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雯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1)
20世紀60年代以來,對文學內(nèi)部鑒賞的興趣逐漸讓位于對其外部批評的熱衷,前者興趣索然,后者卻興趣盎然??v然文學逐漸式微,理論占據(jù)霸權(quán)。但理論的本質(zhì)是反思,后理論已然成為理論研究大勢。伊格爾頓如是說:“這種批評性的自我反省,我們稱之為理論。這種理論誕生于我們被迫對我們正在從事的活動有了新的自我意識之時”[1]。這種新的自我意識開始思考:是什么使文學與眾不同?文學為讀者帶來怎樣的特殊體驗?理論面對文學,能有怎樣的獨到見解?如何進入并閱讀獨異的文本?后理論時代對“不同”“特殊”“獨到”“獨異”的吶喊及呼吁,究其原因是來自于文學如何跨越目前學科困境的彷徨與急切。
面對以上諸多問題域,瓦倫丁·卡寧漢(Valentine Cunningham)較早且自覺地表達了對這種理論的批判性反思。他在《理論之后的閱讀》(ReadingAfterTheory,2002)中重構(gòu)了接觸性/動人閱讀這一連接身體與情感的理論嘗試。該嘗試正是對當時大行其道的大理論的消解與反思;探賾了文學文本回歸、情感經(jīng)驗回歸和主體人學回歸“三位一體”的實現(xiàn)路徑。理論界對卡氏的關(guān)注國外主要見于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理論中的文學》(TheLiteraryinTheory,2007)和拉曼·塞爾登(Raman Selden)等所編的《當代文學理論導讀》(AReadersGuidetoContemporaryLiteraryTheory,2005)中“后理論”部分的零散援引上;國內(nèi)與他相涉的論文大都是只言片語,有系統(tǒng)研究的論文僅兩篇,分別從人類主體性回歸小視角和理論反思大維度探討卡氏的新閱讀理論[2-3]。該理論雖是他山之石,但其不乏可圈可點之處,可為本土“文學文本解讀學”的建構(gòu)、“文學是人學”等命題提供一個契合的理論參照視角。古人云:“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孟子·盡心上》),本文試圖從理論的消解與重構(gòu)中探賾卡寧漢閱讀理論中文學回歸、情感回歸以及人學主體回歸“三位一體”的實現(xiàn)路徑。
理論確實已風光不在,但后理論的到來并不意味著理論門庭冷落。由阿尼魯?shù)隆に估镞_爾(Anirudh Sridhar)、米爾· 阿里· 侯賽尼(Mir Ali Hosseini)和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共同編寫的近作《閱讀作品:21世紀的文學批評》(TheWorkofReading:LiteraryCriticisminthe21stCentury, 2021)毫不諱言文學研究應(yīng)該從過去幾十年的宏大猜測(grand speculations)中回歸到顯而易見的事實(manifest facts)上,即文學和文本上[4]。這當然不是一家之言,更早更出名以及被反復援引的是《理論之后》(2004)的第一句話,伊格爾頓開宗明義地指出:“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早已消失……已成明日黃花?!盵1]實際上,卡寧漢比伊氏還要更早兩年就在《理論之后的閱讀》(2002)一書中表達了同后者不謀而合的思考,“我們所有的人——我們所有的讀者——都來到理論之后”[5]??▽帩h、伊格爾頓和阿特里奇等理論家面對理論之后這個命題存在諸多差異論述,但在這些分歧觀點的背后達成了一種大觀點的和諧,即文學陷入歷史主義建造而成的理論大牢籠之中。前者日漸式微,敲出“文學走向死亡”的衰竭鼓聲;后者橫行霸道,高揚“理論之樹常青”的革命軍旗?!拔膶W—理論”的反思已然成為當前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緊迫話題,也是文學研究的第一要務(wù)。從外部而言,這是一種歷史性的經(jīng)驗發(fā)展;內(nèi)部來說,它是具有解構(gòu)精神的理論的自反性消解及超越。
這種消解與超越效果主要來自《理論之后的閱讀》中眾多反諷意味的譬喻。其中饒有意味的是“秋葵湯”(gumbo)“地圖”(map)這兩個兼具轉(zhuǎn)喻和隱喻性質(zhì)的比喻。首先是秋葵湯。該詞有兩種顯現(xiàn)特征:一種是隱喻性的,暗指理論的過剩;另一種是態(tài)度性的,根據(jù)卡寧漢的描述,秋葵湯是諷刺文學的一個詞源,本指一種混雜的寫作風格,此處反諷其實質(zhì)的匱乏。如他所言:“理論的秋葵湯效果(Theory′s gumbo-effect)就是任何東西都可以被認為是文本的,可以被想象的,可以被敘述的,可以被構(gòu)建成類似于‘語言’的,因而能成為‘可讀’的東西,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讀解’了?!盵5]表面上看,理論一勞永逸地聯(lián)系起了發(fā)送者、信息和接受者,實現(xiàn)了對作者、文本和讀者的三重關(guān)注,形成了生成意義、接受意義和構(gòu)造意義的的穩(wěn)定金三角。但實際上理論秋葵湯實則是文化大雜燴,將文學文本一筆勾銷,理論正在驅(qū)逐文本。
其次是地圖這個具有更大轉(zhuǎn)喻意義的詞。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以“map”“maps”“map's”“mapping”檢索,出現(xiàn)頻率高達61次,這絕非一種偶然無意識。相反,卡寧漢有意識地在理論與地圖之間找到了一種隱喻兼轉(zhuǎn)喻的聯(lián)系。就前者來說,理論具有地圖一般的方向?qū)б?“沒有地圖,這個城市就是一個你看不懂的迷宮,一種象征性的空白……而閱讀也是這樣的,它需要一張地圖”[5]。從此意義上來說,我們從理論中尋求的正是地圖的方向性幫助。但是果真如此嗎?卡寧漢向理論大地圖反唇相譏,“理論化是一種制圖學(cartography),它包含了地圖所有的缺陷(pitfalls),尤其是它本質(zhì)上的貶低作品(belittling work)”[5]??▽帩h指摘俄國形式主義早期代表人物普羅普(Propp)的民間故事形態(tài)學人物功能歸納表和結(jié)構(gòu)主義大師格雷馬斯(Greimas)的行動矩陣圖。此圖此表看似是濃縮的真理精華,但卡氏雄辯地批判其為“理論縮水”(Theory Shrinks)。收縮后理論的不足性不言自明,“無論是一部小說還是一座城市,如果我們所追求的是更豐富的知識,更全面的了解,這不是任何一張地圖最終所能提供的,不管這張地圖它有多么豐富多么充實。而且,讀者最終真正想要的正是這種更全面的認識……理論的地圖可能會有所幫助,但理論的地圖,與任何形式的地圖一樣,永遠需要被增補(supplementing )”[5]。卡寧漢的理論地圖思想受到了艾麗絲· 默克多(Iris Murdoch)的啟發(fā),后者在《反對枯燥》(AgainstDryness)一文中針對20世紀中期的大部分現(xiàn)代性哲學、美學、詩學和文化實踐的沆瀣一氣的欲望問題和簡單實踐提出了挑戰(zhàn),攻訐它們“枯燥無味(dry)、微乎其微(tiny)、冷酷無情(hard)”[6]??▽帩h與默克多的批評實踐表明,無論何時,藝術(shù)和文學都會包含著諸多與現(xiàn)實政治體制難以和諧一致的觀點和經(jīng)驗[1]。由是觀之,文學理論、文化理論的理論貢獻不可無視,但文學對文學性的訴求同樣也不可放棄?,F(xiàn)實主義應(yīng)該是理論的底色,沒有萬能的地圖般說明書式的理論捷徑,理論必須實時自反消解,常常超越更新。但現(xiàn)實卻是,“真正完整豐富、特殊實踐的文本接觸(textual encounters),卻常被大理論所遮蔽、嘲笑、并視而不見”[5]。因此理論遮蔽了文本的空間深度,制造了一種虛假的神秘深奧效果。在理論的深奧性面前,文本分析出現(xiàn)了一種一望而知的錯覺。實則不然,文學經(jīng)典是一個歷史化的塑造過程,豐富的可讀性、重讀性是經(jīng)典文本的一個內(nèi)在要求,這也就意味著文本的意蘊深度應(yīng)該是一望無知的。
卡寧漢借“秋葵湯”和“地圖”兩詞反諷性地將理論的“瑕”“瑜”詮釋得清晰明了,理論總是在收縮與舒展、消退與回歸之間反復循環(huán),徘徊搖擺。歷史主義成為理論的牢籠,理論又變成困住文學的囹圄。理論的圖紙不但沒有提供一種理想便捷的行動指南,反而變成了一塊遮蔽文學性的巨大畫布。俄國形式主義和新批評的弊病并不是在于它關(guān)注了文學性,而是它的過分向內(nèi)轉(zhuǎn)反倒使得這種審美性的關(guān)注僅僅在于形式;同樣,倘若過分強調(diào)理論,反而容易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淖。
要言之,文本回歸是卡寧漢開啟三重回歸之路的邏輯前提。而文本回歸的基礎(chǔ)是理論的消退??▽帩h從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觀點受到啟發(fā),“經(jīng)過所有批評理論后,一部經(jīng)典仍有待閱讀。按照這種觀點,理論的塵埃必須在繼續(xù)閱讀經(jīng)典之前被抖落。我深以為然,當理論所宣稱的和理論所建立的或已經(jīng)達到的許多東西被拋在腦后時,閱讀才能有效、恰當、真正地進行,閱讀是需要跨高山、越理論,即跨越理論大山的?!盵5]理論地圖變得失效與無效,使得卡寧漢選擇拋棄這種沆瀣一氣的理論,不過全然摒棄理論的做法卻體現(xiàn)了卡氏理論局限性和狹隘性。但是,卡氏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凸顯的回歸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閱讀文學需要一種對話意識,與作者對話,同人物對話,跟自己對話,和其他讀者對話。而產(chǎn)生對話的前提是一種情感的共鳴。但是理論標簽慣性下的機械批評是難以產(chǎn)生情感效應(yīng)的。針對理論在情感投射上的不足,卡寧漢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開拓了接觸性/動人(Touching Reading)閱讀理論。學界將“Touching”翻譯為接觸性閱讀,本文認為這種譯法會過濾掉卡氏閱讀理論中的重要維度——情感?!癟ouching”這個單詞的復義性,實是微妙的互文性,需要從身體/心理兩個維度來理解,二者的相互補充、相互滲透、相互作用才能實現(xiàn)這種閱讀理論效果的最大化,彌補大理論的失效與無效。如卡寧漢書中所言,“最好的閱讀被設(shè)想為一個復雜的,整個人全身心地投入文本的事情。正如所想,它開始于身體接觸,以身體的感覺來細讀”[5]。這番論述指向不同的論述要點,但最后共同流向論述的中心。
首先,身體的接觸與“機智”的細讀策略有關(guān),目的是實現(xiàn)接觸性閱讀。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卡寧漢旁征博引地批判說明了語言的無效、理論的失效早就成為了一種世界性的現(xiàn)象,因而他急切要求讀者進入文本的身體之中。一方面,“進入”一詞體現(xiàn)了閱讀是一種身體性的活動,這也是他接觸性閱讀的前提。另一方面,可以對文本做一個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還原。文本身體(textual body)意味著文本的“具身性”(embodiment)特質(zhì)。換言之,文本從一開始就不是抽象的、符號的、模糊的,而是身體的、經(jīng)驗的和可感的。閱讀文本是一個集身體邏輯、物質(zhì)邏輯與情感性于一體的活動,唯有文本與讀者的“雙重具身”才是卡寧漢所追求的理想閱讀。
其次,身體的感覺訴諸于情感,追求的是動人閱讀。意大利作家兼批評家伊塔洛·卡爾維諾在《新千年備忘錄》里凌云健筆地縱橫著古今世界文學,留下了諸多卡寧漢深以為然的論述,“……經(jīng)典之所以變成你,是因為它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你,它在與它相關(guān)甚至是相對立的情況下幫你定義你自己”[5]。在卡氏看來,采用細讀式的觸摸加之融為一體的親密情感是最理想的閱讀狀態(tài)。此處稱之為狀態(tài)而非范式,是因為卡寧漢對真實讀者的理想情感期待是此時此刻的,而非任何一種理論標簽或是情感預設(shè)下的先行結(jié)果。無論是卡寧漢還是卡爾維諾,都主張在面對文本時讀者應(yīng)該與之共情。根據(jù)芮塔·菲爾斯基(Rita Felski)的觀點,“‘共情體驗’一詞的外延足以容納不同的價值框架,同時尊重我們對特定文本做出的反應(yīng)的差異性本質(zhì)”[7]。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卡寧漢對動人、共情的追求達到一種近乎虔誠的程度了,溯其根源是卡氏對差異性的向往。
關(guān)于讀者對人物的情感,伊格爾頓同卡寧漢有巨大分歧。伊格爾頓指出,“評判意味著與被評判者保持一定的距離;與此相宜的是同情,而非共情”[8]。因為“惻隱之心(同情)與感同身受(共情)是不盡相同的”[8]。同情是讀者進入作品、理解作品的重要方式。在這種方式下,批評者與被批評對象之間尚有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方便主體“我”用自己的經(jīng)驗和想象去理解他人的經(jīng)驗;而共情是一種情感泛濫后的粗暴方法。后者的隱含前提是將審視主體“我”變成他者“你”,由“我”到“你”的妥協(xié)和轉(zhuǎn)變是以“我”的消失為代價,這不是理解和差異的誕生,相反是同化的威脅和壓抑。在此意義上,卡寧漢過于倚重情感是難以在邏輯上自洽的。
卡寧漢在共情與同情的取舍間選擇了前者,究其根本原因是卡氏對批評以及批評距離的全盤放棄,孤注一擲寄托于情感??▽帩h的批判頭頭是道甚至有偏激之嫌,批判有余,策略不足。大理論的缺憾固然很多,但是它的積極成果也是不容無視的。正如伊格爾頓所言,我們不可能回到一種前理論的天真時代[1]??▽帩h面對理論泛濫,字里行間之間無不流露出對前理論時代的天真向往,但事實并非如卡氏所愿。因為情感與理性之間必須獲得一種平衡。實現(xiàn)這一平衡的關(guān)鍵在于把握好兩者之間的距離,但讀者與作品之間并不存在一個恒定的理想的距離,因為閱讀與批評是一個需要不斷變換焦距的行為。同情集情感與理性于一身,且能在二者的軸上伸縮變化以求實現(xiàn)這種相對最佳距離,而共情的缺陷恰恰在于過分強調(diào)情感,情感的泛濫擠壓了批評理性的必要空間。
概言之,卡寧漢情感的回歸指望著每一個理想讀者、任一潛在理想讀者都應(yīng)該集讀者、人物、隱含作者和批評家這四重身份進入文本,這樣才能真正意義上擁有更為廣闊而深邃的眼界,在山重水復的文學迷宮中窺見那柳暗花明,才能“沿坡討源,雖幽必顯”。如此,文學的形式與內(nèi)容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在卡氏看來這四重角色中批評家尤其是文化批評家是最微乎其微的一個身份,這是有待商榷的。
卡寧漢說的大理論(Grand Theory)就是文化理論,也就是伊格爾頓稱之的高端理論(High theory),“是指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占主導的現(xiàn)代性理論”[1]??▽帩h對這一現(xiàn)代性理論進行了一次大清算,但這種清算并不是簡單的線性勾銷,它觸及到了理論的“得”失沉浮兩個維度,不過實際上是得中有失,“失中無得”。
卡氏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以一整章(第四章:大理論的益處)的篇幅梳理了理論的優(yōu)點。首先,理論彌補了閱讀活動的預設(shè)性缺憾,“理論是打開文本之門的鑰匙”[5]。其次,“理論影響下的閱讀比閱讀本身更為生動更為豐富與充實,因為理論強有力地豐富了閱讀,它通過精確地引誘讀者去追求多方向的潛層意義,享受這碗秋葵湯,拓寬了視野,激發(fā)文學的活力”[5]。再次,“因為理論真正帶回來的是文學作為我們所感知的現(xiàn)實的塑造者最主要的功能……殖民主義,黑人、同性戀、女性等等,這都是通過我們所了解的文本‘建構(gòu)’的,這些‘話語’構(gòu)成了我們的視野、意識形態(tài)以及對事物的感知”[5]。如此一來,理論對集體社會具有能動作用,它可以幫助主體意識到文學的中介作用。贊美之辭遠不止如此,卡寧漢還補充,“毫無疑問,理論的好處在于它提供了可供閱讀的文本,以及從理論化的閱讀方式中獲得的個人認證和情感滿足”[5]。換言之,理論如此多樣豐富,大家可以投己之所好選擇自己偏好的理論。粗看以上種種,卡寧漢彷佛是在為文化理論正名,但細察之后,卻發(fā)現(xiàn)卡氏承認理論的優(yōu)點并不是他的初衷,僅是他一種以退為進的駁論清算策略,表面上的褒獎證書實際上是他對理論下的戰(zhàn)斗檄文,以上的種種論述多少帶有點言語反諷和結(jié)構(gòu)性反諷意味。
卡寧漢對理論的攻訐可以總結(jié)為 “它的程序是基于對作者及其文本的差異性的徹底不尊重。理論懷疑(suspects)、避開(bypasses)、覆蓋(smothers)、忽略(overcomes)、貶低(belittles)作者和文本”[5]??ㄊ媳磉_之經(jīng)濟,內(nèi)容之豐滿,態(tài)度之凜然在這番論述里和盤托出:面對文本的這個大差異性,理論在心理上對文學懷疑,在身體上對其避而遠之,于縱向坐標上覆蓋文學使其窒息,于水平視角上直接無視文學,在價值水平上更是以高端理論(High Theory)自居而輕視根基性的文學。故而卡寧漢毫不客氣地指摘理論是一場“糟糕的表演(bad show)”[5],一次“糟糕的閱讀(bad reading)”[5],一位“糟糕的榜樣(bad example)”[5],一種“糟糕的詩學( bad poetics)”[5],一個“糟糕的制圖夢(bad cartographic dream)”[5]。在這個一對多的定義判斷句里,前面的主語若成破竹之勢爆破般增長,也就意味著后面的賓語以更快更多的指數(shù)爆炸奉陪到底。簡言之,理論倘若層出不窮,缺憾只會層見疊出,惡性循環(huán)。
為什么理論對差異性有如此大的意見呢?卡寧漢繼續(xù)補充攻擊理論,“理論永遠是一種尺碼,一種型號,適合所有人。它混亂(mess),偶然(contingency),泛濫(overflow),過剩(surplus)”[5]。這四個詞語是卡寧漢對理論詰難的凝縮,它看似席卷一切,實際空洞闕無。此種情形下,理論指導下的閱讀導致多重災難和后果,運用理論的人不得不產(chǎn)生巨大的理論焦慮。理論焦慮如同大地震一般帶來了焦慮的多重余震:閱讀的焦慮、讀者的焦慮、身份的焦慮。同理,理論導致單一化:使得文本單一化、讀者單一化、閱讀的結(jié)果也單一化。因為“理論邀請你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一個解構(gòu)主義者、一個新歷史主義者、一個后殖民主義者、或者一個德里達主義者、拉康主義者或??轮髁x者來閱讀去閱讀……理論讓你對一種寫作產(chǎn)生出單一的興趣,讓你暫時地把其他的閱讀及閱讀的自我拒之門外”[5]。即使這種閱讀的興趣也許是臨時的,但是身份的單一和標簽卻是足以影響持久的,這也是眾多理論家拒絕這樣那樣的身份標簽卻又無法不使用這些標簽的原因。因而有必要重申結(jié)論:工具理性使豐富的主體日益成為單向度的人,而工具理論的泛濫確讓其被迫成為單向度的讀者。但是讀者的多重身份讓主體拒絕單一,主體的“圓形”特征使主體反抗扁平。
一言蔽之,“理論—文學”這不是一場理論燈塔下的文學盛宴,而是一次理論同質(zhì)化的暴力戰(zhàn)爭。在這樣一個拒絕差異的理論化世界之中,看似善意的理論伙伴與同質(zhì)化合謀相通——理論同質(zhì)化席卷了所有的文學文本。理論以它的概括性與抽象性規(guī)約了文學的審美性與獨一性,如卡寧漢所言,“理論一直在超越文本的特殊性”[5],理論也堅持忽略情感的多樣性,前者對后者的視而不見使得主體的閱讀經(jīng)驗非增反減,且越來越貧瘠。讀者讀遍文學,卻未收獲任何獨特經(jīng)驗;人們縱覽理論,卻未得出多少洞見;主體堆積信息,卻未獲得真知灼見。顯然,在此種情形下,卡寧漢重構(gòu)的讀者閱讀理論內(nèi)蘊著文學是人學的命題重提,這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理論確實不能再所向披靡,否則理論邏輯的極點將標志著理論的終結(jié)。同時,文學、文學理論走向社會學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背叛”,不必杞人憂天。
理論的浩瀚無垠帶來了無窮無盡填不滿的審美溝壑和情感溝壑,故應(yīng)當呼吁理論的回歸。卡寧漢的接觸性/動人閱讀理論作為探究一種連接身體與情感的理論嘗試,實現(xiàn)了閱讀理論在新千年初的更新并影響至今。但是他全然摒棄理論的立場也暴露了其理論的局限與狹隘而使其趨向消弭。他存在對大理論消解過頭、新閱讀理論重塑策略性不足,易陷入回歸烏托邦的云霧之中的缺憾。具言之,首先,按照卡氏的邏輯,文學場域里可以存在科學和哲學,而研究文學的理論卻應(yīng)該對其他學科保持警惕與界限,顯然邏輯不通;再者,卡氏理論尋找的理想型讀者極其苛刻,加之過于主觀,因而可行性不足;最后,理論構(gòu)建與實際操作上的雙重局限使他呼吁的“三重回歸”存在陷入了烏托邦的風險。
所以,在21世紀的理論沉浮之中,如卡氏本人所言:“我們顯然生活在一個豐富的充滿理論、方法、術(shù)語、修辭的世界。理論是無處不在的”[5]。文學批評者應(yīng)該運用好理論的“顯微鏡”和“望遠鏡”。但這絕非易事,它要求其既要擁有細致入微的敏銳力,絕不可對文學性視而不見、存而不論,也要有跨越學科的宏觀遠見,切忌搭建文學的空中樓閣。權(quán)宜之下,批評者應(yīng)多一點辯證法的包容氣質(zhì),義不容辭要守衛(wèi)文學性的家園。同時,也應(yīng)該放下手中這把屠理論之刀。相較之下,讓-米歇爾·拉巴泰“不是文學的理論,而是作為文學的理論”(“Theory Not of Literature But as Literature”)[9]的立場更為可取。喬納森·卡勒《理論中的文學》主張把理論作為一個空間場域,文學研究始終在這個領(lǐng)域里展開的策略更為可行[10]。本土實踐中孫紹振的《文本解讀學》、小說家畢飛宇的《小說課》對文學與理論的處理上起到了珠聯(lián)璧合的合力效果。毋庸置疑,該命題無論是在前理論時代還是理論之后都是舉足輕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