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紅蓮[陸軍炮兵防空兵學院基礎部中文教研室,合肥 230031]
“九九重陽,步步登高”,自古以來人們便有重陽登高的習俗,因此重陽節(jié)又名登高節(jié)。后來登高逐漸演變?yōu)橐环N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現(xiàn)象,并與文人結下了不解之緣?!暗桥R自古騷人事”,文人們“登高必賦”,常常借登高之作傳達一種悲愁情緒,形成“登望興悲”的文化傳統(tǒng)。王粲的《登樓賦》是中國文學史上影響較大的登高之作,也是古代登高文化興起的奠基之作。下面以《登樓賦》為例,分析“登望興悲”的情感內涵、心理動因和文化淵源。
宋玉在《高唐賦》中寫道:“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嘆息垂淚。登高遠望,使人心瘁。”文人在登臨送目之際常常抒發(fā)一種愁苦之情,或鄉(xiāng)關之思,或羈旅之愁,或失志之悲,或孤獨之感……悲愁逐漸沉淀為登高作品的情感內蘊。王粲滯留荊州期間,登上麥城城樓,近覽遠眺,在《登樓賦》中抒發(fā)愁苦傷悲的情思。
“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思鄉(xiāng)是人類共通的情感。王粲登上城樓,面對荊州美景,感嘆“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樓賦》)。離開故鄉(xiāng)十三年之久的王粲無心欣賞秀美的風光,反而觸景生情,勾起濃濃鄉(xiāng)思。登高望遠常常引發(fā)詩人的思鄉(xiāng)懷歸之愁?!摆毂酸操?,瞻望父兮”(《詩經·陟岵》)是行役之人登高望遠的懷鄉(xiāng)思親之作?!坝星橹l(xiāng),誰能鬢不變”(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謝朓傍晚登山,感嘆因思鄉(xiāng)情切而華發(fā)早生。崔顥登上黃鶴樓,面對茫茫天地和滾滾長江,吟誦“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孟浩然于“峴山南郭外,送別每登臨”時感慨“蹉跎游子意,眷戀故人心”(孟浩然《硯山亭送朱大》),抒發(fā)游子懷歸之情。杜甫流寓夔州,面對空曠寂寥的秋景,感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登高》),抒發(fā)身世飄零、老病孤愁的悲哀?!敖厳髀渚栈S,少長登高一望鄉(xiāng)。九日陶家雖載酒,三年楚客已沾裳”(崔國輔《九日》),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在秋風蕭瑟的季節(jié),登高遠望,鄉(xiāng)思情濃,傷心落淚。杜牧登樓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xiāng)七十五長亭”(杜牧《題齊安城樓》)。
登高常常與秋季、黃昏等時間因素疊加,這種充滿遲暮感、蒼涼感的時空組合,大大拓展了詩歌的審美意蘊。張炎在《八聲甘州》中寫道:“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毙标柾碚杖菀坠雌馃o限的傷感,使詩人害怕登樓遠望。柳永在“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的深秋季節(jié),“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邈渺,歸思難收”(柳永《八聲甘州》),擔心蕭瑟的秋景和如血的殘陽令人愁思難遣。“登高可以當歸”,詩人希望借助登高排遣思鄉(xiāng)之情,然而登高遠望之景與思鄉(xiāng)懷歸之情兩相交融,引發(fā)詩人無窮的愁思,正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王粲在《登樓賦》中由思鄉(xiāng)之情、懷歸之苦寫到失志之悲?!凹酵醯乐黄劫猓俑哚槎G力”表達了王粲對動亂時局的憂慮和對國家平定的希望,傾吐了自己渴望施展抱負、建功立業(yè)的心情。“匏瓜徒懸”“井渫莫食”的典故表達出作者懷才不遇的憂憤。懷抱用世之心的王粲生逢亂世,理想抱負難以實現(xiàn),登高遠望勾起內心濃重的悲愁。
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寫道:“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詩人登高臨遠,想到生命短暫,功業(yè)難期,抒發(fā)懷才而不遇的悲哀。陳子昂登上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面對悠遠的時空,感嘆生不逢時?!皻q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陳子昂《感遇》其二),滿腹才華芳香如蘭卻只能飄零在秋風中。辛棄疾登上建康賞心亭,抒發(fā)壯志無人理解的悲哀,“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詩人看著手中的吳鉤,雖鋒利無比卻不能用來上陣殺敵,只能急切、悲憤地拍打欄桿,表達報國無門的哀痛。
懷才不遇本就令人感慨和悲傷,登高遠望更覺個體生命的渺小和短暫。在短暫的一生中,不能及時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想到生命將倏忽而逝,無疑會引發(fā)內心巨大的悲哀。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時光飛逝,清平無期,心系家國的詩人已完全超越個人得失,他們憂時傷世,懷古吊今,表達深沉的歷史感喟和清醒的現(xiàn)實思考。
“登高望遠自傷情,柳發(fā)花開映古城。全盛已隨流水去,黃鸝空囀舊春聲”(武元衡《登闔閭古城》),登上古城,面對鳥語花香,詩人卻因盛世不再而心情沉郁,黯然神傷?!傍P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李白登上金陵鳳凰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想得更深,“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人心系長安,擔心浮云蔽日,這是在為國家的前途命運擔憂。杜甫一生憂國憂民,“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獨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杜甫《登樓》),繁花春色滿眼,但詩人想到此時的唐王朝萬方多難,寇盜四起,國勢衰微,他為風雨飄搖、山河破碎的國家傷心落淚?!昂翁幫裰荩繚M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辛棄疾《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辛棄疾登臨北固樓,遠望中原故土盡被金軍踐踏,詩人胸中充溢著家國淪落、山河破碎的傷痛。
《登樓賦》中,王粲登樓四望,抒懷遣情,將個人的不幸放在時代離亂、社會動蕩的大背景中,使作品傳達出一代人的心聲,成為時代的實錄,產生了廣泛的社會意義。《登樓賦》中將思鄉(xiāng)懷歸之愁,懷才不遇之憂,河清未至之慮,亂離傷時之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以其豐富的情感內涵成為登高之作的典范?!兜菢琴x》是登高文化興起的奠基之作,成為后世文人登高抒懷的母體。
文人們登高望遠,每每令人惆悵,使人傷心,惹人歸思,或者生出其他莫可名狀的愁緒悲慨。唐代李嶠在《楚望賦》中提到,登高遙望,必生傷感之情,因為登臨之時“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遠而遠必傷……”錢鍾書講王粲《登樓賦》“是解憂而轉增悲也”,并說“囊括古來眾作,團詞以蔽,不外乎登高望遠,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無愁者生愁”①。這種“登望興悲”的心理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登高望遠,面對廣闊的自然天地,山水浮云,讓登臨者頓感個體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宇宙的遼闊、天地的永恒容易讓人產生“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那樣沉重的歷史滄桑感。因為“青山以其萬古不變的恒久與個體生命的短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而滔滔不絕的流水和變幻不停的浮云又象征了生命的易逝。無論是千古不易的青山還是恒變不居的云水都提示了登臨者生命的短暫與易逝”②,使人悲從中來,心瘁神傷。所以,陳子昂登上幽州臺,面對悠悠天地,“獨愴然而涕下”。王勃面對高天厚土,感嘆“宇宙之無窮”和“盈虛之有數(shù)”。
漢末魏晉時期,從黃巾起義,董卓廢帝,群雄并起到東漢滅亡,三國紛爭。連年的戰(zhàn)爭、災荒和疾疫造成“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當時人們的平均壽命非常短。在此時代氛圍中,建安文人普遍感到生命脆弱,慨嘆人生苦短。曹操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的感慨。曹植痛感生命流逝,“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箜篌引》),感嘆“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曹植《送應氏》)。曹丕發(fā)出“歲月逝,忽若飛”的慨嘆,孔融有“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孔融《雜詩》其二)的傷感。徐干說“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徐干《室思詩》)。阮瑀有“常恐時歲盡,魂魄忽高飛”(阮瑀《失題詩》)的憂慮。面對喪亂的現(xiàn)實和無常的命運,王粲登上城樓,仰望無窮宇宙,遠眺高山流水,生出“惟日月之逾邁兮”的深廣憂思。這些詩句表達出建安文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的覺醒使他們切膚之痛地感受到人生短暫,并重新思考和探求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人生苦短固然令人感傷,然而,在短暫的一生中,更讓人無法釋懷的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wèi)靈公》)。為了沖破這種局限,與“倏忽而逝”的命運相對抗,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大多希望在現(xiàn)實世界立功揚名以求“不朽”。這種集體意識在以三曹、王粲等為代表的建安文人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于是他們從人生苦短的感傷中振拔出來,惜時進取,將有限的生命投注到社會政治層面,期望功名留世使自我獲得永恒的存在,將追求“不朽”作為人生價值目標。
建安時期,時局的變化,政策的調整,處境的改善,重新喚起士人們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曹操對才學之士的重視使他們懷抱的濟世熱情如火山般噴發(fā)出來,建安文人渴望平治天下,期待垂名不朽。曹操“不戚年往,憂世不治”(曹操《秋胡行》)。曹植在備受打擊迫害的情況下,不墮青云之志,要“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曹植《與楊德祖書》)。陳琳有“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的自勉之詞,感嘆“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陳琳《游覽二首》其二),要“立德垂功名”。曹丕在《與王朗書》中說:“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他認為“立言”可達到不朽。王粲獨步于漢南之時,未得劉表重用,懷抱的一腔熱情被壓抑。“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瓠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將建功立業(yè)的慷慨之情表現(xiàn)得極為強烈,然而“日月逾邁”“河清未極”,詩人年華飛逝,功業(yè)難期。
李嶠說:“惘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悵乎若有待而不至也……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必也念終懷始,感往悲來,沿未形而至造,思系無而生哀……”登高之所以傷感是因為人皆有待有望,登高可以望遠,可是遠望還是得不到所望,所以慷慨傷悲。③這種悵惘不樂的情思乃是因為內心“有求而不致,有待而不至”,而這“求而不得”的正是他們念茲在茲的功名。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陶淵明《雜詩》其二),時光飛逝的焦灼和功業(yè)難成的悲哀使登高之人“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此種心態(tài)是年華不在的時間悲情和壯志難酬的生命悲情相交織的結果。
“登望興悲”是古代詩文中一個內涵豐富的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從孔子的農山心境到宋玉的登高之悲,從王粲的登樓抒懷到李嶠的望遠心傷,“登望興悲”這一現(xiàn)象的生成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
1.農耕生活形成敏銳的生命意識。在相對較好的氣候、土壤、水域等條件下,中國古代形成以農耕為主的生產方式。人們固守在土地上,順應自然節(jié)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農耕生活使中國人在潛意識里注重與自然節(jié)奏合拍,古人的時間意識,生命感受大都與自然景物的變化直接相關,正所謂“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自然景物的變換最易觸發(fā)文人們細膩的情思,“……感萬物之既改,瞻天地而傷懷,乃作賦以言情焉”(陸云《歲暮賦序》)。王粲登樓見荊州美景遂起鄉(xiāng)關之思,柳永登高見“紅衰翠減”而“歸思難收”。同時,登高臨遠見天地悠悠,江山永固,而“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兩相對比,使他們真切感受到人生短暫,悲愁自生。
2.農耕文明孕育深厚的鄉(xiāng)戀情結。傳統(tǒng)農耕生活背景下,土地的不可移動性形成中國人“固土重遷”的觀念,這種根深蒂固的原鄉(xiāng)觀念使思鄉(xiāng)成為文學藝術的一大母題。王粲登上城樓,眺望故鄉(xiāng),“向北風而開襟”。辛棄疾每逢登高必望北方故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中華民族對故鄉(xiāng)懷有深深的眷戀,回歸故鄉(xiāng),葉落歸根成為人們共同的心理期待。尤其對于仕途失意,漂泊無定的游子來說,故鄉(xiāng)始終是他們最親切、最溫暖的回憶,是他們一生難以割舍的精神棲息地。所以,在登高文學作品中,望鄉(xiāng)、思鄉(xiāng)自然成為題中應有之義。
東漢末年,群雄逐鹿,社會的喪亂和百姓的痛苦激起文人深沉的憂患意識,曹操感嘆“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曹操《蒿里行》),王粲寫下“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王粲《七哀詩》)。在建安文人的憂生之嗟包含了一種責任感,因為“只有自己擔當起問題的責任時,才有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實際是蘊蓄著一種堅強的意志和奮發(fā)的精神”④。于是,他們一面慨嘆人生苦短,一面積極追求建功立業(yè)。這種責任意識和家國情懷源自先秦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文理想,并對后世文人產生了巨大影響,自此,“兼濟天下”成為歷代讀書人永難舍棄的精神追求和人生理想。從宋玉到王粲,從陳子昂到辛棄疾……當他們登高遠望時,常常“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蘇軾《前赤壁賦》),人生苦短的悲嘆中掩藏著深深的遺憾和失落,他們深感政治理想在有生之年難以實現(xiàn),于是“登高遠望,使人心瘁”,但這種偉大的濟世情懷千百年來令人感佩。
“登望興悲”這一文化現(xiàn)象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內涵,包含著對生命價值的肯定與追求,人生歸宿的眺望與思索,人生理想的設計與期待。⑤
① 錢鍾書:《管錐編》(3),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76頁。
② 馬元龍:《登高望遠 心瘁神傷——兼論中國文人的生命意識》,《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第55頁。
③ 劉偉生:《李嶠〈楚望賦〉并序的理論內涵與價值》,《中國韻文學刊》2011年第3期,第85頁。
④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頁。
⑤ 孫維城:《論“登高望遠”意象的生命內涵》,《中國韻文學刊》1999年第2期,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