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
——隱秘的女性主義者

⊙齊靜靜［信陽職業(yè)技術學院應用外國語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波特從未宣揚自己是女性主義者，但作為20 世紀南方女作家，區(qū)域性和女性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主導著她的創(chuàng)作。她作品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是女性，這些女性或純真可愛、充滿童趣，或貪圖虛榮、內心空虛，或性格剛烈，或飽經風霜、倔強堅強。波特以細膩的筆觸，描寫女性的心理。她的作品一反男性作家的作品模式，女性成為觀察者、思想者，觀察著她們周圍的世界和男性，表達出她們自己內心的真切想法。這比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更加真實，也擺脫了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被男性觀察欣賞、作為男性附庸品被物化而存在的命運。這無疑使波特筆下的女性形象更豐滿細膩。

一、波特的女性主義思想成因

波特出身于父權制的美國南方，“清教主義的婦道觀要求女性‘克己、禁欲、誠實、虔誠、勤勉’，只有這樣，女性才能完成榮耀的使命，獲得救贖或蒙召。婦女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沒有本體，沒有獨立的身份，也沒有自己的聲音。女人被視為貞節(jié)、虔誠、自我犧牲等一切美德的化身和家庭榮譽及社會聲望的代表”?！澳戏饺艘恍囊阉麄兊膵D女‘塑造’成他們理想中的人，但不是女人，而只是南方女人，因為他們不喜歡女人們身上一些與生俱來的品質……每一個南方女性一生的成長過程，也是一個女性人格失落、南方人格不斷形成的過程……隨著成年的開始，在社會的刻意塑造下，她們身上的女性人格不斷受到擠壓而南方人格不斷加強?！蹦戏缴鐣⑴越d在理想化的淑女形象里，淑女的光環(huán)像金箍一樣被女性自覺戴在頭上，淑女的教義像咒語一樣被她們牢記心中，很少有人去質疑所謂“淑女”教條對女性的戕害。

波特兩歲時，她的母親難產而死，她的父親再也沒有從喪妻的悲痛中恢復過來，他認為他自己和孩子們應為妻子的死負責任，并且告訴波特，男人都很糟糕。他成了家中一個不能干的大孩子，只能帶著全家投奔波特的祖母。祖母是典型的南方女性，恪守南方社會對女性的教條，她精力充沛、非常能干、意志堅強，在沒有丈夫的幫助下，獨自養(yǎng)活了她的九個孩子?！八莻€有決斷的女人，每天要做許多決斷，對她的漫無秩序的家庭施行權力。她一旦做了決定，無論是錯是對，都一概不再收回——整個家庭的重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家里人雖不要求事事公正，但很會報復，而且各有各的路數(shù)。”她不僅教會波特在一個嚴酷世界里的生存技巧，也教會了她講故事的藝術。

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苛刻教條使波特認識到對女性的束縛和戕害，極大地影響了她的思想以及人生選擇；吃苦耐勞的祖母、懦弱無能的父親，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塑造了她對性別角色的態(tài)度。她渴望愛情和家庭，但她也堅決維護作為女性的獨立、自由和尊嚴。她結過四次婚，談過無數(shù)次戀愛，她在兩性關系中不像傳統(tǒng)南方女性一樣遷就隱忍，當她感覺這段關系束縛了她時，便果斷解除。她以此沖破南方人對理想女性的束縛，“表明自己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摒棄，義無反顧地踏上了當時嶄露頭角的‘新女性’道路，開始通過手中的筆書寫獨立人生”。

二、波特的女性主義思想在人物形象上的體現(xiàn)

波特的所歷、所見為她的女性主義思想觀埋下了種子，并在她的作品中發(fā)芽、開花。她的筆下沒有傳統(tǒng)的英雄、騎士般的男性，恰恰相反，他們嘮叨瑣碎、自私狹隘、不負責任、夸夸其談、道貌岸然。她冷靜客觀地講述著女主人公們的倔強掙扎，她們對人生的態(tài)度和思考。她在小說中所未言明的多重復雜的涵義是她引導讀者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揭示的。

（一）波特作品中女性人物形象分析

在《偷竊》中，那位無名女子，觀察著她身邊的男人，不管是在她面前將小殷勤獻得盡善盡美，而在分開后，將他那頂漂亮的帽子藏起來免遭雨淋的卡米洛；還是打出租送她回家，卻讓她出一半車費的羅杰；還是淚水漣漣因生活瑣事不停向她抱怨，且拒絕支付她應得稿酬的比爾；還是給她分手信，把分手責任推給她的情人，他們都以自我為中心、不負責任、瑣碎自私、窘迫寒酸，但多數(shù)時候，女主人公只是被動的沉默的聽眾，縱然她也窮困潦倒，處在饑餓困頓的邊緣，她也未曾回應抱怨和指責，反而以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對周圍利用她、剝削她的人說：“那就算了吧”，這種默默忍受絕不反抗的態(tài)度鼓勵著她周圍的人們道德墮落，不停占她便宜。直到最后，偷了她錢包的人反而咄咄逼人地說是她偷了別的年輕貌美女性的錢包，成功顛倒當事人的位置，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處境，頓悟她曾經失去了很多東西，有形的，無形的，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自己，她才是自己的小偷，最終將自己偷得一無所有。

波特刻意未給這名女子命名，這意味著她實際上只是當時社會中廣大普通女子中的一名。在男權社會中，她們盲目地退縮、忍讓，委曲求全，卻并未獲得認可和尊重，反而鼓勵更多的人變本加厲地利用、剝削、壓迫她們。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女性的刻苦耐勞、隱忍退讓只會使她們自己終生都辛苦勞頓，在被壓迫的命運中喪失自我、自由、人格和尊嚴。只有斗爭，只有爭取，女性才能跳出男性套在她們身上的枷鎖，做自己命運的主人。

波特在小說中并未揭示無名女子最終會如何抉擇，是繼續(xù)忍受，還是奮起反抗？但不管如何，波特都引導讀者去更深入地思考婦女地位和權利問題，以及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該如何自處、如何與他人相處的問題。

波特小說中隱忍女性的代表還有以自己祖母為原型的被遺棄的老祖母Weatherall（傲風霜），老祖母一生遭遇過三次遺棄：未婚夫喬治在結婚日未留一詞拋棄她，讓她獨自承受嘲弄、憐憫、鄙夷；丈夫早逝，留她獨自撫養(yǎng)兒女處理所有事務。這兩次遺棄并沒有擊垮老祖母，她篤信婦道觀，恪守女性規(guī)范，自我犧牲，無私奉獻，辛苦承受一切磨難。她相信自己按照婦道觀教條走完一生，完成了榮耀上帝的使命，定會獲得上帝的蒙召。然而臨終前，她發(fā)現(xiàn)上帝并未如教條所言賜予她蒙召。上帝的遺棄終于使她意識到婦道觀只是男性欺騙女性心甘情愿犧牲自我的謊言，是驅使奴役女性的手段，是加諸女性身上的枷鎖。

老祖母只是當時社會眾多女性的一個縮影，她們所受的婦道觀教育已完全被自身內化，在生活中謹遵其教條行事，她們安安分分地做別人的女兒、妻子、母親，積極努力地完成身份賦予她們的職責，即使偶而意識到自己仿佛缺了什么，也立即自我壓迫，將那零星的自我意識扼殺，安慰自己有了丈夫、孩子、家庭，自己此生已是圓滿。

《偷竊》中的“她”消極被動接受安排，《被遺棄的老祖母傲風霜》中的老祖母積極主動無私奉獻，她們對待命運的表現(xiàn)方式雖有不同，但最終都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處境。除了這種隱忍的女性，波特還塑造了反抗的女性。

《開花的猶大樹》中的勞拉懷著精神救贖的理想投身墨西哥革命組織，卻發(fā)現(xiàn)它信奉“機器是神圣的，將會使工人得到拯救”。物質主義與勞拉的精神追求格格不入，革命領導人布拉奇奧尼更遠非她想象中的那么崇高偉大，物質和歷史至上的客觀主義沒有帶來主觀上的慰藉，勞拉陷入了迷茫和虛無。她不再按照自己過去深信不疑的信仰行事，她認識到女性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判斷，女性不應成為男性能夠信手拈來的工具。勞拉在革命的過程中恍然大悟，女性的逆來順受只會讓他人變本加厲地利用她，驅使她，只有反抗，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至于陷入孤苦無援的處境。

《瑪利亞·康塞普西翁》中的女主人公瑪利亞深受婦道觀影響，認為生兒育女、服侍丈夫是女性應盡的責任。孩子難產死亡，她怪罪自己失職，對丈夫充滿愧疚感。傳統(tǒng)觀念深深束縛著她，直到她經過玉米地，發(fā)現(xiàn)丈夫背著她偷情時，她才猛然醒悟，下定決心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奮起反抗，殺了丈夫的情婦，擺脫他人強加于自己身上的苦難。從唯丈夫是尊到反叛，表明她作為女性獨立意識、反抗意識的覺醒。

（二）波特作品中男性人物形象分析

波特的作品大都是以女性視角來看待世界以及周遭的人，男性不再是主人公，不再偉大、崇高、令人崇拜，女性在認識男性的過程中，傳統(tǒng)的認知不斷被顛覆，幻滅感充盈心中。

《盛開的猶大花》中，原為勞拉崇拜的革命領導人布拉奇奧尼原是個極端自戀、肉欲強烈、玩弄權術的政客，整天糾纏勞拉，覬覦她的貞操。而他對自己的同志也無半分溫情，他冷酷無情，甚至還毒死了被敵人關押的尤金尼奧。

《中午酒》是唯一探討南方騎士傳奇的故事，這篇小說取材于波特自身的經歷。她曾見到一個面色焦黃、形容憔悴的女人，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服，戴著一頂破爛的小草帽，草帽上有一個花環(huán)，她好像從未吃過一頓飽飯，也從未睡過一次好覺，渾身上下都顯露出寒酸和饑餓。她雙手絞著衣服下擺，兩眼低垂，羞怯地望著雙手，她的眼神昏蒙蒙的，被她那個橫肉滿面、信口胡言、眼睛布滿醉醺醺紅絲、內心又邪惡又怯懦的丈夫逼迫著站在他人面前，為他澄清罪名。他粗聲粗氣、吼叫似地大聲說：“我發(fā)誓這是為了自衛(wèi)！我不打死他，他就會打死我！要是你不相信我，問我女人，她就在這兒。她知道這事。我女人從來不撒謊！”他反反復復地說著這些話，他的女人沒有抬頭，也沒有動一下，只是低聲低氣地說：“是的，他說的是真話。我知道這事?！?/p>

波特對這個場景印象極為深刻，在小說中將其反映了出來。小說里的湯普森先生，瘦瘦的、有點駝背、傻里傻氣卻又自以為是。他只會夸夸其談，未能盡到養(yǎng)家的責任，卻又恬不知恥地為自己的無能和懶惰找了“男女分工”的借口。他擔心哈奇若抓走希爾頓會影響農場經營，在恍惚狀態(tài)下殺了他，卻又逼迫自己的妻子站出來，為其奔走解釋殺人事件，以謀得他人原諒。他的妻子湯普森太太是那個時代那個地區(qū)的行為準則打造出來的標準化女人，丈夫要求她做的任何事，她都不能回避，即使違反了自己的信條，她也得做出犧牲，為他撒謊，為他幾乎喪盡人之為人的各種品質以及精神上的勇氣和見解。

這部小說里的男性角色都打破了傳統(tǒng)的男性神話。哈奇為了一己之私，侵犯了他人的家庭領域。他是個天生的壞蛋，本性邪惡，他對任何人——乃至于他自己——從來不做一點好事。他這種邪惡是最壞、最不可救藥的，他把一切有關善行的廢話拋在一邊，又總能在習俗、輿論和法律的邊緣上站住腳。如果有人指責他，他總是有辦法為自己辯護，而他說的話又總不會毫無道理——唯獨沒有人所應有的道義，道義之類的東西他當作耳旁風，根本不會放在心里的。

在文中，瘋子希爾頓處于失語狀態(tài)，他因殺人逃亡來到湯普森家，幫他管理農場，他尤善持家，因此，當追捕者哈奇要帶走他時，湯普森因擔心自己農場的利益而殺了哈奇。希爾頓既是受害者，又是謀害者，他是瘋子，但他所起的作用并不亞于實際行兇的人。

三、波特的女性主義思想在情節(jié)設置上的體現(xiàn)

在其作品中，波特以女性的獨特視角切入，講述故事，表現(xiàn)當時女性所面臨的困境以及她們的容忍退讓和尋找自我身份的掙扎與斗爭，表達她對人性、愛與婚姻的理解，對女性地位、處境的同情。

在《墳》中，九歲的米蘭達和十二歲的哥哥保羅在祖墳的空地上玩耍，他們都撿到了各自的“寶貝”。米蘭達撿到鴿子形狀的螺絲帽，保羅撿到了一枚金戒指。但米蘭達不喜歡螺絲帽，保羅也不喜歡戒指，他們都喜歡對方的寶物，他們心甘情愿進行交換，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戒指之于女孩，象征著婚姻和家庭，它圈住了女孩的自由和自我；鴿形的螺絲帽之于男孩，象征著自由飛翔，獨立自主。米蘭達被戒指的奪目光彩吸引，欣然交出了“自由”而接受了象征“約束”的禮物。傳統(tǒng)社會的教條規(guī)范告誡女性只有回歸家庭，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才能活得光彩有意義，這樣的教育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女性，根深蒂固地扎在女性的心里，使她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早已淪為父權社會的附庸。在《墳》中，還有一個情節(jié)描述保羅殘忍殺死一只兔子，但當他將兔子剝皮后發(fā)現(xiàn)它竟然是懷孕的，這時他才感到害怕，認為自己做錯了事，他認為自己做錯事的前提是母兔懷孕了。這一情節(jié)的意義在于它凸顯了在父權社會，生育能力是雌性動物甚至女性獲得認可、實現(xiàn)價值的基礎，否則，她們什么都不是。父權社會的教條被內化，年少的保羅已深諳這一規(guī)則，而童年的米蘭達對這些也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在《魔法》中，波特通過女仆在給太太梳妝時的閑聊，講述雛妓內尼特在妓院里的遭遇。內尼特在妓院受到殘酷虐待，忍無可忍之下離開妓院，可是七天后，她卻主動回來了。到底在外面遭遇了什么才迫使她回到她一心要逃離的地方，作者并未說明，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七天后姑娘回來了，看樣子病得很厲害，還是穿著那件衣服?！钡x者卻能從這句語氣冷淡的描述中管窺一豹。她原本就如生活在煉獄，忍受非人的折磨，但逃出后發(fā)現(xiàn)外界對她竟然更加不堪，更加殘酷，這對比竟然使得折磨她的妓院也變得溫情脈脈起來。由此可以窺見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女性的生存狀況之艱難。更悲哀的是，除了男性的壓迫，她們還不得不忍受來自對男性壓迫感覺麻木的同性的漠視和嘲諷。

四、結語

波特從其作為女性的視角，從自身特有的生活經歷出發(fā)，對于婦女在社會生活中遇到的種種艱難和歧視給予了一種絲毫不帶浪漫色彩的關注。她有意識地描寫婦女是怎樣在煩瑣、平凡的家庭生活中逐漸失去自我個性的魅力和尊嚴，淪為一個家庭主婦。波特書寫婦女的覺醒與反抗，謳歌女性的偉大與堅強，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派的主題之一：喪失自我，尋找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波特的寫作充分顯示了女性的主體性，展現(xiàn)了女性的心理空間和社會狀況，她的作品具有反抗意識、政治意識，表達了對社會為她們規(guī)定的角色的不滿，希望能夠沖破束縛，自由選擇，成為有獨立人格和完整自我的新人。波特的作品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意識，確立了婦女獨立存在的價值。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波特一次次地沖破父權文化的禁錮，樹立了自己作為“新女性”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