有沒有瀆職或貪腐問題呢?”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還真不太好說。據(jù)我所知,已故的前主任確實很強勢,而屈岸就是一個沒卵用的家伙,一條草莽漢子?!?/p>

      “沒卵用,這倒是有同感。”

      “據(jù)水榭華庭的人講,團購的那塊地掛牌出讓的關(guān)鍵時刻,具體經(jīng)辦人屈岸關(guān)手機玩失蹤,后來據(jù)說他陪領(lǐng)導在拉斯維加斯和歐洲待了將近一個月,錯失良機。最后不得不每畝加價一百萬才拿到……”

      “亂七八糟!”放下電話,何猛志不禁在心里嘆道:“看來禁捕退捕的事,不得比前面的那兩仗輕松啊,難怪年年禁漁,年年沒效果,守著大江大湖沒魚吃!”

      太陽沉落到江豚灣西面的湖水里,天色黯淡下來,四野驟然變得寧靜。只有幾只不知疲倦的白鷺,沿著湖岸邊的柳浪飛翔,不時在夜空中發(fā)出一兩聲啼鳴:嘎——嘎嘎。

      “檳榔帶了沒有啊?一夜蠻難熬的啦?!眳茄銌柸f仞。

      萬仞摸摸迷彩服口袋,“哎呀,動身急了點,忘了。”

      “不是提醒過你嗎?吃我的口香糖吧。給?!?/p>

      ……

      楊波手下的水警小分隊和萬仞的漁民護漁隊,在這里撒下了一張暗網(wǎng)。由兩條巡邏快艇和一條機帆船外加一條武警沖鋒舟組成的“聯(lián)合艦隊”,天黑后悄然埋伏在了江豚灣邊邊上的柳浪里。煙不能抽,牌不能打,連說話都不能高聲。隊員們嚼著檳榔和口香糖度過長夜。這是他們接受何猛志的任務(wù)以后,第一個不眠的夜晚。這撥人里面還有一個吳雁——反正何猛志已經(jīng)忙得不著家了,她也趁著自己還能自如行動,跟著大家一塊下湖。

      夜色不斷加深,老柳棵子上的蟬,呼應(yīng)地唱著,偶爾會被湖水中的江豚或者魚兒潑喇一聲打斷。子夜時分,露水下來了,冷颼颼的。窩在船艙里的人們不再汗流浹背,開始輪流睡覺。吳雁在機帆船的主艙里發(fā)出響亮的鼾聲:“哧——呼,哧——呼?!贝蚶滓粯印?/p>

      在隔壁機艙里睡覺的船老板,被吵得不斷地埋怨。值班的萬仞只好咚咚咚敲響板壁。吳雁翻了個身,鼾聲更響亮。萬仞把嘴巴湊到艙窗邊叫:“吳記者,吳記者?!?/p>

      “唔……”

      “你鼾聲太大了,偷漁賊要被你嚇跑的?!?/p>

      “嗯,嗯。”平靜了幾分鐘,又照樣。還頻繁地起夜,隔著薄薄的板壁,弄出一些聲響。

      萬仞想:“切,真不曉得何猛志夜里是怎么跟她睡的!”

      東方天際露出一絲亮白的時候,剛剛睡著的萬仞被尿脹醒了,打開艙門,站到甲板上撒尿,水花嘩嘩地飄落到平靜的水面上。忽然聽見“嘎”的一聲啾鳴,只見不遠處的湖岸邊,不知從哪里冒出一條小巧玲瓏的鷺鷥船,一個老頭蕩著雙槳,正向這邊駛來。鷺鷥們還沒開工,縮著脖子,整齊地棲息在船兩旁的架子上。

      看看船漸漸靠近,萬仞大喊了一聲:“嗲兒!”云夢人稱老爹為嗲兒。

      老頭嚇得一噤,半晌才回過神來:“搞么子呀,嚇死我了。”

      “莫怕,嗲兒,我們是護漁隊的。不正在禁漁嗎,您老人家怎么又出來噠呢?您這可是要被抓的呀。”

      “我曉得禁漁哩,堅決擁護。不禁就快沒得魚吃噠。不過我一不用電打魚,二不下錨鉤,三不布迷魂陣,我只用祖?zhèn)鞯您橔?,這也不行么?”

      “一不行就都不行啊,嗲兒,文件上寫得清清楚楚。”

      “好吧好吧,我是虧噠理,我就走。等開禁后再來。反正魚是打不完的,遲打早打總有得打?!?/p>

      這時候吳雁也聞聲走出自己的船艙來,站在甲板上,學著萬仞的口吻問:“嗲兒,您是哪個村的?”

      “就是那邊風網(wǎng)大隊的。”

      “哦,我想問一下老人家,隊里有人偷漁嗎?”

      萬仞插話說:“隊里有人偷漁,人家還會告訴你?”

      沒料到老頭竟然說:“有哇,經(jīng)常有人在江豚灣偷漁,要不我也不敢看樣放鷺鷥了?!?/p>

      “您認識他們吧?”

      “認識我也不敢說啊,我還想多活幾年?!?/p>

      “是些什么樣的偷漁賊這么狠呢?”

      “我只能跟你們說到這里,姑兒呀,我是真的怕。如果你們想捉人,多守幾個晚上,保管能捉到他們?!?/p>

      ……

      天亮了,淡淡的晨霧像潮潤的輕紗一樣,讓人感覺到戰(zhàn)栗的寒意。湖對岸的水警在對講機里問萬仞:“情況如何,萬隊?”

      “沒事?!?/p>

      “那我們收工,今晚再來。”

      “當然,我們已經(jīng)有了線索,今晚說不定就能抓到人?!比f仞聲音亢奮。

      吳雁說:“今晚還叫我。”

      “累死人,還睡不好,夜夜來,你一個孕媽吃得消?”

      “老何不是總說我打得牛死嗎?”

      設(shè)伏通宵的“聯(lián)合艦隊”披著晨霧悄然散去。萬仞突然接到采蓮湖護漁隊長的電話:“萬隊,不好了,有人在采蓮湖用藥鬧魚,死了一湖的魚?!?/p>

      萬仞看看身邊正在打瞌睡的吳雁,趕快走到艙外,小聲說:“你們守護好現(xiàn)場,我盡快趕過來。”然后給在分局值夜班的楊波打了一個電話:“楊哥,采蓮湖鬧死了蠻多魚,我們剛從江豚灣值守回來,我要先送嫂子回家,要不你趕過去看看吧。我隨后趕來。”

      “行,我馬上去。”

      從市里到采蓮湖有二十多公里,楊波的水警快艇開足了馬力,船兒飚得要起飛,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采蓮湖跟江豚灣一樣,也是洞庭湖的一個湖汊。果然死了好多的魚,胖頭、草魚、雜魚。廣闊的湖面上,白花花地飄得到處都是,有的魚還仰面朝天,嘴巴一張一合,拼命地呼吸。全是半斤左右的小魚,偷漁賊可能把少量的大魚撈跑了。一對夫婦在湖邊大哭:“叫我們一家人怎么活啊,老本全砸湖里了!”“禁漁禁漁,禁么子卵漁呀,都是禁漁惹的禍……”

      楊波身上一陣寒噤,也只能安慰他們:“案子沒破之前,你們就莫亂說啰?!?/p>

      采蓮湖護漁分隊長說:“是魚藤精(農(nóng)藥)那味兒。”

      楊波說:“做好記錄,估算一下?lián)p失。然后把死魚都撈起來,看是埋掉還是燒掉?!?/p>

      “楊局長,那這個案子怎么辦呢?這家人要破產(chǎn)了?!?/p>

      “問得稀奇,當然破啊!等到案子破了,所有的經(jīng)濟損失都由偷漁的賊子負責,讓他們傾家蕩產(chǎn)?!彼m然口氣挺硬,望著滿湖死魚,內(nèi)心還是崩潰的,感覺自己面對浩浩江湖回天乏力……

      他把自己拍的照片和視頻發(fā)給何猛志,正在開常委會的何猛志回了一個字:“抓!”

      萬仞剛把吳雁送到濱湖碼頭上,電話響了,是新洲子那邊的護漁隊打過來的,說又發(fā)現(xiàn)了“迷魂陣”。具體地點是柳葉河與長江交會的藕池口。

      二十歲的萬仞在一個通宵沒睡好之后,也感到了心力交瘁。他生怕電話內(nèi)容被吳雁聽見,她卻偏偏耳朵尖聽見了,堅決要跟萬仞一塊去:“傳說中的迷魂陣,我還沒見過哩,得開開眼界?!?/p>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p>

      “你非說不行,我就租個旅游快艇自己去,萬仞你見我怕過啥嗎?”

      “那確實,我沒見你怕過啥。前年落雪下凌,你跳到六門閘的黑水凼里找證據(jù),那時你還是個小姑兒;去年你上采沙船當臥底,差點把命丟在高考的手里,那時你才結(jié)婚;可是現(xiàn)在真的不行哦吳記者……”

      “現(xiàn)在怎么啦,我吳雁不還是吳記者?”

      他指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現(xiàn)在我要對猛哥的后代負責?!?/p>

      吳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羞澀:“莫提他好不好,他比我還拼,你又不是不曉得。萬仞你讓我去吧,不過不要讓他曉得了。”

      萬仞知道自己該如何拒絕了:“你非要堅持,我就告猛哥。”

      “你去告你去告,我最討厭打小報告的人了。別忘了哦,你從前可是我吳記者的線人,當了總隊長就不認得人了?”

      “呵呵,嫂子,你都這樣說了,我投降。”

      就在何猛志他們忙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屈岸正坐在他表哥高考的病床前,眼睛和臉龐一樣紅了。看著屈岸那副凄切的樣子,高考兩道霸氣的濃眉皺得緊緊的。

      屈岸無疑有問題。不過有一條他講得像真話:沒敢撈錢!是高考不讓他撈錢。但瀆職,不作為,沒有抓住最后一輪地價和房價利好的機會,把退捕的漁民們害苦了。真要論,問題也比貪污腐敗輕不了多少。

      本來,身體的自由,人格的尊嚴,高考都沒有了,活了快四十年何曾受過這種憋?想著屈岸的低能、不靠譜,便忍不住埋怨了幾句:“要你好好干,怎么就蓋個房子都干砸呢?你那個正科和實際的副處,我至少花了百把萬,你真讓我不省心啊兄弟。”

      “表哥你也不能這樣說啊,土地招標那陣,我正陪你在國外,這不就耽擱了嘛?拿了高價地以后,你又說要我把拿地損失的錢,從建筑成本里摳出來,做死地壓開發(fā)商的價,這不就徹底耽擱了嗎?”

      “這么說都成了我的責任啰,咹?”高考氣得只哼哼,用手把鐵床沿捶得嗡嗡有聲。

      而屈岸只是埋頭抽煙,不時擦擦眼睛。

      “你哭啥子哩,一個大男人!”高考瞪著自己這個不爭氣的表弟,狠狠地道,“老子多少個億的家當,估計都要打水漂了,照你這樣,那不只死得贏?現(xiàn)在又沒把你怎么樣,就這副鬼樣子。唉,我現(xiàn)在后悔當初不該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上?!?/p>

      “那我現(xiàn)在怎么辦?”

      “怎么辦?我都這樣了,你自己想吧?!?/p>

      “我想不出?!?/p>

      “唉……何猛志這邊,你自己擺平。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爭取到他的絕對信任,這樣就好辦了。其他方面我來想辦法。哦,對了,要盡快聯(lián)絡(luò)上我們集團漁業(yè)那幫老兄弟,他們應(yīng)該都沒離開濱湖?!?/p>

      “我明白了,表哥,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你和何猛志之間……”他彎著兩只大拇指比畫了一下。

      “曉得就行了,少說多做?!?/p>

      在高考的“根據(jù)地”新洲子與湖北的接壤處,有一個超過十萬畝的龍港蘆葦場。初夏,蘆葦正在嗞嗞拔節(jié),夾雜其間的柳林子早已蓊郁成蔭。一條撈螺螄的小漁船在柳蔭下的壕溝里緩緩行駛,屈岸神情有些亢奮地坐在船上。蘆葦越來越密集?!翱?!靠!”他突然高聲喊道。

      “老板確實行家里手,連我們的俗話都曉得。”漁民笑道。

      “哈哈,天生的船老板,卻駕不到船?!鼻陡訔H艘宦饭哌M柳林深處……

      很快,云夢區(qū)的溝港灣汊里多出了一些船和人,打的旗號叫“護漁志愿者”,設(shè)備比水警和正宗的護漁隊還好。

      夏日的湖上,徐徐的清風輕輕吹送,氣溫比岸上低一兩度。接到來自藕池口的“迷魂陣”的報告后,萬仞的機帆船在柳葉河開足了馬力逆水而上。一夜睡得并不踏實的孕媽吳雁,舉著機子一路拍了過去,第一次見識了“迷魂陣”的面目。

      偷漁者將連著小眼漁網(wǎng)的竹篙插入淺水的湖灘,圍住一片水域,只留一個入口,圍內(nèi)安放數(shù)個網(wǎng)兜來捕魚。這東西名聲很大,其實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令她掃興。

      萬仞給她科普:“別看它簡陋,魚兒進去了就別想再出來,要不怎么叫迷魂陣?這東西九十年代從沿海傳過來的,跟電打魚一樣,也是大小魚兒通殺。因為產(chǎn)量大,成本又低,這邊一直禁不下來?!?/p>

      萬仞的船繞著這片迷魂陣轉(zhuǎn)了幾圈,柳葉河護漁隊的人說:“一定是下半夜布下的,要是沒被發(fā)現(xiàn),今夜他們就可以歡慶豐收了。”

      吳雁變得亢奮:“這回我可以寫一篇偷漁賊折戟藕池口,哈哈……”

      這時已是半下午,萬仞說:“那我們先上岸吃晚飯吧。”

      吳雁說:“就到船上吃吧,上什么岸啰?!?/p>

      萬仞說:“那不行,你一個孕媽,船上伙食太差。吃完飯我們就下湖,也去布迷魂陣,啥都不耽誤?!?/p>

      “好好好?!?/p>

      萬仞又給楊波打電話:“有重大線索,楊哥。對,這回百分之一多半的可能性會抓住偷漁賊,真的!你就在江豚灣等好消息吧。哈哈。有空過來看看我也熱烈歡迎?!?/p>

      楊波說:“太好了,猛哥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高興??偹悴茸×四菐图一锏暮偽舶?。剛才還打電話問那個開沖鋒舟鉤江豚的家伙招了沒有哩。”

      “招了沒有呢?”

      “招個屁。一問三不知。給他加了點壓力,他就在廁所里上吊,差點搞出人命來?!?/p>

      ……

      和藕池口護漁隊的人一道,在河邊假裝布了一夜迷魂陣,一直到天亮,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收偷漁賊迷魂陣的魚。吳雁憤憤道:“難道泄了密,偷漁賊不進我們的迷魂陣?”

      “難說!”萬仞又困又乏,火冒冒地命令護漁隊的人,“打電話叫幾個人過來,把迷魂陣給拆了,運到岸上來燒掉。把魚都放了。”

      楊波帶人在江豚灣那邊設(shè)伏,也一無所獲。

      兩路人馬怏怏地回到濱湖,何猛志說要碰碰頭。

      上岸以后,吳雁的感覺,何猛志一定會罵自己一頓,因為自己在湖上待了兩個晚上的事,是瞞他不住的,不如主動去找他,便直奔樓上何猛志的辦公室。

      一見面,她吃了一驚。只見何猛志的絡(luò)腮胡子長得過分,臉色跟前兩年的兩場惡戰(zhàn)時差不多。她急了,趕緊問:“身體沒事吧?樣子有點嚇人哈。”

      他卻笑道:“有啥事,不就是工作壓頭一點嗎,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這樣?”

      看他強裝笑臉的樣子,她相信他又遇到難以逾越的坎了,而并非責怪她兩個晚上沒回家。壓力山大,他已經(jīng)顧不上她了!她轉(zhuǎn)身把房門關(guān)上,鎖緊,在他辦公桌對面坐下,問:“遇到什么麻煩了,猛哥?快說給我聽聽?!?/p>

      過去的兩年,他已經(jīng)從她這里得到巨大幫助了,而且主要是“腦洞”方面的幫助,于是他把水榭華庭的情況一股腦倒給了她——

      “我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確實,查不查屈岸另說,問題是漁民們團購便宜房子的機會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可以從退捕專項經(jīng)費里補貼一點錢,但缺口還是太大,又沒有別的來路……

      吳雁頓時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急遽下沉。

      “要命啊,雁仔,真是要命。我敢在關(guān)書記那里接單,就是聽說過屈岸這邊有一千多套房子啊?,F(xiàn)在的問題是,離年底只有幾個月了,時間很緊,可是加起來還有一兩千套房子沒有著落,這會讓禁捕退捕行動遇阻。我們怎么向關(guān)書記交差?”

      “這確實蠻傷腦筋……”吳雁沉吟道。

      何猛志起身去上洗手間。她的眼光無意地瞥向窗外。窗外,大湖之畔剛剛建成的小區(qū)高樓上,懸掛著巨大的售樓標語:湖景生態(tài)墅區(qū)……

      何猛志重新坐到吳雁的對面,吳雁美麗的眉毛揚了起來,“猛哥,有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不,不完全是我想的,是何常委的起意,何常委的思維模式……”

      “快莫跟我抒情了好啵?照直說!”

      “放棄水榭華庭的團購,請你同學江浪牽頭,在六門閘建一個小區(qū),洞庭生態(tài)漁村。一舉幾得,多好?”

      他沒有出聲。

      她又補充道,“與水榭華庭也就一湖之隔,而濱湖都有三座洞庭湖大橋了,還準備建湖底隧道。用三年前的錢,買一套現(xiàn)在的住房,我相信漁民們是會接受的?!?/p>

      “呃,得承認你是一個天才,親愛的……只不過,好是好,可鬼曉得江浪跟不跟我玩,不是小數(shù)目啊,會把他的小公司背垮的。”

      “我覺得可以試試,總比這樣耗著要好吧?我昨天在云夢碰到江浪,他還問我能不能幫他找些政策支持,轉(zhuǎn)型房地產(chǎn)開發(fā)。他說他做了調(diào)查,云夢區(qū)的房地產(chǎn)市場潛力巨大。”

      何猛志再一次陷入了深思,足足有兩分鐘,埋著頭一聲不吭,也不看吳雁一眼,雙目微閉。他的樣子令吳雁忐忑,她就拼命喝水……

      然后他從座椅上一躍而起,來到吳雁面前,一下把她抱了起來。他知道房門已經(jīng)被她鎖緊了,他把嘴唇壓到她的耳根上,說:“親愛的,你又一次救了我。我一急腦子就糊涂了,這么好的辦法都想不到。”

      “你老婆是誰呀……”

      “那確實,親愛的,你就是我的貴人?!彼氖衷谒馊獾纳眢w上四處游走,齊整的衣服被他給弄亂了。

      她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她也受到了強烈誘惑。遺憾的是,地點不對,時間受限,得用力掙脫感情的旋渦。

      他的聲音無比溫柔:“雁仔,你回家睡一覺吧,碰頭會先不開了。你起床后,我們一塊去云夢。”

      吳雁走后,何猛志立刻打電話,讓楊波在云夢區(qū)的白鰭豚大酒店訂了個大包廂,備了兩件五糧液,像去年整頓采沙一樣,又把“鴻門宴”給擺上了。

      楊波咂咂嘴說:“這么多好酒呀?”

      何猛志滿臉是笑:“大事,拉一卡車都值?!?/p>

      第一個走進包廂的是老同學江浪,那個在整頓采沙時帶頭把自己的砂石碼頭廢除、復(fù)綠的洞庭漢子。讓所有的知情人都驚爆眼球的是,北京來的巡視官,恰好就把船泊在江浪退出的碼頭附近,在這一帶登岸,細看,遠眺,傾聽,沉思,并留下“守護好一江碧水”的歷史性名句。

      何猛志相信,今天再找江浪辦事,根本不用費那么多口舌了。確實,區(qū)政府邀請的一幫開發(fā)商和建筑商,今天到得特別齊整。

      何猛志舉杯笑道:“浪子是曉得的,我在可可西里待了兩年,回來以后心臟不好,不能多喝酒。平常,關(guān)書記要我陪他喝酒,我都是讓姑娘(云夢方言‘老婆’)幫忙。今天,跟家鄉(xiāng)的父老兄弟們在一起,我不能不喝,豁出去也得喝?!?/p>

      掌聲落,有個二愣子快言快語道:“那何常委你一定是有事求我們吧?”

      “先不說事,先喝酒。”

      “何常委你身體不好就莫霸蠻?!?/p>

      “沒事。”他笑道,“我跟你們說,把采沙的事搞定以后,我扎扎實實休息了一個月,身體恢復(fù)得不錯,醫(yī)生說可以適當喝點酒,促進血液循環(huán)?!?/p>

      于是大家干了第一杯,然后又一塊干了兩杯。不過后兩杯楊波遵吳雁之囑,奪下了何猛志的杯子,讓云夢書記羅捷代替何猛志。

      其實人都來了事情就有了八成。何猛志,還有何猛志今天只讓攝像不讓端杯的吳雁,在今天這些老板的心目中,因為過去兩年的豐功偉績,其形象早已是神一般存在。

      酒過三巡,氣氛熱烈,何猛志趁熱打鐵:“各位父老兄弟,大家都清楚,明年一月一日,長江十年禁漁開始,這事市里交給我在抓。我今天請大家來,是想請大家鼎力相助,由江浪牽頭,在六門閘建一個洞庭湖生態(tài)漁村,一兩千套房子,按成本價銷售給全市連家漁民,讓他們徹底上岸?!?/p>

      羅捷說:“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愿意搬啊,說是要搬就搬到市里去,要么死也死在船上。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本區(qū)的成功人士,所以我和何常委拜托各位為禁漁大業(yè)作貢獻。不勉強哦,主要靠大家的愛心和義氣!”

      餐廳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羅捷老拿眼睛望何猛志。

      何猛志微笑著再次舉起滿滿的酒杯說:“大家可以醞釀一下,不急著表態(tài)。來,我們喝酒。喝!”

      坐在他左手邊的江浪趕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奪過了他的酒杯,說:“別,別,酒你就別喝了,我來代你敬大家?!苯搜霾币伙嫸M,等著大家喝,可是大家都眼睛瞪瞪地望著他。

      “那我就先表個態(tài)吧。”江浪說,“為了一江碧水,去年我把砂石場獻給了政府,一年減少幾十萬的收入,何常委的面子,我認了。這一回,還是何常委的面子,一江碧水的話,我再豁出去一次吧。成本價,無非也就是做個年把時間的無用工,反正我們都還年輕。跟十年禁漁比,跟一江碧水比,這又算個么子呢?”

      何猛志發(fā)現(xiàn),這位中學沒畢業(yè)的江同學,已經(jīng)把一江碧水四個字當作口頭禪了。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心中狂喜的何猛志拼命鼓掌,大家也跟著他鼓掌。

      羅捷說:“我們區(qū)常委會也討論了,大家作了犧牲,我們會努力補償?shù)摹_@些年,房地產(chǎn)起落大,大家如果不想另外拿地入行,轉(zhuǎn)產(chǎn)干別的,想要政府怎么支持,我們都會盡力。如果砂石管理局賣砂石有多的錢,也會拿來給大家作補償?!?/p>

      有人說:“本來我就打算響應(yīng)何常委的號召,羅書記您這樣說,就更貼心了。還說那么多空話搞么哩呢?干就一個字!”

      然后這天來的十多個老板就全認了。江浪領(lǐng)頭唱起了《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經(jīng)有一個夢……”廳堂里蕩漾起一股英雄氣。

      飯后,滿面紅光的何猛志帶著這幫人驅(qū)車來到六門閘,在柳葉河注入洞庭湖的遼闊江灘邊上,選中了一塊臺地,將其確定為未來的洞庭湖生態(tài)漁村。緊接著,何猛志親自帶著羅捷和江浪,馬不停蹄跑了一個月,辦齊了全部手續(xù),三通一平也迅速完成,所有的建筑隊開進了工地。

      何猛志又不回家了,每天戴頂安全帽,和工作班子的人泡在工地上,曬得漆黑的臉上總是掛著兩片酡紅??粗鴧茄闳找尕S滿的體形,他指指瓦藍的天空,又指指青綠的湖水,笑道:“在六門閘懷孕生孩子,也許比在城里更好啊。這里的空氣質(zhì)量要比城里好一百倍哩?!?/p>

      “那確實?!?/p>

      “可可西里,雁仔你不知道,可可西里就是這樣的……”

      吳雁分明看見,他迷蒙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縷柔情,那是深深的眷戀和滿足。

      盛夏,蘆葦長得遮天蔽日。夏汛下來了,“漲水的魚,退水的蝦?!奔由隙赐ズ锏聂~已經(jīng)禁捕了四個月,此刻,湖里的魚多得起跳,常撞到船上的人身上。地方禁漁期滿后,不再發(fā)放捕撈證,漁船不能下湖,一些人就利用采沙船和運輸船干,也有使用快艇和沖鋒舟的,偷漁的手段大升級。

      忙得團團轉(zhuǎn)的何猛志隱隱感覺到:隨著十年禁漁啟動期限迫近,犯罪分子一下子變得格外囂張,個別的甚至窮兇極惡,好像故意跟自己作對一樣,其出手的力度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他不得不白天以工地為主,夜里親自下湖,可還是一天到晚腳手搞不贏。持續(xù)的高溫下,他感覺到心臟又有些不適,不得不將半粒倍他拉克加大到整粒。

      這天江豚灣又發(fā)現(xiàn)了一頭死江豚,巡視途中,楊波說:“猛哥,告訴您一個信息。說是現(xiàn)在有的碼頭像電影里一樣,都有漁霸了,怪吧?”

      何猛志一下子像喝了杯濃咖啡一樣:“竟然有漁霸,這還得了!這里離哪個碼頭最近?去看看?!?/p>

      萬仞說:“猛哥我們的正經(jīng)事還搞不贏哩,漁霸就暫時不去管它了吧?”

      “要管?!焙蚊椭菊f,“正是野生魚和偷漁賊的存在,才滋生魚霸,而且總是禁不了漁,越禁氣焰越囂張!我想,湖里一定存在著看不見的捕撈、銷售鏈?!?/p>

      萬仞一拍腦袋:“猛哥你說得對呀,護漁護漁,我們老在蘆蕩里蹲守、追蹤,還沒查過賣魚的,忽略了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猛哥,我是不是有點笨?”

      “點撥一下就能醒悟,還不算特別笨?!?/p>

      在鴨欄咀大碼頭,老遠就把快艇靠岸停了。一行四人走上熙熙攘攘的碼頭。這里靠近湖北了,離濱湖有近百公里,有那么一點三不管的味道,何猛志幾個人都不太熟悉。街口,看見一個穿灰制服的大塊頭,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向送貨的漁民收管理費。每條船一百元到兩百元不等。

      有個青年漁民打趣:“老板,這樣收錢不賺死去?”

      灰制服也不搭話,抬腿就是一腳。青年嗷地大叫一聲,捂著襠部,原地蹲了下去。

      何猛志忍不住大喝一聲:“你怎么動手就打人,下手還這樣狠?”

      灰制服掃了何猛志一眼,說:“不怕老子捏死你!”

      楊波說:“他是市領(lǐng)導,你嘴巴放干凈點?!?/p>

      “市領(lǐng)導?好??!那我告訴你們聽,老子就是被你們強行趕上岸的漁民?,F(xiàn)在飯都沒得吃了,收幾個小錢,有錯嗎?”

      “你有意見可以反映,但不能再收這個錢了,更不能打人?!焙蚊椭菊f。

      “那你要看它肯啵?”灰制服舉起擂缽大的拳頭。

      楊波見那家伙比何猛志高了一個頭,趕緊扯扯何猛志的衣角。何猛志沒理睬楊波,脖子上的青筋爆了起來,臉也變得通紅:“那咱們就單挑一個?誰贏了聽誰的!”

      萬仞說:“我來?!北缓蚊椭景抢脚赃?。

      “還誰贏了聽誰的,哼,我怕你是找死噢!”灰制服揮拳砸過來。這家伙也真是個莽撞人,換個人,這一拳能把人砸趴下。

      何猛志瞬間讓自己鼓鼓墩墩的身體微屈、下沉,站穩(wěn)樁。當拳頭來襲時,迅即伸出右手,準確地格住對方粗大的胳膊,同時一記左勾拳,擊在對方的下巴頦上。只聽咵地一聲,那家伙仰面倒了下去。另外兩個家伙沖了上來。

      “停!”楊波指著他們的鼻子說,“我告訴你們聽,我這位老兄在可可西里一拳頭打倒過千斤牦牛,你們才幾兩?他是真心不想傷害你們,想找死,就上,莫說我沒提醒你們。”說著故意側(cè)側(cè)身體,露出腰里的手槍。

      兩個家伙見了槍,轉(zhuǎn)身護著灰制服退去。

      何猛志朝楊波小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那家伙的下巴有麻煩了。你讓派出所盯緊他們,也許這就是追蹤偷漁賊的一條線索?!?/p>

      轉(zhuǎn)過身來,那個被灰制服踢了的年輕人,仍蹲在那里咧著嘴抽涼氣。萬仞把他扶到路邊涼粉攤坐下,何猛志說:“歇口氣,不行我們就送你去醫(yī)院?!?/p>

      “謝謝領(lǐng)導。你們是警察吧?你們可得管管這幫漁霸,太欺負人了?!?/p>

      “我們就是來做調(diào)查的,肯定要整治。關(guān)鍵是,你能不能給我提供一點偷漁的情況呢?”

      “也就是他們在弄這事啊。跟警察叔叔明不打假說,到鴨欄咀來送魚的船,沒有幾條不夾帶野生魚的。野生魚價格好,桂花魚,人工的不超過二十塊,野生的翻一倍。跟人工魚混著賣,飯店喜歡得很。其實我這樣的守法漁民是看不慣的,有啥辦法!”

      “你能不能帶我們抓個把兩個大的偷漁賊,把這股歪風邪氣煞下來?”

      “我自己可以保證不再偷漁了,可是要舉證別人,我不敢,那可是要命的?!?/p>

      “有這么嚴重?”

      “還真有?!蓖蚊椭酒谕完P(guān)切的神情,他降低聲調(diào)道,“這一向,一伙有前科的人,以護漁的名義糾集到一塊偷漁,說要代表漁民阻止十年禁漁,保住漁民祖祖輩輩的飯碗。還放風說誰壞他們的事就整誰?!?/p>

      ……

      歸途中,何猛志說:“以護漁的名義偷漁,高招!萬仞你聽說過沒有?”

      “沒有。”

      “馬上組織聯(lián)合大排查,就從這個線索入手。不要再光是守株待兔了?!?/p>

      屈岸又坐在了高考的病床前。兩個人聊了好久好久,完全不受探視制度的限制。高考的大臉盤看上去油亮亮的,屈岸有些大湖里的好消息帶給他,他對屈岸也客氣了好多。

      屈岸便有了些信心,笑道:“我不是早就跟表哥講了嗎?當官我不行,給您打理生意更不行。我就是一駕船的,你讓我做些日野XX白的事,保證集團第一名?!?/p>

      “本來我們兄弟能過上皇帝般的日子,一切都被何猛志攪得稀巴爛。現(xiàn)在,我們也要讓他什么都搞不成,出了心中一口惡氣?!?/p>

      分手時,高考遞給屈岸一張銀行卡,拍拍他的手說:“什么都不說了,加油。事成之后,我在集團的股份,由你來管。”

      屈岸開著特斯拉,把銀行卡送進柜員機,卡里的數(shù)額讓他心頭一緊。

      翌日,屈岸來到六門閘,在洞庭湖生態(tài)漁村建設(shè)工地找到何猛志,說要向他匯報思想。在工地的板房里,屈岸的神情虔誠得像是要哭:“何常委,這段時間紀監(jiān)委跟我談了幾次,我也深刻反省了自己。水榭華庭的事情,我確實有責任,不能全部推到死人身上。我今天向何常委表個態(tài),組織上怎么處理我都接受,我只希望能夠繼續(xù)在何常委麾下好好工作,將功抵過?!?/p>

      何猛志口氣和善:“你的認識有了提高,是好事。事實上并沒有查出你有貪污腐敗。即便有瀆職,濱湖的干部多了去了。我要丁主任早點給你一個結(jié)論,然后加入禁捕退捕工作吧,這邊任務(wù)壓力山大?!?/p>

      屈岸眼睛濕潤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到何猛志面前,小聲道:“何常委,恭喜您要做爸爸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何猛志好奇地看看,見是一張銀行卡,當即把信封摔在屈岸胸前:“屈岸啦屈岸,這就是你反省的結(jié)果嗎?你給我立刻從這里消失!”

      ……

      可是因為缺大量的人,屈岸還是被融進了何猛志的團隊,安排在生態(tài)漁村建設(shè)工地,給何猛志當助理。吳雁問:“猛哥,你說這個屈岸是高考的親戚,看上去也不像善良之輩,怎么還能安排在身邊?這不好吧?”

      “這個我心里有數(shù),雁仔,不是還有江浪嗎?”

      過了幾天,在六門閘開全市反偷漁預(yù)備會,屈岸被指派負責會務(wù)。說到反復(fù)設(shè)伏、蹲守卻一直抓不住大的偷漁賊可能有內(nèi)鬼時,楊波說:“為什么不能到移動公司查一查單子呢?排查一下設(shè)伏人員的通話記錄。注意,是內(nèi)容記錄,不是時長數(shù)據(jù)?!?/p>

      何猛志說:“這個想到過,有難度,程序復(fù)雜,時間也比較久?!?/p>

      “這個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加快進度。”屈岸說,“我一個兄弟北廣畢業(yè)后,在濱湖移動公司當總工程師?!?/p>

      “太好了!”何猛志說。

      “好的,吃過午飯我們立刻進城。”

      屈岸笑道:“現(xiàn)在都在說儀式感。求人家辦事,又是那么大的事,還是先請人家吃個飯吧。”

      移動的總工姓牛,人也牛。楊波點了一瓶四百多的酒鬼酒,??偣ばΦ溃骸拔抑缓纫环N酒。我車上有,要不到我車上去拿?”

      一搞清楚,他只喝十五年以上的茅臺陳釀。楊波只好咬咬牙點上一對。喝完酒去“唱歌”,唱完歌又消夜,又喝了一瓶茅臺酒。凌晨才請代駕把??偣に妥摺畈ㄕf:“費用這么大,不太好處理呀?!?/p>

      屈岸說:“兄弟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給我吧,小事?!?/p>

      楊波眉頭舒展了一點。

      這天,何猛志正在跟楊波一起巡湖,忽然接到萬仞打來的電話:“猛哥,有個事我不得不向你說了。就是……嫂……嫂子,她又要跟我們下湖,這可不行啊。我勸她又不聽……”

      “嗬……我來勸吧?!?/p>

      放下手機,一股怒火在何猛志心里升騰起來:“這妹子也太野了點吧,這哪里像一個三四個月的孕婦?這是對生命和健康的不負責啊,我得管管她了?!?/p>

      可是前幾天才吵過的一架,立即浮現(xiàn)在眼前。那天他告訴吳雁:“我們可能還是要搬回六門閘住,禁捕退捕,生態(tài)漁村,重心主要在云夢,住在市里沒那么方便。”

      “你不是說過就隔了一個湖嗎?你還說往返也就半個小時不到。何常委您這不是雙標嗎?”

      他努力賠著笑臉:“你爸媽給的那筆錢,你去換一臺好車吧雁仔。特斯拉,對,都想要特斯拉,咱們也買一個?!?/p>

      “我不。那錢得給我兒子留著,你別想忽悠……”

      他一下子沒忍住:“吳雁你又不是不曉得形勢有多么嚴峻,為什么就不能再回六門閘呢?簡直愚不可及,臥槽?!?/p>

      吳雁不高興,但沒有正面硬剛,沉默了片刻,只是冷冷地蹦了句:“爆粗口了哈,可見你的智商不夠用?!?/p>

      “你不去,我一個人去!”

      “那你一個人去吧,反正我是不去的?!?/p>

      “去我老家老屋住一住,會死?。俊?/p>

      “不會死,我只是覺得蒼蠅和蚊子太多!”

      何猛志沉默了,再懟下去,都很累,對下一代也不好。這事便拖下來,所謂“擱置爭端”。

      此刻,忙里添亂,讓他血朝上涌,卻又有些發(fā)怵:“管得了她嗎?怕未必!結(jié)婚五個月,已經(jīng)吵過兩次架了。一個馱肚婆,不能再吵了呀。對了,得用用心計,反正她是一個沒肝沒肺的人,單純得就像環(huán)保達標的湖水。嘿嘿?!?/p>

      冷戰(zhàn)進行中。他讓楊波給吳雁打了個電話:“嫂子啊,猛哥要下湖做調(diào)研,很重要,問你有時間參加沒?”

      “白天有時間,晚上沒時間?!?/p>

      “那可不行啊嫂子,要全陪。哈哈……”

      “那,我就跟著跑一兩天吧,我們不是商量好了的嗎?我負責禁漁,他負責上岸?!?/p>

      “用得著你負責什么呀我的小嫂子,你就暫時負責老何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吧,嘿嘿嘿嘿?!?/p>

      “討厭。”

      這天夜里,吳雁就沒有再下湖,楊波也趕緊把何猛志送回了家。

      都有火,又累,兩個人都失去了親熱的欲望。

      早晨醒來,腦海里的不快,都變得遙遠。溫潤的肌膚貼一貼,都釋然了。急急地親熱一通后,他把臉貼在她側(cè)臥的大肚子上說:“親愛的,今天我們跑遠一點,坐船到江洲,那一片有好多連家漁民?!?/p>

      “那我不是可以做一部長江禁漁專題片了嗎?在湖區(qū)跑了兩年,路都跑爛了,就是沒有跑過這條線?!眳茄銤M臉的笑容,“只是,這邊還沒抓到一個大一點的偷漁賊哩。”

      “去去就回嘛,哈哈。到時候你讓楊波他們多拍點手機視頻給你,一樣的?!?/p>

      吳雁發(fā)現(xiàn)一大早何猛志哈哈直滾,便生了一些疑心,卻已落入“圈套”。

      按照萬仞的建議,何猛志一行乘坐的501號武警指揮船,逆著長江,一口氣跑到離濱湖最遠的一個大漁村江洲。這里與湖北隔江相望,盛夏正午的太陽曬得泥巴都在冒煙。

      萬仞的外公家在這里,聽萬仞說老人家基本上棄漁靠岸了,只是沒有完全上岸,在船上開“漁家樂”,做湖北人的生意。接到市里禁捕退捕的公告后,正處于極度的猶豫之中。

      船靠碼頭,萬仞說:“猛哥我們中午就在我外公的船上吃飯吧,嘗嘗我外婆的手藝。我外公排行老二,鎮(zhèn)上人都喊他做二大嗲?!?/p>

      一行人鉆進二大嗲的船艙,立刻就感覺到了里面的逼仄。倒是還干凈得好,用手摸摸磨成了紫紅的艙板,一塵不染。

      看見外婆在船頭上收拾魚蝦,吳雁說:“葷菜吃膩了,今天我特別想吃那個燕鴨須(一種洞庭湖區(qū)特有的水生野菜),萬仞你先問問二大嗲有沒有?”

      二大嗲快七十了,還壯實得像一頭江豚,非要親自陪何猛志喝酒,說:“我在漁業(yè)大隊當了二十年支書,夠長的了吧?省市縣領(lǐng)導都是我陪的,何常委來了我當然也得陪?!?/p>

      說話間二奶奶的菜也上齊了,色香味,簡直可以跟濱湖城里有名的洞庭全魚席媲美,吳雁想要的燕鴨須也有,一下子就把大伙吃得再度汗如雨下。

      吳雁尤其吃得痛快,她讓二奶奶把冰箱里存的燕鴨須全給炒上了,一大盆,她的筷子在盆里一把把攪?!昂贸?,真好吃?!?/p>

      “哈哈,這個餓巢里放出來的大吃貨……”何猛志笑道,“還不想跟我出來哩?!?/p>

      “切,要不是碰上燕鴨須……”

      二奶奶笑著說:“放肆吃,放肆吃,馱肚婆就怕不能吃!”

      “二大嗲,二奶奶,那我就不講客氣了哈?!眳茄阏f著又攪了一把燕鴨須到口里,歪著嘴巴嚼得有滋有味。

      怕影響吳雁進食,何猛志不再接話,夾了一大塊雪白的回頭魚放到吳雁碗里。

      這里的魚跟湖區(qū)不同,都是長江里的名貴魚:回頭魚、黃板刁、胭脂魚……鮮嫩而細膩。席間何猛志笑著打趣老人:“二大嗲,這像是野生魚呀?”

      “怎么可能?政府禁漁,二大嗲我一輩子不搞陽奉陰違的事。這都是上岸漁民養(yǎng)的生態(tài)魚,口味與野生魚特別接近,現(xiàn)在的人工生態(tài)水平高得很啊。要不我打了一世的漁,也不敢轉(zhuǎn)產(chǎn)做漁家樂?!?/p>

      “您老人家真英明?!焙蚊椭鞠蛩Q起大拇指?!霸覆辉敢膺M城,到濱湖去做生意啊,把江洲生態(tài)魚和餐飲手藝都帶到城里去?”

      “那當然巴不得。我一個老表在濱湖賣龍蝦,一年收入一百多萬,羨煞我噠。只是呢,一家人進城,房子問題不太好解決,咱家就兩條船的家當?!?/p>

      “政府會千方百計支持的,只要您老人家和其他連家漁戶愿意進城,熱烈歡迎。再說,您曉得的,長江十年禁漁,快了?!?/p>

      “當然曉得。進城,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要是真能成,我可以號召江洲幾百戶漁民都跟我進城?!?/p>

      萬仞說:“我外公現(xiàn)在是江洲漁業(yè)協(xié)會的會長。”

      何猛志正色道:“二大嗲,我說認真的,您老人家盡快準備吧,我今天來,正是為了這事。年內(nèi),漁民要全部上岸,安排集中居住。我在濱湖等候您老人家的佳音。”

      二大嗲緊緊握著何猛志的手說:“何常委你放心,沖著你,我多半會來找你報到。”

      歸途,何猛志說:“真沒想到,一頓飯就解決了這么大一個問題。江洲帶了個好頭,其他鄉(xiāng)鎮(zhèn)就好辦了。萬仞,你功勞不小哇?!?/p>

      吳雁摸著飽脹得鼓鼓的肚子說:“還有我哩?!?/p>

      “本來有你,可是有人說你一個馱肚婆,還一心要抓偷漁賊,不是真心要來江洲。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能記功?”

      吳雁做了個舉拳欲打的架勢,大家都笑。

      時光飛逝。秋風把茁壯的蘆葦吹枯了,波濤里開始有半黃的柳葉。楊波乘著巡邏艇,來云夢區(qū)六門閘老何家匯報最近的案情。兩個人在小飯桌前打?qū)γ孀?,吃著何媽媽與吳雁合作做的黃芽白煮胖頭鰱,愜意得很。

      從江洲調(diào)研回來,吳雁情緒不錯,何猛志干脆就湯下面,不回濱湖了,住在六門閘的老屋里。把剛回城沒幾天的母親又接過來,給他夫妻倆做飯。

      每天拉著吳雁到生態(tài)漁村工地看看,只有開常委會的時候,才獨自去一趟市里,去去就回,連關(guān)濤都留他不住?!皶洶。瑸榱讼乱淮?,我得管住吳雁。等她卸下肚里的貨,我再來陪書記喝酒?!?/p>

      這天何猛志與楊波剛吃完飯,就接到萬仞的電話:“猛哥,昨天晚上二洲子那邊發(fā)生兩起電打魚案件。咱們恐怕要搞個大行動,打一打這些頂風作案的家伙?”

      本來心情不錯的何猛志,火冒冒地說:“那確實,那些人越來越囂張。我們立刻下湖,轉(zhuǎn)一轉(zhuǎn),看能不能抓到個把人。這么長時間了楊波你們咋就一個人都沒抓到呢?我真的要急死去!”

      楊波無言以對,租了一條私人跑運輸?shù)臋C帆船,化裝下湖。吳雁聞訊后,非要跟他們一塊去。

      何猛志故意說:“那我就不去了,楊波,還是你們自己去。”

      吳雁挺挺大肚子說:“你不去我也要去,這幾天沒把我給憋死?!?/p>

      楊波說:“嫂子你真的不能去,別看湖里風平浪靜,其實還是有危險的,現(xiàn)在形勢復(fù)雜哩?!?/p>

      吳雁說:“你們不怕我還怕?我也是洞庭湖里老麻雀了唦。”

      何猛志真的有點來火了,他特別擔心自己尚存于她肚子里的兒子,可是又阻止不了她。他感覺兩人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紋,需要警惕。

      他一聲不吭遲疑了好一會,才向楊波使了個眼色說:“多加小心吧。有什么辦法?”

      吳雁笑道:“這就對了嘛猛哥,哈哈,我保證給你們何家生個胖大小子出來就是?!?/p>

      楊波明白何猛志的想法,打電話調(diào)來兩條配置了武器的公安快艇,他自己親自上艇,遠距離、全方位護航,保持熱線聯(lián)絡(luò)。

      秋汛下來了,湖水像夏天一樣,重新變得渾沌。到處可以看到湍急的旋渦,讓人心驚。今年,盡管何猛志一直板著不肯禁漁期滿后再開湖,盡管江湖之中并無特別多的魚可打,可是偷漁的現(xiàn)象仍在加重。

      開足了馬力巡湖一日,沒有什么收獲。查了幾個釣魚、下扳罾的老漁民,教育一番后放了。各地報告的毒魚、電魚、錨鉤和“迷魂陣”事件,沒有抓到現(xiàn)場。

      太陽西沉時,他們的位置正好在蘆絮灣,離六門閘只有二十分鐘水路。何猛志說:“老媽打電話問我們回不回去吃飯,我說回。雁仔,我們回家吧,跑一天了。”

      吳雁說:“來也來了,我們就在船上吃飯吧,晚上再在湖上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的直覺,偷漁賊不可能在白天行動。不信你看前面報告的幾起案子,全是夜間作案?!?/p>

      “你們不是也在夜間設(shè)過伏嗎?”

      “那又怎樣?偷漁賊要是也跟魚一樣,只有七秒的記憶,早被我們抓獲了?!?/p>

      “有道理,雁仔,你說得有道理。還是那個老問題,我們在江豚灣設(shè)伏,他們就在新洲子、采蓮湖開工,隔那么遠!”三十九歲的何猛志有一個特殊的能力,就是總能在旁人的引導下,發(fā)現(xiàn)問題的規(guī)律并據(jù)此作出判斷。他又低頭思考起來,也不提回家的事了。“對我們的設(shè)伏,對方掌握得特別精確,還是要把這作為重點……”

      吳雁說:“也有一個保密問題,我們好多條船在行動哩,很打眼的。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武功秘籍。我們當記者的,有時候不也做暗訪嗎?”

      “對!禁漁行動變得跟緝毒行動差不多了,就像諜戰(zhàn)一樣。有內(nèi)鬼,有內(nèi)鬼呀!”

      “所以你這個當年的緝毒英雄,要重振雄風嘍,不能天天守著老婆兒子嘮叨,哈哈哈哈?!?/p>

      “唉,又被你給懟到了。可是,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我愛我的老婆兒子有錯嗎?咹?”

      ……

      何猛志打通了楊波的手機:“內(nèi)鬼的問題,要繼續(xù)抓緊查。我們到東,他們就到西,精準得很哪。都成團伙了,我們還摸他們的風不到,豈不是笑話?”

      楊波說:“這些日子我沒干別的,全力在做這件事哩。猛哥你這一說我更清晰了,壓力山大啊。我會盡快落實的。”

      何猛志沒有再提回家吃飯的事。

      夜里,湖天一片寂寥,一鉤秋月投下凄冷的清輝。機帆船把馬力開到最小,在湖汊港灣壕溝葦蕩里緩緩游弋??菔炱诘奶J葦高達兩三米,密不透風,給巡湖帶來了極大的難度。

      船老板按何猛志的要求,將船上的窗戶全部關(guān)得不透光,然后把其他人叫到他的駕駛艙喝酒、值班,讓何猛志夫婦倆待在主艙里。

      吳雁側(cè)著頭依偎在木沙發(fā)的左邊,把何猛志的右手拉到自己的衣服下面渾圓的肚子上,手心貼著柔韌的肌膚,靜靜地感受兒子伸胳膊蹬腿。兩個人的臉上不時浮起會心的笑容。久久地,兩個人沒有話語,也沒有沖動,讓自己的身心沐浴在溫馨的氛圍里。直到兒子玩累了,漸漸睡去,他才將她攬緊,讓溫暖的手在她的身體各處游走。

      “猛哥,能夠跟你在一起,又能做我喜歡的工作,是我最大的幸福。”亢奮了的她,眼睛里閃爍著小星星,神情如夢似幻,聲音呢喃。

      他說:“我也是。只是為了工作,我們不得不犧牲許多個人的東西。我們肩上的擔子太重太重了。”

      ……

      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是船老板將他們喊醒的。看看手機,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又一個一無所獲的夜晚。

      回到家里,吳雁一上床就睡著了,鼾聲如雷。一覺醒來,只見何猛志還大睜著眼睛盯著床對面靜音的電視機,便問他:“你怎么還不睡?”

      何猛志說:“我們一下湖,湖上就風平浪靜,偷漁賊一個都不出來了,這樣周密精準到血位的安排,吳雁你說像哪個的做派?”

      “高考?”

      “對的,看來是時候我得再去會會他了?!?/p>

      “虎死不倒威?!闭f著她又睡著了。

      他忽然感覺又“早搏”了,起來吃了半片倍他拉克,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他想恐怕得休息一兩天了,這一向搞得太猛了!

      一個星期以后“早搏”才消失。上午,何猛志正在六門閘參加洞庭湖生態(tài)漁村的奠基儀式,忽然接到萬仞外公二大嗲的電話:“何常委好,哈哈,向你報告,我們江洲漁協(xié)決定帶領(lǐng)愿意進城的263戶連家漁民投奔您。我先舉家開著船過來打前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云夢,一忽兒就要到濱湖了……”

      何猛志一下子急得背心里淌汗,他捂住手機,朝站在身后的萬仞說:“這怎么得了的,你外公一家都過來了?”

      萬仞笑道:“猛哥您別緊張。我外公就是中國的吉卜賽,岸上沒房子,舉家開著船到處漂泊是常態(tài)。無非就是把船從江洲灣到六門閘而已。”

      何猛志這才釋然,對著電話大聲道:“好啊二大嗲,歡迎您老人家呀,我正好在云夢,我們就在云夢見面吧?!?/p>

      在云夢大碼頭見到二大嗲時,只見老人蹬一雙應(yīng)該是出遠門才會穿的皮鞋,從船上邁下來,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到何猛志面前。

      “何常委,您看,這是先人傳給我的鎮(zhèn)船之寶,一百多年了,煮飯自己吃,也給客人煨菜。鍋不離我,我不離鍋,決心大吧?哈哈哈?!?/p>

      何猛志順著他的指頭看,船尾的甲板上,擺著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砂鍋,看上去是真的有年頭了。何猛志感覺眼淚一漫。

      中餐,何猛志把二大嗲一家接到六門閘奠基禮的筵席上,陪著二大嗲坐了上席。席間,他把洞庭湖生態(tài)漁村的情況跟二大嗲細說了。二大嗲一聽這里房子價格只有城里的一半,立馬表態(tài)愿意在這里落戶,不考慮進城了。

      可是他的兒子水保說:“江洲是鄉(xiāng)里,六門閘不也是鄉(xiāng)里嗎?”

      二大嗲說:“那你們進城吧,我和你娘就買個房子住在這里。想回江洲了,走長江河一船開回去,不用渡洞庭湖?!?/p>

      水保板著臉不出聲了,兒媳婦也贊成丈夫的意見。

      何猛志說:“咱們先不爭,吃完飯我?guī)銈兛纯?,看過后再商量嘛?!?/p>

      飯后,何猛志一車把他們拉到自己家里,說:“你們看,這就是我的家。我爹不在了,老娘就住在這里。我姑娘(老婆)住在這里懷崽哩?!?/p>

      聽者都很驚訝。水保媳婦說:“只曉得六門閘的黃芽白好,別的沒聽到說過?!?/p>

      何媽媽笑道:“那你就莫小瞧了黃芽白啦。黃芽白種得好,比打魚還賺錢哩,販子們要起貨來搞手腳不贏?!?/p>

      在生態(tài)漁村看了一通,因為才奠基,一片湖灘,看不出什么名堂。然后何猛志拉著二大嗲的手,興致勃勃地步入了湖堤上漫著魚腥氣的魚市。

      當?shù)厝嗽谝欢未蟮痰膬蛇吔ㄆ鹆松啼?,形成了一個有名的魚市,招牌一個比一個堂皇、響亮。很多人在這里殺魚、腌魚、曬魚、裝卸。

      因為魚多,那些用篾籃盤攤著的腌魚,被漁民擺出了詩意的幾何畫面,看上去就像江南的“曬秋”一樣色彩斑斕。在長長的大堤上排得老遠,十分壯觀。二大嗲贊嘆不已,可是水保夫婦遠沒他這么感興趣。

      直到被帶進氣派的六門閘電商中心,夫婦倆才開始帶感。一個漂亮女主播的機架上掛了五六部手機,正在飛快地介紹手中的產(chǎn)品,告訴粉絲們?nèi)绾问褂觅徫镘囅聠钨徺I……

      直播結(jié)束,女主播奉命到休息角與何猛志一行見面。她笑容甜甜的,說她去年年底和男友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做網(wǎng)購,在六門閘與退捕上岸的父母一起賣風干魚。

      水保急切地問:“收入還好吧?”

      “還行。今年是頭一年,預(yù)計純收入能到二三十萬。生態(tài)漁村還沒下腳,我家就預(yù)交了兩套首付。只是挺辛苦哈……”

      告別女主播,二大嗲轉(zhuǎn)頭就朝水保夫婦道:“崽也,這下你們滿意了吧?結(jié)了半天的筋,不就是想讓你們的姑兒電子中專畢業(yè)后,有個對口的工作嗎?”

      “是的吶?!?/p>

      二大嗲說:“何常委,那就這樣定了吧,我們一家打頭,帶領(lǐng)江洲連家漁民在這里定居,這肯定比進市里更適合我們??可匠陨?,靠水吃水嘛?!?/p>

      何猛志握著二大嗲的手說:“你們一家為濱湖作了重大貢獻呀,對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的支持。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p>

      二大嗲說:“難得大兄弟這么看得起老哥,今后你的話,在我這里就是天服帖?!?/p>

      一直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跑的萬仞說:“外公你不要亂了輩分,我喊何常委猛哥,你怎么也喊他兄弟,還老哥?”

      外公降低了音量:“你曉得個屁呀!我要訂兩套房子,不是想請何常委給個好樓層,再給個優(yōu)惠價嗎?哈哈……”

      晚飯后,情緒輕松了許多的何猛志拉著吳雁散步,同時也是步行巡湖。今天走的是通往新洲子的大堤,一段被高考打理得像濱湖大馬路一樣的硬化堤面。

      吳雁被何猛志限制在六門閘后,依然是心猿意馬,匆匆地想要下湖,天天的電話打得昏天黑地。要是有案子,那就會跟楊波、萬仞他們煲起電話粥,不理何猛志。

      而懷孕的情況就相當樂觀了,才二十四歲的吳雁貌似發(fā)了一點福。在抖音上發(fā)視頻,閨密私信說:“吳雁你得減點肥了,看來勢你會長成一頭pig。”

      吳雁就喊何猛志:“何常委你看看人家怎么罵你老婆,你還是讓我下湖吧,不為工作,為減肥?!?/p>

      何猛志:“減肥呀,聽我的就好?!边@個晚上,他拉著她的手,在通往云夢區(qū)街的大堤上往返走了三公里。然后逐日加大運動量,四公里,五公里,最終保持在每日五公里。

      深秋的大堤上寒氣襲人,吳雁穿上了中厚的羽絨服,脖子上還圍著圍巾。他總是側(cè)摟著她,動不動在她耳根上親上一大口。因為是在野外,兩個人都有異樣的感覺,跟屋子里不同。這樣吳雁野馬似的心才暫時安定下來。

      忽然接到關(guān)濤打來的電話:“怎么樣,都還好吧?天冷了,可得注意別感冒了,尤其是吳雁?!?/p>

      何猛志說:“您聽聽吳大記者的聲音吧,哈哈,打得牛死?!?/p>

      吳雁大聲道:“關(guān)書記您好。禁捕退捕,還有十年禁漁,那么大的事,您怎么就不問一問呢?我都急死了,您不急嗎?”

      “你們倆好好的,我就不用問。有你們在急,我還急什么?”

      掛斷電話,何猛志說:“雁仔你二呀,這個時候給咱打電話,他怎么可能不急?”

      這個夜晚夫妻倆都沒怎么睡好。

      十一

      早晨,各大網(wǎng)絡(luò)平臺繼江豚流血報道不久之后,又刊出一條濱湖新聞:一條在鴨欄咀收購野生魚的機帆船,被當?shù)氐乃焱ё汾s時,與一條高速行駛的大客輪靠得太近,被吸沉,死了三個人。中午的視頻連線顯示,連市委書記關(guān)濤都被輿情弄尬了……

      這天吃午飯時,見何猛志板著臉,吳雁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都忙乎幾個月了,一個大一點的偷漁賊都沒抓到,還惹了一身騷,這不,關(guān)書記打電話來批評我們了。楊波萬仞他們太不專業(yè)了吧?!?/p>

      吳雁說:“這怎么能怪他們呢?有他們這樣忠心耿耿的部下,你該捂到后腦殼喜啊。猛哥你警察出身,專業(yè)方面,他們主要靠你帶哩?!?/p>

      “我又不能老是守在湖里抓偷漁賊!再說你和我,還有我兒子,都下了不少時間的湖啊?!?/p>

      “腦洞,猛哥,別忘了腦洞這個詞?!?/p>

      “沒辦法!”

      “那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在案子的問題上,就不信你比我還狠!”

      “說的話怎么和南極在赤道一樣可笑?”

      何媽媽趕忙打圓場:“別打嘴巴官司啦,菜都涼了?!?/p>

      等到兩個人都吃了飯,吳雁才慢吞吞地道:“猛哥,不就是查找相關(guān)的人和船的蹤跡、包括內(nèi)鬼嗎?沒必要吊在移動一棵樹上啊。別的部門,門檻低,為什么不能試試,例如漁政、漁管……”

      何猛志瞪著的眼珠開始轉(zhuǎn)動。

      “現(xiàn)在政府有錢,這些部門的設(shè)備都是一流的了。”

      何猛志打斷她:“你說漁管?”

      “是的,我拍過這些單位的監(jiān)控機房。還有海事、海關(guān)。要不要我從電腦上找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曉得怎么搞了?!焙蚊椭距У卣酒饋?,在吳雁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出了門。

      他與楊波來到濱湖市漁管辦?,F(xiàn)在這是他分管的單位,只是還沒有來過,太忙了。屈岸抽走了,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妹子值班,她說她叫高艷。何猛志想:“她會不會也是高考的人?”

      高艷要給屈岸打電話,何猛志說:“不用了!”

      立刻進入了船舶監(jiān)控室。從這里的北斗定位屏幕群上,只要你愿意,可以看到全濱湖的每一條船及其編號。何猛志在楊波耳邊小聲說:“我他媽這個警察白當了……”

      觀察了一下,何猛志見這里收拾得很干凈。便問:“常有人到這里來嗎?”

      高艷說:“就我和屈主任來得多點,省里每周要求上報安全情況?!?/p>

      “屈主任抽走了,還常來?”

      “來,監(jiān)控是他分管的。他有鑰匙,可以自由進出。”

      “Oh my god!”何猛志大腦里頓時云遮霧罩,“都是高考的人,這里完全有可能成為某種信息中心啊?!?/p>

      再查查電腦上的過往記錄,幾個反偷漁小分隊的船,包括武警501和水警快艇,竟然都有專門的條目,但內(nèi)容被刪除了。何猛志立即意識到了怎么回事,不禁在心里萬分感謝妻子的聰明勁。他出門就給丁主任打電話,要求立即對屈岸個人展開調(diào)查。

      然后與楊波風馳電掣趕到洞庭監(jiān)獄醫(yī)院,要監(jiān)獄長親自陪同他去見高考。在高考的病房門口,發(fā)生了令人費解的一幕——值班干警堅決不讓何猛志一行進病房。

      那人說:“監(jiān)獄長,不好意思,主治醫(yī)師有交代,任何人都不準進去,除非他親自來。”

      監(jiān)獄長說:“你知道我是監(jiān)獄長?”

      “知道,可是那也不行……”

      何猛志當即頓悟,聲音冷得像鐵:“兄弟,你讓我明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上О?,你年紀輕輕,就被高考的金錢打倒了。你剛才的這些堅持都不再有用。我都后悔我來遲了。監(jiān)獄長,請您把這個人帶出去?!?/p>

      那人竟然鼓起眼睛,擺了個攔截的架勢。楊波上去就將他反扭住,推著他向外走。何猛志告訴監(jiān)獄長:“不用見高考了,把他們都帶走。檢察院的手續(xù)、人和車子馬上就到?!?/p>

      三天以后,何猛志帶著吳雁來到六門閘的大湖灘,看所有上交的漁船集中在這里銷毀。這些日子,何猛志多管齊下,宣傳、動員、走訪、審核、放款……僅云夢區(qū)就有四百多戶連家漁民上了岸,其他縣市區(qū)也都不錯。

      看看時間和觀眾都差不多了,云夢區(qū)委書記羅捷一聲令下,四臺挖掘機一齊怒吼,砸向擺在湖灘上的漁船,發(fā)出嘣嘣的巨響。半個小時,幾百條漁船全部被砸碎,同時被鏟到渣土車上運走。

      何猛志看見叔爺爺何濤坐在大堤的水泥護坡上,哭得挺傷心,手里捏一把從挖掘機下?lián)寔淼拇瑯?。何猛志說:“叔爺,您老交船上岸的時候,不是還跟我講是心甘情愿的嗎?”

      老人說:“我是堅決不肯上岸的,沒辦法??吹竭@些住了一輩子的船轉(zhuǎn)眼沒得了,猛子你說我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以后不禁漁了,再下湖打魚,對不對?”

      “不對,我想死咧!”

      “您老人家千萬莫這樣講。現(xiàn)在的生活多么幸福,誰不愿意自己長命百歲呢?”

      “我是真想死。你曉得我家里沒什么人了,只有一個我?guī)Т蟮脑鴮O姑兒,馬上要嫁到湖北去。她一走,又不準打魚,我就沒有生活來源了。交了船,棲身之所都沒得。名義上有人贍養(yǎng),又不符合住敬老院,猛子你說怎么辦?”

      何猛志沉默一陣后表態(tài)說:“叔爺,您是全區(qū)唯一的百歲老人。我做主,江浪他們開發(fā)的生態(tài)漁村,區(qū)里拿錢,免費送給你一個小戶型。要不您住敬老院也行,費用全免,我跟他們說說。這樣好不好?”

      “這還說么子呢?”老人淚如泉涌。

      有人在本地微信群里發(fā)帖子質(zhì)疑此事,吳雁發(fā)現(xiàn)后,代何猛志回復(fù)說:“尊老是國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錯不到哪里去。這位朋友你能證明自己是百歲人瑞,也可以享受何濤老人的同等待遇?!?/p>

      對方噤聲了。至此,濱湖最后一個連家漁民上了岸。

      十二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來了一場雨夾雪,一夜之間氣溫陡降了十多度。楊波和萬仞各自帶著自己的小分隊,行駛在波翻浪涌的湖面上,個個一臉的焦慮,因為偷漁賊還沒被剿滅,線索再一次斷了,因為屈岸失聯(lián)了。那天丁主任約談他,怎么都找不到。各種手段查屈岸的手機,竟然顯示他在緬北,不接電話,讓何猛志干瞪眼。

      傍晚照例在大堤上散步,何猛志告訴吳雁:“真想揍他,砣子(拳頭)都捏酸了?!?/p>

      “攻心為上。揍他,你就輸了。”

      何猛志說:“不過,孫猴子再狠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p>

      “切!有那么狠就莫急得像螞蟻一樣啦。”

      “我才不急。”說著他走到堤坡邊,哼著歌,朝著一湖白浪嘩啦啦撒了一泡尿。

      吳雁知道他有一高興就愛朝湖里撒尿的習慣,說:“你不能這樣拉了,你就不怕污染大湖嗎?虧你還是大河長。哼?!?/p>

      ……

      此刻,離預(yù)產(chǎn)期不到三個月的吳雁坐在萬仞的機帆船上,她把機帆船的主艙,完全變成了自己的工作間。霸蠻上船之前,她告訴何猛志:“你老說我像只鴨婆子,坐在船上,就不給你何常委賣丑了?!?/p>

      除了晚上回六門閘下船睡覺,白天都在船上。她還說醫(yī)生講了,多在波浪里起伏,對胎兒和生產(chǎn)都好。

      這是謬論!

      萬仞說:“打掉偷漁賊的耳目以后,他們成了瞎子,估計暫時不會出來了,我們不如下船休息幾天。”

      “你說得不對?!眳茄阕孕诺卣f,“萬隊你想想,我們都相信,高考早已不想賺錢的事了,只是想臭猛哥的牌子,讓我們啥都干不成。而現(xiàn)在離長江十年禁漁正式實施,只有一個月了,這幫瘋狂的家伙,會鋌而走險的,要特別警覺哦。”

      “嗯嗯,嫂子您分析得有道理,我馬上把您的意見發(fā)給何常委和楊波他們。”

      收到萬仞發(fā)來的提醒后,何猛志對楊波說:“可以考慮把所有能調(diào)動的船只都調(diào)動起來,還有直升機、無人機,對蘆葦蕩進行拉網(wǎng)式大搜索。”

      楊波說:“偷漁賊團伙也可能離開了湖區(qū),暫時蟄伏在外省避風頭。”

      何猛志說:“外省不也在打擊偷漁嗎?他們能往哪里跑,除非像屈岸那樣玩失蹤。”

      于是大大小小近百條船,把云夢為核心的洞庭湖面,耖田一樣耖了個遍,溝溝岔岔里都查到了。唯一進不去的,是遍布于水網(wǎng)間的蘆葦蕩。這些歷史上湖匪的藏身之所,這幾年造紙不愛用蘆葦了,蘆葦比北方的青紗帳還綿密,動輒幾萬幾十萬畝。

      夜里,吳雁對何猛志說:“我感覺,那伙人一定藏在蘆葦蕩里。這么天然的青紗帳,在我們的大搜捕下,他們不到里面藏身,傻呀?換我我首選蘆葦蕩?!?/p>

      “放心,有安排。我在可可西里的凍土區(qū)抓過盜獵者?!?/p>

      屈岸確實躲進了新洲子的龍港蘆葦場。他把“護漁志愿者”的船只全部藏到蘆蕩里,人員上岸,在新州集團一幢偏僻的別墅里喝酒打牌玩女人。他干這些的感覺,確實比當官強太多。

      立冬這天,屈岸在跟大家喝餃子酒時,傳達了“高考的口信”:“今年沒多少天了,這個時候一定要弄出一些響動來。干完最后一票今年就收手,統(tǒng)統(tǒng)到外地的分公司去上班?!边@個口信其實是屈岸的原創(chuàng)。他想反正自己沒希望了,便杜撰了高考口信并給團伙成員準備了一筆錢,要來個破罐子破摔!

      翌日,隱藏在蘆蕩里的船只重現(xiàn)江湖。江豚灣、六門閘、采蓮湖、藕池口,全線出擊,架勢是要與水警和護漁隊硬剛了!寒冬的洞庭湖,除了少量的采沙船,比秋天更冷清。屈岸的“旗艦”葦葉號在江豚灣乘風破浪。憋久了的屈岸,舉起一支英式雙管獵槍,拍著嘴打起了哦嗬:“哦……嗬嗬嗬嗬,哦……嗬嗬嗬嗬……”

      這幾天,他把一條高速小拖輪改裝成了葦葉號,主要用來電魚。它不是其他偷漁人那樣用電瓶電魚,它用的發(fā)電機,電流可以深入到三十多米深的湖底,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面積。遇到漲水魚多的季節(jié),在湖水里放一次電,一網(wǎng)幾百斤,撿魚似的,是江湖里魚類滅絕的主要殺手。屈岸的紅臉膛呈現(xiàn)出紫醬色,今夜他要大干一場!

      有清醒的人告誡他:“老大,我覺得我們這是頂風作案,雞蛋碰石頭。”

      屈岸裝作沒聽見。出發(fā)之前,在葦葉號的大艙里開會,屈岸給十多名“護漁志愿者”每人發(fā)了一張銀行卡,告訴他們卡里有八萬元年終獎。然后牛氣沖天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家就一門子心思賺錢。高老板坐牢怎么著,不照樣是硬邦邦的金主,又不差哪個的錢,屁話那么多干啥?”

      江豚灣,彤云密布,夜寒如冰。葦葉號大艙里,瘋張了一陣的屈岸,與兩個女子喝開了。幾個漁民在后甲板上作業(yè),一會兒船艙里就堆滿了電暈的魚。風大,天黑得像鍋底,也沒有看到警察和護漁隊的影子。屈岸噴著酒氣,在女子們身上亂摸亂拱。

      忽然大副進來報告說:“老板,好像有船朝我們這邊來了。”

      屈岸提起獵槍奔向艙外。借著湖水的微弱反光,果然看見遠處有船在波濤里起伏,好像還不止一條:“情況不太妙,快把魚和電棒都作好處理,然后上沖鋒舟,隨時準備跑人?!?/p>

      確定駛來的是幾條執(zhí)法船以后,大副在電腦上點了點,裝魚的船艙艙底自動打開,撈上來的魚全部沉入湖水……“全速向壕溝轉(zhuǎn)移,進入蘆葦蕩?!?/p>

      十三

      葦葉號加速向壕溝開去,卻被率先到達的萬仞緊緊盯上了。兩條船的動力和速度差不多。眼看進入了江豚灣的腹地二洲子蘆葦場。萬仞牙關(guān)緊咬:“這回看你們朝哪里逃!”

      等到他回頭看到吳雁的時候,他心里又涼了半截。她那羽絨服下挺得高高的大肚子,讓他不禁擔憂萬分。繼續(xù)追下去,無疑會要跟偷漁賊們發(fā)生沖突。怎么辦?掉頭吧,不追了吧?他剛剛向吳雁投過征詢的眼神,吳雁就厲聲道:“都追蹤幾個月了,決不放棄!”說著就給何猛志他們發(fā)微信位置,請求增援。

      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把駕駛艙的玻璃打碎了,是屈岸開的槍。擴音器傳來喊話聲:“跟著我們的船走,否則我就把你們打沉?!?/p>

      面對著對方的槍,萬仞不敢再加速。突然,后面跟來的偷漁快艇一掠而過,船被猛撞了一下,船身晃蕩得厲害。船艙里的吳雁早就張了勢,盡管即將臨盆的肚子出奇地大,以年輕人的自我平衡能力,她自信沒有問題。無奈這一下突然的撞擊實在太重,她側(cè)身倒地,肚子重重地磕在椅角上。她感覺肚里的兒子差點被擠壓出來,小腹的刺痛讓她發(fā)出一聲尖叫。

      萬仞穩(wěn)住船回頭看吳雁,只見吳雁的褲子上有血滲出,嚇得他心臟跳到口里來了。他趕快用對講機喊話:“緊急報告,緊急報告,吳記者受傷了,火速營救?!焙傲T,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船被屈岸的船用纜繩拖進了蘆葦蕩。屈岸跳到船上,手電筒亂晃。

      “哈哈,吳記者,萬隊長,你們也有今天?我還以為就我屈岸倒了血霉哩。我告訴你……”他忽然看見了吳雁身下有一攤血,就沒接著說了。

      接到警報,501上的何猛志晃蕩了一下。他聲音顫抖,朝隨行的夏參謀長說:“全速追擊!”

      楊波的水警快艇離葦葉號最近,第一個到達。他不斷向屈岸喊話:“出來投降吧,你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屈岸表現(xiàn)出罕見的牛氣:“無非同歸于盡,女記者在我的手上,我還怕噠你們?”說著還朝著楊波的船開了一槍。

      楊波說:“屈岸,你才三十出頭,屋里上有老、下有小,何必給高考殉葬呢?出來吧,乖乖出來,會有優(yōu)待?!?/p>

      沉默了好幾分鐘,屈岸把葦葉號開出了蘆葦蕩,順著壕溝朝楊波這邊駛來?!昂冒珊冒桑彝督?,我出來?!?/p>

      楊波跳到葦葉號的甲板上,問屈岸:“我的人呢?”

      “不都在他們自己的船上嗎?女記者受了傷,我沒把他們怎樣。楊局你放我走吧?!?/p>

      “放你走是不可能的,老實點可以讓你保命。”

      “你騙我!”屈岸吼道,突然砰地關(guān)上艙門,反鎖。嘟嘟,葦葉號鳴了兩聲笛,重新加速。

      楊波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駕駛艙,藏在葦葉號右舷的一條沖鋒舟,嗷的一聲,箭一樣射了出去。燈影里,只見船上擠了五六個人。

      與此同時,葦葉號引擎轟鳴,向高速駛來的501迎面駛?cè)?,貌似要逼退對方,掩護沖鋒舟逃跑。楊波拼命拉艙門、拍板壁,還從正面撲到窗玻璃上,用身體遮擋開船人的視線,對方根本不予理睬。

      看著高速駛來的葦葉號,站在501號駕駛窗前的何猛志一下子緊張起來。他不擔心自己怎樣,他擔心救不了吳雁。今夜的行動,他一直瞞著吳雁的,可以說對臨近產(chǎn)期的她作了特別嚴密的封鎖??蛇€是被她“雞賊”到了行動的信息,死活要來,還要求待在楊波或萬仞的船上,讓他一直忐忑不已。

      站在何猛志身邊的夏參謀長說:“何常委,您站穩(wěn)噢。我有數(shù)的!”

      何猛志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開槍!給我打掉它,快開槍!”

      “好嘞!”這時葦葉號離501號只有幾十米了,不采取措施的話,最多一分鐘后就會相撞。夏參謀長掏出锃亮的九二手槍,瞄都不瞄,就朝葦葉號的擋風玻璃開了一槍。

      不愧是職業(yè)軍人。何猛志清晰地看見,槍響后,駕船人晃了晃,倒下了。失控的葦葉號一個急轉(zhuǎn)彎,沖向湖中的小沙洲,然后擱淺在那里。隨行的武警快艇開了過去。被擊中的是大副,武警戰(zhàn)士將其救上501號,接受隨船的醫(yī)生急救。

      何猛志跳到萬仞的船上,把吳雁攬在懷里,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咬牙切齒道:“說了不來不來非要來,叫我怎么說你……”

      “沒事嘞,體重太大重心不穩(wěn),嘿嘿??磥眈W肚婆還真霸不得蠻?!?/p>

      何猛志的眼淚下來了。

      501號燈火全開,引擎轟鳴,離開壕溝,全速駛向濱湖。

      這時候的何猛志,眼睛里有火苗在跳動,聲音像湖上凜洌的北風。他一手摟著吳雁,一只手舉著對講機,怒吼道:“全體出擊,給我一!網(wǎng)!打!盡!”

      不到十分鐘,無人機傳來視頻。偌大的洞庭湖上,天上地下都成了燈火的世界,煞是壯觀。屈岸團伙的十多條大小船只,被分別包圍在江豚灣等處……

      忽然大副報告說:“前方發(fā)現(xiàn)翻船和多名落水者?!焙蚊椭緛淼酱扒?,明亮的燈光下,只見湖面上倒扣著一條沖鋒舟,幾個人在水面上撲騰。正是從葦葉號上逃逸的那幾個人。探照燈下,可以看見屈岸那張熟悉的臉。那一刻,何猛志真想讓這幫家伙淹死在湖里,可是說出來的卻是:“馬上停船救人,耽誤幾分鐘。”

      夏參謀長說:“不行,我們得先救吳記者,還有您何常委的兒子。讓其他人去救落水者吧,反正離得不遠?!?/p>

      “不行!停船,救人,這是命令。”

      夏參謀長給部下做了個救人的手勢,然后朝何猛志斜起眼睛道:“你還說吳記者任性,我看你也差不多?!?/p>

      用繩子拉了兩個人上來后,楊波的快艇也趕到了,立即參與救人。何猛志這才讓501號離開現(xiàn)場。燈光里,屈岸的紅臉膛變得慘白。萬仞狠狠地說:“臥槽,跟我們打,小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p>

      一小時后,在濱湖市中心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手術(shù)室,傳來何媽媽撕心裂肺的慟哭:“我的個孫子啊……”伴之以何猛志男子漢的長嗥。何家的第三代沒有保住。

      不過事后吳雁輕描淡寫地告訴何家母子:“我才二十四歲,再懷一個就是了,我還想要二胎哩……”

      尾 聲

      2019年的最后一天,陽光明媚的下午,一支二百號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聚集到江豚灣的湖水邊。

      “明天,長江十年禁漁將要拉開帷幕?!笔形瘯涥P(guān)濤邊走邊想,“何猛志真的準備好了嗎?”他在心里回顧了一下:從何猛志初夏接受任務(wù)算起,時間過去了半年。半年里,他們遇到的艱難險阻,絲毫不比紙廠關(guān)停和整頓采沙那兩個戰(zhàn)役輕,可是這幫年輕人再一次打贏了……嗯哼,濱湖人將從容自若地迎接長江十年禁漁!

      高考的判決下來了,死緩。幾樁殺人和傷害案與他相關(guān),被送往遙遠的湘西某重刑監(jiān)獄。

      紀監(jiān)委將水榭華庭的老板隔離審查后,發(fā)現(xiàn)屈岸長期參與各種賭博。賭掉的錢多達千萬,大部分是老板提供的,連高考都不知道。吳雁在電視評論里說:“一只蒼蠅變異成了大老虎?!?/p>

      對偷漁團伙是這樣處理的:萬仞根據(jù)那一伙人的交代,估算出他們對魚類造成的損害,折合成魚苗放流江湖。今天就是以這個活動迎接十年禁漁。

      裝在帆布水箱里的魚苗放流湖水時,忽有巨大的江豚,在遠處的水面上騰空躍起。覆蓋在灰黑色皮膚上的湖水,在陽光的映射下閃閃發(fā)光。它瞬間仿佛凝固在藍天白云之下,引發(fā)一片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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