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和古希臘荷馬史詩中女性原型比較

□朱秀英/文

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和中國的彝族史詩《支格阿魯》，同屬于世界史詩范疇中的英雄史詩。這兩部史詩均成功地塑造了人類童年時代的英雄形象，如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奧德修斯、赫克托耳等，《支格阿魯》史詩中的支格阿魯。這些英雄的形象在這兩部史詩中熠熠生輝，往往讓我們忽略在英雄背后的女性形象，而這些女性形象在文學(xué)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漸成為文學(xué)中的女性原型，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本文將從神話批評原型的視角，通過對彝族史詩《支格阿魯》中的重要女性形象蒲莫涅依和古希臘史詩荷馬史詩中的重要女性形象忒提絲進行比較研究，讓人們對這兩部史詩中女性形象的精神內(nèi)涵有更明晰的把握，進而對這兩部史詩中的女性原型有更深入的理解與認識。

大母神，是西方文論中明確了的最重要的神話原型之一，是原始自然界女神的最初形態(tài)?！按竽干裉幱谠团耘c阿尼瑪之間，原型女性本身作為母性烏羅伯洛斯，接近于原始狀態(tài)，而阿尼瑪已經(jīng)成為人格的一部分，并因此而占據(jù)了集體無意識與個人獨特性之間的中心位置。”原型一詞根據(jù)西方心理學(xué)家榮格從文藝理論的層面理解，主要是指神話、宗教、夢境、幻想、文學(xué)中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它源自于民族的記憶和原始的經(jīng)驗以及集體的潛意識。這種意象有的是具有描述性的細節(jié)，有的是劇情的模式，有的是角色典型，它往往能夠喚起觀眾或讀者潛意識中的原始經(jīng)驗，并使其產(chǎn)生深刻、強烈、非理性的情緒反應(yīng)?！霸脱芯堪巳∽宰畈煌奈幕瘜哟魏头秶呢S富象征資料。[1]”

什么叫史詩？歷來有兩種解釋。一是認為，史詩是指人類童年時代用詩歌體裁記錄下來的古代神話傳說和英雄事跡的長篇敘事作品，其結(jié)構(gòu)宏大，充滿幻想和神話色彩。另一種解釋是，史詩是指反映了一個歷史時期全體人民參加的歷史事件和人民多方面生活的敘事作品。中國彝族的史詩《支格阿魯》和古希臘的荷馬史詩是中西方英雄史詩的代表作品，二者均屬于人類童年時期脫胎于神話的文學(xué)作品，是對各自民族神話的演繹與發(fā)展。在這兩部著名的英雄史詩中，不僅塑造了很多英雄的形象，也塑造了很多個性鮮明的女性的形象，而這些女性形象大多成為后世文學(xué)中人物塑造的女性原型，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下面試通過對古希臘荷馬史詩與中國彝族的英雄史詩《支格阿魯》中的女性原型進行分析研究，幫助讀者進一步全面把握這兩部史詩的精神內(nèi)涵。

1 英雄史詩中的英雄原型

中國彝族的史詩《支格阿魯》和古希臘的荷馬史詩都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英雄史詩。在這兩部史詩中塑造了很多個性鮮明的英雄形象，感染打動了無數(shù)的讀者，英雄的超凡性，寄予原始社會時期人類對理想人的全部期望。他們英俊健碩、勇猛頑強，敢于對抗強敵、擁有超越凡人的能力，因而在他們的身上體現(xiàn)出與普通人所不同的地方，而他們與普通人的不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與神的密切關(guān)系。由于史詩中的英雄們往往與神有著親密的關(guān)系，甚至是血緣關(guān)系，因而英雄身上就有了超凡脫俗的神力，這樣的神力是普通人所沒有的。而英雄們借助這樣的神力成就他們的光輝偉業(yè)，他們受到了人們的崇敬與愛戴，英雄們的光輝事跡在人們的生活中被津津樂道，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與《支格阿魯》中的支格阿魯，就是這樣的英雄。

荷馬史詩的上卷《伊利亞特》中以阿喀琉斯兩次沖天的憤怒作為史詩的主線，體現(xiàn)出了在希臘聯(lián)軍與特洛伊之間這場長達10年之久的戰(zhàn)爭中，阿喀琉斯這位當之無愧的大英雄在這次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可以說，如果沒有阿喀琉斯，就沒有希臘聯(lián)軍最后的勝利?！吨Ц癜Ⅳ敗分幸灾Ц癜Ⅳ敒檎壬n生射日、射月，為民求醫(yī)尋藥，為民除害以及尋母、救母作為史詩的主線，充分體現(xiàn)了彝族民間傳說中的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呢S功偉績。史詩中對這兩位英雄形象的塑造，充分體現(xiàn)出了這兩部英雄史詩的藝術(shù)特色和魅力，從而也讓我們不由得思考，像這樣的大英雄，他們是怎樣誕生的，他們的超凡脫俗的神力從何而來？我們可以從這兩位大英雄的母親身上去尋找答案。

2 古希臘荷馬史詩中的女性原型——忒提絲

在古希臘的神話中，忒提絲是海洋女神，她是海洋女神多麗絲和海神涅柔斯眾多的子女中最為美麗聰慧的女兒。據(jù)說，海洋神波塞冬和天神宙斯都曾經(jīng)追求過忒提絲，想要娶她為妻。可是忒提絲自己曾經(jīng)親口預(yù)言，她將來所生的孩子，將會比天神宙斯和他的父親涅柔斯還要強大，而宙斯一直害怕自己的子女中會有比自己強大的來推翻自己的統(tǒng)治，因而宙斯放棄了對忒提絲的追求，而把忒提絲嫁給了凡人米爾彌東人的國王珀琉斯。忒提絲嫁給珀琉斯之后生下了一個孩子——阿喀琉斯。忒提絲是海洋女神，她是永生不死的，而她的兒子阿喀琉斯卻是半人半神的血統(tǒng)，難免一死，加之忒提絲為阿喀琉斯請示神諭，得知阿喀琉斯的兩種命運：甘于平庸的阿喀琉斯將會子孫滿堂，長壽、幸福；想要成就功業(yè)的阿喀琉斯將建立不朽功勛，但卻會英年早逝，死于戰(zhàn)場。作為母親的忒提絲，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長壽，她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阿喀琉斯獲得更多的神力。因此，她背著丈夫珀琉斯，悄悄地把阿喀琉斯放到冥河中浸泡（一說是放到天火中炙烤），希望讓阿喀琉斯刀槍不入?？墒牵驗閾陌⒖α鹚拱l(fā)生意外而緊緊握住他的左腳踝，當珀琉斯來的時候，忒提絲趕緊將阿喀琉斯提了起來，阿喀琉斯的左腳踝因為沒有被冥河的水浸泡，因而成了他致命的弱點，在與特洛伊人的戰(zhàn)爭中，他所向無敵，立下赫赫戰(zhàn)功，成為了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墒牵罱K，卻因左腳踝誤中特洛伊小王子帕里斯的冷箭，倒地而死。在荷馬史詩中，忒提絲這位英雄的母親并不是史詩中的主要人物，史詩中對她的著墨也并不多，但忒提絲作為史詩中的主要人物——大英雄阿喀琉斯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根據(jù)神話原型批評理論，有一種被稱為“女性”的原型女性形象，在原型批評中指具有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雙重特質(zhì)的女性人物。而忒提絲毫無疑問具有著這種女性原型的特質(zhì)。沒有忒提絲的孕育，阿喀琉斯身上就不會有半人半神的血統(tǒng)，他就不會有異于常人的神力。如果沒有忒提絲作為母親為孩子的擔憂，將阿喀琉斯放到冥河中浸泡，阿喀琉斯就沒有刀槍不入的異于常人的體魄。在戰(zhàn)場上，他不可能所向無敵，令敵人聞風喪膽，他就失去了作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大英雄的基本條件。從這個角度來看，忒提絲對于阿喀琉斯英雄事跡的成就無疑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然而，也正是忒提絲出于母親對孩子本能的愛護，在把阿喀琉斯放進冥河浸泡的時候，緊緊握住了他的左腳踝，從而使之成為了阿喀琉斯的致命弱點，最終導(dǎo)致阿喀琉斯死于戰(zhàn)場，從這個角度來看，忒提絲的母愛對于大英雄阿喀琉斯產(chǎn)生了毀滅性的效果。因而，忒提絲是兼具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雙重特質(zhì)的“女性”原型的女性形象。而從忒提絲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母性光輝，我們可以看出，忒提絲是被人性化了的“女神”。

3 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中的女性原型——蒲莫涅依

在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中，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哪赣H——蒲莫涅依也屬于彝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女性原型。蒲莫涅依是彝族古代神話傳說最美麗的女子，她溫柔、善良、勤勞、勇敢……在蒲莫涅依身上寄予了彝族先民們對女性的所有關(guān)于美的期望。從榮格的人格理論角度來看蒲莫涅依的形象，她屬于男性心目中的阿尼瑪，最完美的女性形象。蒲莫涅依是彝族人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哪赣H，因而我們把蒲莫涅依稱為英雄母親原型。在這一女性形象身上，體現(xiàn)了具有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雙重特質(zhì)的“女性”原型的特征，對彝族后世的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比如，流傳至現(xiàn)如今大小涼山彝族人最重要的火把節(jié)的選美活動，均源自于對蒲莫涅依的崇敬。因而，在彝族人的傳統(tǒng)文化的浸淫中，蒲莫涅依不僅僅是遠古時期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更是彝族人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哪赣H，沒有她，就沒有支格阿魯，因而在她的身上，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像西方文化中圣母的光輝。因而，蒲莫涅依被看作是被神化了的“女人”。

在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中，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挠⑿酃适虑楣?jié)的發(fā)展是從蒲莫涅依的身上展開，講述了在她身上所發(fā)生的許多傳奇故事。如：有一天，彝族人最美麗的姑娘蒲莫涅依穿著最美麗的九層裙在屋檐下織布時，“四只神龍鷹/來自杉林山/展著翅膀來/雄鷹翻又飛/盤旋在天空/鷹影鷹魂啊/罩著土爾山/恰巧籠罩在/妮依紡織處/蒲嫫妮依喲/舉手遮陽光/要去望雄鷹/要去窺雄鷹/要去看雄鷹/ ……空中雄鷹啊/反復(fù)嬉戲著/這群神鷹中/有一特別鷹/最威猛的雄鷹/最俊美的雄鷹/蒲嫫妮依喲/最欣賞這只雄鷹/最喜歡這只雄鷹/最羨慕這只雄鷹/這只雄鷹啊/不是一般鷹/不是平常鷹/他是天上神仙子/變成最美的雄鷹/這只雄鷹啊/鷹眼看妮依/鷹影照妮依/飛到妮依之上/恰巧這時候/天地之怪事/奇奇又怪怪/出了神奇事/雄鷹滴下三滴血/滴在妮依身/滴得真奇怪/一滴落頭部/穿透九層發(fā)辮/頭昏目眩著/一滴落腰部/穿透九層披氈/全身振蕩著/一滴落下身/穿透九層裙褶/全身在顫抖[2]”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蒲莫涅依對龍鷹作了不懈的探索。在探索過程中，龍鷹滴下了三滴血滴到蒲莫涅依身上，滴中的部位分別是頭正中方、正腰間以及尾部，蒲莫涅依在受到三滴龍鷹的精血之后竟神奇地懷孕了。蒲莫涅依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找來了畢摩大師。畢摩大師來到蒲莫涅依的家中，為她占卜之后，告訴她這是吉祥的預(yù)兆，她將孕育不凡的神人，畢摩在蒲莫涅依的家中念了生育經(jīng)后，蒲莫涅依在龍年、龍月、龍日生下了支格阿魯，“蒲嫫妮依啊/雷鳴驚天地/閃電照宇宙/一只蒼鷹搏擊長空/一個嬰兒呱呱降生/兒子生下時/年庚也屬龍/月份也屬龍/生也龍日生/行運到龍方/取名叫阿魯/支格阿魯啊/降生落地后/睜眼望天空/如陽光照射/轉(zhuǎn)眼看大地.似看穿世界……支格阿魯啊/生后第一夜/不肯吸母乳/生后第二夜/不肯同母睡/生后第三夜/不肯穿母衣/整天哭不停/九天哭到晚/九夜哭到亮[2]”后來，蒲莫涅依和支格阿魯被特比魔王派來兒子特比牛牛抓走，蒲莫涅依被迫將支格阿魯仍在了懸崖邊上而滾進懸崖里。幸運的是，這座山崖下正是神龍的住所，而支格阿魯懂龍語，支格阿魯喜愛神龍，神龍也喜愛支格阿魯，支格阿魯渴了，神龍給他喝龍奶，支格阿魯餓了，神龍給他吃龍飯，支格阿魯冷了，神龍給他穿龍衣……因此，支格阿魯在神龍的喂哺下茁壯成長，支格阿魯解救黎民蒼生，降妖除魔、尋母、救母……最終成為了彝族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大英雄，而蒲莫涅依正是大英雄支格阿魯?shù)脑杏摺?/p>

蒲莫涅依作為史詩《支格阿魯》中的女性原型，她的經(jīng)歷和世界其他很多民族的民間文學(xué)一樣有著非常相似的故事。比如在西方的圣經(jīng)故事中，圣母瑪利亞受孕是源于上帝的旨意；上古時期的母系氏族首領(lǐng)華胥氏受孕乃是因為將腳踩在了大腳印上。在這些神話故事中，我們可以感受得到，原始初民認為大自然是擁有和我們?nèi)祟愐粯拥那楦械?。從這些神話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中西方遠古時代的先民具有一樣的原始意向，形成了后世文學(xué)發(fā)展中的“原型”。或者是說，原型是在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存在的，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的體現(xiàn)，也是我們?nèi)祟愰L期的心里積淀。在神話的時代以不同的形象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藝術(shù)形象。中國彝族的史詩《支格阿魯》中出現(xiàn)的蒲莫涅依這一女性形象就是最好的證明，蒲莫涅依作為女性原型，是中國彝族的先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所產(chǎn)生的原始意象。蒲莫涅依作為女性原型所兼具的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的雙重特質(zhì)，從她孕育支格阿魯后將之丟棄山崖下的行為中，讓支格阿魯?shù)玫搅松颀埖牟赣蚨哂辛水愑诔Ｈ说纳窳Γ约皠?chuàng)造性地使支格阿魯成為了拯救黎民蒼生的大英雄等一系列情節(ji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4 結(jié)語

從以上對這兩位具有女性原型特質(zhì)的中西方英雄母親形象的初步探索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在世界文學(xué)發(fā)展的過程中，各民族都有能夠代表自身民族精神文化傳統(tǒng)的古代神話傳說。從脫胎于古希臘神話故事的荷馬史詩中阿喀琉斯的母親海洋女神忒提絲身上所體現(xiàn)的母性光輝，我們可以看出，忒提絲是被人化了的“女神”；而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中支格阿魯?shù)哪赣H蒲莫涅依是被神化了的“女人”。而不管是被神化的“女人”還是被人化的“女神”，她們都屬于女性原型的女性形象。

作為神話變體的史詩，真實地反映了人類遠古時期勇于探索的精神，充分了解自然并征服自然的偉大壯舉。古希臘荷馬史詩是對古希臘神話的演變和發(fā)展，其文化精神內(nèi)核植根于古希臘文化中的個體意識，強調(diào)自我，重視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與個性自由的追求。中國彝族史詩《支格阿魯》雖然屬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但總體上看，依然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家思想的影響，重視個人對部落、對集體、對人民的奉獻精神。在這種奉獻中，個體的意識被弱化，強調(diào)個人的小我對集體的大我的融入，這也是中西方傳統(tǒng)文化的差異。■

引用

[1] 埃利?！ぶZ一曼.女性——原型分析[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

[2] 洛邊木果,肖遠平.支格阿魯[M].北京:民族出版社, 2018.