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瘦西鴻
它站在田埂上 像一個聽話的老實人
看管著整個春天的田野
幾只麻雀在遠處 窺視著剛剛蘇醒的鄉(xiāng)村
已經干癟的口袋里 只剩下幾粒種子
麻雀飛到稻草人的頭頂 一邊為它梳理頭發(fā)
一邊給它的嘴里 喂一些小石子
稻草人的喉嚨蠕動著 卻怎么也咽不下
夜霧彌漫的整個田野寂靜
我站在稻草人的旁邊 與它一起背對時間
聽著布谷鳥反復地催促
人們齊刷刷來到田野上 彎著佝僂的腰
把命運倒插進淤泥 再也直不起腰身
空曠的田野上 人群密密麻麻
卻緘口不言 像站了幾個世紀的稻草人
有風拂過 稻草人歪倒在田野里
它的身體上 慢慢長出了嫩綠的秧苗
西山很矮 幾行小草
只需要一個上午 便可以從山腳爬到山頂
西山也很高 它的頭一直矗立在天空里
戴著鑲了太陽金邊的白云的帽子
我常獨自爬上西山 對著上帝說些恭維話
它就用白云 拍拍我有些烏黑的臉龐
有時候我被命運逼急了 對著上帝罵娘
它就會用暴雨的鞭子 把我趕下山
漆黑的夜里 星星們在西山頂上下棋
我像個恬不知恥的膀子客 一時說東一時說西
情急之時還不停地朝著西山跺腳
這時候天空就會用幾朵烏云 擦去棋盤
一個人在西山待得太久了 無所事事
也會捉幾只螞蟻來玩 教它們一字排開
在樹枝上下操 直到累得暈死過去
又教它們嘴對嘴 做人工呼吸
有一年我在西山種了一株黃菊
快要開花的時候 我在旁邊搭了一間木屋
睡在木屋里 我一邊叫著黃菊的名字
一邊把它的香氣 引進酣睡的夢里
一個人坐在青龍湖邊
用礦泉水瓶子 把湖水舀出來
倒在岸邊的空地上
我感覺我倒掉的不是湖水
而是一小塊天空 幾絲白云
還有在水里面婉轉蕩漾的幾滴鳥鳴
它們倏然鉆進空地的泥土
在里面還原出天空 白云和飛鳥
我覺得我已成為上帝 復制出了另一個世界
我再把水面上我的影子舀起來
倒進泥土 這樣我就擁有了另一個世界
我還會把我的生活也倒進去
在那個世界里 我會重新復盤我的生活
把浮生的所有過失 作出必要的校正
再把跪在地上的膝蓋 扶起來
正點響起的鐘聲 從舞鳳山頂?shù)膹R里
平移過來 落在我木質的辦公桌上
這些聲音會迅速鉆進木紋
叫醒正在酣睡的年輪
我的辦公桌飛起來 向著舞鳳山而去
仿佛鐘聲再回到鐘里
坐在桌邊的我 用手支著頭
完成了一次時空飛行
廟里撞鐘的老和尚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嚇得丟下鐘錘 遺落的布鞋冒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熱氣
他疑惑地打量著 被鐘聲纏繞的我
仿佛是坐在一只繭里的老蠶蛹
此后每一天 老和尚撞鐘的時候
總是閉著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見我
此后舞鳳山的鐘聲 多了些俗世的味道
那是另一個我 加入了鐘聲的和鳴
一滴水 琥珀般獨立于世
柔軟 又獨善其身
幾千年來 它保持著相對固定的形體
巨大的星空落進懷里 它不為所動
我在水面照自己的臉龐
變形的我 丑陋得讓我逃離了人世
一滴不死的水的孤獨 大于整個宇宙
月亮的刀片 正在切削孤獨之外的事物
一個人拖著長長的背影 在水滴里行走
他驀然轉身 看見了自己的來世
我俯身 用一腔長長的嘆息
吹著它滾過 白白度過的茫茫白天
在它由渾圓變?yōu)闄E圓的一瞬
落日陷入其中 喘息的臉憋得通紅
○ 破破
在大海消失億萬斯年的地方,重建一種廣闊
肆虐的黃沙累積成另外一種名字的大海
以滿目荒涼的形象示人:沙漠,荒謬的沙漠
虛空的大海,大海的近鄰,大海的墳墓
覆滅祖先的音容和足跡,他亦不能幸免
他沾滿沙粒的手掌,揮動中含有漲潮的意味
大海,在新聞的大海中兀立著灰藍色的潛水艇
置放于簡陋的加工廠,如一頭胖乎乎的深海魚
脫離上下文,在現(xiàn)實的海灘上致命地擱淺
幽深而空洞的窗口,像一排疲軟的牙齒
無精打采地咀嚼著陽光的泡泡糖,像一排
喘息的氣泡,在炎熱的沙地使人感受到涼爽
他打量半成的潛水艇,手指間的香煙像一截
天線,寂靜中灼傷他的思維,偶爾的風沙
鉆進微張的口唇。有時他悵然若失,仿佛
做夢的大海翻身醒來,發(fā)現(xiàn)四周盡是滾滾黃沙
掩埋從童年的夢想中盜取的龐然大物的玩具
在遠離大海萬里的沙漠,面對來訪的記者
他滔滔不絕,澎湃的心潮,撞擊著胸腔,也
洗涮著鄉(xiāng)下人咫尺的目光。他靜默,仿佛接受
圣命的諾亞,日夜焊接、切割,等待洪水的洗禮
他是肉體朝向靈魂的先知,在日常生活的
天空下,其貌不揚,吃、喝、拉、撒、睡
砸鍋賣鐵、矢志如磐的堅決,得到欣賞與贊助
的同時也蒙受著嘲弄與譏諷:瞎折騰的傻子
被鄰居背地里指指戳戳。不務正業(yè)的二流子
被一項具有象征意義的偉業(yè)揀選,誰能相信
制造大海的男人,很久以來就深居我們中間
瞧,他與藍天碧水永在,遭盡白眼和冷遇
他如駱駝一般擁有并不急于走出沙漠的耐心
為避開陽光的滾燙,試圖行走在自己的陰影里
若爾蓋的云
塑造小鎮(zhèn)多變的天空
無限的天空中有一座
我空白的大腦
兀然靜默的馬的大腦
攪翻云朵的洗衣機
若爾蓋的云,屬于天空
大地,屬于羊群與湖泊
讓人想起一切
忘記一切
雪山下的馬群鬃毛獵獵
在若爾蓋草原
擴展云朵的邊界
若爾蓋的云
像北極熊抱著漂浮的冰塊
移動高原的大海
途經我靈感匱乏的書房
狡猾的雅各,欺瞞將死的父親
蒙騙年長的兄弟,強難神使。
他一再蒙受祝福,有何道理?
三七二十一年,在異鄉(xiāng)牧羊
受盡白日的干熱,黑夜的寒霜
得到舅父的一對女兒為妻
這是否是對他懲罰中仍有獎賞
夢到天梯的人,逃脫舅父的掌控
試圖和哥哥摒棄前嫌。夜里
他打發(fā)眾人過河,獨自猶疑在后
那和他摔跤直至黎明的是誰?
這是真實的記載,而非夢境
是天使、魔鬼,抑或心中的恐懼
這個故事有著明顯的漏洞
既然神使摸一下即能使他瘸腿
為什么還要以雅各的勝利而告終
我更相信這是真實不虛的象征,
我們都在與不同的欲望天使
進行輸贏不定的斗爭。摔跤事件
寓意著雅各戰(zhàn)勝內在的魔鬼
經過進與退的整夜博弈,信心
打敗了怯懦。他鼓起勇氣
返回故鄉(xiāng),終獲仁慈的諒解
○ 農夫
我的確很痛苦
四十歲的老頑童
從來就開不來玩笑
一心把小事當真
糾結于感動與沖動之間
像個天生的智障
又仿佛避世的懦夫
四天十九次的血液透析
關酒精屁事
我熬更守夜地哭泣
聽歷史的車輪碾壓過青春
一世江湖終于也遍野哀鴻
生命終究是一場緣分
何來貴賤?何須成熟
幸好我留了一手
把最后的深情
下葬在黎明之初
愛已喚不醒的陳腐
性命再也無益于江湖
我寧愿丟盔卸甲
從此,棄武歸田
與我親手下葬的愛情
一起堅守我們的黎明之墓
我不再發(fā)誓
沱江最懂人心
大浪淘沙,剩下的人們
沉浸在英雄的夢中
愛和眼淚,滋養(yǎng)著歷史
也擊打著幸福者的良知
巴蜀風遠比寒風凜冽
幾千年的墳塋之上
幽幽靈光從未熄滅
有人把最深的愛捧給清明
有人把最美的人間獻給四月
江湖風云變幻
惡人霸占天下
才有豪杰仗劍天涯
天道不仁,武林暗涌
神仙們自顧風花雪月
只把傳說留給孤獨的英雄
可英雄何曾真正地孤獨
不說多少佳人寧可千古魂斷
且看英雄胸中多少蒼生
如今日的沱江河畔
正有人舉目凝望
把寫滿悼詞的冥錢
一把一把地扔向天空
千軍萬馬從天而降
占據(jù)高地,列陣山谷
使者帶著春色和美酒
有意前來與我談和
陵江暗動
守望一夜燈火
敞開的窗戶
竊聽我酒后的胡言亂語
輕紗圍剿的夢里
人們進進出出
我翻來覆去
怎么也壓制不住
靈魂連夜變成叛徒
桃花、美酒與年輪
就算真是你們偽裝的溫柔
我也甘愿敗下陣來
連同我用生命雕刻的江湖
我們都曾執(zhí)著
在明鏡的世界里
獨自吟唱青春的歌
離經叛道又頭破血流
依舊理直氣壯、闊步昂首
我們都曾“灑脫”
把沙子揉進眼里
真話也故意不說
只看見別人的卑微涼薄
空感慨自己的無可奈何
我們都曾愛過
一邊用愛去攻擊傷害
一邊又用愛去巧取豪奪
得到又仿佛失去
相逢又好像錯過
未來的生活
我們都未曾經過
所以不用假裝成熟
學學青春的樣子
干了這碗深情的酒
解放了自私和無趣
也解脫了余生的自我
○ 沙冒智化
舌頭在嘴里的時間,是有趣的
若不是有一條超寬的喉嚨
跑來的心情都要壓著走過你的嘴巴
成都想吃下我的胳膊
用蚊子的嘴巴咬了三十多個痛處
瘙癢的感覺隨時抬起頭
我的身體,有趣地浪費在
一張插圖上種下的色彩中
扣上一句比星星還輕的語言安慰
不要問我在干什么
我在你的眼皮底下
畫著農田和牧場
村里的年輕人
去城市里找到自己的雙手
田野里長滿了老人的影子
野草上已經不存在月光的味道
牛奶里流出的太陽已落山
大海守著最后的良心
給生命提供氧氣
不要問我在干什么
我在樹一樣生長的日子里
尋找生活的嘴巴
要幫它說出最亮的話
耳機里拔掉的一顆牙
掉進聲音里
躺在死亡的懸念中
吹響了神鷹的翅膀
故鄉(xiāng)的羊群在云彩之上
給你招手
慢慢飛吧!神鷹
深入,再深入到天空中
和太陽的語境
交換一次天空
掉在光禿禿的黑石上
一滴硬生生的水
站在耳朵里
扶著心里的美
唱著一條河流
骨頭里挖出一滴水
曬在一扇出不去的門里
把太陽送進去照亮水的根源
地球沒能扛住人們的欲望
她的夢聽著夕陽下墜落的聲音
每一個力量的顏色上粘著時間的灰
風?。∥磥砟氵€會給人們帶來什么
他們還在想要什么
你從我母親手里吹走的麥穗扎了我的眼
我只想要一滴鐵珠般的水
粘在玻璃上的時空放進我的嘴里
讓我說出不帶生銹的光
我每天站在陽光下
看著墜落的自我和上升的力量
我只想讓巖石的心濕透
○ 李玉瓊
又回來了
薄涼下驚醒
這新鮮的饑餓
落在云杉上的交嘴雀
等一場雪
刮擦掉多余的脂肪
詞語的瘦金體走進小道
我陡峭天空的羊皮襖
白鷺橫過江面時
一群鴿子繞著銀色屋頂打轉
繞啊
一圈又一圈秘制的波紋
劃過指尖的高音
別停下來
永恒漂浮的回聲
像個游魂
自時間針孔
繞著銀河追尾的光
不只是返回
落滿松枝的針
像一頭受傷的刺猬
柔軟身體下顫抖的心
褪盡白日那張失血的嘴唇
喜鵲一樣的雪花
帶來消息
慢慢滲透
藏有半生悲哀的人
光退訂了它的房間
夜掉進貓眼
拔開余生煙火
你如何窺伺
那暗色幽藍跳過心尖的爪印
從夜的醬缸里撈出
又咸又濕
我怎么也想不起——
過往事物懸置
徒勞的記憶漂浮
追隨那幼童眼眸里的光
永恒星河的岸
永恒的逝去和歸來
生命
你短暫窗口搖曳的燭火
滿壁生香
今晚
月亮是一粒長了毛邊的種子
靜靜地,在天空發(fā)芽
驚蟄的鈴聲飛出
撞翻一片緋紅的櫻花
倒轉的寒涼
讓春天跪拜下來
一直跪進黑色的泥濘
稀里嘩啦……
誰被退回的霜雪
打得摸不著頭腦
誰被這溫柔的殺手攔劫
捕蠅草合攏的手掌
怎么看都像是在祈禱
為何不說出我們的罪孽?
“他好像一直在黑暗迷路的人!”
風中的墻頭草
狡黠人性的猶疑
從密集隱喻的叢林
吹落
一朵帶斑的毒蝴蝶
流水終將你的陰暗帶走
香爐燃過
落下痛的煙塵
灰的影子
仍在喃喃自語
該說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聲音洶涌過來
天空
我們笨拙的翅膀被你封存
只有幻想的羽毛在飛
從你手心放出的孔明燈
只有投擲在大地的
一棵棵行走
向上生長草木的簽
廟堂高坐
人性的神
還是神性的人
我不是你
你不會明白
鐘聲把屋宇蕩得又高又遠
像那人俯下身的額頭
明靜光亮
○ 巴音博羅
我用那悠長的叫喊挖掘這黝黑的大地
我用憤怒拍打著城市腫脹蒼白的肚皮
我嘹亮的耳朵里住著一個詞,一個會哭泣的詞
縱橫的山崗早已將我的祖先深深埋葬
我是如此地熱愛,這生銹的日子我是如此疼愛
就像風暴來時將大地這張土紙揉皺又展開
我的骨頭會演奏,聲浪從喉嚨里崩出又返還
成為黃銅大喇叭吹奏出的光榮樂章
一首被無數(shù)隊伍跋涉又潰散的奏鳴曲
嘆息是那音符,道德是五線譜,而咒罵
是休止符。重新開始吧,我說——
我看見更多的戰(zhàn)士用烏云做戰(zhàn)袍
以雷霆做靴子,以閃電攻擊閃電
天空是我們巨大的靈床,天空始終是我們
另一個影像!我要沿著它粗獷的道路走下去
用吶喊在路邊釘上標識,用手臂哭泣
用顱骨擊打手中的錘子
用零落滿地的牙齒置換田畝里的種植
用寂靜無聲的戰(zhàn)歌回應饑渴……
我還要用一萬名俘虜,換回那鋼鐵廠!
釀酒師提供他的靈魂,我是貧苦鄉(xiāng)民的食物
我被火煮熟,又被霉菌分食
因而慢慢開始感知糯米做的主人
民間的詞是徜徉在農歷中潮濕的嫩芽
沒有善與惡的界限,在對事物的凝望中
他們彼此更相像也更虛幻
我重復那命名
在蠶絲的亮閃中,萬物正在疏離
麻在池塘煎熬,風暴消失于遙遠的地平線
看跳神兒的人把命留在一道黃裱紙上
但是到了秋天,梨子會從山坡上滾下
一代又一代。我們收拾捕鼠器后開始捕鳥
我和鄰居的少女在草叢里彼此互看
在我的停頓中你邁開鋼鑄的腳步
仿佛一個天外來客,你的到來改變了這兒的一切
我們像鋸木廠留下的木屑,而你是那鋸
我以我磨損的胃承裝那破碎的燈盞
我嘔吐出更多的傷悲,因此他們
從羊群里挑選出我
又將我塞進山脈的內部,我有了
分娩泉水的痛
我搖晃,睡覺,聽夜風磨亮山崖
燈的苦膽汁放射光芒,黑暗齊聲應答
礦工涌出礦井,搖籃曲走出搖籃
母親們聽從一根針的指引,縫補新生的嬰孩兒
天空下橫亙的村莊,把荒涼緩緩推到河畔……
從豢養(yǎng)一朵云開始,我還要喂養(yǎng)大劇院
喂養(yǎng)會議廳,喂養(yǎng)一把椅子,當報紙吃下
我的名字,我就會在刀刃上行走
我交出我的舌頭,敲掉我的牙齒
使自己成為一個可以隨意彎折的人
從豢養(yǎng)一朵云開始,我放牧自己的靈魂
我放牧煙,我取下自己的臉皮在大街上
到處貼。我強迫自己吃土,吃石塊
我焚燒自己的睫毛以便使眼球成為糞球
而不是屎殼郎!
當靈魂的風吹來時,我把自己淹沒于
萬眾的唾液里。我熱愛馬達而不是汽車
我愿意在工作之余把自己掛在墻上
以便模仿一朵云的日常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