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萬香
小貴孃是我們村里的老姑娘,身高不足一米五,說話有些大舌頭,瘋瘋傻傻的,肩上扛一根大木棍,木棍的一頭挑著拾荒來的破爛,獨自一人居住在村尾曬場邊的老廟里。我母親喊她小貴孃,我喊她貴婆婆,村里人不分老少都喊她小老貴或小死老貴。我吃過她的糖,又因她終身未嫁,稍微長大一些后,私下里隨母親喊她小貴孃。
小貴孃原本是有母親的,也并非生來就瘋傻,年輕時長得蠻清秀,來她家提親的人也不少。但寡居的母親寵女無限,連挑水都怕閃了她的腰,也不教她針線女紅,養(yǎng)至十五六歲還不會洗衣做飯,到了待嫁的年紀,又擔心女兒不生本事嫁到夫家受委屈,對來提親的男子橫挑鼻子豎挑眼,才最終將她耽誤成了老姑娘。她母親去世后,小貴孃連煮飯都半生不熟,一個人在老廟又太孤單,就漸漸瘋掉了。
我初記得小貴孃的時候,她還不算太瘋,白天四處拾荒,夜里“咿哩哇啦”鬧一陣就睡了。村里人她都叫得出名字,憨憨地說著些我們似懂非懂的胡話,頭發(fā)油滋滋的,一綹一綹結成大疙瘩,黑色偏襟衣裳上泛起鹽霜,離老遠,她身上的怪味就熏得人眼淚淌。村里人都怕她挨到近前來,尤其小孩子一見她就喊:“快跑!小老貴來了!”她偏又極喜歡找“帶兒母”擺龍門陣,逗弄人家的小娃娃,嘿嘿哈哈,擠眉弄眼,魔怔了一般。
我母親心善,性格又好,一說二笑,經(jīng)常送東西給她吃,拿衣服給她穿,再加上家里又有鬧喳喳的小娃娃,小貴孃就粘上了。田間地頭,房前屋后,路頭路尾,只要見著母親,她就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大喊:“二侄!”然后扛著叮當作響的破爛搖搖晃晃地跑來,挨著母親,或坐或站,踮起腳尖將身子盡量靠攏,說一些不曉得從哪里聽來的八卦或胡話。若涉及她認為的秘密,還要咬耳低語,嘰嘰咕咕,嘻嘻哈哈……
有一回,小貴孃硬要隨母親擠進門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我二侄,老工人回來了,我跟他說句話?!蔽以谖堇飮樀糜治嫜劬τ痔_地喊:“媽媽,我不要小老貴來我家!不要小老貴來我家!”母親忙放下水桶來哄我:“不怕不怕,她是貴婆婆呢!”一回頭,小貴孃豁著嘴巴嘻嘻哈哈地笑著湊過來,將一顆水果糖塞在我正好張開的嘴巴里。那時我只有三四歲,嘗到甜味,立馬不哭了,沖著她脆生生地喊:“貴婆婆!”
她歡喜壞了,伸出黑黢黢的手要捏我的鼻子。這可嚇壞了母親,一邊忙不迭地將我藏到背后,一邊伸手擋住她:“小貴孃,小貴孃,娃兒膽小,你別嚇她,嚇落魂了,又要病得死去活來了。”小貴孃好似聽懂了,趕緊將手縮回去,扶了扶肩膀上的破爛挑子,呆愣愣地立在那里。母親將小貴孃安置在板凳上坐著,忙進忙出找東西給她吃,費了好大勁才將她送走。我家的大門檻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塊銹跡斑斑的爛鐵鍋底。
我稍微長大一點后,小貴孃的瘋病更嚴重了些。她拾荒的地方越來越遠,有時幾天不回村里,有時又突然站在某家某戶的門口。有一回,我和小哥到何家墳去接父親下班,我們爺仨坐在松林里歇涼、吃餅干,收音機里正播評書《三國演義》:“哦……嚯……嚯……嚯嚯嚯……”張飛的一聲吼,震得松林里的麻雀“撲棱棱”全飛了。
“二侄!”突然一聲大喊,小貴孃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嘴巴差一點就碰到了小哥的嘴。父親一愣神,趕緊伸手將她擋在另一邊坐下,遞給她幾塊餅:“貴孃,你咋跑這么遠?找不到路回去可咋整?”
小貴孃也不回答,只將整個身子俯上來,趴在父親的膝上,拾荒的手在收音機上這里摸摸那里敲敲,側起耳朵聽了又聽:“二侄,你喊他們出來嘛,出來唱給我聽。”
父親哭笑不得:“貴孃,這是收音機,匣子里沒有人?!毙≠F孃哪里信這些,將嘴越伸越近,黑黢黢的手撕著父親的白襯衫左搖右晃:“二侄,你喊他們出來唱嘛!喊他們出來唱!”
還好小哥是機靈鬼,邊笑邊說:“貴婆婆,剛才是我在里面唱呢,你聽,啷個哩個啷……吃塊米花糖……”小貴孃聽得咯咯咯直樂,跟著小哥在松林里又唱又跳,過足了戲癮,才扛著一大串破爛嘻嘻哈哈笑著跟著我們回家了。
后來我上小學了,學校就在老廟的另一面,與小貴孃僅一墻之隔。通常我們在這面教室讀書,她就在那邊敲鍋鍋打碗碗,咿里哇啦地為我們伴奏。放學時,我們路過小貴孃的門口,遠遠地探頭往里望,黑咕隆咚的屋里飄出一股怪味,熏得我們一溜煙趕緊跑。小貴孃聽見響動,飛一樣沖出屋子,雙手牽著衣襟兜著水果糖,追著一群孩子滿曬場跑。
又一年初春,母親在曬場上打麥子,聽說小貴孃幾天沒出門了,就去老廟看她。剛一推開門,就踩在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上,“滋溜!”滮出一股腥臭難聞的液體,噴得她滿頭滿臉涼颼颼的,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正在腐爛的死狗!“二侄!”循著聲音,小貴孃有氣無力地躺在墻角的破爛堆里,滿屋的爛衣服、爛鞋子、爛盆盆、爛罐罐、死貓、死狗……墻角的瓦缸里,還有一只死耗子。
小貴孃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村里好心的女人輪番給她送藥、喂飯,熬到夏天她才又出現(xiàn)在村子里。奇怪的是,小貴孃再不鬧嚷,也不逗弄小孩子,像一根干木棍頂著一團亂蓬蓬的白茅草,悄無聲息地游走在每家每戶的門口。
天氣越來越熱,布谷鳥叫進了村子,一夜的透雨之后,人們忙碌起來,“上坡上坡”“踩溝踩溝”“扯著扯著”,犁田、翻地的聲音從早晨響到黃昏,全村老少爺們兒忙得不亦樂乎。小貴孃的精神頭好像更足了些,每天游走在各家的田邊地頭,這里站站,那里看看,亂蓬蓬的白發(fā)下,眼睛亮汪汪的。
突然有一天,我們放學路過,發(fā)現(xiàn)小貴孃的門上多了一把大鐵鎖!村里人遍尋她不著,又適逢農(nóng)忙,就放棄了尋找。她的一個遠親說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家門口,那天幺爺正娶幺嬸,大小嗩吶吹得歡快無比,小貴孃站站望望就走了。這可這急壞了母親,一來擔心小貴孃的安危,二來怕她出了意外我家說不清楚,就讓我和小哥每天放學四處找一找。我們兄妹幾乎找遍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連附近山坡上的大小溝壑都翻了個遍,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小貴孃的蛛絲馬跡。母親在干完一天的活路,哄睡妹妹后,曾不止一次地感嘆:“你貴婆婆,怕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秧苗長成了黃澄澄的稻谷,滿田滿壩的打谷機“嚶嚶嗡嗡”響起來了。我們娘仨在河邊田捆扎完最后一個稻草把子,牽著小毛驢馱著谷粒準備翻山回家去。我和小哥一路走一路逮螞蚱。母親看了看懸在山頭就快掉下去的太陽,接二連三催我們,“快點,快點,山坡陡得很,天黑了,看不見路了?!?/p>
我們娘仨“嘰嘰喳喳”笑鬧著,一個挨一個跨過小河里的圓石頭,小毛驢時不時踢一下河水、晃一晃馱子?!岸丁蹦赣H愣住了,她明明聽見有人喊。我們放下背籃,拴好毛驢,在小河溝里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岸丁庇忠宦晜鱽?,母親飛快地跑到小河邊凸起的幾塊大石頭旁,石縫里露出幾根隨風飄搖的白發(fā)。
“小貴孃!”母親驚呼。河灘上居然多了一座“新墳”,由幾塊大石頭依石洞壘成,一個蠕動的活體,穿著大紅衣服平躺在里面。我們拼命想拉她出來,但是她閉著眼睛紋絲不動。石洞又窄又長,將她緊緊夾在中間,我們想盡辦法也動她不得。母親著急壞了,讓我們守著,她回村去喊人。
漫天星光里,我和小哥守在石洞旁,小貴孃時不時動一下身體,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媽媽……”我聽見她抱著石頭喊,一聲又一聲,微弱、急切地敲打著夜幕下的山谷,散落在嘩嘩流淌的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