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茹[聊城大學,山東 聊城 252000]
民俗表現于日常生活,借鑒常用的民俗分類標準并結合《朝花夕拾》中的民俗書寫,可將其中的民俗寫作歸于生活民俗、人生禮俗、歲時節(jié)日民俗、慶?;顒用袼字?。作為民俗活動的主體——普通紹興人民,在整部散文集中主要出現了長媽媽、衍太太、三味書屋中的壽鏡吾先生、魯迅的父親和母親及閏土的父親等人。作品中的這些民俗書寫或以實際民俗活動展現,或以潛在的民俗觀念滲透在人們的日常認知中,從而從不同角度展現了當地的民俗特色和由此引發(fā)的文化思考。
(一)生活民俗生活民俗主要指日常生活中展現的行為習慣,長媽媽是兒時一向帶領著魯迅的女工,與魯迅一起生活的時間較長,所以一些生活上的習俗由長媽媽傳給魯迅不足為怪。如《阿長與〈山海經〉》中所提到的“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撿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①十分煩瑣的習俗禮儀要求都是由長媽媽傳遞給魯迅的。長媽媽作為一個身份地位低下的女仆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這些日常行為習慣中,從中得到慰藉。這些生活民俗中不乏有一些好的行為習慣,如“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撿起來”,這也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勤儉節(jié)約的民族精神,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煩瑣的習俗要求,可以看作封建禮教文化的一種展現,這種禮教要求在封建傳統(tǒng)社會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條件中逐漸演化為人們約定俗成的行為要求。
顯然,魯迅對待這種約束性的行為要求帶有堅定的否定態(tài)度,這種否定不只是對具體的行為要求的否定,更是對以其為代表的封建禮教束縛的否定以及對眾多被束縛對象的同情,這一類生活習俗最具有日常性,從而能夠反映當時人們的實際生存狀態(tài),這種體驗為魯迅積累了一定的認識經驗,逐漸積累成為其自身精神觀念成長的催化劑以及寫作的直接素材。
(二)人生禮俗作為人生禮俗出現在《朝花夕拾》中的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的“拜師禮”,從師求學可以說是人一生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環(huán),從古至今,教育始終在人成長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時代不同,教育的目的、內容和方法也在不斷發(fā)生改變。魯迅出生之后就進行了拜師禮,紹興當地有拜和尚做師父以避免兇神惡鬼傷害這樣的人生禮俗,魯迅在《我的第一個師父》一文之中就回憶了當時所拜的師父。三味書屋中的拜師禮是拜師求學之禮,雖然儀式簡單但其中所包含的意義卻極為深刻,與封建觀念下的教育理念息息相關。拜師禮體現著封建性的教育目的觀,在三味書屋中的拜師禮是對著“扁”和“鹿”行禮,“鹿”與“祿”同義,這與自古“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求學觀念有密切關系。在教育方法上,三味書屋中的師生交流不能突破傳統(tǒng),兒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被嚴重打壓,無法突破傳統(tǒng)倫理綱常的束縛,對于一個尚處于思想體系和價值觀形成期的兒童來說,這無疑是極大的約束力量。在教育內容上,三味書屋內所教授的也只是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缺少符合兒童接受規(guī)律、具有啟蒙性和趣味性的內容。這一禮俗雖然算不得人生中的大禮,卻可以揭露封建文化制約下的功名利祿思想在民眾身上留下的根深蒂固的影響。魯迅借兒時回憶所著力批判的這一傳統(tǒng)禮俗是自上而下的,是在傳統(tǒng)思想的整體氛圍影響下,民間社會所產生的與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的功名利祿思想相一致的民俗傳統(tǒng)。
(三)歲時節(jié)日民俗作為歲時節(jié)日的民俗寫作也在《朝花夕拾》中有所表現,長媽媽的禮節(jié)習慣中,有關于春節(jié)吃福橘和說第一句吉祥話的習俗。從習俗本身來看,這是眾多傳統(tǒng)節(jié)日習俗中很小的一部分,文章著重展示的當然不只是對于這一煩瑣習俗本身的排斥,作為一種祈求祝福與好運的方式,其中寄托著人們淳樸的追求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魯迅所排斥是種種煩瑣儀式對需要釋放天性的兒童的禁錮,從習俗活動所涉及的主體——以長媽媽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來看,她是一位使魯迅既懷念又同情的人物,這是一位接受封建觀念不公安排卻又不自知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是一個在封建禮教禁錮下悲劇婦女的真實典型,即便在封建禮教觀念束縛下她受到來自周圍人的不公待遇,卻仍然以坑害其頗深的傳統(tǒng)教條思想作為自身的精神信仰和行動綱領,始終不敢逾越。長媽媽她的悲劇性命運在于在傳統(tǒng)社會之中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容身之地,找不著如何成為一個有尊嚴的女性,擁有自己的社會地位,所以她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傳統(tǒng)的禮節(jié)和日常生活中的行為約束上,希望從這些禮節(jié)和行為所寄予的意義上找到生活的希望,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安慰而沒有真實的意義存在,所以人們對這種習俗的依賴更多的是困在傳統(tǒng)禮節(jié)的束縛中沒有走出來的意識和勇氣的表現。
《朝花夕拾》中對于慶?;顒拥拿鑼懯且詮R會為代表的,占據了作品的很大一部分,《五猖會》和《無?!肥蔷哂袃仍陉P聯的兩篇描寫紹興當地慶祝活動民俗的散文作品?!段宀分忻鑼懥擞褓悤懊饭脧R與五猖廟,在對這些活動及祭祀場所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與封建社會有所出入的紹興,體會到在多樣化的民俗形式背后“殊與禮教有妨”的紹興民間信仰。
(一)迎神賽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迎神賽會這一民俗活動不斷朝著簡化的方向發(fā)展并增添了經濟功能等其他功能,這種趨勢在眾多地方性廟會上都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陶庵夢憶》中記錄了盛大的目蓮戲場面:“搬演目蓮,凡三日三夜”“戲中套數,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萬余人齊聲吶喊”②……魯迅兒時的迎神賽會已不能與《陶庵夢憶》中的場面相提并論,但也是民間地方色彩濃厚的活動,這是在無聊生活中難得的尋獲童趣的機會,異于充滿束縛的日常生活,無疑對兒童的成長具有身心啟蒙作用,魯迅所接觸到的這些民間民俗活動一方面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直接書寫材料,另一方面也為他積累藝術和審美上的興趣產生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迎神賽會是紹興當地相對盛大的活動并且具有古老的傳統(tǒng),對于這一活動的描寫,文章中的筆調是相對輕快的?!冻ㄏκ啊穱@著迎神賽會展開了三方面的描寫。一是父親在看賽會之前讓魯迅背《鑒略》,二是梅姑廟和五猖廟,三是緊跟在《五猖會》之后的《無?!分袑τ谫悤幸粋€不起眼的小角色——無常的描寫。背誦《鑒略》雖然與迎神賽會沒有直接關系,卻成為作者在文章中進行對比的一個契機。在賽會之前父親命令“我”背《鑒略》的一段描寫,那時的背只是不明其意的死記硬背,似乎于真正的讀書而言并無多少益處??促悤暗倪@一命令使原本有趣的賽會失去了它本應該有的吸引力,足以看出這種教育方式對于一個幼小心靈造成的傷害。如果說迎神賽會中的狂歡“殊與禮教有妨”,那么父親的這一教育方法便恰恰是禮教規(guī)范的實施行為,是一個典型的專制家長的作風,“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這可以解釋為對傳統(tǒng)禮教的一種諷刺寫法。
(二)梅姑廟和五猖廟最能直接體現歲時節(jié)日習俗中反常規(guī)反傳統(tǒng)特色的是《五猖會》中所提到的“殊與禮教有妨”的梅姑廟和五猖廟,梅姑在生前守節(jié),但卻在死后纂取別人的丈夫,這違背了傳統(tǒng)禮教規(guī)范下對女子提出的“三從四德”,在傳統(tǒng)觀念之中,丈夫死后妻子若是改嫁便是不守婦德,守節(jié)的寡婦被高度稱贊為婦女的典范。在這種觀念下,女性首先承擔著妻子、母親、女兒的身份,最后才是她自己,女性難以作為一個獨立的形象存在,這實則是對女性的偌大束縛,而梅姑廟的神座上塑著的是一對眉開眼笑的少男少女形象,梅姑金生和她旁邊的書生形象無疑是對傳統(tǒng)的大膽挑戰(zhàn),是民間普通民眾突破三從四德的心聲的外部表現。年輕女子守節(jié)背后承受的是莫大的孤獨和無助感,這種孤獨在當時的女性身上或受禮教規(guī)范而麻木不自知,或有此意識卻無力突破傳統(tǒng)的限制。隨著人們意識的不斷覺醒,反抗的聲音開始出現,魯迅在散文之中將民眾自覺或不自覺地反抗呈現在讀者面前。
從這一意義上來講,中國傳統(tǒng)民間社會存在著反抗的萌芽,這種萌芽等待著人們去挖掘,魯迅作為率先覺醒的先驅者在作品之中承擔起了挖掘傳統(tǒng)地方鄉(xiāng)土社會反抗意識萌芽的責任,并將其點破,以使人民逐漸意識到自身所具有的反抗力量。五猖廟中所供奉的五通神及五位并不分坐的太太也是異于傳統(tǒng)禮教的,所謂“猖”卻沒有表現猖獗狀,神靈的供奉少了神秘感和敬畏感,反而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這可以反映紹興人民的意志,再加之深深扎根于民眾日常生活中的民俗對人民思想的影響具有超越傳統(tǒng)意志禁錮的潛力,所以這種廟及神的存在可以看作是突破傳統(tǒng)意志的體現。
(三)無常與迎神賽會相銜接的是對無常的描寫,在紹興的迎神賽會中出現了許多鬼物,無常是這些鬼物之中與人民最為熟稔和親密的,在性格品質上展現了“爽直、愛發(fā)議論有人情”,而且作品中還介紹了他的家庭——無常嫂和無常少爺阿領,他充滿民間氣息和煙火氣,魯迅喜歡他的原因一是他不是作為“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鬼神而存在的,而是作為一個普通小角色而存在,手中拿著大算盤,可以公平地為人們主持公道,而且人們不用對他行禮,在他身上不用展現身份地位的高低差別而帶來的禮節(jié)束縛;二是由于他本身所體現出的熱情、真誠、不虛偽做作的性格特點。在鬼的世界中尚有人間的親情存在、尚有高尚品質的展現、尚有人情可循,那么人的世界怎可能完全是冷漠的呢?
這種思考自幼在作者的心中埋下種子,并在時代和現實的推動下不斷成熟,使魯迅在舊中國千瘡百孔的精神裂縫中尋找新的生機,以縫補裂縫使其變得完整。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傳統(tǒng)民間習俗活動中并成為人民都喜歡的角色是對民間習俗所承載的一種不同于主流封建思想的一種反映。一方面,在傳統(tǒng)禮節(jié)禁錮下的普通人民不可避免地會刻下封閉保守的印痕,另一方面人們也會在傳統(tǒng)禁錮的縫隙中尋找一些陽光般的安慰。無常這一形象以及迎神賽會這一傳統(tǒng)習俗活動中包含的更多是對從民間生長起來的習俗活動的肯定。
在人民的生活中是容易找到新的時代的聲音的,“大眾并無舊文學的修養(yǎng)……也未染舊文學的痼疾,所以它又剛健、清新”③。由此可見,魯迅對民間習俗所蘊藏的意義持有相當程度的肯定態(tài)度?!皞问慨斎?,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④,從具有神秘信仰色彩的民俗活動出發(fā),拋卻鬼神信仰,尋找其中的世態(tài)人情和人民隱藏于其中的精神寄托,并通過這種民間習俗的收集和寫作,為新文學的發(fā)展開拓新的道路,是魯迅的突出貢獻,所謂“新”包含著不脫離傳統(tǒng)中國而又從中尋找人們未曾主動意識到的新思想的內涵。
在封閉的地方環(huán)境中,這些民俗活動成為一種娛樂方式,同時,民俗活動中表現的精神內質更符合人民大眾的利益要求和精神需要。當作者從兒時的感受體驗出發(fā)描寫賽會時的場景時,賽會開始時的“塘報”以及之后的“高照”“高蹺”等都歷歷在目,構成了作者兒時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尋求鄉(xiāng)土文化價值的過程中,這種民俗書寫是極為重要的,也是發(fā)掘傳統(tǒng)思想統(tǒng)治下的地方文化發(fā)展的重要材料。傳統(tǒng)的禮教限制和規(guī)范在賽會這一民俗活動之中不自覺地淡化,本來意在迎神的具有神秘色彩的活動逐漸變得自由化和世俗化,大大弱化了封建社會中行為和思想方面的束縛,展現了民間社會中自由甚至具有“狂歡精神”的一面,這也可以理解為迎神賽會在紹興民間所發(fā)揮的調節(jié)作用,既“通過娛樂、宣泄、補償等方式使人類的社會生活和心理本能獲得一定程度的調適”⑤,這在一定程度上調節(jié)了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中,人民對于一些自上而下的社會規(guī)范呈現的心理上的質疑與反抗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有形的社會活動的依托。
魯迅對于賽會所具有的調節(jié)功能持有肯定的態(tài)度,這也是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一種肯定,魯迅是鄉(xiāng)土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引進和借鑒外國文學作品及文藝思想是一種走出傳統(tǒng)和常規(guī)的方法,但這并不意味著對舊的一切事物的否定,對于鄉(xiāng)土傳統(tǒng)社會民俗的描寫恰恰是將寫作深深扎根于國家、民族和地方的土壤之中,這些民間習俗性的活動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形式上都能夠突出自身所生存的社會的整體特點,這也恰恰體現了人民力量的強大,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文藝必須深深扎根鄉(xiāng)土的土壤。
從整個民俗書寫來看,雖然很多人尚困于封建禮教的禁錮,但民間也確有突破封建思想的養(yǎng)分存在,所以魯迅從民間習俗中吸取教訓和吸收養(yǎng)分,通過對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的積極和消極因素進行分析,為新文學、新思想的傳播服務,是具有一定說服性的,這些民俗行為、活動和思想恰恰成為將舊思想改造為新思想的有力武器。
① 魯迅:《朝花夕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頁。
② 〔明〕張岱:《陶庵夢憶·影梅庵憶語》,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頁。
③ 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頁。
④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⑤ 趙世瑜:《狂歡與日常——明清以來的廟會與民間社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